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入夏特有的雷雨在大厅外瓢泼,天地间一片昏暗。我担心今天的北京音乐厅可能要出现一半的空位了。没想到,大厅刚刚开始放人,已经有些熙熙攘攘地挤不动了。女儿巴筱忙的大幅独奏音乐会宣传画张贴在大厅内的广告牌上,照片上一身白衣的女儿侧身倚在黑色的钢琴旁,那凝思暇想的神态还真有点儿钢琴家的韵味儿。在美国刚刚高中毕业的女儿,今天在这里和中国中央歌剧芭蕾舞剧院交响乐团合作演出。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进入了最后的旋律,女儿纤细的十指如缕缕白光掠过键盘,手指下涌出弥漫的硝烟、战马的嘶吼、烧灼着的战旗猎猎呼啸,引导着士兵们排山倒海地跨过了敌人的战壕……;高指飞扬的白发引动着乐师们激昂地抖动着琴弓,鼓号齐鸣。当高指手中的那根银棒从左膝下甩向头顶,嘎然而止的瞬间,女儿忙忙的身体整个儿从琴凳上弹起,炮火哄然而止,沉寂突然笼罩了容纳着1200人座无虚席的大厅。猛然间热烈的掌声从观众席爆发出来。看着女儿淹没在鲜花里的那张灿烂的笑脸,我感到了幸福。

十五年了,在我用笨拙的手指弹出那一串不连贯的音阶时,可没敢梦想会有今天。那是十年浩劫刚刚结束,我牵着不到三岁的女儿偶然路过宣武门外一家小小的乐器商店,惊奇地发现一架深棕色的立式钢琴静静地呆在那里。“这消声匿迹十几年的资产阶级家伙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

我小时候学过几年琴,但是既无天分,又不用功,成绩可想而知。“文革”刚开始还为此挨了批斗。有个“革军”子弟指着我尖声发问:“说!你妈妈为什么叫你学钢琴?这明明是资产阶级的教育方式!”那文化荒芜,乐声绝迹的年月,使我对失去的钢琴产生了无以名状的思念,发奋拉起了与钢琴有那么点血缘的手风琴。只可惜“为工农兵服务”的手风琴发出的音响怎么也无法与“资产阶级”的乐器之王相匹敌。望着那架钢琴,我当时的感受是今天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琴盖,踌躇着用双手爬出了三个八度的C大调音阶,有些不敢相信,“我这是在弹钢琴吗?”突然感到衣角被轻轻地扯了一下,低头看到了身体还不及琴键高的女儿的那张小脸,那上面写着好奇、还有一种听到了美妙童话的欣喜。

“妈妈,我想要这个东西。”女儿所知道的辞汇中还没有“钢琴”二字。

我看了看标价,一千二百四十五元人民币。这对于月收入只有八十元的三口之家,是个天价。“忙忙,我们买不起。”我领着女儿离开了商店。作为平民百姓的先生和我,钢琴只是一个梦。

晚上临睡前,我给女儿压好被角正要离去,女儿闪闪的一双眼睛盯住了我:“妈妈,我想弹钢琴。”

我有点意外:“莫非这孩子真跟钢琴有缘?”

女儿周岁生日时让她“抓周”,她在满床的好吃的和玩具里偏偏抓了那个钢琴转笔刀。我当然不会在意,以为“抓周”只是让老人高兴高兴的小把戏,让他们有个自己的孙子辈儿会前程远大的念想儿。现在想想,这一天下来,连我都把钢琴的事忘了,两岁多的孩子却还记得,难道“抓周”还真有点儿门道不成?

