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正奇和他的士兵追到武昌城的保安门下,天正黑得厉害。

保安门城楼下的街市一片狼籍,仿佛刚刚被人洗劫过一番。店铺的门牌随意倒歪着。满地碎碴,脚踩上去吱嘎地响,也不知踩到些什么。不小心一脚踢着个物件,哐当一下,可能是口铁锅或者马桶。很多的人家已经不是家了。沿街的铺门齐齐闭着,没有灯光,门内却潜伏着骚动。莫正奇能觉出门背后藏有眼睛。那些窥视的目光紧张而恐惧。

跑在最前面的人,几乎与落在最后的敌军混在一起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彼此都看不清对方为谁。追的只管着追,逃的也只顾着逃。两支人马的头尾相衔接着,竟了无人知。紧张至此,人人脑袋麻木。

城楼之上,忽有人大喊:赶紧关门!关闭城门!在这个奔跑着的暗夜里,这就是惊天炸雷。关门的嘎嘎声立即夹着轰轰的声音响起。莫正奇此刻方意识到,他们已经冲到底线,不能再向前了。他紧急地刹住脚步,回身也大声叫了起来,不要进城门!他的声音因嘶哑而怪异,尾随他身后的追击者们蓦然止步,相互间发出疑问:怎么啦?怎么回事?而那些奔得快的,却已经端枪跑进了城里。莫正奇眼睁睁望着大门哄然关闭,他知道,前面的士兵已然无法回头。

城楼上的枪声响了起来。莫正奇身边顿时有人倒下。人们这才惊遽而醒,迅疾地散向两边。所幸城边房屋尚未完全拆毁,立即成自然掩体。莫正奇指挥着大家还击,几分钟后,方发现所有还击都是徒劳。高高的城墙令打出枪的子弹仿佛在夜空里化成空气,除了听响,什么效果也没有。于是后撤。

追在后面的部队也都顿下脚步。队伍里有坚定而低沉的声音在说话,集结。集结。围城。围城。两个字的命令,一声一声地传递着,如水中波纹,朝远处漾开。

莫正奇撤到城濠之外,他清点人员时,却发现适才那一阵,冲进城内和撤退时倒下的人数比他想象得要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是太唐突了。

天微亮时,大队人马已经抵达城下。武昌城的城廓清晰可见。古老的城墙蜿蜒在坡度不高的山上。城边的街市寂寥无人,板壁屋东倒西歪的,火烧或炮炸的痕迹还很新鲜,的确一场劫难刚过。城楼墙壁上的挂灯、城垛里的枪管、城门上包裹着的铁皮乃至铁皮上的钉子也都历历在目。离城远一点,胆大的居民却开起大门,在北伐军中做起了生意。莫正奇突然馋起了粉,便拉着吴保生四下找粉店。找了几个铺面,终是发现一家卖粉的小铺子。他上前要了一碗,呼啦啦便往嘴里送,速度快得几乎噎着。跟他老家的米粉相比,味道差得太远。但能有得吃,却也顾不上许多。莫正奇吃罢方想起问铺主,说你不怕打仗?铺主说,怎么不怕?可是两个小伢要上学,不做生意又哪里活得下?

两人说话间,时有流弹飞过。恰有一颗打在对面的门板下,瞬间门上留下一洞。莫正奇说,假如这家伙打在你脑袋上,你怎么说?粉店的店主顿时吓得脸白。莫正奇让吴保生付账。吴保生掏钱时说,兄弟,粉还好吃。上学是要紧,赚钱也要紧,只是小命更要紧。铺主忙收拾铺面,喋喋地说,是是是,长官说得对。小命更要紧。

