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史褶里的真相》第三辑 :“解放”红尘(7)

《腹地》悲剧六十年——1949年后首部被禁红色小说

中共掌国后首部被禁作品,竟是“自己人”的红色作品——《腹地》。这部长篇抗日小说创作于冀中根据地,描写1942年“五一大扫荡”,标标准准的红色小说,竟“荣幸”成为1949年后第一部醒目凸显的禁书。《腹地》的悲剧恰好说明中共何以走出重大斜谬的史辙。

拙文资料来自王林《腹地》(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于继增〈建国后第一部遭禁的长篇小说〉。[1]

作者王林

王林(1909~1984),河北衡水人,1925年就读北京今是中学,1930年加入共青团,折腾学运,一度被捕,是年秋考入青岛大学外文系。1931年冬转党(介绍人俞启威),后任青岛大学中共党支书,组织179名青岛大学生南下请愿抗日,失败后任海鸥剧社社长(后由俞启威继任)。剧社成员有崔嵬、李云鹤(江青)。这一时期,王林发表短篇小说〈这年头〉等。

1932年,王林身分暴露,开除学籍,逃奔上海,参加左翼剧联领导的春秋剧社,组织工运。1933年入国军通信部从事兵运,后参加东北学兵队,参与“一二·九”运动,酝酿西安事变,结交孙铭久并最终潜移默化感染孙。西安事变中,孙铭久亲擒将介石于临潼华清池。

求学期间,王林在沈从文主编的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国闻周报》文艺栏发表乡土题材作品,1935年出版长篇小说《幽僻的陈庄》,寄赠鲁迅、沈从文。1935年2月18日,沈从文发表〈《幽僻的陈庄》题记〉——

他是北方乡下人,所写的也多是北方乡下的故事。作品文字很粗率,组织又并不如何完美,然篇章中莫不具有一种泥土气息,一种中国大陆的厚重林野气息。现在他把他写的一个长篇给我看……看完这个作品,我很感动。

1936年7月,受中共北方局委托,王林入北平草岚子监狱传达北方局指示:可履行自首书手续出狱,“自首书”即公开发表〈反共启事〉,入狱六年的李初梨等凛然拒绝。狱中党组织后经再三核实,确认指示真正来自中共中央,61人“履行手续”出狱。此即文革“六十一人叛徒集团”的出处。文革后资料披露:此案为毛泽东、康生构陷,因为这批北方局干部文革前已是省市大员,刘少奇的“墙脚”。为打倒刘少奇,并防止翻案,必须一并铲除他的“墙脚”。

“七·七”事变后,王林返乡抗日,参加吕正操的冀中自卫军,任冀中文建会副主任、火线剧社第一任社长,写下取材真人真事的〈警号〉、〈小英雄〉等精短话剧与短篇小说,很受欢迎。他组织“冀中一日”、“伟大的一年间”等抗日写作运动。

1942年日寇对冀中发动“五一大扫荡”,王林时任冀中文协主任,接令撤往太行山,但他坚决要求留下——

正如演戏演到高潮一样,我不能中途退场。作为一个文艺写作者,我有责任描写这一段斗争历史,我不能等事过境迁再回来根据访问和推想来写,我要作为历史的一个证人和战斗员,来表现这段惊心动魄的民族革命战争史。

冀中区党委宣传部长周小舟负责干部转移,批准王林作为例外留下。

吕正操评曰:

(他)童颜笑面……为人开朗,富有风趣,能接近群众,妇孺多识其名。他长年累月走乡串户,熟悉地方风土,所知掌故最多,有冀中活字典、活地图之称。所着长篇小说《腹地》,反映冀中区军民于敌寇“五一大扫荡”之时,艰苦卓绝战斗情景,真实生动,可歌可泣,富于史料价值,早已为评论家所称许。[2]

《腹地》写作

在冀中坚持斗争,环境残酷,随时可能牺牲。敌人碉堡如林,封锁沟密如蛛网。“端起饭碗来,也不一定能吃完这顿饭。”1942年10月,王林像准备遗嘱一样,蹲在堡垒户的地道口,在堡垒户麻袋遮窗的灯下,开始《腹地》写作。1943年4月完成30万字初稿。“关于反扫荡斗争的艰苦生活,我都如实地写进《腹地》中。”今天到这村,明天转那村,写完一叠稿纸就埋入地道,直到抗战胜利,才从土里挖出手稿。