“弹琴是很苦的事情,不像作游戏。这么贵的东西,如果买了,你可就一定要学下去,不能半路又说不学了。”

女儿用力点点头。

跟所有同代人一样,我们童年的梦,少年的理想,中学时憧憬过的美好前程都毁在了十年的浩劫之中。老三届对孩子的期冀是空前绝后的。我和先生商量:“万一这孩子真有音乐天赋呢?不能因为钱给耽误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女儿的愿望。虽然情知小孩子的话是做不了数的。我们拼上了多年的积蓄,又四处举债。当我们和六个朋友满头大汗地蹭着狭窄的楼梯,把钢琴搬进了四楼的家,见到的人都说:“你们为孩子可真够下血本的!”谁想到半年之后,钢琴竟风靡京城,价格翻番儿不说,不走后门根本就买不着了。曾有朋友向我讨教,“何以有这样的先见之明?”其实哪有什么先见之明,实在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忙忙的先天条件极不理想,右手大指畸形,伸不直。为了正式拜师学琴,征得孩子的同意,在儿童医院给孩子作了手术,把那根拉着大指的筋切断了。为此爷爷、奶奶还生了气,说我们瞎折腾孩子。

我自己凑凑合合把孩子教到三岁半,在朋友的介绍下见了中国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全如珑。全老师家并排摆着两架钢琴,她高高的身量,和善中透着严厉。那气氛,那气质一下就把忙忙镇住了。全老师拉着孩子的小手仔细的审视,“呦,两个大拇指的根关节都挺不起来。”我们一下都紧张起来,生怕老师说出“不适合学琴”那几个字,琴白买了不说,孩子的那一刀可就挨得太冤了。“不过练练也许能出来,先试试吧。”我们这才吐出了气儿。

忙忙跟着全老师一学就是六年。我们想尽了办法,晚上用布条勒,弹琴时用纱布拽,孩子的大指最终没有矫正过来。得感谢全老师并没有因为孩子的手指条件而淘汰了她。

中国的教育方式像苏联,讲究基本功的训练,对于只有几岁的孩子是太枯燥了。头几天的新鲜劲儿一过,练琴就成了忙忙的头等负担。全老师说:“没有从小爱练琴的天才,孩子练琴都得逼。”为监督孩子学琴,我们打断了两把尺子。这在美国要是让人知道了,非到法院告我们个虐待儿童罪不可。闹得孩子每天开始练琴前先得找地儿把尺子藏起来。现在想起来,我也够神经的。每天早上孩子坐在自行车前边的小椅子里跟着我赶班车,我边骑边跟她一起练习数乐曲的拍子,“一、二、三,一又、二又、三又……”在我看来再简单不过的拍节,她就是弄不清。我没少骂:“你怎么这么笨!”现在看别人两三岁的孩子,才觉得自己当年是真够拔苗助长的。得感谢全老师传统的中国教育方式给忙忙打下了坚实的童子功。“哈农”练习曲,从头到尾弹了三遍,整本书让女儿给翻飞了。先生想起当年补书花的工夫,至今还唉声叹气的。有一阵我常在国外出差,没人监督孩子练琴,她最糟的时候,一个星期练不出一行。姑姑后来跟我说。”全老师训忙忙,我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换个别人,可能早就把忙忙开除了。可能因为从小看着忙忙长大,有了感情,忙忙的贪玩都被老师原谅了,一直把她留在身边。后来老师找了“黑猫警长”,“阿童木”和克莱德曼“童年的回忆”,“梦中的婚礼”这些上不了经典的曲子让孩子弹,果然比练“车尔尼”时兴趣大增。到了美国结识了一个把女儿送到中央音乐学院学琴的朋友,问起我女儿都弹过哪些曲目,我如实相告。她颇不以为然,认为全老师的教法太离谱了。可我们得感谢全老师,要不是她根据儿童的特点,给孩子这些“不规范”的曲子,忙忙可能早就离开钢琴,没有今天了。