武昌城业已相当古老。这个地方,三国时便有城墙。朝代更替,人来人往。建了又建,修了再修,不觉已逾千年。城池墙高七米、厚五米,绵延环绕三十公里。十座城门沟通城内城外。汉阳门、平湖门、文昌门临着长江;通湘门、宾阳门、忠孝门近靠铁路;向南的望山门、保安门、中和门面对巡司河,朝北的武胜门紧挨沙湖。水深三米的护城河划开了城内与城外的界线。长久没有大的战争,老百姓倚着城墙搭起了房屋和街市。各城门的护城河上,有石桥连接着通向城外的道路。蛇山便横亘在城中,果如一条大虫,头在江边,尾巴却一直乃到了宾阳门,将一城分为了南北。蛇头蛇尾,都设着哨卡和炮位。沿着山脊走一趟,长江汉水、沙湖南湖,龟山洪山,公路铁路,诸如之类,尽收于眼底。守之容易,攻却万难。

北伐军的大军全速开来,将武昌城团团包围。第七军驻在中和门、保安门、望山门外,第四军在忠孝门、宾阳门、通湘门。守在城里的北洋军刘玉春、陈嘉漠部将十座城门关得严严实实。守城司令刘玉春已向吴佩孚誓言保证,绝不失城。沉重的大门,隔绝出一个小小的孤立的世界,城内长街*上热闹的市声也消失大门的背后。

北伐军总司令部设在了南湖文科大学内。攻城的任务下达给了陈可钰所率之第四军和李宗仁所率之第七军。因第四军李济深军长留镇广州,陈可钰副军长乃四军代理军长之故,攻城总司令由第七军长李宗仁担当。攻打汉阳和汉口则交由唐生智所率之第八军。

莫正奇奉命将部队带到长春观。第四军属下独立团驻扎在此。对面的宾阳门便是他的对手。莫正奇从来没有到过武昌,虽然他的舅舅就住在这里,但他却从未来过。所有关于武昌的传说都来自表弟梁文琪。无论表弟怎样形容,他还是不知武昌跟广州有什么差别。远望着高大的城墙和高出墙外的蛇山,一种神秘感突然涌来心头。徜如没有枪声,没有交战,住在城里的山下,在山边开块地,种点庄稼,日子或许会很自在。他想,如果活不了,死在这城下也行,可能来世就投胎在此,那时候,仗也打完了,就可以过上他想要的那种小日子。他把这想法说给吴保生听。吴保生从来不敢跟他顶嘴,这时候却顶了他一句。吴保生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老家。听说这里冬天会冷掉脚趾头。我要死也不在这,我要回家死。转世投胎还住在你家附近。别人欺负我时,你还得再帮我。莫正奇哭笑不得,顺手给了他脑袋一掌,我投胎在了这里,你却回老家,怎么住我附近?

独立团的前线指挥部设在长春观的三皇殿。长春观是为纪念道教全真七子长春真人邱处机而得名的道观。传说邱处机曾力劝元太祖成吉思汗施仁政,以“一言止杀”而受其封赏。之后便在此处的太极宫上修建了长春观。那已是六百多年前的事了。及至明代中叶,这方已是道友万数,屋宇千间。三皇殿是长春观最重要的殿堂。里面供着伏羲、神农和轩辕。现在,搬来几张桌子,这里便成了北伐军最前沿的独立团指挥部。“一言止杀”在弥漫硝烟里,只如传说。

观内大多的道士畏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也有几个年轻道士脸上溢着光彩,前来找革命军战士搭讪,说早就盼望革命了。莫正奇随营长曹渊一走进长春观的山门,便见一道士不停地朝往来的军人行礼。莫正奇有些好奇,说他在做什么?曹渊说,是想支持革命吧。道士见他二人如此说,忙答道,是呀是呀。我们老祖长春真人也一向赞同革命。又说辛亥年推翻满清时,观里好几个老道人都前去帮了忙的。莫正奇隐忍不住,笑了起来。曹渊说,那就好。现在你去歇着,等我们革命完了再来跟你聊你的老祖。

司令部决定9月3日攻城。从9月1日与敌方短暂交火来看,敌方倚城死守,攻城难度较大。上方决定必须挟胜前进,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借助云梯,强行突破。第四、七两军将成立敢死队。自愿报名,再由长官决定人选。

