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流影·二

姬舒忧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待在这神殿里,待在姬玛伊身边。他同她很相似,同样的杏黄色瞳孔,同样的白皙肤色以及浅色长发。衣饰也是很类似的;她有一块鹿形的玉佩,他也有一块,两头鹿的四蹄还可以严丝合缝地咬合起来。他们居住之地永远处于春季,草叶一直这样青翠湿润,花朵从不凋零;阳光是浅淡的、恬静的,轻暖却不强烈。他也一直这样守候在她身边,像忠诚的侍卫。像她的影子。

神殿其后有草地,草地其后有山坡。山坡绵延几里便戛然终止,断作悬崖峭壁;小溪化为瀑布,一落而下,注入深潭。那深潭即是世界的尽头。他从未靠近过断崖与瀑布,因为她总告诫他不能走得太远。“想四下走走的话,顺着草地散步就可以了。到达山坡的高处就应当折返回来。”她说道。

“山坡后边有什么?”“什么也没有。”“是悬崖吧?你担心我掉下去么?”他朝她笑了。这种担心全然多余,他在空中像飞鸟一样轻盈,而且身躯能即刻复原如同拥有不竭的生命。

她于是也回笑一下,但神情并不放松。“别去。”她只是这么说。

别去。这没什么,那就不去好了。他的力量日益强大,毋须睁开双目,世界就在他掌中。他可以创造自己想要的一切。他能让石上开出花来,让游鱼跃上山脊。万物以他为神灵,世界以他为谬误。他能实现无数不可实现之事,只不过不能走过那个山坡。

这没什么的。他对自己说。但他总是千方百计地靠近那个悬崖。每次能够避开她的注意时,他都会跑到崖边,遥望足下的潭水。阳光照不进这幽谷里,水面一片黑暗。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昏暗罢了。自己到底在看些什么呢?他没办法解释,只是移不开目光。仿佛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我想——”

他终于决定说出口来。“那个悬崖下面……”

那个悬崖下面是什么呢?他原本是要这么问,但被她打断了。“你不会是想下去吧?”——她平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端详玉石中的纹路。仿佛在检查他有没有瑕疵。

“没有,”他慌忙解释,“我只是问一问而已。”

“因为你不可以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是同伴。”她露出幽昧不可捉摸的神色,“是同伴的话,就不能够分开。”

“……为什么不能?或者,我们可以一起从这里离——”

“不可以的。”她仍然在笑,但他感到寒意,“离开这里一切就结束了。就像聿瑾和聿芥那样。——还是说我已经让你厌腻了吗?”

“……不。”“或者说你想背叛我?”“不是那样的。”“——那就待在这里好了。姬舒忧。留在这里。这样我们都永远不会孤独。”

……春天永远不会过去。天空是柔软的浅蓝色。连云朵都是浅的,是恰如其分的,一抹一抹如此轻盈,点缀苍穹但不将遮蔽阳光。可这一切比那不见天日的谷底更令人绝望。他每一次睁眼都看到同样的景象,生活就这么自我复刻无休无止。他觉得自己应当一直守在她身边,永远忠诚,永远驯顺。可是……可是那深潭依然吸引他,蛊惑他,在她不曾发觉的深夜朝他低语。

直到那一天。那个夜晚他又一次坐在悬崖边,凝视崖低的潭水。一圈圈水纹平滑而冰冷,倒映着微弱的星光,像金属那般光泽闪烁。蓦然整个水面亮起来了。就在那一瞬间,满池银白的光辉,如同整轮圆月俶尔出现。洁白,耀眼,而又夺目。映入瞳孔里,照亮他的双眸。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条银色的大鱼跃出深潭,光耀的水花高高激起,随后碎成无数灿烂的细沫。像无数星星的碎片追随者月亮。皎洁并且光明,转瞬即逝。银鱼落入水面之下,旋即消失,只是那光芒的影子仍然残存在他的眼中,仿佛直射的雪光。

我——

“我想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毅然决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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