自从可以弹克莱德曼的曲子后,女儿开始显现出对练琴的兴趣。就在此时,我带着孩子离开了中国,到了德国。没有了钢琴,却带来了学琴后第一次表现她才能的机会。

她就读班级的老师发现她会弹钢琴,就让她在学校的活动中表演,给村子里敬老院演出。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钢琴,忙忙到哪一家做客都会被人邀请弹一段儿。我突然发现了这个中国老师最差的学生竟成了村子里弹琴弹得最好的孩子。我们借住的朋友家没有钢琴,朋友的母亲帮我们去跟邻居说情,邻居老太太允许忙忙每天到她家练一个小时的琴。表现的机会和不绝于耳的赞叹,极大地刺激了孩子的练琴激情。我在日内瓦工作,她竞然破天荒地不用我守在琴旁,就能自觉地自己天天坚持练琴。我不禁感慨万端:孩子的天性是爱表现,爱听表扬。国内根本没有表现的机会,总是批评、斥责的空气,压抑了她对钢琴的热爱。我很庆幸,机会来的正是时候。

九个月后,我和孩子提着两个衣箱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一箱里装满了从国内带出的小人书,另一箱是简单的衣物,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飞机滑离跑道时,女儿搂着我的脖子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妈妈,到了美国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一个钢琴行吗?”我的鼻子一下酸了,“当然行。”

到受聘的试验室报到后,欢迎外来户安家办公室的官员领我和女儿游览市容,问我们想看什么,我们的回答让她怎么也想不到,我看到她的眼睛湿润了:“我们想找找有没有卖旧钢琴的地方。”在卖钢琴的店里我们得到了当地最好的钢琴老师娣娜的地址,面试那天,老师怕我们刚来美国英文不行,特意请了她一个中国学生的妈妈当翻译。出乎我的意料,老师根本就没有看忙忙的手指条件,上来就让弹弹曲子听听。忙忙弹了一首“河南曲牌”,一首“蓝色的多瑙河”。从买到钢琴仅有不到一个星期的练习时间,演奏的水平可想而知。我们等着老师皱眉头。老师问:“你说她有快一年没有正规学习了,你们刚买到钢琴?”得到的是肯定的回答。

“哇!太好了!”

从此,我们开始领教美国老师的鼓励式和兴奋型教学法。娣娜几乎从来没有说过不好。有时我觉得忙忙弹得根本就是一塌糊涂,可娣娜还是说“不错。”这就是最严厉的批评了。细想是很有道理的。弹琴讲“Dynamic”(音量的控制变化),如果总是“不好!不好!……”就像一个曲子从头到尾都是“SF,SF……”,听众大概除了感到烦躁,是不会产生任何激情的。娣娜教课从来就没坐下过,有时会随着曲子的旋律翩翩起舞。别说孩子上课带劲儿,我坐在一边听都觉着激动万分。课上的好,下课时娣娜会让忙忙在满盘的不干胶画中选一张自己喜欢的。每年春秋两季,娣娜各举办一次学生音乐会,平时还有练习比赛。每个学生诚实地记录下自己一周的练习时间,头三名可以跟娣娜去吃一顿“必胜客”,看一场电影。跟了娣娜半年后,忙忙参加了到美国后的第一次钢琴比赛,得了第二名。两个月后,在另一场比赛中拿了第一名。一年后,忙忙举办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我的同事、朋友,忙忙的同学、家长,还有娣娜的朋友们济济一堂,大家都感叹她的镇定自若。我觉得女儿真的开始有样儿了。

忙忙各种比赛表演的机会越来越多,家中摆的奖杯也开始成排了。她给教堂的儿童唱诗班伴奏,给学校的合唱团伴奏,她的练琴热情越来越高。得了第一,娣娜嘴里没有“不要骄傲!”的告诫;没有拿到名次,“Well, it’s life. Next time you’ll be there.” (没什么,生活嘛,下次再来。)

