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节又快到了,今年的年味要比往昔淡。年货还是要办的,哪怕穷,年前也得割上几斤肉,购点粉条、豆腐干等蔬菜,再置办点香烛鞭炮,供大年热闹几天。但办这些事的人已很少见得到青壮年,他们几乎都在革命,都有组织撑腰。各行业公会、商会、农会、学生会、妇女会、纠察队等等。只要集合起来十几个人,便是一个会宣告成立。此为公认的共产党的创举,湖南已成它的天下。是因湖南全境已经光复,北伐战线推进到了湖北和江西。湘江上仍不时见到运兵船,但队伍都是经过,不是驻扎,没有几个兵的地方政府不敢惹毛共产党。稍有见识的人皆知,人家的后台是苏俄,广州政府巴结还来不及。不过,各种各样的会拥护共产党主张全都不假。因为依得共产党主张,比如店员新的法定工作时间是八小时,包括中途吃饭与休息,薪水比往日涨了一倍多。能够多拿钱少干活,傻冒才会不干。
新生活不容张汉泉和田懿不心儿痒痒。进入腊月,他们心儿痒痒愈发厉害。湘潭才子杨度的那首救国歌,又被翻了出来,到处传诵。还有人十分大胆地提出湖南应该独立建国,韶山冲的毛润芝就把这话儿写成了文章。但是他们又纠结,田梅生的遗言很明显地另有用意,他们读了不下十遍,那不是文字,是血泪。现实生活已临困境也是回避不得的,是因田梅生一去世,诊所生意便一落千丈,再现了田梅生有过的处境,病人信不过没年纪人的医术,连抓药的人都去了别的店铺。两个老人的去世,使家底已剩无几。小两口商量决定,他们拥护国民革命,但国民革命眼下还不适合他们,张汉泉得去做手艺以保证吃饭。
一天晚上,张汉泉朝又来转转的铁匠说:“明天我去找王师父,他现在做了县总工会的副委员长,我得入个会,现在要入会做事才有保障。”
“去吧。”铁匠只能支持,“一条啊,别做积极分子,莫得罪人。”
“我只认干活。再说我们晚上有功课,哪有那闲空?”
“对头,现在呐,闹过了。将心比心,往后谁敢做老板?做老板是要担风险的,你不管人家的难处,恨不得老板和工人的收入一样,不然就叫剥削,叫谁想得通?所以呐,现今是打仗顾不过来,我看政府以后会整治的。”
龙二婶子和田懿从里屋里出来,接话说:“我听说了,你王师父变了一个人。一个多好的人,当了官就……我替他担心”。顿会又道,“铁匠兄弟你正好来了,田懿说,只剩二十几块钱了,她呢,还没有那个,她想开春再正式办酒,你看呢?”
田懿插嘴:“其实已经办过酒了,街上人都知道,不要再办了吧。反正,年前我们都没心情。爹在,不觉得,爹一走,就……”她有点说不下去了。
龙二婶子道:“哪能不办大婚酒?人家不会多讲你们什么,都新潮了嘛,会笑话你们爹,还有我和铁匠。酒席不光要办,还要办体面点,该添置的东西得添置。以后连生几个娃,就怕没能力了。得赶在你怀上孩子前面办,挺个大肚子出现在婚礼上,现在还不时兴。开春就开春吧,汉泉多干点活,多挣点钱回来。”
铁匠道:“也行。记得啊,大年三十晚上,我过来,要么你们过去,我就一个人,你们陪陪我。”
翌日一早,张汉泉便去了县总工会找王师父,他已经两个月没见着师父,果如外面人所言,王师父已判若两人,象个政府官员了。他听了徒弟来意后,说:“当然要参加工会,工会才会承认你的各项权力,这个很重要。你要积极,你年轻,前途无量。要跟共产党走,你是穷人出身,共产党为穷苦工农办事,你怎么能跟人家唱反调?听我的没错。”
张汉泉也说了他的一些担忧:“外面人说,你们闹过头了,甚至说你们是利用工农争权力,说什么从古到今,家家一样。”
“不奇怪。”王师父说:“那些人要么旧脑筋,要么反革命。你做过我的徒弟,我得提醒你。为什么你要积极,因为你现在不算穷苦工农。你在田家当然没有剥削人,田家也没有受别人剥削,所以你属于小资产阶级。以后要在新社会有出息,除了工农阶级,其它阶级的人就看个人表现。”
