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罗以南整整一夜没有合眼。

攻城开始了。炮火震天动地的响,罗以南能感到他们的房间亦随之震动。以北伐军的勇猛无畏,善打善拼,所有人都坚信,拿下武昌城就是明天白天的事。胜利已然在望,他们每个人都神经亢奋。就连天性消沉的罗以南,也情不自禁被大家感染。他忙着写了一夜的标语。不光是他,就是他们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也在写。在他眼里,郭沫若的字,落笔云烟,几近完美。但却因为崇敬,罗以南仍然不敢靠他太近。

天没亮,罗以南和张结子被派去长春观了解情况。郭主任说,两个任务,一是有胜利消息,立即回来报告;二是战场上的情况,要写成文字,送去报馆。罗以南有些兴奋,因为他还从来没有给报馆写过文章,徜如果能将一场战事纪录下来,发表在报上,那将是人生何等的大事。

他们摸着黑赶往长春观。行进途中,激烈的枪炮声一刻也没有停歇。甚至几枚炮弹,就在他们附近爆炸。他们完全不知这炮弹从哪里来。一听呼啸,便吓得就地趴倒,爆炸之后,常常泥土喷得一身。行到此时,才觉得死亡其实离他们并不遥远。

罗以南和张结子都深觉恐惧。但是他们不能逃回去,这样他们将被人不耻。他们只有胆颤心惊地朝前走。为了壮胆,他们谈起了梁克斯。梁克斯是何等英雄气概,炮弹炸响在身边,也毫无畏惧。无论如何,他们俩个都做不到这一点。而现在的梁克斯,正在最前线冲锋陷阵。他们甚至不知道在这样的枪炮声中,梁克斯会怎么样。是成为一个英雄被人欢呼着举上天空,还是成为一具尸体被人悲伤着抬下阵地。而这一切,皆有可能。

便是在梁克斯的陪伴下,罗以南和张结子总算平安地抵达了长春观。这时的天边,已经出现鱼肚白色。

战斗还在进行。敌人的炮火异常猛烈。在前线督战的邓演达主任衣袖被子弹洞穿,马亦被打死。罗以南听得心惊肉跳。

长春观几乎和宾阳门的城楼差不多高。前面一截土墙后,掩藏着士兵。他们在这里与城楼上的守军对射,以帮助正在爬城的敢死队。罗以南想要到土墙去观看前线状况,被一个战士制止了。他说,邓主任交待过,不要你们往前去。罗以南便也听从了他的制止,他找了一处石墩,蹲在后面,不时从那里,观看前方的战斗情景。

他的左前方,有几个人不时交换着探头朝外观察。他认出来了,一个是他们的邓演达主任,一个是俄国军事顾问,还有一个人,平常不好作声,面色严峻,罗以南知他是俄国军事顾问的翻译。除了邓主任,罗以南并不知其它人的名字。但他们在军中的地位,人人清楚。北伐军如此能打,罗以南想,大约跟这些长官每每亲上前线有关。

突然,他前面的这几人剧烈骚动起来。罗以南听到一向沉稳的邓演达主任发出失态的声音,快,来人!快来人!罗以南惊了一下,他一跃而起,刚跑几步,一粒子弹嘘地一声低啸,从他身上擦过,他觉得臂膀热了一下,低头看过,新发的军服已经被擦破。疼痛感立即从手臂一直拉扯到心。他想难道我受伤了,这一想过,便吓得立即蹲了下来。

几个战士猫着腰以小快步从他面前跑过,罗以南迟疑几秒,跟在他们身后,也猫腰而行。抵达土墙边时,他一眼看到了中弹倒下的顾问翻译。邓演达正抱着他的身体。他满头是血,两眼迷离,嘴上却说,我不要紧,你们要小心敌人。话说完,眼光便散了。邓演达急道,赶紧抬到后面,马上叫医生。

见血即晕的罗以南已无力抬人,他软坐在土墙后,闭着眼睛,不能动弹。他的手臂也开始流血。他完全不能回想适才的情景。几分钟前他还看见顾问翻译打手势说话,转瞬便命在旦夕。一个战士走过来,见他如此,惊说道,你负伤了?罗以南没作声,他正处于晕眩状态。那个战士便将他搀扶起来,架着他进到一间大殿里。罗以南被安排在殿前一张干草绞编的蒲团上坐下。这时候医生为顾问翻译刚刚检查完毕,他用一种低沉的声音对焦急的邓演达主任说,子弹是从后脑打进的,穿胸而过。已经不行了。这声音将晕眩中的罗以南唤醒。他脑中跳出翻译的名字,纪德甫*。

罗以南想起这名字时,脑袋开始变得清晰。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引起一个护士的注意。她走到罗以南跟前,说是你?罗以南木然地望着她,又想起了叔雅。护士突然说,你又晕血了?

罗以南瞬间完全清醒,他想起这是曾经路遇并救治过他的张文秀。罗以南说,是你吗?又是你吗?张文秀看到了他胳膊上的血,惊道,你负伤了?来,我替你检查一下。罗以南说,被子弹擦了一下,现在已经不疼了。张文秀说,不疼也要检查一下。说过的呀,再见我时,不可以负伤的!说着,她伸出手,帮他脱下军衣。罗以南不敢看,他怕自己再次晕眩。张文秀说,嗯,你运气还好,伤口不深,没伤筋骨。血也干了。她说着,从身边的小包时,摸出纱布和药,三下两下替他包扎好,然后说,注意不要发炎,两三天就没事了。

罗以南说,你在这儿吗?张文秀说,野战医院设在宝通寺。但是只要开战,我们就必须在最前线。我们得及时抢救伤员。对了,你的同伴呢?那个马克思恩格斯?罗以南朝着宾阳门方向摆了摆头,说他加入了奋勇队,现在还不知死活。说话间,他的心变得忧郁起来。他在心里说,梁克斯,你在哪里?张文秀不由赞叹了一句,呵,他真了不起!

