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时的田懿,仍在服刑。
她得感谢那位镇公所副所长,因为副所长要求警方逮捕田懿的理由,不只是“骗婚”和“逃婚”,而且是江西转监途中的逃犯。他认为这样一说,警方就会全力帮办,却未料到把这号匪谍逃犯交给中山铺处置,警方认为不合条文。这样的结局,是中山铺那帮人都没有料到的,土鳖终究是土鳖。
田懿的公文卷宗很快就由江西转来了郑州,她果然是个匪谍逃犯。鉴于袭击狱警队伍,放走女犯,是共匪军干的事,田懿仅被加刑三年。但即使如此,她原来的服刑时间连一半都不到,依律她还有八九年时间得待在监狱。
不过,警方在她二次判决后,看见了她的明显身孕,也依律对她发了慈悲心,取消了原定打发她去苦役场的成命,留下她就在郑州看守所伙房监内执行,工作就是喂猪,做饭菜,给犯人送囚饭。
进看守所六个多月,田懿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很像妈妈,眼睛大大的。由于在伙房干活,饿不着,田懿不缺奶水。她给儿子取名叫毛头。
田懿不可能对这个时代心存好感,却又对警方、狱方存几分感恩心情。她明白,她若被押解回中山铺,必死无疑,被怎么个弄死法都会不知道。另者,监内执行还待在伙房,明明是人性化行为。
更让田懿仍不甘心死去,希望亲眼看见天塌地陷的一个因素,乃是女犯之间的互相怜悯和关照。孩子身上的小衣和尿布,都是女犯捐出的。她所在囚室共五个女同犯,三个刑事犯,另一个是女教师,据称因包庇反政府学生入的狱,她却呼冤枉,自称学校领导欲打她主意,她不从,被栽赃。她特别同情田懿。但是,田懿现在对任何人都不愿提往事,一听见时事就头痛。
田懿除了干活,心思全在儿子身上,逗儿子笑,亲儿子脸,是她的乐趣。刑期还长着呢,她不愿去想以后的事,但求过一天少一天。
田懿不曾想到,她的麻木和沉沦,给她又带来了好运气。
这天上午,田懿忽被喊去所长办公室。所长问了几句伙房的情况,便转入正题:“现在外面的情况,你应该也听说了一些,日本鬼子欺人太甚,逼得政府不反抗不行。政府表现出了最大诚意,原谅了共产党,已经释放了几批政治犯。我们这里,还有几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不过,既然上面发下来名额,我们也得执行。”
他喝口茶,又道:“从你的卷宗看,你是不认罪的。但据我们观察,你的劳动态度还算好。现在,你是个母亲,要为儿子着想。你回号子写一份认罪悔过书,要写深刻点,这样我们才好替你申请名额,早点出去。你听清楚了吗?”
田懿却答:“谢谢政府,谢谢所长,宽大别人吧。我在这里很好,饿不着我娘儿俩,我满足了。”
所长呵斥道:“你看你,胡说八道什么,真是个蛮子,给你三天时间,不写也得写。”
田懿退了出去,弄不懂里面的文章。回到囚室,她就把所长的话忘光了。天气已转暖,她想的是给儿子脱下棉衣,换上夹背心。她发愁的是没有布料做背心。
谁知翌日下午,所长又把她喊去办公室。
办公室外站着一个大兵,挎着短枪,见着田懿居然笑笑,田懿先一愣,又见一个军官在桌上翻看卷宗,似曾相识,再看不由一惊,是栾和文。
栾和文已经是军委会少将特派专员,已为最高当局赏识,见田懿走了进来,马上站起身,端详着田懿。
田懿强忍泪水,不使自己失态。她没有喊栾哥,挤出一点笑道:“原来是你,你怎么找来这里?”