美国的钢琴教师大多是在自己的私人乐室授课,没有就职的单位。这些上百万计的教师多加入全美音乐教师协会,这是一个构架十分严谨的民间组织。每个城市、州和大地理区都有各级分会,分会主席由会员选举产生。我们在德州时,娣娜正好被选为达拉斯市协会的主席。主席不拿工资,给协会工作纯属奉献,任期长短各分会不同。加入者每年要交年费,入会半年后所教学生方可参加协会组织的比赛。学生转换教师,也要跟新教师半年后方可参加比赛。每年都有全国联赛,参赛选手从最基层的协会比赛层层选拔。预赛多是封闭式的,决赛向公众开放,结果当场公布。每年各州分会和全国总会都要举办年会,会上有经验交流讲演和各种比赛和表演。举办地点年年不一,一般都在旅游名城的高级饭店,赴会的教师和学生、家长都自掏腰包。忙忙在德克萨斯州的三年,年年入选娣娜负责的达拉斯市四手连弹队,参加德克萨斯州的年会。所弹曲目都是达拉斯本地作曲家的作品,演出服根据曲目由家长、学生和娣娜共同选定。家长自愿报名承担演出服的制作,有时也买。航空公司一般都给教师提供优惠票,如一人买票,另一张票免费。忙忙就与娣娜对半分摊机票钱。三天年会,孩子们和老师都能选择去听自己感兴趣的比赛。自己和自己学生的水平自然心知肚明,无疑对来年的奋斗目标有了个腹稿。

跟了娣娜一段时间,我越来越感到她给忙忙的曲目太简单了。在这里十二、三岁的孩子不弹贝多芬“悲怆”那样的奏鸣曲,不弹大部头的协奏曲根本别想挤进州一级的比赛。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娣娜给忙忙上了贝多芬的“悲怆”。这时她的教授高一级学生经验的不足就显了出来。每堂课从一个半小时拖到三个小时,谱子上划满了注示。可都要注意,就成了不得要领。我不知道到底是娣娜的问题还是忙忙不具备上大曲目的能力。就在此时,一次意外的机会使我们结识了德克萨斯州获奖学生最多的教师约翰·维姆斯,那是忙忙在达拉斯市十二岁到十六岁组钢琴协奏曲比赛中演奏海顿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约翰·维姆斯是比赛的裁判,给了忙忙个第二名。赛后他通过别人传话说,他认为忙忙极有天赋,希望能将忙忙转到他的手下学琴。我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一是约翰·维姆斯远在休斯顿,一趟来回至少要八个小时。而且也多少听到些关于约翰·维姆斯的教学过于注重比赛的传说。每年只抠很少的几个比赛曲目,担心对孩子的全面发展不利。再加娣娜对忙忙实在是太好了,三个小时的课,只收一个小时的钱怎么好意思说走。约翰·维姆斯可有点抓住不放的意思,免试接受忙忙参加有他执教的体斯顿大学暑期钢琴夏令营。恰在此时,我在加利福尼亚州找到了新工作。忙忙在上夏令营,我就先到了加州报到。夏令营结束后,我们请约翰·维姆斯帮助在我们新家附近找个好老师。他对忙忙的离去有点伤心,但是满口答应了。后来在与忙忙加洲的老师,旧金山音乐学院预科部主任约翰·麦卡瑟教授闲聊中方知约翰·维姆斯真是替忙忙说了很多好话,生怕麦卡瑟教授看不出忙忙的潜在能力,只觉得她的曲目难度水准不高而不收她。千叮咛万嘱咐面试时应注重听忙忙的哪些地方。其实两个约翰并不相识,维姆斯·约翰是从加州音乐教师协会的年鉴上查到约翰·麦卡瑟的业绩的。他确信约翰·麦卡瑟是湾区最好的钢琴老师。全美音乐教师协会在保护音乐人才上所起的作用,和老师们对学生的爱惜和珍视,由此可见一斑。

