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两党联合到一党专政(九)

我在前文已几次指出,列宁和他的同事都是一些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出现米尔巴赫事件之谜也就不足为奇。为了所谓的革命事业胜利,什么法制,什么道德,布尔什维克党人统统可以置之不顾。

当时布尔什维克党的二号人物托洛茨基就把革命的胜利提高到不仅高于人民的主权、高于大多数人的权利,而且高于全人类的道德的的地位。他根据这一原则——“革命胜利高于一切”,对不肯退出权力竞争的政敌实行镇压的正当性,对已形成的苏维埃制度采取先发制人的预防性保护措施的正当性,进行了布尔什维克式的论证。

托洛茨基的这个论证就发生在1918年布尔什维克党和左派社会革命党争斗时期。托洛茨基对促使他坚决镇压左派社会革命党人和拒绝德国CP领导人克拉拉·蔡特金及其他欧洲CP人要求保留被告的性命的请求的原因作了说明。他写道:

在革命时代进行这种镇压的问题具有完全特殊的性质,各种人道主义的老生常谈对它能无能为力。斗争是直接的夺权斗争,是生与死的斗争——这就是革命。在这种条件下,对于那些想在最近几个星期就拿下政权并把执政者关进监狱和加以消灭的人来说,实行监禁能有什么意义呢?从所谓的人性的绝对价值的角度看,革命同战争,同整个人类的全部历史一样,理应受到‘谴责’。但是,为了使人性的概念本身成为现实的东西,为了使‘群众’这个受人蔑视的概念在哲学上不再成为‘人性’这个受优待的概念的对立物,需要群众本身用革命的,说精确点,用一连串革命的起重机把自己提高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从标准哲学的观点看,这一途径好还是不好,我不得而知,老实说,我对此也不感兴趣。不过我坚信,这是迄今为止人类所知道的一条唯一的途径。

托洛茨基的高论不难理解,它就是俄国版的成王败寇理论: 对败阵的政敌采取镇压是绝对正确的措施。如果过去对那些一出生就是敌国王储的儿童可以实行镇压,那又为何不可以把这种做法拿来对付如今威胁着革命的那些昔日为反对沙皇而斗争的伙伴呢?如果对那些对十月革命持有不同看法的革命者——左派社会革命党人可以进行镇压,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对那些对建成苏俄社会主义道路坚持个人看法的革命者——布尔什维克也进行镇压呢?

最后,如果革命的胜利真是终极目的,那又怎么能避免得了流血牺牲、滥用暴力和领袖独裁呢?而你,托洛茨基同志,最后不是也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革命大半生,却被以反革命的罪名,先流放,后驱逐,最后即使在遥远的墨西哥也未能逃脱斯大林的毒手。

接着看闻一先生在《十月革命》一书中继续揭示“米尔巴赫被刺杀之谜”。

还有一个让人深思的问题是,捷尔任斯基被撤职后仍然在负责对契卡进行改组,而在一个多月后,他再次成为契卡主席。而米尔巴赫事件的凶手没有受到惩处,尤其是主犯布柳姆金居然在契卡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逃到了乌克兰。1919年5月初,他回到莫斯科,自己跑到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去认罪。布柳姆金对法庭作了长篇供词,他的讲述与苏维埃政府当时的报道结论有许多不同之处。首先,他说他确实是在拉齐斯(契卡反间谍局局长)的领导下工作,“罗伯特.米尔巴赫案件”的策划,与拉齐斯密不可分。布柳姆金在证词中说:“我从拉齐斯同志那里取回罗伯特.米尔巴赫的案件材料,准备好写有我和尼古拉.安德列也夫名字的介绍信,证明我全权代表全俄肃反委员会,安德列也夫全权代表革命法庭,去和德国的外交代表进行私人谈话。”

布柳姆金在证词中还证实,契卡副主席、左派社会革命党人亚历山德罗维奇根本不知道布柳姆金暗杀米尔巴赫的行动,也就根本没有与布柳姆金一起伪造捷尔任斯基的签名。布柳姆金说:“我在大办公室向值班的漂亮小姐要了一张表格并在反特处的办公室里打出了介绍信。”介绍信上需要捷尔任斯基和秘书两人的签名,布柳姆金承认两个签名都是他模仿写出的。他拿着这封已有捷尔任斯基签名的介绍信去找亚历山德罗维奇:“契卡副主席全不知情,他走来后,我请他在介绍信上盖上了委员会的印。此外,我还向他要了去车库派车的条子。在这以后我才对他说:‘根据中央委员会的决定,今天我将杀死米尔巴赫’。”从这段证词看,说亚历山德罗维奇是布柳姆金的同谋,共同伪造了捷尔任斯基的签名,策划了对米尔巴赫的谋杀,纯粹是人为编造的事实。

