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张汉泉一走再无音讯。最初几月,田懿不是太担忧,多数时间还庆幸张汉泉逃得及时,很感激栾和文仗义相救。这期间,她流产了,又得了一场病。变故和打击来得这么快这么重,随着身体好转,她才慢慢适应。
她对外面的大事儿提不起兴趣了,除非那事儿与她的亲人相关。隔壁的纠察队早已不复存在,她亲眼看见里面有两个爱咋乎的队员给抓走了,不知吉凶。她把那屋拾掇了一下,租了出去,多少添点收入。来找她看病的人仍旧极少,来抓药的人反倒多了一些。不消说,这里面有田梅生的因素。现今生活复归平静,街坊们茶余饭后所议多是市井事儿。附近的街坊,很同情田懿的遭遇。他们知道,小木匠其实是个很厚道又肯帮忙的小伙子,不可能干出很出格的事儿,顶多算是跟着王师父一时误入了歧途。那位王副委员长经铁匠派人报信后却不肯逃离,半是疑报信夸张,半是不肯做共党的逃兵,结果吃了花生米。街坊们谈不上对共党有好感,但都认为王副委员长死了有点可惜。此人死后,警察曾登田家门两次,不曾难为田懿,田懿一口咬定没有人通风报信这号事,张汉泉一去不归,是因两口儿吵了一大架,他觉得入赘田家没面子才走的。警察不可能尽信她的话,也不会尽信龙二婶的作证,是那位原先的民政科长,现今的警局大队长没有对此事认真。不过,街坊们普遍相信,田懿年轻轻的等待小木匠一两年有可能,不可能就此守寡。
田懿几乎每天近午时分都会去铁匠铺,给铁匠洗洗衣服,做顿午饭,偶尔也陪铁匠喝口米酒。她去铁匠铺另有想法,因铁匠人缘好,常有街坊来聊天,她希望能听见可能与张汉泉有关的消息。晚上,她又去龙二婶家坐上一会,再回家研习医书。她相信张汉泉只要不出意外,走到天边也不会忘记她。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又过了大半年,田懿到底撑不住了,最怕张汉泉死于非命。一天午后,她对铁匠说:“叔,我想去找他。”
铁匠不假思索:“瞎讲,没半点线索,去哪里找他?”
“我去江西”。
“你有线索了?”
“不。”田懿含泪道,“我想他没地方可去,十有七八找他姐夫去了。他姐夫不是个共党么,现今共党又在江西闹开了。你该听说了,我们湘潭又出了个吃了豹子胆的角色,叫彭德怀,在平江搞了暴动,报纸上都说他领着队伍逃窜去了江西。兴许……”
“不行,不行。”铁匠不松口,“你这叫凭想象办事,哪有你这样寻人的?不管怎么说,你得再等个一年半载,当初就讲了的,他出去要躲上个两三年。只要政府仍不放过他这类人,他怎么敢回来?回来送死?”

又是一年过去了。张汉泉仍如石沉大海,田懿愈发焦虑,街坊们再也见不上她的灿烂笑容,仿佛变了一个人。小市民总爱关心别人的隐私,仍有人怜悯她,更多的已是难以理解她的固执,看她的眼光有了异样。
一天,龙二婶子把田懿喊了去。
龙二婶子有点结结巴巴,道:“快三年啦,怎么说也该有个信儿过来,按讲伢子不会忘了你,那就太没良心……可是,可是,总是这样下去,不是路啊。”
田懿已经不耐听这话题,反倒宽慰龙二婶子:“到处兵荒马乱,几年通不了信也是常事。我不相信他会出大意外,他厚道,人不蠢。反正,我心里只有他。可能是命吧,命中注定我俩有场大磨难。”
“这些我都晓得。”龙二婶子迟疑道:“闺女,你知道的,我和铁匠,都快把你当作自己的亲闺女了。不过问你的事,往后我们去了阴间,有点不好见你爹。”
“你说就是。”