四季如春,因而人口稠密的北加州的音乐天地比牧场田园地广人稀的德州要广阔多了。这里的音乐教学水准据说除纽约外无人可以匹敌。第一次参加约翰·麦卡瑟教授在家里举行的交流课,我们就领教了这里学生的厉害。忙忙是娣娜宠爱的第一号学生,可是与约翰的学生相比,她最多能算个中流。一次约翰说走了嘴,道出了他对忙忙的评价“你在达拉斯可能是第一流的学生,在这儿可就差得远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生怕伤了忙忙的自尊心,一个劲儿地往回找:“我不是说你不具备能力,你很快就能跟他们一样好。”约翰对学生的尊重,对学生感受的细腻,体贴人微,常令我很感动。

第一次上课,打开了我们的眼界,领教了第一流教师的严谨。忙忙一个音符弹错了,顺手就又弹了一遍,约翰立刻制止:“舞台上是没有第二次机会的,错了就是错了,永远不能重复。一个弹错的音符不会破坏乐曲的完整,可是回过去再弹,音乐就没有了。”这种事情忙忙不知不觉又干了几次,都让约翰厉声喝住了。说来也怪,忙忙自学琴来就让我头疼的老大难:“不出四、五个错儿就弹不成曲子”,跟了约翰半年后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纠正了。

约翰的课与娣娜的大不相同,每个年度开始找来一大堆曲子让你练,也不说哪个曲子下次课要听,每堂课总是问学生自己愿意回什么课。全老师和娣娜都是弹哪个曲子,下次课要听哪几页都规定得清清楚楚的。忙忙开始只好每个曲子都不分重点地抓来练几下,结果一次上课好好地挨了约翰的训:“你连音符都弹不准,我怎么给你上课?我的课不是教你识谱的。”眼泪当时就在孩子的眼眶里打转儿,一出门就哭了。后来我们摸到了门路,约翰留的一堆东西是让你准备这一年的曲目的,你要从中挑出你喜欢的作为确定要练的曲目,甩掉那些你不喜欢的。还可以自行选别的约翰没有给你,但是你想弹的东西。所选的东西一般要能应付一年里的各种比赛,也就是要至少包括巴罗克年代、古典时期、罗曼蒂克时期,和现代时期各不同音乐发展阶段的一首曲子,还至少要有一首奏鸣曲和一首协奏曲。曲目一旦定下来,自己就要订好练习计划,什么时候以哪几首为主,什么时候要达到演出比赛标准。时间久了,忙忙胆子大了起来,常常把约翰给的曲子中她不喜欢的东西剔出去,悄悄加进自己喜欢的作品。约翰并不说什么。过了几个月,绕来绕去,我们会突然发现忙忙手中的曲子又都回到约翰给她选的东西,只是她从不喜欢变成了很喜欢。你得佩服约翰这不动声色达到目的的本事。每当成熟了一首曲子,约翰就让忙忙在交流课上弹给别的学生听。达到高水准的曲子,约翰就会让她在音乐学院每周都举办的音乐会上表演。这种演出都要盛装,孩子的感觉自然不一样。时间久了,音乐学院都有哪些尖子学生,都是谁的学生,家长、老师们都心中有数。但是学校不鼓励学生之间的互相竞争,把好学生和水平一般的学生的表现机会尽量拉平。每年还有一次音乐学院评审团考试,三个评委给学生打分,最好的学生可以得到该年度的奖学金。有能力举办个人音乐会的预科部学生,可以在大学和研究生院毕业生个人音乐会的空档用学校的正式表演厅插进自己的音乐会。音乐会免费向公众开放,会后学生的家长自备丰盛的食品招待来宾。旧金山市的很多退休老人周末都会到音乐学院听学生的音乐会。又有音乐听,又有吃的,干吗不来呢。有的家长更有绝招,为怕来的人太少,撑不起场面,干脆在广告上大大地写上“免费丰盛食品”,仔细看,才见下面一行小字,写着××的音乐会,令人忍俊不禁。每逢这种音乐会,作为系主任的约翰都是毕恭毕敬地站在演出厅入口处,亲自给每个听音乐会的人递上一份节目单,道一声“谢谢!”