栾和文轻叹一声,先搬张椅子让田懿坐下来,后示意所长出去一会,他要与田懿单独聊聊。
栾和文说了很多,田懿不能不听。他说,那年樟树镇分手不久,他就不放心了。托人打听,得知竟以匪谍罪判处田懿十年重刑,他愤怒,更多是悔恨,他恨自己为什么不送田懿出樟树镇,竟然真个相信那帮地方官员会秉公执法。但军队不能干预地方司法,况且他总是军务繁忙脱不了身。几年后,他从军情通报上知道了一件事,就是江西一支囚犯队伍转监途中遭到袭击,私心希望田懿也在其中,一跑百了。后托人打听,田懿果然在那支女犯队伍中,逃跑了。他前年路过湖南一次,因事急,只在湘潭城里待了不到一个时辰,连家都没回去。他没见着龙婶子,只知田懿未回老家。当时他有一个感觉,田懿多半前往郑州继续寻夫去了。一年多来,国事大变,国共两党再度合作,政府不计前嫌,赦免了共党分裂国家、颠覆政府罪,共党也宣布了四项诺言,承诺从此以国家民族利益为重。新形势下,政府遂分期分批释放政治犯。此次,他身负特别指令,检查黄河河防,同时督促各地监狱的疏散、转移、甄别和释放政治犯的执行工作。因为日军意在侵呑全中国,不可能放过中原,一些特别单位需要先行安排。他来郑州已多日,既属工作职责,便留了个心眼。他在政治犯和刑事犯花名册上怎么找也找不着张汉泉,却见着了田懿名字,调来卷宗一看,几至不忍目睹。他万万没有料到田懿在河南的遭遇比江西更惨,不容他不赶过来。
田懿早平静下来,很冷淡地答:“其实我没有恨过你,怨过你,你并无私心恶念。你应属于身份不同,职责不同,照章办事。”
“现在先说眼前的事。”栾和文仍然激动,“汉泉兄弟,想必不在人世了,你不必再找他了,你看你遭的罪……”
“我是不会再找他了,我实在找不着他。”
“你有了个孩子?”
“没错,断奶不久。”
“此次出去后,你打算怎么过日子,回故乡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所以,昨天我对所长说,我不想走,待在这里好。”
“你心里太苦。”
田懿不语。
“还是回湖南吧?”
田懿仍不语。
“你听我劝一句,既然我在这里,这次你一定能出去,决不会再有江西那号事。你出去后要离开郑州,离开河南。”
这当儿,所长走了进来,朝田懿有点无话找话道:“你的认罪悔过书写好了吗?”
田懿答:“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写。”
栾和文陡然焦躁,冲所长冷冷地道:“现在什么时候?算了吧,她,冤案一桩。你马上给她办释放手续,我要看着她出这个门”。
“是否按政治犯手续办?”
栾和文更没好气:“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个小时内,我领人走。”转朝田懿道:“你先回号子,收拾东西,我不能久待。”
田懿确信不是幻境,直点头,终于喊道:“栾哥。”
一个钟头后,田懿随栾和文出了看守所大门。门外停着一辆小汽车。栾和文看看手表,朝田懿说:“我不能送你了。我准备了三十块钱,你一定要拿着。记住,离开郑州,离开河南。”
“为什么?”