“其实铁匠也有这意思,他知你心眼实,性子其实刚烈,不敢当面对你讲。街上总有人议论你,倒也不是歹意。唉,汉泉伢子是不孬,我也不信他会变心……明说吧,你等了他三年,对得他住了,总不能五年、十年、二十年等下去。你不比我,你没个娃儿,老了没个靠,咋办?现今你还年轻,还有,你流产的事儿,我和铁匠没告诉外人,没人晓得,你看是不是……”
田懿似听非听。
龙二婶子再道:“有人托媒来了,人家不计较你们早就睡在一起,还有人愿意过来,只要你点头。我和铁匠商量过,回了话,叫他们不急。我说得明白,田家家教不同于一般人,田梅生的女儿不会轻易……话又说回来,终究都是人,吃五谷杂粮,又没碰上好世道。所以啊,你先心里有个数。”
田懿道:“谢谢婶子,我心里早有数了。”
“要得,要得。”龙二婶子只道田懿动了心,笑了起来。
过了几天,铁匠也和田懿说起了这事儿,他不象龙二婶子那样啰嗦,道:“龙婶子告诉我了,她说你的意思是再等上个一年半载,要得,就照你的意思做,我们不逼你。”
这当儿,一个消息在街坊间传开:张汉泉逃去了江西,干上了共匪军。乌合之众当然成不了大事,被政府军追剿得连连失败,东躲西藏。战场上死人不太多,多半被抓后送往了各地的反省院,就是监狱,民国到底不是朝庭,只要不再顽抗就给予宽大处理。张汉泉只是条小鱼,被判了八年刑,押往了波阳县一个农场,不知道他会不会悔改。他若不悔改,以后的麻烦就会很大。乱世就是这样,人命如纸。
这风很快传进了田懿的耳朵,说得有根有据,有板有眼,不容她不认真。她哪里知道,那些传话的人也不知道,这风是假的,故意放出来的。放风者是个从福建过来的小商人,年已三十,家有妻小,很想在湘潭再建个家室。他听说田懿的事儿后,借口去铁匠铺看了看,一眼就看上了田懿。他认为他的条件配得上田懿,托过媒人探过龙二婶子的口风。龙二婶子不便把话儿说死,他觉得大有希望。但等待几月仍不见准信儿,他没了耐心。他也没什么歹念,放出此风,无非想叫田懿早点死心。他没有把张汉泉的事儿编得太过严重,是担心弄巧成拙。
一天晚上,田懿请铁匠随她去了龙婶子家,开门见山:“叔,婶,我要走了,去江西,找我男人。”

那俩人吃惊不小。
田懿决然地补上一句:“请二位老人家不要阻拦我,我决定了。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个长辈你看我,我看你。良久,龙二婶子道:“怕是使不得。不是说汉泉伢子干上了匪,抓了起来,江西是匪区,太危险。就算你找到了他,你也救不了他,你反倒成了赤匪家属。你再一身清白,也说不清楚啊。”
田懿惨笑道:“自闹北伐,就一直是各说各有理。我不管它们叫什么党,是不是匪,不关我的事。我就是去找我男人,犯了哪家王法?孟姜女送寒衣,人家秦始皇还没讲她犯法哩。”
铁匠长叹一声,示意龙二婶子少开口。他低头想了好一会,问田懿:“你打算怎么个找法?”
田懿信心很大:“不瞒你们二位长辈,我准备了几个月。有可能,我回不来了。找到了他,我当然跟他在一起。他万一那个了,我再回来。我找了主,把房子卖了,或典出去,做路费,人家在凑钱。说他人在江西,我信。他一走,我就知道他多半会去江西找他姐夫。现在,已经有信儿了,他关在波阳。我去邮局问了,波阳是个县,不大。一个县能有多少个反省院?不难打听。我去过两封信,一封寄给那边法院,一封寄给那边警察局,都没给我回信。我猜是人家摆衙门架子,不怨人家。不回信,反倒让我信了有这事,他就在那里。路途不是太远,就是走路去我也不怕。我是去寻找亲人,不会去惹事。万一碰上两三个不安好心的家伙,我也对付得了。”