张汉泉闹不明白他怎么成了小资产阶级,但他听话听音,小资产阶级不是个好阶级。
从师父口里,张汉泉也长了一些见识。王副委员长着重讲了苏联,那里已在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人世间最正义,最有前途的事业,将来全世界都会走苏联的路子,社会主义的前面,就是共产主义的天堂。等等。
田懿突然很反感:“照你师父讲,以后我们也是歹人,阶级不好嘛。我看见了,好多二流子、痞棍,吃香啦。人家革命呗,你可不要学他们样,我们不掺和这号革命。”
张汉泉很认真:“我一听天堂两个字就感觉不对味。行,我听你的。”
“不过”,田懿又说,“你师父对你不孬,你也不要太抹他相。”
泥木工会有近两百号人,很多人手艺过硬,看在王副委员长的面子上,未对张汉泉摆老资格。他们几乎全不识字,但小算盘打得可精。他们拥护工会拥护国民革命,全因现今没人敢赖工钱,他们一点也不热心开会听形势报告,不是交头接耳就是打瞌睡,参加游行是因为有䃼助。就在几天前,泥木工会还闹出一件大事儿。一位小店主翻修房子,泥木工会派去了八个人,结帐时产生了纠纷,本来各退一步便没事了,但三个工人得理不让人,小店主被激怒,声称要去县工会论理。泥木工会索性把小店主抓起来游了街。小店主的儿子咽不下这口气,找来几个混混把那个最积极的工人饱揍了一顿。事儿越闹越大,小店主的老爹也有保护儿子过关的意思,竟投江自杀了。消息传开,工会名声很不好听了。
一天快收工时,王副委员长把张汉泉叫了去,态度严肃:“工人觉悟普遍低,有人属于稀泥巴糊不上墙,但不能因此污蔑工会。这叫否定共产党和国民革命。我了解泥木工会,里面数你文化高,你要帮帮师父,也是锻炼自己”。
张汉泉怯怯地说:“人命关天,逼死人还是应该去认错,去赔偿人家。”
王副委员长只当没听见张汉泉的话,继续说:“你脱产算了,做组织委员兼宣传委员。具体工作就是召集他们开会,讲形势,拥护国共合作”。
张汉泉忙道:“我不行,干不了。”
王副委员长老大不高兴:“边干边学。你看那个栾排长,也不满二十岁。”又丢来一句重话,“我还想培养你参加共产党,你跟共产党干才有前途,你懂不懂?我们后面有苏联,再把工农抓在手里,就一半江山靠得住了。你会说,现在共产党没几个人,这恰恰是好事。待到人一多,好位置轮你有份哎?”
张汉泉仍旧怯怯地道:“你不是再三说,共产党不是为自己,是为工农讨公道?”
王副委员长狠狠地瞪来一眼:“蠢货。你听着,别把心思都放田懿身上,出息点”。
张汉泉回家就征求田懿意见,田懿说:“你该干活就干活,我不稀罕你做官。不过,你莫顶撞王师父,你欠了人家的情嘛。”
王副委员长和张汉泉达成了妥协,每天脱产半天,工钱由泥木工会支付。一月下来,张汉泉就有点吃不消了。他还想和田懿一起静下心来读医书,做不到了。田懿心疼他,每天都是早早起来,先去后门外空坪里练一套拳腿,再回来弄好饭菜,洗脸水都送到他面前。但是有一天,田懿还是大发了一通脾气:“天天回来这么晚,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田懿发气是受了铁匠影响。几乎每隔一天,铁匠晚饭后就会来田家转转,只要没见着张汉泉,他就不高兴。“你得劝劝他,”他对田懿说了不止一两次。“我看他现在有点中了魔,性子会野的”。就连大年三十晚上,本来不兴说不愉快的话,他仍忘不了敲打张汉泉。