我最欣赏约翰的交流课。在交流课上往往是处于同一水准的学生在一起上课,约翰让学生们互相提建议、意见。开始忙忙很不习惯,一问三不知,什么也说不出来,约翰就说:“老实告诉你,我也没有答案,正确的答案往往是“不知道”。一语化解了孩子的尴尬。一次交流课,当问到忙忙时,忙忙鼓足勇气说:“乐曲的风格处理正确。”约翰听了大笑:“你凭什么说他的处理正确呢?对乐曲的理解个人尽可不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理方式,重要的是他的演奏是否能够令人信服。”不知不觉中,忙忙的评论越来越有内容,有时还会一语中的。一次听一个孩子弹巴哈,弹得很美,就是极为拘谨,闭上眼睛听可以,一看就不行了。特别是结尾,最后一个音完了就完了,就像学生上课。老师让忙忙发表评论,忙忙说:“最后一个音符完了,音乐并没有完,你应该感觉到撩绕的余音,观众才会屏气聆听至最后一刻。”老师让那个学生试试这种感觉,果然整个儿人似乎都变了。约翰回头对忙忙大大地点头:“非常好的建议,谢谢!”

约翰只让忙忙掉过上面提到的那一次眼泪,永远对她极富耐心,温文尔雅。我以为约翰就是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一次上交流课可让我开了眼。一个女学生弹巴哈的英国组曲之一,有气无力,要死不活,约翰一脚就冲着琴凳狠狠地踹了过去:“你干什么哪!醒醒好不好?”那个学生只是给曲子加进了点佐料,对约翰的举动好像没什么特殊的感觉,我可是给吓得一激凌。下了课我对约翰说:“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厉害过。”没想到旁边一个学生搭碴说:“这算什么呀,他气我课回的不好,好几次把铅笔都敲断了,那才真吓人呢。”约翰哈哈大笑:“你好象也并不怕我吗。”这种因人施教的工夫你不佩服不行。后来这个学生在旧金山青年钢琴家比赛中得了奖,高兴地提起约翰昨天又敲断了一根铅笔,所以自己今天能弹得这么好。

约翰在给忙忙上课时讲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他面试一个学生,学生演奏后,他问:“你为什么要跟我学钢琴?”那个学生说:“我想成为世界第一流的钢琴家。”就这么一句话,断送了这个孩子跟约翰学琴的机会。约翰说:“我只教因为喜欢钢琴而学钢琴的学生,要成为世界第一的孩子,压力太大,往往学不出来,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这和国内十分祟尚的“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会成为好士兵”的理论正好相反。我倒觉得约翰的理论更合情理。记得一年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马俊仁的一名弟子泣不成声:“长跑这个运动是太苦了!太苦了!”言语之间一点也没有对自己所从事的运动的喜爱。我当时即大不以为然,“既然这么不喜欢,又何苦来非要干呢?”我常想,如果第一天约翰也用同样的问题问女儿:“你为什么要跟我学琴?”女儿怎么回答呢?想来想去,答案似乎只有一个,忙忙会说:“我喜欢钢琴,我想弹得更好。”是不是约翰知道他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所以没有问呢?这个有着二十五年教学经验的教师是有点神。

约翰从不议论音乐学院其他老师的学生,只有一个例外。有一个中国女孩,在音乐学院换了好多次老师,几乎每输一次比赛,就要换一次老师。她几次要跟约翰学琴,都被约翰拒绝了。约翰对我们说:“我不能教这种一心要成为最伟大的音乐家的孩子,我喜欢忙忙的心态。只为喜欢钢琴而弹琴,并不计较比赛的输赢。美国学医的,学科学的成为一流钢琴家的太多了,从小就确定一辈子搞音乐,在美国社会不一定是一种健康的选择,人还是要有更广阔的视野和知识,那都是音乐的源泉。”

约翰的授课别具一格,他很少具体地要求忙忙这个乐句应该怎么弹,那个乐句应该怎么处理,常常是用声音和形体动作去带她。忙忙跟着他的手势、呼唤和动作走,整个曲子便浑然一体,显露出大师的风范。有时为了让忙忙将音量减到极小的程度,他会突然跪下来,双手压在她的手臂上:“嘘!嘘……”这时琴键下流淌出的音乐就会立即从汹涌而来的巨浪瞬息间变成巨浪撞击在礁石上飞溅起的蒙蒙雾珠。

忙忙弹肖斯塔科维奇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时,味儿总是不够,约翰问她:

“你看没看过《日瓦格医生》?”