“你卖了房子?”铁匠有所不悦。
“还没谈定。那个人讲,最好半租半典,三年为期。三年内,房租减半,利息照算。三年期满,不赎房子,就归他了。两清。一百五十块钱,足够我来回路费。如果他真在那里,还要坐几年牢,我就多留点钱给他。我一路打零工,也回得了湖南。反正,你们莫多担心。”
铁匠又低下了头,沉思着。
许多,他抬起头,语气坚决:“要得,总算有个信儿,是该去落实落实。落实了,心里就有数了,往后日子才好规划。但是有一条,你不能一个人去,我得陪伴你。我身上还有几个钱,不会给你添累。刚才,我还记起来了,我有个远房亲戚,姓汤,住在樟树镇。去波阳,要路过那里,兴许他能帮我们一点忙。”
田懿迟疑道:“叔,你五十多岁啦,路上熬不住的。你不比我,我年轻,你莫去。”
龙二婶子插话:“你还在干活,也是强撑着。你陪她去,我放心她,可又不怎么放心你。”
铁匠不假思索:“就这么定了。两条,一,我不支持卖屋。二,我们走了,龙婶子请你记住,不管谁问起,你就说我带田懿走亲戚去了。她心里苦了几年,我也累了一辈子,出去散散心”。
民国十九年秋高气爽的一天,铁匠和田懿天麻麻亮就出门了。出门不久,铁匠忽对田懿说:“路上,你喊我叫爹,会省点麻烦。”田懿笑笑,大声喊:“爹”。

江西的匪情才不是官报讲的那样轻松,票车在江西境内就时常停开,不过铁路沿线因有重兵驻守,生活不甚反常。铁匠和田懿不关心这些大事,一心想着赶路,没得票车坐就步行。半个月后,他们看见了赣江。
过了赣江就走了一半多路程,田懿仍旧信心满满。一路上住店歇宿,她听见了很多传闻,都说闹匪最凶的地方在江西南部大山里。两个共匪大头领一人叫毛泽东,是个洪秀全式的考不上功名的落魄秀才,却是田懿的老乡。另一人名朱德,原先做军阀,参与了南昌暴动,是个四川佬。田懿和铁匠本来左耳听,右耳出,但另一个传闻就不容他们不上心。原来赣东北地区也不太平了,波阳正在那一带。因此,她需要多设想一些不利因素。
在江边等渡船时,田懿说:“爹,对面就是樟树镇,到了你亲戚家,我们歇几天。我看见了,你老是强撑着。我都好累,何况你。刚才我又算了路程,那边太平的话,我们十来天就能赶到波阳。不怕,那边不太平,我们就用上一倍、两倍时间,你说呢?”
铁匠道:“要得,去了歇上几天。”他表达了相当疲劳的意思,却没有明示他已经支持不住了的身体状况。他不忍心扫田懿的兴。
樟树镇汤记客栈老板汤非池,也就二十年前来湖南采购一批货物见过铁匠一面。那会儿湘潭仍称小南京,酱油啊、豆豉啊、雨伞啊、木履啊,很出名,受欢迎。他在樟树镇经营一家客栈,另开了一大间杂货店,算得上小有头脸的人物,他早就把铁匠这个远亲给忘了,见面时差点认不出来。听铁匠说只是路过,顶多歇个三五天,忙道欢迎。晚间,当铁匠告知此行目的,他惊讶不已也感慨不已。
“要照我们生意人的眼光看,你这叫多管闲事,干赔本的买卖。”他说,“说到底,你们就是一个邻舍关系,你没做对她家不住的事,问心无愧。不过,你帮人帮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能再泼你冷水,你们不就是住几天就走吗,你们就不要考虑店钱、饭钱。我忙,今天夜里还有一支队伍来,镇上下来了通知,要求大小客栈接待。所以,我白天不能陪你们,我也不把你们当客,我们吃什么,你们吃什么,怎么样?”
铁匠表示太感谢了,忍不住又问:“波阳那边很不太平?”