布柳姆金还在证词中谈到行动前的准备工作:“换装后我来到民族饭店,在这里的一位中央委员的房间里,安德列也夫已经到了。我们领了炸弹、手枪和最后的指示。”布柳姆金在这里没有提这位(左派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是谁,这显然在审讯中是通不过的。他肯定指出了这位中央委员的姓名,而审讯机构在公布他的证词时,明显是故意删去了。为什么?难道这个人的名字公之于世会给苏维埃政权带来麻烦吗?要不就是这个“中央委员”是人为编造出来的。没有材料可以证实这一点,但也没有材料可以否认这一点。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布柳姆金和安德列也夫是奉命杀死了米尔巴赫,这对他们来说是完成了一次“光荣的革命任务”。

米尔巴赫被刺案件中的凶手作案后居然得以顺顺当当地逃到乌克兰,并且得以无事无灾地生活了好几个月,直到拉齐斯被调往乌克兰工作,他才“自动”跑回莫斯科来投案。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奇特的。而布柳姆金最后被“宽恕”和获释,更是奇特得使这一让列宁愤怒得大声谴责的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1919年5月16日,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团作出了如下决定:“鉴于雅.格.布柳姆金自首并供出了杀害德国大使米尔巴赫的详情,主席团决定赦免雅.格.布柳姆金。”案情已经清楚,而权力机构竟然因此赦免了元凶,这也怪得可以。

当人们把布尔什维克主义作为一种制度或者革命的意识形态来谈论时,很重要的一点是要认识到,布尔什维克主义内部曾经有不同的派别。即使是列宁主义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学说,它实质上包含着不同的成分。各个时期有各种不同的列宁主义。所以,必须认识到列宁和列宁主义的多元性。

客观地说,有十月革命前的列宁,也有十月革命后战时共产主义时期的列宁——这时的列宁是个极端主义者,他主张从农民手中强行征粮以养活军队和工人,并且发动了对富农的无情斗争。这时的列宁要求运用恐怖的手段去对付一切反对革命的人——他甚至说,恐怖不仅要用来对付地主和资本家,也要用来对付那些懒惰和开小差的工人(他称那些人为流氓)。而新经济政策时期的列宁却开始放弃革命的极端主义,寻求经济上的改革开放。比如把一些国有企业租让给国内外的资本家经营,给农民以一定的自主经营权等。这时的列宁变得不像是“列宁”了。这就充分展示了他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手段”——随机应变,灵活掌握。

美国作家路易斯·费希尔在他所写的《列宁的一生》中,在述说了米尔巴赫事件后,对列宁的成功之道评价较高,他这样写道:

在米尔巴赫被杀害后,德国的威胁减少了,但并没有消失,依然还有可能引起祸患。西方国家的武装干涉开始增多。那些得到外国多种帮助的布尔什维主义的俄国敌人们,从四面八方向苏维埃发动进攻。如果说可以用一个词来表达国内战争中苏维埃的胜利的话,那这个词就是“列宁”;如果只限于使用两个词的话,那这两个词就是“列宁”和“托洛茨基”。这就是说,两位非军人的政治家战胜了一大批沙皇俄国优秀的将军。他们是: 卡列金、杜托夫、克拉斯诺夫、尤登尼奇、弗兰格尔、邓尼金及海军上将高尔察克。

政治在所有国内战争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人员和武器的数量和质量固然决定着战斗的命运,但是当战斗是在城郊和乡村进行,不受固定战线限制的时候,当公民们能够自己进行选择,决定自己应该站在哪个方面来参战的时候,这时真正的战场就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正是在这里沙皇的将军们输掉了国内战争,而列宁则赢得了这场战争。将军们捍卫的是过去,列宁则把希望寄托于未来。
但是,在列宁能够从事高深的政治问题之前,他不得不从最基本的东西开始,不得不在旧国家的废墟上为新国家奠定基础。每一个新政府都是前一个政府的继承者。苏维埃所继承的那个政府已经消失了,它的士兵、军官和官吏已经不存在了。列宁不得不简直是从看门人开始。他一掌握政权,第二天就制订了一个“人民委员会主席的哨兵职责”条例。……