当然他是迂回着说,他说他最佩服田梅生的毅力。当初街坊里有几个人争着给田梅生说媒,那会儿还没有田懿,有个很标致的寡妇想过来,田梅生硬是不松口,现在他明白了,田梅生前半生已经对不住于婆婆。不敢再伤于婆婆的心,难说不是这一点,于婆婆慢慢儿原谅了田梅生。“你们的姨妈,”他叹着气说,“是怪可怜的。你们的爹,是对她不住,要负责任”。

三月初,一个络腮胡子中年人和一个白净脸年轻人找来田家,中年人姓胡,年轻人姓杨,是县纠察大队的小头目,他们说,现在革命形势大好,江苏、浙江、福建都已光复,武汉政府计划进军中原,但后方也出现了新情况,一些反革命势力从水下冒出了水面,治安问题变得严重,警局力量不够。县纠察大队决定再组建一支分队,由他俩负责。他们看中了田家新建的屋子,希望租借一段时间,作分队队部。既然房子基本空着,或租或借都会有点收入,不是坏事情。又说,消息是王副委员长提供的,当然,决定权在田家,因为房子建在田家山墙边,本来就佔用了田家很大一块宅基地,又是当时驻军出资,非当时驻军出面,县政府也不能从田家手里强行收回房子。
田懿拿不定主意,也不懂复杂的产权问题。张汉泉一样茫然。他们先去征求铁匠意见,铁匠说,借用就借用,给钱就收下,不给也别要,但对方要出具文书。“因为”,铁匠强调,“天晓得这天会如何变?对付地头蛇,咱惹不起,躲得起。”
很快,纠察大队第五分队的牌子就挂起来了。纠察队就十几号人,有一杆汉阳造步枪,余皆为大刀和梭标。白日里纠察队员出出进进,夜里留两人值班。大雨天气或无突发情况,队员们就在屋里胡吹海聊,偶尔也玩牌,比手劲。那个胡子队长喜喝酒,常发酒疯,又哭又笑,总会引来小孩子看热闹。白净脸副队长常吊书袋,显得很有学问,爱扯明清小说的男女偷情故事。田懿不太喜他,因为他看见田懿就色迷迷笑。不过田懿路过队部大门忍不住 也会朝里面瞄去几眼,终究习过武,想见识那些人有哪些真功夫。
副队长和另两个油条队员不识心懿心事,以为田懿对他们感兴趣。每当田懿路过,他们就挤眉弄眼,直至很下流地品评田懿如何性感,特眼红小木匠艳福不浅,当发现田懿和张汉泉早就同居,又认定田懿不属于守妇道的贞洁女子。
张汉泉仍旧每天归来晚,吃过饭收拾一番卫生便想休息,但隔壁常喧哗,又不便去阻止。没奈何,也就常去隔壁瞅瞅。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副队长总是恭维他和田懿,他们虽说明知多是奉承话,听了也舒服。
清明节到了,张汉泉头天就请了一天假,一早就和田懿去了山上。这是第一次扫墓,田懿久久不舍离去。他们跪在田梅生坟前,田懿说:“爹啊,我们会年年过来看你和姨妈。”张汉泉说,“爹,我们晓得你的苦心,只求多做点实事,你放心,我们不会分开。”他们回到家,时已半下午,忽见栾和文和焦成贵提着大包礼品从隔壁走出来,原来栾和文父亲病故,他们当天还要赶回乡下。、
田懿忙不迭要去大街上买菜,被栾和文拉住。焦成贵告道,栾和文升为连长了。栾和文警觉到了异常,得知田梅生已仙逝,不胜伤感。他告道他托了几个军校同学多方打听,现在可以确认,那个教官王明山,就是张汉泉的原先姐夫王银山。栾和文属第一军序列,王教官属第四军序列。第四军大部份在湖北,王教官多半也去了湖北,因为军校也迁去了武汉。当然,王教官仍在广州也说不准,广州终究得有队伍留守。他们之间没有联系。战事激烈、频繁,他们职务低,所以没法联系。“十有七八”,栾和文末了说,“王教官是个共产党,因为四军里面共党人员最多。”
不肯吃饭,茶还是要喝。期间,栾和文说,这次从江西回湖南,会要待上一两个月,因上峰给了他一项采购军需品的任务。他争取参加张汉泉和田懿的大婚礼,到时再痛快地聊聊天。忽有所思,悄声告朋友,注意点安全,有些事少掺合。
田懿抢着问:“栾哥,你是说,好象会出天京事变那号事件?”