店老板答:“刚才就透了风给你,今夜又有支队伍过来,来队伍做什么,剿匪呗。队伍来得越多,越说明剿匪不顺利。樟树镇都快成兵站了,位置重要嘛。当年长毛石达开就在这里大败过曾国藩的湘军,哦,扯远啦。你问波阳那边情况,不太平。不过,也不是成天杀过来杀过去,赤匪狡猾,总是来无影,去无踪。你们嘛,一定要看路走,见热闹快点躲。万一见了大队伍反倒不用怕,不管那边的大队伍,都一样,一般不乱来。就怕碰上兵痞,两边都有兵痞,我们见了他们都怕得要死。”
铁匠没有再问。亲戚的话,早就不是新闻,他只是需要证实一下。

田懿睡得很晚。她和铁匠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套衣裳,再把两人换下来的衣裳洗干净。连日来太疲劳,又说定了歇几天,她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
田懿洗漱完毕,便去铁匠卧房。门仍关着,她轻轻敲了几下,未见反应,心想让铁匠多睡一会无妨,便退回自己房。约半个时辰,仍不见铁匠出来,她不得已又去敲门。许久,铁匠开了门,只说他不饿,想睡一上午。
田懿一时无事,便围着客栈转了转,看了看地形。客栈也就两层,沿江边而建,后门左右皆有出路。万一出路皆被堵死,枯水季节还可渡江逃生。此为田梅生教授她的一条逃生要领,她一直记在心里。街上有士兵巡逻,田懿推测镇上或有兵营。
近午时分,田懿又去了铁匠房间。门已开,铁匠仍卧床上,脸色乌青。田懿大惊失色,忙用手探往铁匠额头,发现烧得厉害。铁匠神志清醒,强笑着只是受了凉,不要紧。田懿心略安,终究懂医道,不敢太大意,马上抓药去了。
中午,铁匠喝了半碗稀饭,又服下退烧汤药,吩咐田懿加床棉被后,沉沉睡去。
夜来临,铁匠坚持着自个下了床,又喝下大半碗稀饭,道感觉好多了。田懿一直守着他,他赶田懿几次赶不走后,便聊起了他和田梅生的往事。有些事,是田懿不知道的。他告诉田懿,那时候田梅生每月总要出一两次门,日久天长,街坊们就察觉到了田梅生在省城有个老相好,因为有一次一个街坊在火宫殿外面看见了田梅生陪着一个妇人。“我还是那句话,”他感慨,“你的爹,是有点对不住你姨。所以,你也不要多怪龙婶子和我劝过你,要你考虑再嫁人这个事。我们不敢保证汉泉伢子有了大出息,会不会象先前那样舍不得你。世道一变,人也会变。人啊,最把握不住的就是心。”
田懿道:“你老人家总说我爹对不住我姨,不全是那样的,我爹对我姨没有变过心。我有感觉,他更不会对我变心。他是真心喜欢我,是真的。”
田懿很晚才回房里睡觉。鸡叫二遍时,她赶紧起床,去了铁匠房间。门虚掩,这是她特意布置的。铁匠再度发高烧,喘息不止。她也再度大惊失色。不大一会,她恐惧了,意识到了铁匠不象是受了凉,更象伤寒。
铁匠果然患了伤寒。
田懿深信自己连累了铁匠,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迟了。她只能尽一切努力搭救铁匠,祈求老天开眼。她宁愿不去波阳了,只求铁匠能转危为安,她能把铁匠送回家。她庆幸身上还有钱,不惜请来镇上名医。然而,一个多月后,钱花了很多,人还是走了。
田懿大哭不止,如同田梅生的去世让她伤心欲绝。汤老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铁匠咽气后,他冷冷地问田懿:“你怎么忍心让一个老人陪你跑路?现在怎么办,你说?”
田懿马上跪在地上,哀求汤老板,买付好点的棺木,就地安葬铁匠,她付钱。
汤老板最怕的是田懿趁乱逃跑,把付烂摊子全扔给他。田懿这样一表态,他也只能认晦气。丧事一毕,他就恨不得田懿马上滚,他一分钟都不想见这个扫帚星。
田懿却找上汤老板,说道若非汤老板大恩大德,她哪有能力很快就让亲人入土为安。又说,她算了算帐,她理应再付拾块银元给店家,但她身上仅余八块钱了。她不能付钱了,一来不够付,二来她还要去波阳,纵然省吃俭用也会要花点钱。再说见着了亲人,亲人在那种地方,她终归要买点物品,再给上两三块钱。怎么办好?她想了一个方案,她在店里帮工两个月,折抵工钱。汤老板若信她不过,她也可以把仅余的八块钱先交上,但求汤老板两月后把八块钱退还她。她泣道:“你放心,我说到做到。”