如果没有需要,列宁是不会制订这些工作细则的。他知道他有一些什么样的人力资源。他的本性促使他要亲自去处理百千万件的琐碎小事,而他却能够得心应手地予以处理(这往往要求具有极其严厉的作风),这真是共产主义的好运气。财政部的职员们在十月革命后开始罢工。1917年11月12日,列宁下了这样的命令:“如果财政部的某些机关还要继续罢工的话,那就把这些机关的领导人立即逮捕起来。”1918年1月5日,列宁签署了一项关于动员彼得格勒的居民进行扫雪的命令。1月16日,他命令发给赤卫队司令部30支手枪,用来专门保卫苏维埃机关经常在那里开会的塔夫利达宫。……

如果列宁有10个脑袋、20只眼睛和40只手的话,那它们也全都会有工作可做的。虽然列宁只是去打猎或去休息(没有关于他访问前线的材料)时才离开首都,但他却是无处不在的。他指挥军队,领导经济,管理国家(这个国家是从零开始进行建设的)。为了打赢国内战争,他需要预先获得工人、少数民族和农民的支持。而他并不嫌弃那些最残酷无情的方法。

例如:
1917年12月底,十月革命后不久,彼得格勒的一些矿业协会(乌拉尔大多数工厂都属于这些协会)的董事会不能够或者是不愿意汇钱给各工厂,以便支付工人的工资。工人们派了一名代表去见列宁。列宁在同这位代表进行了15分钟的谈话之后,命令契卡主席捷尔任斯基和劳动人民委员亚.施略普尼可夫,“应当立即逮捕这里的(设在彼得格勒的)乌拉尔各工厂董事会全体董事,应警告他们,对在乌拉尔制造危机者将向法院(革命法庭)起诉,并应没收乌拉尔的一切工厂。请从速拟定法令草案。”

1918年1月1日,人民委员会颁布了一项把以“失业和挨饿”来进行威胁的“资本家–怠工者”流放到矿区进行强迫劳动的法令。几天之后,哈尔科夫各工厂的工人们向布尔什维克驻哈尔科夫的司令安东诺夫–奥弗申柯抱怨说,厂主在圣诞节前不给他们发奖金。于是安东诺夫便把哈尔科夫最大的15个资本家逮捕了,拘留在二等车厢里,并且威胁他们说,如果不在24小时内交来一百万卢布,那就“把车厢开往矿区”。钱交来了,资本家也就被释放了。列宁高兴地向安东诺夫致电祝贺。而哈尔科夫的各工厂不久即被政府没收。

这样的事件多得很。列宁的观点清楚地反映在1918年8月29日他就人民委员会关于各人民委员部的每周报告的决议给各人民委员的一封通告信中:“报告应当写得非常通俗,其中特别要指出: (a)群众生活改善的情况;(工人、国民教师等工资提高的情况);(b)工人(优秀工人个人和工人组织等)参加管理的情况;(c)剥夺地主、资本家、商人、金融家等的情况。主要的任务是用事实具体说明,苏维埃政权究竟是怎样采取向社会主义迈进的步骤(最初的步骤)的。”

还有一个例子。莫斯科工兵代表苏维埃主席团请列宁确认省苏维埃关于解除旧的省人民委员的职务和任命新的省人民委员的法令。1917年11月19日,列宁回电说:“全部权力都在苏维埃。无需确认。你们的任免决定就是法律。”

这封电报不管其是否真诚(而在苏维埃政权最初的日子里发出的这封电报,直到今天都可以认为它是真诚的),它都表明了列宁作为导师兼行政首长的才干,作为以实际行动进行宣传的宣传家的才干。他的这封电报使莫斯科的工人和士兵感到高兴,这是不难想像的。因为列宁对他们说,政权掌握在他们手中,苏维埃拥有真正的权力。不过苏维埃很快就失去了权力,权力成了一种神话。但是在当时除了列宁采取的反对企业主的具体措施外,沙皇将军们又能为工人提出什么来呢?要知道那些将军们和企业主是一丘之貉,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共同的联系和共同的社会地位。