“你别问为什么。”栾和文有点急了,道:“因为,因为孩子是杨家的,我怕他们……”
田懿一下子涨红了脸,怨道:“你不该说这种话,孩子是我的,是我的,与任何人无关。”
栾和文直赔不是:“我错了,我错了”。
田懿使劲换上笑脸:“栾哥,你也保重”。
田懿揣着比照政治犯已完成反省的释放证书,其实只瞄了一眼,心里明白不会有警察光顾她后,便大大方方走去。
时已黄昏,毛头闹了起来。田懿知道儿子饿了,忙去寻找小饭馆。
田懿要了一大碗面条,一边喂儿子,一边感慨命运无常。去哪里呢?田懿明白得有个决断。她思来想去,认为还是只能回故乡,哪怕回了故乡让街坊们看不起。她心安的是,栾和文送了她三十块大洋,足够路费和母子俩几个月生活。她也原谅了栾和文那句令她伤心的话,认定栾和文仍是条有情有义的汉子。她尚不知道,栾和文那话是情急之下的搪塞,她不该当真。
既当了真,她就不想深究栾和文两次要她快离开郑州和河南的用意,以为晚个把钟头去购火车票没关系。
田懿身穿一套女工服,挎个兰土林布小包袱。那都是女同犯送的,感谢她平日里送饭菜曾给过她们点点小好处,这样的穿扮只不过让她象个城里女工,却让她在难民和乞丐堆里很扎眼。是因郑州火车站从候车室到售票室,到处挤满了不幸的人。每当夜幕降临,他们就把一床破棉被摊在墙边,过起了夜,田懿前往售票窗口,时不时需要从他们中间绕着走或跨过去。
售票厅除了难民乞丐,全无旅客。窗口外立着一块黑板,上写:“因前线军情需要,票车七日内一律停运。请注意另行通知。”田懿一看就明白了,叹口气,心想去找家便宜旅店住上几天。
田懿抱着熟睡的儿子,只得转身往外走,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喊她道:“他婶婶,他婶婶。”随着喊声,一个农妇朝她边招手边走近,她是冬瓜嫂。
见着李子园的人,田懿顿时心情复杂,只得克制情绪,搭讪道:“原来是嫂子。”
“我早看见了你”,冬瓜嫂显得惊喜,并无做作,“乍一见,不敢认。他婶婶,案子结了?”
“结了。”
“那就好,那就好。哟,这是小侄子吧,让我看看。”
田懿不知怎地,差点失态,稳住神道:“嫂子,家里人都好吧,乡下,快割麦子了吧?”
冬瓜嫂由惊喜变强笑:“还好,都还好。是啊,快割麦子啦,过两天,我们也该回去了。”又唤不远处一个小男孩,“狗子,快过来,来见见婶婶。”
狗子约模八九岁,面黄肌瘦,腰间吊个破搪瓷碗。他怯怯地喊声婶婶,便偎住母亲,田懿看得鼻子一酸。
“李子园一半人都出来了,很多人出了省。狗子害病,我没敢走远。”冬瓜嫂无奈地告罢,又问,“他婶婶,你这是去哪?”
“回老家去。车子停开了,也不知那天能…..”田懿担心毛头受凉,想走了。
“他婶婶,呃,老太也出来了,在那边。”
“她还在?”田懿陡然恨道。
“在,在”。冬瓜嫂拭下眼睛,急急地道,“他婶婶,你不知道,这两年,老太可伤心,后悔,三天两头哭,一哭就说起你。她说你遭了多少罪,可她鬼迷心窍,害了你,他婶婶,想开点吧,你比我们懂礼,不要再恨老太。”
田懿不回答,脸色仍旧难看。
冬瓜嫂再道:“是哩,老太那事做错了,你对她吐苦水,是信她,她告诉杨友堂做什么呢?杨友堂不成器,老太不是不知道。你走后第二天,镇上就传开了,说是韩家学生娃子放了你。他做了好事,可也害了他亲娘,有人说她被宝贝儿子给活活气死了。第二天夜里,韩家那帮人,把杨友堂抓去保安团,说他骗钱,一顿枪托,抬回来十几天就死了。后来,韩老爷也蹲了大牢,家产败得差不多了,因为他家的学生娃子,是个共产党,做了土匪,没能斗过陆举人一派…..”
田懿忙问:“你说的学生娃子,是韩宝生?”
“不是他是谁呀?”
“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听说他去了武胜关那一带,闹得很凶,杀了不少人。他这样做,也毒了些。”
“恶有恶报。”田懿忿忿然道。
“是哩,是哩。”冬瓜嫂附和,以为田懿在咒韩宝生,岔开话。
“他婶婶,杨友堂已经不在了,你去看一眼老太吧。她真的总是哭你,我句句是实”。
田懿仿佛没听见。
“他婶婶……”
“她在哪里,你领我去。”
距离车站进站口的墙角边,挤着五六个逃荒的老婆婆。老太身倚墙壁,头耷落肩上,白花盖住了半边脸,一双如柴的手㧓着胸前的破棉絮。
“老太,老太”。冬瓜嫂直喊,没能喊醒老太。
“老太,醒醒,你看看谁来啦?”冬瓜嫂摇着老太的肩,加大声音。
田懿木偶一般,紧咬牙关,不发声,初夏的黄河风送来凉意,她本能地抱紧儿子,自己却打了个冷颤,感觉头晕目眩。
老太被摇醒,不满道:“吵什么啊?”