汤老板一度以为听错了话,忙道:“就照你说的办吧。”忽又叹道:“你若是个男子,也算是条汉子,有情有义。这样吧,你就帮忙干一个月吧。”
元旦来了。
午后,田懿就在江边洗床单。碧清的江水映着她的脸,她隐隐一惊,发现自己变了个人,脸色憔悴,头发蓬乱,大眼睛不见了神采。她想起来了,自铁匠叔走后二十几天了,她没有好生吃过一餐饭,睡上一个好觉,没洗过头,没照过镜子。想着过几天就一月期满上路,这个模样儿怎么去见亲人,她又伤心又隐隐激动。歇息了一会,她手捧江水,痛快地洗了个脸,梳扰了一番头发。
十几条运兵船从下游驶了近来。田懿在湘江上见过运兵船,但从未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运兵船,不由得多看了会儿。大约个多时辰,船上的队伍上了岸,她也洗罢了床单。她回到客栈,晒罢床单,便把那些队伍的事儿抛往了脑后。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南昌的鲁主席调了十万大军,分几路围剿朱毛红军。进入樟树镇的队伍是其中一路,休整完毕就开赴赣南山区。
几条大街上全是大兵,客栈也住进了大兵,里面还有军官。他们个个都显得旁若无人,似乎这次打仗他们准会旗开得胜。田懿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但关她什么事呢?她只顾干活儿,尽可能躲开大兵走路,实在躲不开就赶紧陪上笑脸,心想千万别给汤老板惹上不痛快,最后几天出什么乱子。
大街上的店铺纷纷上起了门板,田懿可以回房间歇息了。这会儿,汤老板站在楼梯口朝她直招手,语气温和:“过来,你上来。”待到田懿走近,他低声道,“包厢里有三个军官,咱惹不起,你跟我一起去陪陪酒。”
田懿不悦道:“我不会喝酒,我也不认识他们,怎么陪?”
汤老板仍旧低声,语气却重了:“不会喝酒,话也不会讲?你就陪他们吹吹牛。他们没别的,有点闷得慌,待他们喝醉啦,你就出来。”
想着过几天还要拿那八块钱上路,田懿默认了。
包厢里三个军官已经喝起了酒。一盆炭火就放在桌子下面,屋子很暖和,眼见店老板带着田懿进来,一个军官忙道:“来,来,随便坐。”
汤老板率先坐下来,田懿见状,傍着汤老板坐下去。
另一个军官拿来两只小碗权当酒盅,送到店老板和田懿面前,道:“没别的,就是高兴一下。”他边说边手指中间一位端坐着的军官,“这位是我们长官,今天升了营长,所以……”
汤老板忙站起,朝那位营长双手一揖,道:“难怪,长官好年轻,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营长仍旧端坐,吩咐那个拿碗的军官:“倒酒,满上。”
那位军官先给店老板倒酒,倒了半碗被店老板挡住,说:“抱歉抱歉,小的不胜酒力,下面还有客,随意随意。”
军官接下来给田懿倒酒,田懿却把碗倒扣,语气恳切:“谢谢老总们,我,实在不会喝酒。”
营长打量着田懿,板起脸道:“这样不给面子哎,一个只喝一点点,一个一点不肯喝,不好吧?”
汤老板甚是惶恐,忙道:“哪里哪里。”一边说一边把倒扣的碗拿起,“田姑娘,喝点点不碍事,还能暖和身子,大冷天……今天长官高升,看得咱起……”
田懿急道:“那就倒一点点。”又朝营长道:“请长官包涵,小女子真的不会喝酒,喝点米酒,头也发晕。”
营长马上不依不饶:“米酒就不是酒。原来你喝得,装什么装。”
田懿哑了口。
汤老板嗅出了气味不正,不敢多待留,忙端起碗,一饮而尽,抹抹嘴巴,拱手道:“失敬,失敬,小的失陪啦。”话一了,他溜之夭夭。
营长换上笑脸,问:“小姐不像是江西口音?”
“我,湖南人。”
“长沙的?”
“不,湘潭的。”
“哎呀呀”,营长作惊诧状,“毛泽东的老乡,了不起。”
田懿不知作何答。
营长再问:“你怎么来江西啊?”
“走亲戚呗”。
“江西现在是什么地方,走亲戚有点不是时候吧?”