栾和文一时听不明白,道:“天津,我们的队伍离天津还远哩。”
张汉泉解释,家父的生平深深地刺激了他和田懿,所以他们很怕历史重演。
栾和文许久才压低声音道:“你们知道就是了,莫去外面讲。国共合作怕难长久。你们讲的太平天国的天王、东王,本来是一家子,一家子尚且如此,何况国民党与共产党本来就是互相利用。当然,我也是今年才感觉到这一点。队伍上已经军心不稳了,因为太多的军官都有家底,有家底的人才念得起书啊。这两年,农会在乡下狠斗地主,却叫地主的儿子在前线领兵打仗,保卫农会工会,讲不过去啊。是的,有些土豪劣绅该整,不能把有点田的都当土豪劣绅。我爹就不是土豪劣绅。我家的田,是慢慢攒下的。平常,我家一样很难见上鱼肉。双抢时,我爹我娘还生怕长工、短工吃不好。不让人家吃好,人家哪有力气和心情帮你干活?这上面,共产党总是乱讲一气,招募的一些流氓地痞下手又毒。现在我对共产党看不惯了。”
张汉泉嘿然无语,临别时,田懿说:“栾哥,焦哥,我还是那句话,我们认你们是真朋友。”
晚上,张汉泉自信地说:“我也感到不很正常。师父叫我进步,干共产党,我没敢松口。连师父都变了,说话、做事,过了头。我志向不是做官,做个好郎中,陪你一辈子,让爹放心,就够了。我们没惹事,不怕。”

一天晚饭后,张汉泉和田懿去了隔壁,想借两张最近的报纸看看。副队长一人在摆弄那支汉阳造,忽说:“张老弟,想请你帮个忙,送份公文去河西,一般人送,我不放心。”
“你这里不是还有个人吗?”张汉泉不太情愿。
“他家里有点急事,我叫他回去了。”
张汉泉看看天,说:“那就快点拿来,我还要赶渡船回来。”
张汉泉匆匆走了。
田懿看着报纸,多坐了一会,正待起身,副队长忙拿出一盒点心,请她品尝,她不肯伸手,但也未多心,说:“才吃罢饭,你留着,夜里吃。你们也蛮辛苦。”
副队长可怜巴巴:“我是特意留着给你的……”
田懿说:“谢谢。”话一了,赶紧走了。
副队长却追来了田家,双手捧着点心,嘻笑道:“田妹妹,田妹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请你陪我说说话。”
田懿有点慌道:“请你自重点。”
副队长倚靠在门板上,委屈地道:“你这是干什么呀,你犯不着嘛?我怎么也不比你那个小木匠差。”
田懿已是一脸通红,走近副队长,小声道:“队长哥哥,求你啦,不好看。”
副队长笑笑,一样小声:“给我亲一口,我就走。”
田懿拉下了脸,恼道:“我就是喜欢小木匠,关你什么事?我喊一二三,你再不走,莫怪我……”她当真喊出了口,副队长仍只当没听见。哪知三字话音一落,田懿猛一掌推来,副队长趔趄着跌倒在几米外了,那盒点心,散落一地。
副队长爬起身,赶紧灰溜溜地回了队部,仍嘴硬:“你会后悔的。”四十年后,他果然这样做了。
张汉泉个多时辰方归,见田懿一脸愠怒,忙问怎么啦?田懿告以详情,一会又说:“你就只当没这回事。不过,你不要再去隔壁,当心他报复你。”
张汉泉总觉得心堵,翌日去县总工会汇报完工作,便把王副委员长拉到一边,说:“师父,请你出个面,把我家隔壁的副队长调走,他混蛋。”
王副委员长问清原因,也发了气,说:“你做我徒弟之前,田懿该是我的师妹。就冲这点,我就要建议党组织处理这号人。被田懿丢出快一丈远,真丢人。还丢了共产党的脸。”
张汉泉又道:“田懿的意思,不要大做文章,他并没有碰到田懿,还吃了亏。别让人家太做不起人。”
王副委员长嘲笑道:“他色胆包天,夜路走多了总会撞住鬼。他拢得了田懿的身吗?田懿还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不知怎地,副队长被调去河西才一天,第五分队就传开了他的丢脸事儿。胡子队长对张汉泉大笑道:“兄弟,你也得当心,你的老婆这么厉害,哪天你老婆把你一脚蹬下床,再一掌把你打出门。”
中旬的一天,一个惊人消息迅速传开,蒋总司令在上海清党。武汉和长沙出的报纸称之为大屠杀,叛变革命,扬言要讨伐。群情激愤,大多数人认为两党合不来当然可以分手,用机关枪杀人终究不对。不少人是事后诸葛亮,说什么早就看出来了都不是东西。这下好了,结仇了,不会有完了。
消息紧几天,又松几天,难辩真伪。或说蒋介石成不了大气候,武汉的汪兆民才是正统。或说支持蒋介石的江浙大老板多是财迷,比不得两广人和两湖人的革命精神。或说广西的李白站在了蒋总司令一边,第七军可不好惹。或说苏联支持的武汉很快就会东征讨蒋,等等。