“老太,你看清楚,看看是谁?”
老太睁开昏花老眼,认出了田懿,却久久木然,不敢相信眼睛。突然,她手忙脚乱,发着含混不清的“啊……啊……”声,就地跪下,号啕大哭:“闺女,我的好闺女啊。我对不起你啊,我该死…..”
毛头被吵醒,大哭起来,田懿借着哄儿子,扭过脸,不去看老太,她又想走了,却抬不动脚。
老太平静许多,毛头也不再哭闹。
老太撑住墙,站起来,问田懿:“你们娘俩,要去哪?”
田懿不语。
老太又哭了,道:“到处在跑兵,你们娘俩,路上要走好。”
田懿愣愣,眼角滚下一颗泪珠,靠近老太,拍着儿子道:“快,乖儿,喊奶奶,喊奶奶。”
孩子拖着奶声:“奶—奶”。
老太忙不迭回应,又忙着去亲田懿送上的孩子的脸,直笑,只是笑不比哭好看。
老太再问:“好闺女,你老家那么远,政府给了路费么?”
田懿却道:“娘,咱回李子园,这就走。”
这话,老太愣了,冬瓜嫂惊了。
田懿再道:“我是真心的。你老百年后,我再带孩子回故乡。”

李子园凡在家的村民都奔了过来看田懿,难以相信田懿居然愿意归来。杨忠田把田懿左看右看,许久才吐出一句话:“咱怎么也没想到。”又补上一句:“有啥事,只管找我说。”
就连镇上陆举人也派人传来话,若日后有人再无端欺负田懿,他将出面。他终归饱读了圣人书。
田懿需要规划日后的生活,她花了快两块钱,请人修理了灶台,桌椅,加了几大捆茅草塞住了房顶的漏洞。为老太和儿子各做一套新衣,又花了一块多钱。老太为给儿子治伤,典卖了两亩地,拿了人家拾五块钱,讲定了割罢麦子不还钱,地就是人家的了。田懿用了十七块大洋把地赎了回来,两块大洋权作利息,再三感谢人家给了大面子。之后,她找到杨忠田,说割麦子,打麦子她一个人都拿得下来,但割罢麦子得赶紧犁地种上红薯,那是半年口粮。她家没牛,一个人做不到又拉犁又扶犁,届时得请二叔帮忙,杨忠田回话那是一定。三亩薄地因疏于料理,麦子稀稀落落,估计能打出百多斤麦子就不错了,不过有点收获总比没有强。田懿决定,留出两分地种点瓜菜,心想忙完这一切,再喂养几只鸡和一头小猪崽。她先后两次对老太说:“娘,你别怕我累着,你带好毛头就行了。”
老太每次都是忙着点头,仍不忘叮嘱:“你可不能累坏身子”。
心情相对充实,田懿和老太每天早早起来,都不忘梳拢头发了。
田懿当然知道一些时事,台儿庄大捷的欢庆气氛已经过去,日军再次合围徐州,要消灭李宗仁将军指挥的几十万国军。国军已经大撤退。有一支大队伍,就是从中山铺往西走的。到处传言,日军很快沿陇海铁路打过来,占领郑州后或西进西安,或南下武汉,反正郑州沦陷是早晚的事。等等。
田懿相信传言,但觉得不管谁在台上,哪怕日本人来了,不可能把老百姓杀光,日子还是得过。她留了个心眼,万一她家三口人得去躲兵,身上一定要预留几块钱,用于急需。
麦子开镰了,头三天,田懿都是从清早忙到天黑。她不怎么担心日军过来,担心天降大雨。得趁晴天把麦子晒干,打出来后赶紧犁地,种上红薯,季节可是不饶人。偶尔,她会苦笑一下,若没有九龙滩那几年,她哪里懂农活。
谁知一个惊天消息传开,且是镇公所奉令传达政府指示,为阻止日军西进,决定炸开花园口黄河堤岸,花园口周边百姓,宜尽速疏散。
田懿又一次被突变形势弄得目瞪口呆。至此,她悟出了栾和文一再要求她离开郑州离开河南的用意,然而睌了。