田懿略想想,正色道:“我有点听不懂长官的话。毛泽东,他关我什么事?走亲戚不是时候?我一个小女子,不惹事,去哪里都应该受到法律保护。民国,不就是民的国嘛。”
首先开口的那个军官击掌道:“厉害。”转朝营长道,“我没说错吧,这小娘们有气质,不可多见。”
营长哈哈笑道:“没错的,小娘子哎,适才是故意开玩笑,冒犯,冒犯,有幸相识,请喝酒。”
田懿看一眼半大碗酒,胆怯了,不肯动手。
那三人异口同声:“喝,喝呀。”
田懿再次正色道:“三位长官,实不相瞒,小女子是戴孝之身,家父不久前就是在这里去世的。你们都是美意,抬举我,我也不便太扫长官的兴。这样吧,我喝下这酒,请放我一马,让我走。”说罢,她端起碗,一饮而尽。然而就在她转身欲走时,她呛酒了,剧咳起来,眼睛开始发花。
营长一个眼色,就近的军官猛一拳击在田懿太阳穴上,田懿倒了下去。
营长嘲笑道:“不识抬举,还想跑?你们,先把她抬起来送我房间去。”

江风从窗口的缝隙处钻进屋子,寒意侵人,田懿苏醒了,却觉头痛欲裂,许久才睁开双眼。她什么都明白了,无比悲愤,紧张地思索着对策。
门口响起了门搭子声响,田懿急忙爬起身,坐在床边,冷冷地看住喝得走路不稳的营长走了进来。营长淫笑不已,先反手插上门销,一边解皮带一边朝田懿道:“你是何苦,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睡吧,我不会亏待你。”
田懿站起来,双手一揖,哀求道:“请长官放过我,让我走。”
营长把皮带连同手枪、佩剑挂在墙上,边解棉衣扣子边道:“既来之则安之,脱衣服,准备睡觉。”
“长官,小女子难以从命”。田懿仍旧哀求。
“少废话,别惹老子发毛。”营长已逼近田懿。
田懿退半步,语气转硬:“长官,闹开了,对我们都不好看。”
营长手指田懿,厉声道:“脱衣服,上床。”然而他话音才落,田懿猛一掌击来,飞起一脚,他便一连两个趔趄倒在了门边。几乎是同时,田懿奔往墙边,那皮带、手枪、佩剑,全在她手里了。
营长酒醒了大半,爬起身,一时竟愣愣地看着田懿。
田懿声音不大但决然:“把门打开,让我出去。”
营长唯唯:“失礼,失礼,小的喝多了,该死……”他点头哈腰,却不动弹,眼睛盯着皮带、手枪、佩剑。
田懿悟出了营长的恐惧所在,那些东西就是他的性命,但她如何敢相信营长拿回武器后会认输。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就在这当儿,营长扑了过来。营长已复胆壮,他看见了田懿不会使枪,连皮套里的枪也没有抽出来。
田懿后退两步,营长紧逼两步。他已豁了出来,不把武器夺回不会罢休。他的狂野使得田懿隐隐心慌,本来就无意使出杀手也不敢使出杀手,僵持下去又不是办法。田懿只能招架了。
房间小,田懿退无可退,只得跳在床上,皮带却被营长死命拽住。田懿愈急,松了手,再飞起一脚,将营长踢翻,之后一掌打开窗户,纵身而出。
跳窗的田懿落脚后,稳稳神便朝左边顺墙根遁去。才抬脚两步,枪声响了,营长发了狂。
枪声招来了十几个巡逻大兵,田懿也就奔走了百来步,便被几个兵围住。她反倒不急不怕了,手指客栈窗口,恨恨不已地喊道:“上面有狗。”
不多一会,营长也被几个兵押往了客栈门外,惹来了一大群人看热闹。汤老板也在其中,连声向一个兵头解释:“误会,一定是误会。请弟兄们屋里坐……”那兵头没理会店老板,喝道,“带走,都送军法处”。

天大亮,田懿睁开眼睛,仍觉头脑昏昏沉沉。她记起来了她被几个兵押进这间囚室,铁门就关了。囚室别无他人,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稻草,有两床破棉絮。靠了它们,她居然放心睡了,一夜未醒。因为她心里无鬼。
田懿盼着快快开门,有人来讯问。她想象着顶多两个时辰,她的事儿就能了结。兴许,汤老板还会来接她。
田懿仍旧深恨营长,也有些许慰籍。她亲眼看见营长的武器没了,肯定被收缴了。营长被大兵押着,一路上耷拉着头,不敢多瞅她,想必十分懊悔。田懿相信营长定会受到惩处,强奸民女罪名可是不轻。
田懿感到了腹饥,也感到了寒意。她放眼门外,变天了,院子里飘起了雪花。田懿没奈何,继续缩在棉絮里。
