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管窥(一·二)

苍穹透亮起来了。天光稀薄而澄澈,紧贴着地平线。深棕的大地未被照亮,反而呈现出更暗的黑褐色。天地交际处的界线便愈加突兀醒目,仿佛分隔了两样相斥的事物。

他担心天大亮之后那银光就看不分明了。那银光;浮动着,拖着细长的光带,像尾银白的小鱼。但他没办法走得更快,暗紫的血液还在顺着手臂流淌下来。灼烧的感觉。疼痛。疼痛,然而……并不让人……感到悲苦。

太阳遥遥升起。圆形的日影,轮廓鲜明。天际一抹长长的霞光,浅淡的蓝灰上叠着明艳的橙黄。圆日渐高,愈发艳丽的橙红与逐渐厚重的深蓝相融。一派绚烂,光耀得不甚真实,宛若幻象。

祁承武在二楼挑了一个边沿的座位坐下,好让其他人不注意到他。他将手伸到口袋里,暗中摸了摸那光滑的瓷质小瓶;双眼时不时看一看大门,留心着门口的动静。

饭食的香气暖融融的。咀嚼啜饮的声音,注酒入杯的声音,以及杯盏碗筷零星的叮咚碰击,都在这香暖里发酵膨胀,使人感到一种模糊迷醉的惬意与饱足。

——素珍楼这是主天城东闾最大的酒楼之一。它那漆了金的大招牌相当醒目,隔着很远就能望见。祁承武已在这里守了三天。他换上富贵人的衣裳,将须发也打理了一番,好让自己能藏身于在座的宾客,不至于过分扎眼。然而他筋骨强健,五官平平,面色漠然,透出一股狠劲,装不出富人的慵懒自得。手掌粗大带有厚茧,话语也含乡野之音,仔细一看便不是真正的天城人。只是素珍楼大宴数天,上下忙碌,侍者无暇将每个客人都上下打量一番;闲杂人等混迹其中,也就听之任之了。

这对自己而言是好事。祁承武思虑着。只是等了三天还没见到人,别扑个空才好。

趁着一个侍者从旁走过,有人仰起头大声问:“嗳,南吕呢?说是接风洗尘,这都闹了几天了,也没见着个影子。”

“不一会儿就到了。”侍者含笑答道。

“嗬!几天前也这么说。”“——这回绝对是真的。”“那再好不过,”在座有客笑嚷道,“没见过南吕的,可要趁这个机会仔细瞧一瞧。那小公子着实生的好看。”

“着实好看。”笑谈间有人附和了一句。

——南吕。祁承武正是在等他。南吕作为敬称,指的是一个将满十二岁的少年,名叫卢西弗尔。据说这孩子血统高贵,富埒王侯;素珍楼所有资产都归在他名下。承武之前对他略有听闻,知道他是青梓的贵族,来主天城不到半年就煊赫一时,挥金似土。性情也古怪,热衷于收集红颜色的宝石,为买一块小石头愿意出十两白银。南吕是其家族世袭的封地,天城人便以此作为称谓,并不指名道姓地谈他。

……不过这男孩很不对劲。祁承武呷了一口酒,揣在袋里的手下意识地又摆弄起那白瓷的小瓶子。青梓就是个小国,贵族的头衔一文不值。所谓的青梓贵族,大多是些庞杂家系的落魄后裔,野狗一样四下漂泊。真不知他哪来这么多钱。大概正因如此,招惹上了什么祸患。祁承武这几天使出浑身解数,四下探听卢西弗尔的身世。人们谈起卢西弗尔就像在描述传说里的异域幼兽。说他异常聪敏,但反复无常。说他蓄长发,说他眼睛像猫。甚至说他是巫医。乱七八糟的谣传倒是很多,切实的消息却几乎没有。

——“南吕……兴许还在弥山吧?也可能已经到主天城了,素珍楼的人说他隔几天就回来。”

“弥山?第二佑区?他好端端地跑到深山老林里去做什么?”“这就不知道了。一年前的事了吧,走得很急。”“——那他天城的住宅在哪?”“这……宅子倒是有,可都是空的,从来不见里面有人。不清楚他究竟住在哪里。——你要是真想见他,不如去素珍楼守着。”

无人知道他父母姓甚名谁。也无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没有仆从也没有近亲。简直就像地里钻出来的一样。

——忽而门口传来马车的响动。那是一辆轻便的四轮雕花马车;马匹骠壮,背部油光发亮,脖颈底下挂着声音清脆的铃铎。数名侍从迎了出去;宾客也都止住谈话,伸颈张望。

卢西弗尔自己打开车门,轻敏地跳了下来。衣饰修身,蹙金镶银。轮廓刚毅,面貌俊美;眉宇沉稳,神情简净。形容尚小但已出落得挺拔。乌黑的长发披散于肩背,垂至腰际;刘海梳起,露出前额,鬓发编成细密的小辫,一圈橄榄叶般环到脑后。高傲,孤僻,并且乖戾。银纽长靴落地之时铿然作响,如同黑色的君王回归自己的城邦。然而他的眼睛却很柔和。眼瞳是很浅的金色,明亮而通透,澄澈含情犹如闪烁的阳光。

卢西弗尔从容地走进大厅,同极个别人打过照面之后,就很快地上楼去了。祁承武神经紧绷,盯着他走到三楼。——眼前机会实在难得,绝不能白白浪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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