花园口陷入空前的恐慌之中。虽有政府预告,但限定了时间,一家家被要求必须服从抗日大局,大道理当然没错,但实际问题摆在家家户户面前。房子、土地、庄稼搬不走,往哪去,何日可回来,还能回来吗?一些胆儿大的人痛骂起了政府和老蒋,以为当局和领袖比日本鬼子还歹毒。一些人虽不甘心,还是表示理解政府和蒋委员长的难处,把仇怨对准日本人。多数人只能苦着脸儿,收拾行李,以为去外面避难一两个月就没事了,因为官报上讲明白了日本必败,中国必胜,不用多久,黄河缺口将被堵住。
田懿熬了两个大半夜,磨出了几十斤面粉,萝筐里一头是毛头,一头是粮食和必不可少的家什。老太拄根棍子,偶尔也被杨忠田拽上牛车坐上一阵子。一家人就这样随着逃难队伍往西南方向走去。李子园七十来号人,由头儿也是甲长杨忠田领着,头一天仿佛行军,秩序井然。
民国二十七年公历六月十日,几声爆炸声响过,花园口大堤被炸药炸开了缺口。很快,缺口被撕开,浑浊的黄河水扑向大地。杨忠田果然见过点世面,坚决不往东去,专挑地势高的路走。难民几乎家家扶老携幼,一天顶多走上二三十里地,但大水被扔在身后,又有杨忠田照应指挥,人心不很恐慌。再说原野上目光能及之地,皆是难民,要怨也只能怨命。一连三天,李子园没有走散一个人。每到天黑,杨忠田会过来每家看看,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听说鬼子队伍被大水挡住了。不用多久,政府就会派兵来堵口子,咱就可以回去。”
田懿巴不得情况如此,因为她能够挺得住,老太一双小脚,哪能天天走上许多路。杨忠田够给脸儿了,牛车上堆成了小山,不能总占人家位子。她看见,老太总是咬着牙关,纵然走走停停,喘息不止,不时摔倒在地,也不向田懿叫苦。她有什么法子呢?只能任由老太走走停停,她总不能不要肩上的担子。她聊感欣慰的是,小毛头仿佛懂事了,每天并未总是大哭闹。
这天,李子园的难民进入了尉氏县,他们歇脚的地方叫三官庙。杨忠田没说从哪得知的消息,很兴奋地告诉乡亲们,日本兵退往了朱仙镇,中央军已往这里赶。“咱们有样学样,”他说“就在这里待上几天,好生歇歇。”
田懿宽心许多。她看见,川流不息的难民队伍脚步都走得很慢,这是情绪较为稳定的表现。晚上,她朝老太说:“回去路上咱不急,咱多花点时间。我身上还有几块钱,我想雇辆车子”。
老太叹道:“多亏了那个姓栾的大贵人,咱要记得人家。”忽又忍不住哽咽道:“好闺女,娘实在不想活了,不敢再拖累你。这是啥日子哟,你不该回李子园……”
后面那句话,老太说过几次了,田懿也只能每次制止老人不要说下去。
这天天才大亮,又一个惊天消息在原野上炸开:日本人不能承认花园口是他们飞机炸开的,恼羞成怒,索性真派飞机炸开了中牟的黄河大堤。难民们到处惊呼:“不得了啊,不得了啦,大水马上过来了,快跑啊。”
消息不假,空前的恐慌加剧了末日来临感。原野上的难民纷纷奔跑起来,却非自觉行动,而是本能行为,也就演变成了毫无方向和目标的四散逃窜。人人只求快跑,跑得越远越好,不少人反倒成了南辕北辙。
李子园的人自不例外。近午时分,田懿身边只剩下了冬瓜嫂和狗子,其它人皆不知去向。“这可咋办哟”。冬瓜嫂半是自语,半是问田懿,随之就是嚎啕大哭。田懿没有哭,却一样茫然无措,只知万分惊恐地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太。