小说主人公、八路军荣军代连长辛大刚,拄着拐杖回到滹沱河边家乡——辛庄,参加剧团并与女主角白玉萼相爱。村支书范世荣乃破落地主后代,丧妻后也追求漂亮的白姑娘,借反淫乱之名,在村里开辛白两人的斗争会。此时,“五一大扫荡”开始,村支书躲入敌人据点的丈人家,叫都叫不回来,村政权瘫痪。辛大刚挺身带领村民展开艰苦“反扫荡”。可继任村支书竟又是投机分子。作品既歌颂冀中如火如荼的抗日斗争,高扬英雄主义,也抨击根据地内部蜕化分子,通过正面人物与黑暗势力的斗争,构成反扫荡立体画面。作品笔触细腻,全景展现冀中根据地“五一大扫荡”,民心向背、喜怒哀乐,揭露农村基层的阴暗面。

遭禁经过

1946年,王林将《腹地》手稿给党内文艺界朋友传看,征求意见。延安鲁艺戏剧系主任张庚——

第一节到第六节气魄大,但辛大刚到剧团搞恋爱去了……这村前后支书皆坏蛋,令人不知光明何在。

延安《解放日报》副刊编辑陈企霞(后为大右派)的反对声最大:

不同意将一个党的负责人写成这样。政治影响不好,让人觉得共产党的力量在哪里?不应该告诉说共产党里有坏蛋。《腹地》的主要缺点就是没有爱护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违背了毛主席的文艺原则,这是暴露黑暗。

有人建议:能否将支书换成副支书?

1948年夏,陈企霞在华北文艺座谈会上:

在共产党领导的地区,不能出版这本小说!

王林深悔写作前没有先看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但当时他连党报都看不到,哪有条件学习〈讲话〉?也有鼓励的声音,康濯写信给王林:

花了两天时间,看完了大作《腹地》,我激动得不行!我拼命找黑暗,但找不着!我拼命找“看不出人民力量的东西”,但人民力量都向我涌来!

丁玲劝王林:将《腹地》给周扬寄去。

周扬此时还清醒:

别人说这本小说把解放区写得太黑暗了,我看写得还太光明了呢。冀中区那个时候的工作就那样深入吗?[3]

1949年1月,王林随共军进天津,任天津总工会文教部长。孙犁向他透露上面的意见:“不修改也可以”。1949年9月30日,天津新华书店出版,反响巨大。10月6日,孙犁读后感——

关于领导的力量,在小说里的表现是薄弱的。主人公辛大刚是个坚强有力的人物,作为激发,作者对比上一个落后的、有害的力量——范世荣。作者使他处于那样重要的地位,使得辛大刚性格的完成上得到很大便利,而在作品主题的完成上受到很大伤害。我们应该指出这一点。……作为党在这村庄的执行者,过于强调了他的缺点,则必然暗淡在新民主主义空气生发的新村庄的光彩。……完成了一个英雄,减低了群众的、领导的力量。[4]

1950年第27期、第28期《文艺报》,连载副主编陈企霞两万余字长评〈评王林的长篇小说《腹地》〉——

这部小说无论是在选择英雄形象上,反映农村内部斗争上,描写党内斗争和党的领导上……都存在着本质上的重大缺点。……党的领导实际上是被否定了的,党的作用是看不见的,党内的斗争充满了墙角原则的纠纷……对于我们矢志为工农兵服务的文艺作者,是值得十二分警惕,应该千百次去思索的。

《文艺报》直接代表中宣部,陈企霞评论一出,《腹地》等于被判死刑。虽然没有禁止发行的档,但新华书店全部下架。王林找到周扬评理,周扬不置可否。

从上述摘评中,可清晰看到政治对艺术的要求:连基层党组织的黑暗面都不能写,否则就是“伤害主题”,减低“党的力量”,犯了“政治错误”。

三十四年修改

王林历任天津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天津作协副主席、河北文联副主席。虽说是“响当当”的红色作家,“自己人”,内心却非常矛盾十分痛苦,写了八次检讨,承认“严重的自然主义倾向”,努力修改《腹地》,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前后修改34年,象是得了创作后遗症。

以后的几十年里,父亲不断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也不断地试图用“新的文艺思想”修改《腹地》。

王林逐章反思:“太压抑”、“不典型”、“妇女太落后”、“正面形象还没有树立起来”、“应当首先讲毛主席的井冈山斗争”……

文革结束,王林仍认定《腹地》必须修改,坚持按“新思想”修改,不时要子女帮着誊抄修改稿。在噤若寒蝉、唯恐疏漏的不断反省中,《腹地》终于无一“败笔”、无一不是。

1984年,王林去世。1985年,修改34年“几乎重写”的《腹地》总算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印行新版。《腹地》面目全非——共产党彻底高大了,村民也有了喜神似面貌,反面人物全都猥琐不堪。长子王端阳评新版《腹地》——