张汉泉和田懿也不免忧心忡忡,又认为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一天夜里,田懿忽紧紧抱住张汉泉,说她怕。她说她做了个恶梦,好象梦见了天京内乱的人头滚滚场面。又说她快两月没来那事了,多半怀了上娃儿。往后,她们家就不只是两条命,是三条命了。
张汉泉半是宽慰半是自信,说他做的事哪能算事,大不了今后退出泥木工会,白天只认干活,晚上用功习医。上辈人的悲剧,不会重演。“你也经常看报纸,”他说,“总统和皇帝,到底不一样。”
进入了五月,张汉泉仍没敢退出泥木工会,怕王师父骂他太怂。王副委员长越来越忙,总是参加各种会议,号召工友们站稳阶级立场,不要怕反动派。“你越怕反动派,反动派越猖狂。”这话,他成天挂在嘴边。
一天,县总工会召开大会,各个行业都来了人,场面可不小,声讨国民党内右派叛变革命。王副委员长作报告,声称国民党内的右派自上海挑事,又在各地搞事,手段凶残,大株连,不由分说,等等。张汉泉遵照王副委员长指令,先发传单,又领头呼喊口号。他声音洪亮,一下子就让其它行业的人认识了他。其实,他不过是照本宣科,碍住师父情面应付差事。但别人可不这样看,认定他是王副委员长的一个得力小助手。
张汉泉终于向师父讨来了几天假,理由是田懿怀孕了,他们要办酒。不打算打新的衣柜了,不过旧家俱也得再刷一道漆,墙壁也得再粉刷一遍,争取用一个礼拜干完活。
田懿果然怀孕,闻不得油漆味,住在了龙二婶子家。一天夜里,张汉泉干完活,洗罢澡,正打算上床,门口响起了咚咚脚步声,田懿、龙二婶、铁匠急慌慌地奔进门。
铁匠跺着脚,带着哭腔:“报应,报应来了。你得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还来得及。拖到明天,你就……”
龙二婶子急急插话:“栾连长捎来的信。他担了大风险,他朋友多,看见了名单,你师父列在头排,你的名字在中间,都划条红X,抓住可以就地镇压。栾连长交待,那个调走的副队长第一个检举了你,你的罪名是积极分子。栾连长说看这阵势,你一定要逃,你不躲上个一两年不能回来。没理由可讲”。
张汉泉呆若木鸡。
田懿一把抱住张汉泉,泣不成声:“我害了你,不该放你进工会,不然……”
铁匠急得直转圈,一把拉开田懿,恨道:“是他害了自己,害了你。谁叫他跟那姓王的跑?姓王的明明变了,还跟他跑,不怪自己,怪谁?什么都别说了,快去给他准备两套换洗衣服,拿点钱在身上,赶紧走,有船坐船,有票车坐票车。栾连长还交待,一定要出湖南。”
张汉泉醒过神来,却道:“我先去一趟师父那里……”
铁匠怒道:“关你什么事?”
龙二婶子说:“你铁匠叔会打发人去报信。他躲不躲得过,看他的命。”
田懿找来两套衣服,把二十块银圆塞了进去,包裹扎实,突瘫坐地上,双手抱住张汉泉的腿,忽又呕吐起来。铁匠道:“汉泉,快抱她去后门口,她闻不得油漆味。”
龙二婶子却说:“是反应,怀上娃娃的反应。她还求我,两口子一起走,死活在一起。这样子,她能走么?”到了后门口,田懿感觉好受了一些,便问张汉泉准备躲去哪儿?张汉泉回道可能先去广东,最可能去江西,去找王明山。田懿认为靠谱,再三叮嘱,落了脚就想办法捎信回来,让她放心。又道有龙婶子和铁匠叔,张汉泉不要多牵挂她。再道万一仍不能回湖南,到时候她会抱着娃儿赶去一家人团圆。
话儿没个完,铁匠再催:“走吧,走吧。”
张汉泉觉得是该走了,一抬脚,看见田懿又哭,只得抱住田懿,强笑道:“莫哭啦,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的。”又朝两位亲人般邻舍泣道:“看我爹的份上,请你们照看田懿。”
瞅着张汉泉消失在黑夜里,铁匠连声自责:“我有责任,我有责任,我该拦他……”忽有所思对田懿说,“有人来问他哪去了,你就说你们吵了一大架,他赌气跑了,莫松口啊。”再嘱龙二婶,“你就这样作证,都记住啊!”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14/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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