张文秀说罢,赶去替另一个伤员治疗。罗以南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重复了她的话,他真了不起!

宾阳门的枪声开始减弱。不知敢死队中冲在最前的奋勇队士兵们状况如何。罗以南的眼边老时浮出梁克斯的脸。他不明白,这张脸为何始终在传达着一种凶多吉少的信息。

罗以南走出三皇殿,他看到所有人都紧张着面孔,心知前线情况不妙,便随他们行进的方向而去。长春观前是一片小小的园子,这里可以远远地望见城楼,但因隔三岔五的房子阻隔着,子弹不能轻易地穿越到此。罗以南看到了沉着面孔的叶挺,他正大步地朝着宾阳门小高地方向而去。顺着他行走的方向,罗以南看到一个浑身血污的军人朝着他奔跑。罗以南情不自禁加快了步子,他也朝着那个人跑去。

那个人的手抬了起来,罗以南看到他手上似乎捏着一张纸条。他朝着叶挺跑,还隔有三五步,一句话也没有说,便一头栽倒在地。他的手臂正对着叶挺伸直,人却昏迷过去。叶挺蹲下身大声道,快,担架过来。然后又说,莫正奇,你要坚持住啊!然后从他手上抽出了纸条。

叶挺看罢纸条,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撤!所有的人都撤回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有人追问了一句,蒋总司令限令48小时拿下城楼。叶挺依然用他压抑而低沉的声音说,你知道我的一营还剩多少人吗?难道让他们一个都不剩全都死在武昌城下?还有曹渊……他似乎说不下去了。

罗以南的心思已然不在叶挺这边,他记起了这个叫莫正奇的连长正是梁克斯的表哥。那么梁克斯呢?罗以南的心向下沉着,一直下沉,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攻城完全失败。死在武昌城下的北伐军战士已经无法点数。罗以南有些张惶。从宾阳门撤下来的士兵,一个个都狼狈不堪,出发前那种抱着必胜信心的笑容一扫而尽。罗以南想,他们的心路经历一定复杂。想到这个,他的心里也变得复杂起来。罗以南不停地上前去询问有没有看到梁克斯。那些沮丧着面孔的人都不说话,只是摇头。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罗以南想,是了,他不过刚刚来到两天而已。罗以南不能相信,只不过两天,他和梁克斯便会生死两隔。

张结子匆匆来找罗以南,说邓主任命令,把纪翻译的遗体抬回南湖司令部去。罗以南无奈,只能随着张结子前去护送。他对张结子说,我还没找到梁克斯哩。张结子说,如果活着,肯定能再见到,如果找不到,那多半是死了。他的话十分冷静,冷静得几近冷酷。罗以南望了望他。张结子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我跟纪翻译很熟,你知道吗?我问过他俄语单词,他每次都认真告诉我。还说打完仗教我俄语。可现在呢?他就躺在那里了。张结子的话有点悲凉。

纪德甫的尸体放在担架上,一件雨衣将他的上身完全罩住。邓演达派了他的护兵一同前往。

走出洪山不多远,迎面过来一支队伍。这队伍打着旗帜,且说且笑着,洋溢着一派喜气。彼此走近,罗以南才看清,原是政治部的郭沫若引领着这队人马欢笑而来。他刚要说话,便听邓演达的护兵叫道,郭主任!

郭沫若见他叫唤,又见担架上躺着的人,不由大惊,快步上前说,这是?是邓主任吗?他受了伤?护兵说,不是,是……。护兵没有说出口。郭沫若上前掀开了雨衣,他认出了这是纪德甫。这张脸灰白着,没有一丝生气。郭沫若不觉呆了呆,眼眶里涌出泪水。护兵上前说,邓主任有信给您。

张结子见政治部其它宣传员手上拿着一扎扎的红纸和标语,问道,你们这是?一个宣传员答说,不是说已经攻进武昌城了吗?还说已经在巷战了。我们估计,等我们走到,巷战也该结束了。张结子生气道,谁说的?

正在看纸条的郭沫若转头问,没有攻进城吗?护兵说,没有。攻城失败了。我军伤亡严重。郭沫若脸上露出惊愕的神色,他说,我们是从司令部听到的情况。说四军已经进城了,正在进行巷战。难道是谎言?护兵说,不知道这消息是哪里传出的。四军损失惨重,尤其叶团长,他的人死伤大半,我看他难过得眼睛通红,脸都是肿的。郭沫若说,邓主任没事吧?护兵说,邓主任算是运气,只是马被打死了,衣袖被子弹穿了个洞。郭沫若低声道,我的天,这也够危险的呀。

准备进城欢庆的队伍全体调了头,欢喜转瞬变成忧伤。他们默默地跟在护送纪德甫遗体的队伍之后。罗以南想,是谁制造谎言?为什么要说四军打进城了呢?这么大的事情,怎可以当玩笑?但他没有问,其它人也没有问。队伍很沉闷,一直到南湖,都没有人说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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