“上社会学时在课堂上看过。”

“你喜欢吗?”

“嗯,不喜欢,太酸了。”女儿簇着鼻子连连摇头。

“我猜你就得这么说,你呀,这段儿就是酸得不够。”

有什么说的,往“酸”里弹呗,味儿就出来了。

约翰的一个学生在全州比赛得了第一,又去了西南部的选拔赛,得了第二。约翰谈起裁判的评语,说别的学生大多得到“指导有方,训练得法”的评语,只有他的学生的评语有“感受到你从内心流出的旋律”。约翰一点也不掩饰他的得意之情,真的,同一首曲子,约翰的学生弹的各是个的味儿,绝不重样儿。我想起一次钢琴比赛,有一个中国女孩得了第三名,她只有十四岁,是参赛选手中年龄最小的。我本能地感到这个孩子一定是从大陆来的,而且刚出来不久。因为她弹得太完美了,每一招每一式都透着那么地精雕细刻,无暇的反而让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下来一问,果然是刚出来,在国内是跟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个老师学的琴。我现在明白了,那个小女孩为什么让我觉得有点儿说不出的别扭。她所有的东西都是老师把着手教出来的,一句一句抠出来的,她是在背诵课文,而缺少发自内心的自我感受和激情。

约翰前些时候提起日本有一个青少年钢琴比赛,初赛完了,赛委会寄来了进入决赛的选手的录音带,让他把自己最好的学生不经初赛即送去决赛。约翰说其中有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儿,技巧简直是无以伦比,他没有一个学生能达到那样的境界,只可惜音乐上是彻底的错误。我不敢说约翰就一定正确,但是他确实比较大而化之,不大注重细腻的技巧处理,艺术上留给学生更多自己发挥的空间。约翰终于没有送自己的学生参赛,他说那些俄国音乐中学的学生太厉害了,自己的学生不经初赛就跟他们比,对双方都是不公平的。

不过要以为热爱音乐就能成为约翰的学生,可就错了。约翰说他曾面试过一个要进音乐学院读大学的学生,这个学生疯狂地热爱钢琴,每天练习十个小时以上。约翰说:“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我能感觉到他每天练琴的时间。可是我不可能收下每一个热爱钢琴的学生,除了热爱音乐和刻苦之外,勿庸质疑,你还得有点儿别的什么。”我知道约翰指的是天赋。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约翰委婉地谈及某人的天份不够,反过来解答了我一直不好开口问的问题:“忙忙究竟有没有学琴的天资?”

约翰的学生条件太不一样了,忙忙的手至今没有长大,大指还是瘪的,更有的学生他刚收下时,上来就弹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可巴哈却弹得一场糊涂,手指头拌蒜。我时常被他收学生的标准搞糊涂了。约翰说:“每个学生都一样好,不是健康的教学方式,学生就要各有所长,各有所短。”但是有一点是十分明了的,约翰的学生就是约翰的学生,拿出去就是跟别人的不一样。他的夫人跟他在同一所学校,也教钢琴,连着几年,他夫人的一个学生总在比赛中击败约翰的学生。他说这个学生的技巧是很好,现在年龄小,显得十分出众,但很快就会到顶而停滞不前了。果然让他言中了。约翰的学生越来越好,前几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今年开始轮番出征,各个得胜。他夫人的那个学生却越来越显得平平没有特色。家长几次有意要把孩子转到他的麾下,他都没有接腔。