莫正奇当众站起大声说,不必报名。我们参加革命,本就是自愿。我们是为主义而战,每个人都是敢死队员,点谁谁去,没二话可说。

莫正奇的话引起一派反响,响应声立即四起。众人皆说我们都不怕死。点谁谁去。组队的独立团团长叶挺严肃地看着他的队伍,片刻沉吟后,开始点名。敢死队分为三支队伍。曹渊营长率第一营为奋勇队;许继慎率第二营为拥进队;张伯黄率第三营及特别大队为预备队。叶挺说,对于北伐军来说,拿下武昌城,几乎意味着北伐的胜利。火力攻城,势在必然。无论取城难度多大,都必须不计代价以攻克。众人便慨然答说,明白。

城墙下的民房已经被炸毁,护城河外的街市也是一派断垣残壁,成一片开阔之地。但尚有低矮的断墙可借为掩体,由此而接近宾阳门。宾阳门的东北角是一个小小的山丘。因地势之故,城墙便显得偏低。北伐军的大炮架在洪山高地,集中炮火以掩护,也相对便利。行动的时间是半夜。四百敢死队员分十人为一组,各组两架云梯。

莫正奇领着一干人接到命令,待夜黑透,便悄然出发。他的心充满激动,想到明天或可能就会站在武昌城头上遥看江湖,指点河山,那时的他们,又将会是何等的气概。他还想,着一身戎装去舅舅家探亲,想必会把那个古板的老舅吓得不轻。吴保生走过来,低声问莫正奇,明天我们真的能在武昌吃早餐吗?莫正奇说,你就光记得吃!明天我请客!

宾阳门东门角看上去并不太远,过洼地,登小丘,跨濠沟,便可到城墙下。城墙借着土丘的地势,只修了一丈五六尺高。显然比另处城墙低了几米。云梯搭上,伸手便能攀住城墙。站在长春观,几乎能将城上的动静看得清楚。而城上看他们,亦是如此。白天行动断然不行,只能在夜深得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时,才有可能。

曹渊走在队伍最前。他的步伐显得有些犹豫。战前准备的时间太少,从哪条路摸过护城河最为方便以及在哪几个点架梯登城最为简易,全都没有事先侦察。各队之间的联络信号,也含糊不清。甚至连捆绑云梯的长竹都没时间进行挑选。云梯扎成后,长度明显不够。有一架云梯,走到半路便散了架。曹渊的心有些下沉。如果路途不顺,遇上地雷,便是送死;如果云梯架上,难抵城头,爬墙便也是送死;如果线路不清,待奋勇队完全到位,天已经见亮,还是送死。司令部求胜心切,觉得这一路胜仗连连,其实也从来没有哪一场仗把敌方情况完全摸清,单凭着勇猛和快速,却也一路吹着胜利的军号打过来了。上天正眷顾北伐军。所有人都相信凭着战士们的无畏精神,强行攻城一定能行。但是,战场不可以单凭一厢情愿的猜想。曹渊找到团长叶挺,说如果这样仓促行动,是否过于冒险。叶挺沉吟片刻,方说,你所说的,我也知道。但司令部已经下令,冒险也得行动。

这是个没有星月的夜晚。四周黑漆一般。行走中,相互不见,只有压低的声音不时提示:跟上。云梯沉重,夜路难行,奋勇队摸着黑,磕磕碰碰地先后抵达阵地时,天边果然已经露了白丝。曹渊对莫正奇说,看准一切机会登城,但如果不行,听到我命令,就立即下撤,一分钟也不能延缓。莫正奇说,营长放心,我们跟他们交过手,他们不经打的。我们咬一咬牙,就冲上去了。曹渊板下面孔,说此一时彼一时。你也不看看人家现在是什么地形?你迟疑一分钟,可能就是几十个弟兄的命。你不怕我拿你的项上人头祭他们?