毛头哭闹起来,田懿探一下儿子额头,发现儿子发烧了,同时拉肚子,便马上悟出与这些天饮用的不洁水有关。一路上,哪里还能见上几户完整的家庭,皆担心大水淹来,已十室九空。昨夜,她们就歇宿在一所空无一人的小学校里,好不容易才找来一点柴禾和井水,做了顿面汤糊糊。眼下,瞅着周围一队队难民在奔跑,听着大水很快淹来的噩耗,田懿连儿子发烧腹泻也顾不上了,只能狠下心对老太说:“娘,没有办法,咱还得走。”
老太说:“好闺女,你再去找点柴来,咱煮点面糊糊,娘吃点东西,才走得动”。
田懿一样感到腹饥,便点点头。她和冬瓜嫂分工,她去找柴禾,冬瓜嫂去找干净水。她们都不敢走远,怕耽误时间。也就不大一会儿,她们就回到学校。然而,老太上吊了。
两个女人哭了一会,正发愁不知怎样安葬老人,一阵阵惊恐的叫声中,几百难民涌进了学校,为躲日军飞机。天空中,飞机轰鸣声清晰可闻。紧接看,学校房顶上和院子里落下了几颗炸弹。
飞机远去了,田懿忙从萝筐里扯出破棉被,盖在老太身上,朝冬瓜嫂说:“快走。”她挑着两家家什,冬瓜嫂背着毛头,身后跟着狗子,朝南逃去。
大水果然来了,迅速吞没了原野,追着逃难的队伍。抬眼回看,只见漫 天黄水滚滚而来。田懿未曾见过如此场面,再次惊恐万状,只知本能地朝地势较高的地方逃。冬瓜嫂早就是脸如白纸,背上背着毛头,让狗子牵住衣襟,跟在田懿后面。此时,四面八方的难民皆往地势高的地方挤,黑压压人头,不惜互相践踏。更大的噩耗又来了,三架日军飞机又飞了过来,竟然朝着小山岗上的难民扫射。田懿赶紧回头,不见了冬瓜嫂,连挑子也不要了,四下寻找,却找见了几十具尸体,其中就有冬瓜嫂、狗子和毛头。田懿狂叫一声,扑向儿子,已如疯癫,而一个中队的日军,出现在小山岗上。
这是一支奉令报复的日军,只因大水卷走了他们的几百人,后来又有说法是卷走了他们几千人,但阻挡了日军机械化部队的攻势不假。另者,下令报复的这支日军的联队长战后也上了审判席,被枪决。
山岗上黑压压人头,后有洪水,前有强敌,遂朝两边奔逃,日军各自为战,专门枪杀青壮年男子,越杀越欢。
小山岗上渐渐哭声叫声少了,屠杀追向了山岗两旁。一个鬼子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朝田懿走来。他感到好奇,竟然还有人不逃跑。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已近疯癫。田懿视若不见这个鬼子兵,自顾紧紧搂着死去的儿子,直到刺刀逼近鼻尖,她的眼睛才动了两下。
鬼子兵看清楚了女人疯了,看见了娃娃背上血迹已干的枪眼,却有点难以置信疯女人会紧紧搂住死了的娃娃。他要看个究竟。他狂笑了,一脚踢倒田懿,从田懿手里抢过死娃娃,用双手举着,把玩着。然而他也犯下了致命错误,不该让步枪离身。疯女人突一跃而起,抢过步枪,刺刀直刺鬼子兵的后腰,这几个动作疾如闪电,几乎是一瞬间。
杀死鬼子兵后,田懿一连呼出几十口粗气。之后,她又抱起一动不动的毛头,含糊不清地喊着:“死就死吧”。
她残存的意识里,此地离学校不远,小溪沟边有口井。

【 民主中国首发 】 时间: 5/2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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