列宁在这里恩威并施,手腕高明,显示出他人格的两重性,但如果因此而认为列宁思想中改良和渐进的力量与革命、暴力和恐怖的力量等量齐观,则肯定一种偏颇的认识。应当看到,布尔什维克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带有俄国专制精神,列宁本人的极端主义也具有俄国传统特性——包括他的极度偏执,对其对手的诽谤贬低,强烈的自以为是,他的布尔什维克党是救世主的信念以及他的极权专制主义的思想原则。

从为人处世的角度看,列宁是极其苛刻的。他属于那种盛气凌人和尖刻的性格类型,从不轻易接受不同意见。历史上存在着一个极端的、主张暴力的列宁,这是明摆的事实,因为谁也无法否认。列宁甚至在其看来最人道的地方,例如他称赞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优美(“我要说可爱的傻瓜们,我要敲那些创作如此优美乐曲的人的脑壳……”),也因不能使用暴力而颇感遗憾。“但是现在不是敲人脑壳的时候”,他对高尔基说,“现在手的作用是把头颅劈开,无情地劈开,尽管我们最终的理想是反对暴力……”

这样看来,真正的列宁应该是极端的列宁,温和的列宁仅仅是出于策略的因素偶尔为之。

闻一先生在文章中对米尔巴赫案件凶手的下场交待如下:

布柳姆金被赦免后,宣布退出左派社会革命党(其实,左派社会革命党已经不复存在),不久,经捷尔任斯基介绍加入布尔什维克党。1919—1920年在乌克兰作战,后来一度当过南方战线的一个师的参谋长。1920年,布柳姆金去了伊朗,在那里甚至成为伊朗CP的中央委员并一度担任过该国很高的军职。他因此获取了军功章并被派到红军军事科学院学习和工作。1922年,他曾一度调到托洛茨基的军事事务人民委员部务秘书处工作。1923年,他被捷尔任斯基召进奥格布的外情局,负责苏联在中国东北、西藏、蒙古和中东的情报间谍工作。1929年,他被奥格布派往土耳其工作,在伊斯坦布尔会见了托洛茨基。后因受托洛茨基委托向苏联当局转交了托洛茨基的信件而遭到逮捕、审讯。1929年11月3日,布柳姆金被判处死刑遭到枪决。……布柳姆金的一生可谓大起大落,光怪陆离。不过,人们也许可以从他此生的变幻中找到解读米尔巴赫事件的某些密码。

从米尔巴赫被刺到布柳姆金被赦,因这一案件而遭受覆灭命运的只有一个左派社会革命党,只有被指认为是案件“主谋者”的左派社会革命党的领导人。自此,左派社会革命党不复存在,所有的左派社会革命党人或者是退出了苏维埃政府,或者是改换门庭,加入布尔什维克,继续他们在政府中的一官半职的生涯,布尔什维克与左派社会革命党的联合政权也不复存在。一个列宁所奋斗追求的“清一色的布尔什维克政府”成为现实。

就历史而言,终究是没有直接的证据,或者说直接的证据被永远地隐藏了起来,来证明布柳姆金是奉谁的命令暗杀米尔巴赫大使的。是苏维埃政府所说的“左派社会革命党的行动”,还是多年来纷纷议论的“布尔什维克的暴力”,这依然是个历史之谜。也许,有一个至今人们很少关注的问题值得思索,那就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暗杀米尔巴赫大使,谁将得益?

如今,能够把“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列宁当作普通人来评论,能够把布尔什维克的罪行称之为罪行,能够把布尔什维克主义的谬论称之为谬论,这本身就是历史向前进了一大步所致。现在,一百年过去了,如果还不能勇敢地批判过去的罪恶,揭穿有关寡头独裁者的政治和历史神话,就不能增强我们的思考能力,使我们知道我们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应该向何处去和应该怎样行动。

(未完待续)

东欧政治笑话(11)

当年,有一个匈牙利老太太从乡下到城里去参加官方举办的国庆节集会。

她路过一条大街看到墙上挂着马克思的画像,她问:“这个长胡子的老头是谁?”有人告诉她:“那是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他解放了全世界无产阶级。”

老太太走到另一个地方看到列宁的画像又问:“这个人是谁呀?”别人回答她:“他是列宁,领导了俄国十月革命,是社会主义社会的创立者。”

老太太往前走,又看到勃列日涅夫的画像,又问:“这又是谁?”有路人回答说:“听说他是把苏联从德国法西斯侵略下解放出来的领导人。”老太太马上说:“那他能把我们从苏联人那里解放出来吗?”

荀路 2020年9月11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