莫正奇从未见曹渊这样严厉过,吓得忙说,是是是。心里却在想,我们是什么人?北伐军哩,怎么会败在他们手上?

敢死队全体一经就位,冲击的号令即发出。每队以四人扛一架云梯,几乎是奔跑着穿过洼地,越过城濠,直抵城下。护城河比预计中容易过。然而,未及搭上云梯,便被城楼上守军发现。头顶上有人喊出了声:敌人来了!顿时,城楼上所有的灯一起点亮,吊在城墙壁上的火把亦燃烧起来。攻城的北伐军完全置身在光照之下。子弹如暴雨一样倾泻下来。非但如此,背后掩护攻城敢死队的子弹完全够不着城楼上的对方,反倒是落在了自家人身上。大炮也冲天响起,虽然没能炸到攻城队伍,但那些巨响,也够让人心惊肉跳。一瞬间,上下夹击,梯垮人坠。曹渊浑身冷汗冒出,继续攻城,无疑全军覆没,便大喊了一声:撤!

莫正奇听到这声喊时,正从云梯上摔下。一支断掉了竹子,扎着了他的小腿。他疼得一阵抽搐,恨不能飞上城楼,宰了上面那帮人。但他也心知这仗再打下去,弟兄们便不会再有活口。于是他果然一分钟不敢怠慢,立即呼应着曹渊的声音,领着众人择路退回。他的腿已然行走不便,血将装载裤管都染红了。吴保生尽可能地顾着他。城楼上的机枪拼命地扫着。几乎已经度过了护城河,莫正奇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未及爬起身来,一个人猛地扑上来,将他压在了身下。枪声便几乎响在了耳边,四周的泥沙飞溅着。

几秒后,长春观外围墙边发出密集的枪声,这是叶挺团长指挥着后备队掩护他们撤退。城楼上的攻击一时停顿,莫正奇翻身而起,发现扑在他身上的是吴保生,他已然中弹,背上的血正汩汩地朝外冒着。莫正奇大惊失色,他顾不得腿疼,背起他便一通猛跑。

吴保生在他的背上奄奄一息道,正哥,没打着我心脏,大概在肩膀上。你别急,不能跑猛了,你腿有伤哩。莫正奇说,你个猪呀,你扑在我身上做什么。吴保生哼哼地说,不然你脑袋没了。正哥,我救了你哩。回老家后,我胳膊疼,你就得帮我家整地哦。

莫正奇没心思再跟他逗嘴,他知道自己的命是吴保生救的,眼睛便有些湿,他说,我保证让湘梅治好你,我保证你不疼。

回到长春观时,太阳刚刚出来。硝烟已散失一尽,空气中带着清晨湿润。眼面蛇山身后洪山上都静卧着。山上的树林仍努力地舒展着枝叶。夏末的阳光,落在叶片上,随风摇曳,仿佛将光点四下播洒。明媚的气息,便随着这光点,随风传达。武昌城楼上,响着胜利的欢呼和狂笑。那声音如同飞刀扎来,莫正奇觉得心肺恍如扎穿。北伐出征以来,独立团浴血奋战,还从没这么败过。

留守在家的人全都前来慰问。敢死队个个都露一副沮丧神情。仿佛失败皆因自己未曾拼命。曹渊清点罢人数,虽然已有伤亡,但因撤得快,所幸还不算严重。

莫正奇看着叶挺走过来,有些心虚,这时候他觉得死在战场上似乎更好过一点。叶挺走到他跟前,顿住脚,见他裤管有血,便侧脸向下望了望。莫正奇忙说,竹子扎的,已经干了。叶挺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肩。跟在叶挺身后的曹渊忙说,等下就去宝通寺包扎一下。莫正奇低声说,是。

望着狼狈的敢死队,叶挺的面色凝重。半天才说,大家休整休整,有伤的加紧治疗。准备再次强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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