说实话,这个版本我读了几次都没读完,总觉得里面有“高大全”和“三突出”的东西。

(倒是1949年原版)我刚看了几章,就被强烈地震撼了![5]

恢复原版

2007年,纪念抗战七十周年,解放军出版社再版1949年原版《腹地》,好评如潮,“解放和反思伟大抗日战争的第一笔”、“真实细腻的自然主义手法是《腹地》的灵魂”、“王林是一位了不起的战地军旅作家”……

《腹地》的“否定之否定”,滑稽悲凉,凸显中共严重偏离历史理性再荡回来的轨迹。更沉痛更黑色幽默的是:陈企霞如此之左,居然还是“右派”!相当意义上,陈企霞实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挥拳打倒自己”。陈企霞的划“右”,有他自己为极左思潮添加的一捧柴禾。王林虽然对批斗从未服气,但也从未怀疑“毛泽东文艺思想”,只惦着如何彻底改造自己,如何跟上“新时代”,只怨能力不逮,未能深刻领会“伟大的毛泽东思想”,为什么达不到孙犁《荷花淀》、《风云初记》的水平?

好端端一部作品,改了34年,从真实的自然主义改成“正确的浪漫主义”,搭进整个下半辈子,最后竟全错了,还是原版好!这不是在开国际玩笑么?不是在忽悠一代人么?一本正经、代价沉巨,最后竟回到原点!《腹地》的否定之否定轨迹,恰与中共革命性质同步,偌大一场“天翻地覆”,最后竟“方向搞错”!这么一幕历史荒诞剧,至今还不准反思,这,这?这!这!!……可爱的中国,实在也是悲哀的中国呵!

2012-9-2 上海

[1] 《读书文摘》(武汉)2012年第9期转载,页50~55。

[2] 吕正操:〈代序〉,王林《腹地》,解放军出版社(北京)2007年,页1~2。

[3] 王林:《腹地》,解放军出版社(北京)2007年,封底《腹地》备忘录。

[4] 孙犁:〈《腹地》短评〉,王林《腹地》,解放军出版社(北京)2007年,页6~7。

[5] 王端阳:〈《腹地》后记〉,王林《腹地》,解放军出版社(北京)2007年,页366、365。

原载:《开放》(香港)2013年7月号

【附录】台湾评论家凌锋(林保华)读后感(《开放》2013年8月号)

金钟兄: (《开放》主编)

今天收到《开放》杂志,时间比以前早许多。我第一篇看的是裴毅然的“《腹地》悲剧六十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看过这本书。

我是1950年代初在印尼雅加达读初中时看的。作为“新中国”在海外的第一代愤青,当时狂热阅读“革命文艺”,包括苏联小说;有的自己买,有的借来看。《腹地》三十万字太厚太贵,是借来看的;周而复的《燕宿崖》;袁静、孔厥的《新儿女英雄传》;马烽、西戎的《吕梁英雄传》(上下册),就自己买来看,后来还买了裴文提及的孙犁的《荷花淀》、《风云初记》等。当时家里给的零用钱,大部分都贡献给了“革命文艺”。但是那时年纪小,而且看书的速度很快,因而也很快忘记,不过“革命”的烙印已经深深印入脑中。

不久《新观察》刊出孔厥生活腐败的事,让我很吃惊,能写革命文艺者,怎么自己不革命了?不过《腹地》被禁,我完全不知道,即使后来回国后,也不知道,因此才对裴文如此感兴趣。对小说《腹地》的内容我已完全不记得,唯一记得的一段,是扫荡根据地的日军小队长,因为八路军不肯出战,因此写了一封信,想用激将法刺激他们出来打仗,这位小队长写的一首顺口溜是:“八路军,老鼠队,不打仗,只开会”。

当时虽然认为这是“诬蔑”,但是很少革命文艺敢这样写的,觉得很有意思而记入脑海。后来中共路线斗争相继揭发出来的事实,果然毛泽东是反对共军出战,林彪的平型关战役、彭德怀的百团大战都被批判,目的都在积蓄势力,准备战后颠覆国民党政权。因此也有后来毛泽东感谢皇军入侵,日本不必道歉的谈话。这首打油诗反映的完全是事实,如果现在的中共领导人能想到这些,就不必那样煽动对日本的仇恨,自己多做反省,天下就太平许多了。

顺祝 编安

林保华于台北二○一三年七月十日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