1、

樱桃园是我们家在布达佩斯的院子。

两年前刚来布达佩斯就找到房屋中介,让工作人员带我们看了一圈房子。从二区三区的山岭到十四区十六区的平原看了个遍,都不满意。不是远了就是闹了,不是宽了就是窄了,不是太贵就是太便宜。眼看见房价一天天上涨,急得妻子直跳脚。

跨过年,当我们不再抱有希望、准备胡乱找一间宽敞些的公寓先安顿下来的时候,一个下午一次漫不经心的看房让我心跳不已。次日让妻子看过一遍,夫妇俩连夜一合计,第三天就交付定金并预定下签约日期。

一周后签约。签约的时侯,我们又了解了更多。

这是一栋80年代末期的别墅。是父母手上和邻居共建的,两家五五开。后来父母的这边传给了膝下一对子女。这对姐弟又四六开,姐六弟四。目前由姐姐一家居住并管理,姐姐每月支付弟弟的固定费用。

姐姐在区政府上班,房子大,三口之家住着原本就觉得大。现在孩子大了,准备住校,益发让夫妇觉得浪费。同时弟弟结婚急着要用钱,就决心出售了。

十个月后,我们搬了进来。

2、

三区的房子,坐落在布达的最高峰盖特勒山腰上。靠近公交一路总站,离山脚下的欧元广场闹市区只有700米距离。沿着斜坡往山上步行约莫一刻钟、拐个急弯就到了。

这是一幢独门独院的联排,在林荫小道的尽头。整栋联排建筑近550平米,占地1500平米。两家均分,各自占地750平。邻居居右,我们居左。

房屋地势高挂,视野开阔。中介举着随身携带的罗盘望着窗外说,属东南朝向,通风采光都好,金角风水。

房屋依山而建。在同一个空间,头顶和地面都不在同一个平面,各自有一米左右落差,要上下三五步楼梯。房间因此反而显得错落有致,有味道起来。从楼下的书房到顶层的卧室,像是三层又像是四层。

实际上,我第一眼就是被从餐厅俯视南面敞亮窗户扑面而来的那一摊冬阳给惊艳的。

金秋时节火红的地锦

最妙的是院子。自动大门徐徐开启,高矮两株浓密侧柏掩映着进出的门户和窗台。有一丝洞府式的隐秘,而院落就开阔了。院墙上首是一截砖砌隔离墙,墙面斑驳的藤曼间地锦翠绿。院围侧面和底部用铁丝网起,沿网线种植着各式灌木花草,花木茂盛。仅有冬季草木枯萎时,才隐约显出方格形状的丝网来。

院子随地势也分出三层,台湾草铺饰地面。下首除户外阳台,是一处陡峭的坡地。与中间地势交汇处砌起了一道矮墙,以园柏隔离;平坦处是几十平米铺砖地面,料是用来休憩和烧烤之用。角落里一间木制小屋,储藏柴禾杂物;上首地 势落差处呈弧形,坡面是一株硕大的樱桃树。树身要二人合围,树龄约莫三五十年,树干苍老遒劲,树冠覆盖了半个院子。更可喜的是,到了夏季,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樱桃,垂挂枝头。让妻子和女儿惊喜不已。

旧房东搬走的时候落了泪。听妻子说,那天交接,这位姐姐一边介绍各式家什电器性能,一边不停地嘟嘟囔囔。问时,中介只翻译了最初的几句。大概的意思是,她从小在这栋屋子里长大,后来结婚和成家也都在这里。记得住屋子每个角落里的点点滴滴。别看这么多层楼梯,闭着眼也能从一楼跑到四楼,不需要20秒,还不要扶栏杆。

说到后来,翻译也戚戚然,并不多译。只说要不是那个弟弟整天催着要钱成家,仅仅因为她三口之家住着觉得浪费些,也是断断不肯出售的。充满一个时代结束式的感伤。

3、

所以觉得对这栋房子满意,还有一重因素,那就是女儿的上学。

女儿尚书是租房落户在六区时,通过许多努力和坚持才就读于赫尔曼小学的。这是一所挨着多瑙河的古老学校,出门右拐就是著名的玛格丽特岛。赫尔曼除人才辈出以外,是布村几个少有的有花园、有专业泳池的小学。

鉴于学校没有一个中文孩子,校长起初的意思是不接受,建议我们去中匈双语学校。按说也好理解,冒失失进一个中国孩子,语言不通,还不知要增加多少学校、师资、班级甚至校长的麻烦呢。但是,听翻译说,中匈学校中国孩子多,想学好匈语非常困难。而像其他热门的学校,如五区的国会小学、里斯特音乐学院小学等,也是因为涌进去的中国孩子多,家长们将国内习惯带过来,比拼着给老师送礼,将原本淳朴的校园风气给硬生生搞坏了。

自然,因为匈牙利法律,学校没有理由拒绝我们。孩子不得不被学校接受。

果然,尚书进步很快。一年后,除了说一口流利的匈语外,老师和班上20几个同学,先是将她看成老外,新奇而友好,后来人人以能帮助她为荣,个个都成了好朋友。尚书是很舍不得让她倍感亲切、倍感热爱的老师和这些小伙伴的。一次次念叨着不管买哪里的的房子,她都不愿离开赫尔曼。