忙忙十五岁后又开始学习大提琴和声乐,连续两年被选人全加州高中生优秀选手合唱团。她的音乐天赋开始得到全面显现。高中毕业那年她同时获得普通高中毕业文凭和音乐学院预科部毕业文凭。她的SAT I和SAT II(美国大学的全国统考名称)的数学部分均为满 分,排名进入全国前3%,也就是全美国参加那次考试的只有3%的人是满分。她的英文进入了前15%。这个成绩对于到美国只有5年,且有这么多课外活动的女儿,凭良心说,我们是满意的。她选择了医学作为大学的学业。约翰为她没有选择音乐而稍有遗憾,但又总是说:“你是对的,不一定学专业的人就一定能够成为真正的音乐家。最近一次国际钢琴比赛的第一名就是哈佛医学院的学生。”翻翻去年美国万克莱苯钢琴国际大赛(与苏联柴科夫斯基和波兰肖邦钢琴比赛齐名的国际大赛)的入赛选手名册,别的国家入选的都是专业选手,只有美国的选手没有几个是专学音乐的。获得第一名的出自加州的选手,是一名普通的中学德语教师。美国这个多元的社会,真是给了孩子们广阔的施展才能的天地。

女儿在旧金山音乐学院的毕业演出会开得十分成功。我们还在演出厅前给她办了个小型展览,陈列了她两岁八个月第一次坐在琴前,一直到预科部毕业的各个时期的学习音乐的照片,还有她在中学美术课上自己设计制作的陶瓷工艺品。女儿返场时唱的是舒伯特的一首咏叹音乐的独唱曲。唱前,她出乎我们意料地先充满感情地背诵了一遍歌词。当她念到“啊音乐,你是我昏暗之中的希望之光,你使世界变得迷人……”,约翰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后来告诉我,在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选择了世界上最美好的职业,简直有些承受不了那一刻的幸福。

女儿要进大学学医了,能让女儿用自己的琴声对中国培养了她的老师们和看着她长大的亲人、朋友们说一声“谢谢”,是我的一个心愿。我总希望女儿不要忘了她的根。我真的从心底感谢鲍蕙荞老师和为她担任协奏的中央歌剧芭蕾舞剧院交响乐团的金团长,还有那些专业音乐家们对我们的理解和支持。我们从这些素不相识的艺术家的身上体会到中国人血脉里流淌的对自己同胞永远的温情。

音乐会后我才知道国内有些朋友对女儿的那场音乐会其实有不满和非议。有人说我是在为孩子成名铺路,有人说那是人为虚构的辉煌。我才大大感到了我已被美国的文化同化了很多,感到了与国内一些朋友思维的差异。女儿为练琴付出了15年的汗水,我为了还买钢琴的借款曾熬过了无数通宵,为人翻译文章、文件赚取稿费。我曾陪在女儿琴旁整整十个春夏秋冬,女儿的老师们付出的心血更不是我们的学费能够回报的。还有那些亲人和朋友的爱、他们为女儿所做的一切呢?那场音乐会其实是对这一切一切的回报。对于一切为了忙忙的音乐付出过心血、付出过爱的人们,那场音乐会都是他们生命中一次永远美好的记忆。人生是短暂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与巨大的努力和付出分不开的。女儿那场专业水准的音乐会使她品尝到辛勤劳作所收获的琼浆的甘甜,理解了奋斗、成功和幸福是不会单独出现的。她的音乐温暖了多少真正爱她、疼她,培养了她的老师、亲人和朋友,那些热爱音乐的人的心。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忙忙已经是一名妇产科住院医生,实现了她要成为一名救助生命的白衣天使的梦想。她今后的生活不会总是一帆风顺,我们的生活也会有灰暗的时刻,但是她青春的音乐之声,永远是我们生活中共同的光明,使我们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很美好。

原收于《我有这样一个母亲》一书

2007.10.小作修改

文章来源:作者授权爱思想发布

2018-02-13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