终于铁门响了,一个年轻大兵喊道:“出来”。
田懿跟随大兵拐过两道弯,走进了一间炭火已生旺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一位军官边烤火边看报纸。田懿遵照大兵指令,在远离炭火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那个军官丢开了报纸,先朝大兵道:“你代作记录,准备工作”。然后,他望向田懿道:“你干什么的?”但话音才了,他和田懿四目相遇。几乎是同时,他和田懿都惊得站了起来。
“是你……”栾和文一声喊。
“栾哥”,田懿话一出口,便哭了。
栾和文手忙脚乱,先请田懿坐过来烤火,再吩咐那大兵:“快去伙房,做份面条,多放几个鸡蛋”。
许久,田懿仍悲喜交集,激动得说不出话。栾和文连连劝慰:“不急,不急。先烤火,待会吃过饭我们再好好说话。到了我这里,都讲得清楚,你什么都别怕。”
田懿吃罢早饭,又喝了半杯热茶,神情平静下来。那大兵很识趣,不见了影儿,她更加没了顾忌。她一五一十,先叙述了三年来的家庭变故,来江西寻亲的打算,再说了铁匠的不治而去,昨夜差点儿遭兵痞侮辱。
栾和文听得怒目圆睁,愤愤骂道:“岂有此理。就是这帮败类,败坏了党国和国军的名声,无形中帮了共党大忙。这个混蛋也是碰上克星,以为你好欺负,更想不到撞我手上,看我怎么收拾他。”
田懿反倒劝起了栾和文:“栾哥,你莫太生气。那个兵痞,是可恶。不管我怎么求他,放让,他非要……看来他欺负人惯了。话又说回来,你太仗义,太耿直,也要提防有人报复你。我不懂你干的事,但我也听说过,官场也有难处的时候。”
栾和文消了点气,问:“他,真在波阳?”
“拿不很准。反正,他在不在那里,我一去就清楚了。”
“你这叫轻率,太过意气用事。”栾和文责怪道,“你看看你才走了一半路,就接连出了多少事?江西很乱,你该有数。好啦,我不多说你,可能是你的痴情感动了老天,让你碰上了我。我本不该告诉你,现在这些剿匪队伍,杂牌多,对中央常三心二意。在这里成立军法处,有几个目的……派我来这里负责,授了权的。正因为我现在有点权,你一家人又是我的恩人,我今天就给你办,查询波阳那边,有没有汉泉兄弟这个人?先把这事情落实下来,我们再说下一步。”
田懿喜道:“太好了,太好了。栾哥,以后,我和小张怎么感谢你啊?”
栾和文也笑:“这两天,你就安心住下。那个客店,你莫去了,我会派人去,把你的行李和押金都拿过来。谅店主不敢不给,我还要查查他是不是合谋害你。事不宜迟,现在我就去办你的事情。”

田懿享受到了贵宾待遇。栾和文特意为她安排了一间房,勤务兵在房里生了一盆炭火。勤务兵以为田懿大有来头,很殷勤,弄得田懿都不能适应。从勤务兵口里,她得知栾和文为官正派,又有能力,深得上面赏识,早就在中央军里升任团长了。此次属于临时派用特别任务,专事整肃军纪,权力很大。田懿不便多打听,盼的是栾和文快快送来丈夫的消息。
下午,栾和文来房间坐了一会儿,得知田懿对他的生活安排很满意后,告道:“你得多住两天。很不巧,碰上元旦,那边政府机关放假休息,汉泉兄弟的下落,得后天才能查清楚。”
田懿忙道她能理解,她也只能这么说。
第二天下午,栾和文又来田懿房里聊了很久,他先告诉田懿,他基本上查清楚了,那三个军官有预谋,店老板其实心领神会,依律可以对军官们处以极刑。但是,他虽权力不小,暂且还只能把他们关起来,赏他们一顿军棍。要剥夺他们军职或送军事法庭,还须征求他们所在部队上峰的意见。因为系统不同,这里面的复杂关系不是几句话讲得清的。当然,那一顿军棍,打得他们哭爹叫娘,也不失为替田懿出了一口恶气。他特别提到了那个营长,那人姓竺,有背景,多半与一个秘密组织有关系,所以姓竺的敢胆大妄为。这事,他正在查证。
接下来,栾和文从他挂电话费了老大劲说起了政府机关效率低下的问题,由此大发了一通感慨。大意是这些年来国家建设总算步上了正轨,各省工业化都在起步,国家前景不是一般地看好。偏偏那么多官僚主义,尤其共产党为了一党之私叛乱,所以党国清共、剿共很正确,如果让共党得逞,中国会不得了。他举例,生在民国起码腿长自己身上,可以到处走,嘴巴可以说话,搞学问的人不用怕政府,苏联就不一样了,人活着像牲口。他以为当年他报信让张汉泉逃命,是他应该做的,有恩不报非君子。但站在党国立场上,他也得劝告朋友,以后张汉泉一定要站在政府一边,不可以干反政府勾当,等等。