尚书国内读一年级时,曾宿读于某所谓“贵族学校”。一年一二十万元的学费。可是,每个周末去校车接领时,看见孩子衣领、袖口、鼻孔满是污垢,转眼再看她蓬乱的头发,童稚的脸上一脸疲惫和麻木时,妻子总是满眼的委屈辛酸。

而在赫尔曼,不仅一切全部免费,每个月还能领到12200元福林,约合270元人民币的牛奶金。是专门给孩子加强营养的。只需凭学生卡开个户头,由区政府教育部门定期支付。学校的早餐午餐也只是象征性交一点费用(6000福林,约合130元人民币),水果更是搁在大厅篮子里,任由你取。

樱桃园离赫尔曼开车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就是一两年后,孩子长大些,自己坐巴士也只需要倒两次车,二十几分钟就能到校。

这让我们十分安心和满意。实际上,年过半百还飘零异乡,让孩子接受正常、文明的教育,才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4、

尽管听说了一些,但布村家具的落伍程度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跑遍市内及周边的家具城,无论是款式和工艺,水准都停留在国内大概20年前的水平。国内大众消费的宜家,在这边就算是高档家具了。比宜家更高端些的,估计就是KIKA。而KIKA也仅仅是一处综合性家具卖场,设计及制作远没有到达那个纬度。心中暗叹:原来国内房地产的畸形发展,确实造就了国际一流的家具实力。这是我心中对国内除支付产品以外唯一无庸讳言的认同。尽管对原材料的造假不无顾虑,思虑再三,还是从国内定制了全套的家具运到欧洲。

但是,问题还是出现了。那就是厨房的炉灶。旧灶台款式陈旧,锈迹斑斑。我们决心更换一台。可是,30年前的弧形灶炉,无论如何找不到同型同款。前后来了两个师傅,都无法将新灶台安装上去。再三咨询后,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更换灶台台面,重新切割灶孔。可是,这是连体厨房,更换台面,得先拆除灶体,解体灶柜。忙乎一圈后才能更换台面。这可是大工程啊。便着急起来。走了一圈一圈,通过友人,最后找到了一位高人。

高人三天后上门。勘探完现场并不答话。从容去中巴车上拎来一个大号工具盒,拢上手套,戴上照射灯。量划线渍后便洒水切割。手起刀落,随着噗起的漫天灰尘,三下五除二,妥了。

灰尘散尽,他擦拭灶台用胶边封口后。双掌交叉一摆:finish。一切都十分完美,OK!他这才看了我一眼,一边说一边露出骄傲的神情。

我也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位目光平静、高大壮硕的汉子。用翻译器一问,他名叫Bela贝拉,66岁,19区基什派什特人。世代工匠。

将灶台、残石、地面收拾利索,又经仔细擦拭后便收拾工具。“我可以干你屋子里所有的工活儿”。他望一眼我,又领着我扫一眼空荡荡的房子说。一边毋庸质疑地将冰箱上一对无法关闭的连体厨房的门扇主动拆除,比划着告诉我:这在我看来是不可以的。必须重新切割,重新上漆。“我跟你拿回家,弄好再带来。free(免费的)。”

三天后,贝拉再来时,将裁修的对开门严丝合缝地装上。彻底解决了冰箱的开关难题。

真是一个巧贝拉。一个月后,贝拉承揽了我家安装灯具、组装家居、拆除障碍、修复门锁、调试暖气等所有的工作。

那辆中巴车,就像他的一个百宝箱。所有的工具,一应俱全。打开箱盖,光不同型号的改锥,就有20几种,卫兵一样被齐整地排列。甚至修漆用的弧形玻璃刮刀,他也变戏法似的给你掏了出来。他只需瞥一眼,就百分之百知道你需要什么。

贝拉干的活儿,过了你的眼不行,必须过完他的眼。他不允许一丝瑕疵,干完活计,总喜欢伫立审视一番。伫立时十分安静。至少有两次,这个时刻不自禁地称赞起朱丽叶和里奥来。都是工匠、都有一手好活计。“比我干得好,好多了。”神情中充满骄傲。朱丽叶和里奥是他的女儿和女婿。更奇特的是他的孙子奥里奥,十一岁。除上学外,一门心思地只对工匠活儿感兴趣。一只把手一个铜套,可以在他手上把玩半天。

匈牙利有专门的垃圾收拾日,不同的区属于不同月份,一年一度。三区的日子要到半年之后。他听说我有友人要来做客,却见满院子堆满的白沫板、包装箱和各式杂物,一片狼藉。比我还着急。

突突突,一天浓雾的早晨,他忽然开来了一辆自制的带斗垃圾车。帮手就是里奥。嚯,好帅的大一小伙儿。父子俩打仗一样,呼啦啦一趟一趟将垃圾清理干净。面对像洗过澡后露出清容的院落,贝拉惋惜地说:开春后,我过来帮你修葺修葺。这草坪和树枝不能像个要饭的。整理庭院,才是我的专业呢。

最不可思议的是,最后那天在安装完带皮垫的书桌后,贝拉竟静悄悄地跪在地上,蘸着光腊,用不同的毛巾在一遍一遍认真地为书桌抛光打磨。

那一刻,从窗外照射进来冬日的暖阳,在这位高人的头发和肩背闪着一层亮锃锃的光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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