田懿唯唯,岔开话题,问栾和文是否有了成家打算,另外焦成贵怎么样了?栾和文答,焦成贵早去了美国,但他们也很少联系。关于个人问题,他又讲起了大道理:“我没想过这事。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所以……”
田懿已经怕听大道理了,只能硬着头皮听,末了笑笑道:“你说的对。见了他,我会劝他从今以后拥护政府。我们本来就心不大,不像你雄心壮志。只不过……”
栾和文倒也识趣,大笑:“我跑题啦。我们好不容易朋友相见,不该扯得太远。”

第三天午后,军法处大院里忽人声嘈杂,几十个大兵忙着把大小箱子往两部汽车上抬。田懿看在眼里,未上心,仍盼着栾和文快露面。
栾和文终于出现,脸色极严肃。
他告道:总算接通了那边电话。长途,声音不甚清晰,他费了好大劲才弄明白。波阳县确有个劳动营,地处鄱阳湖畔,名九龙滩劳动营,又名反省营,实为监狱。监狱很大,分男区,女区,当然男犯占了绝大多数。男犯人里面还真有个张汉泉,但籍贯、年龄不符。籍贯是湖北,年龄二十六岁。刑期十年,是被俘的共匪兵小头目,参加共匪军前做过窃贼。去年越狱逃跑了,不过不多久又在河南郑州落网。
田懿很失望,道:“年龄、籍贯不对,也有可能故意说了假,但我的小张我了解,他决不会做窃贼。”
栾和文却说:“走投无路之际,偷几个红薯、瓜果的,也难免。你犯了事,一算老帐,当然会说你是窃贼。另者,到处都有官僚作风,中国人又爱好人一好百好,人一坏百坏,所以有些评语、结论当不得真。”
田懿眼里又放出光,道:“栾哥,只好拜托你再挂几个电话,问清楚。”
栾和文躲开田懿眼光,好一会儿才道:“我,无能为力了。”
田懿又是多年以后,才知此时栾和文的苦衷。原来,就在昨天,剿匪军的一支主力师,被匪军的彭德怀、林彪、黄公略部包了饺子,师长张辉瓒也做了俘虏,噩耗传到南昌,鲁主席哪里还敢逞能,没了队伍他算什么呢?他只能命令迅速撤退,全线后撤。
栾和文不可能告诉田懿这一切,只能故作轻松道:“军情总是瞬息万变,身为军人,服从命令是天职。我马上要走了,你的事,我再交待你几句。”
田懿本能地感受不妙,只能静听。
“还要委屈你在这里待几天。”栾和文豁出来似地道:“那三个混蛋,翻供了。说你是匪谍,窃听军情,姓竺的才开枪。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一手遮天。我当然相信你,但……请你理解我。我已经交代过地方法庭,务必秉公执法,尽快还你清白,再办那几个混蛋诬陷罪。另外,我准备了一点钱,到时候法庭会给你,你作路费吧。还有,见了汉泉兄弟,代我向他问好。就这样吧,你多保重。”
田懿目瞪口呆。
接到撤退命令,临时军法处随之解散,那三个军官都回了原部队。那一顿军棍,让他们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随着栾和文坐上汽车,溜之大吉,田懿便被解送地方法庭。法庭共有五个法官,凭经验就能看出其中有诈。但是,冤枉一个外乡女子,总比得罪三个现役军官来得后患小。况且,谁也不敢百分百断定外乡女子不是匪谍,万一是真的匪谍怎么办?因为有一点他们不能理解,田懿办完丧事后竟然主动要求留在客栈做工顶债,她有的是机会一跑了事,真有这么实心眼的人吗?总之,最后的结果是田懿犯下了匪谍罪,判处十年徒刑,解往了九龙滩劳动营。
听到判决,田懿嚎啕大哭。
田懿,终于去了她日夜想去的地方。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16/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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