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维甫怎么也想不出这场战事怎么会败成这样。

尤其汀泗桥,吴大帅调集大量枪弹和粮食,信誓旦旦要打狠仗。粮食多到筑工事时动用大米白面袋垒胸墙。马维甫觉得不可思议,跟参谋袁宗春说,这样的事,战争史上都不多见。料想不到战斗却只打了一天,他们居然就败得一塌糊涂。马维甫跟着逃跑的残部,一直退到武昌城。

大获全胜的北伐军不依不挠地追逐着,仿佛转瞬即能追到武昌城下。

马维甫从通湘门走进武昌城一刹,突然就对战争产生深深的厌倦。袁宗春死了。退跑途中,被流弹击中。只踉跄一下,就摔倒在地。马维甫意欲回身帮他。旁边有人喊道,不可以停下,叶挺的独立团就在后面,停下就是死。身后的子弹雨一样追逐而来。叶挺的独立团打起仗来仿佛无血无肉,百打不垮。奔跑也如不需出力,风一样就追到跟前。马维甫的犹豫只一秒,闻声便继续跑了起来。转身之间,觉得袁宗春的目光刺伤了他的背。但马维甫的脚步业已停不下来。因他知道,如果他去救他,其结果必是和他一起永远躺下,从此成为那块陌生之地的泥浆和幽灵。然而,他现在还不想死。他恐惧死亡。他的生路只能混杂于溃逃的队伍中,脚不沾地的朝武昌方向飞奔。

住在武昌城第一晚,马维甫整夜恶梦。所到之处,全是袁宗春飘浮的面庞。还有他的眼睛。这眼睛空空洞洞,盯着他凝然不动。他们共事三年,共同进退,从未分离。这一次分开,便成死别。虽说战争中军人随时准备赴死,但亲见自己熟而亲的人猝然而亡,自己也如同死过一回。一连几天,马维甫都觉得自己正在死亡陷井中挣扎。

吴大帅决定打赢贺胜桥,死守武昌城。

会议是在督军署开的。会上吴大帅命刘玉春为守城司令,挥着拳头表示贺胜桥有把握拦住北伐军,武昌城是后盾。说到激动处,拔刀砍案,誓言同心同德,以身许国,坚守武昌,决一死战。绝对不允许北伐军渡过长江。武昌防守总司令部设在了江西会馆。命令发出后,吴大帅自己便乘船过江,去了汉口。

马维甫早前没拿北伐军当回事,历经汀泗桥一役,仿佛一觉睡醒。他们的对手绝非散兵游勇。摊摆在眼前的将是更艰难的一场战事。贺胜桥已紧锣密鼓地阻击北伐。真若有贺胜桥的胜利垫底,守住武昌将会容易得多。正因为此,刘玉春司令显得豪气冲天。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汀泗桥虽输,但贺胜桥却是必赢。贺胜贺胜,就是庆贺我们的胜利。就算万一输掉,想当年,老子在信阳城都能紧守四十三天,我们武昌城高三丈,给他们爬都爬不进来!再多几个四十三天也守得住。

刘司令是条硬汉,有侠肝义胆之气,是马维甫佩服的人,他为这份佩服追随他多年。但眼下却对他的这番豪言,深深不信。

守城方案几乎完全比照去年坚守信阳的方案来做。对于守军,最重要的不是打仗,而是有得吃。没有粮食,守城便是空话。武昌城的粮店和米厂一律被封存起来。曹祥泰和张万山两家最大的米厂,所有粮食全部充军。军需人员查存粮结果,说是按军队每人每天两粥一饭、民众每人每天一饭一粥的份量而计,这些粮食可吃四十天左右。

刘司令一拍大腿说,这就足够!当真还守四十天?要不了十天半月,增援联军一到,我看那帮南军*还不屁滚尿流?

话说得仍然豪情万丈,马维甫还是只信了一半。马维甫信的一半是守城确实不需四十天,但屁滚尿流的却不一定是南军。对这场战事,马维甫满心悲观。汀泗桥,他们做了何等充足的准备,却出人意料地溃败。败在何处呢?马维甫逃到武昌做了一夜恶梦后,他明白,他们败在大势上。世上但凡要去之势,皆非人力可挽。于是,一个词便久久贴在他的脑间:大势已去。

现在,马维甫站在宾阳门上。他看着几个士兵向城墙外半腰处设放油灯。

残缺的墙垛都用砖石修复一新。为求保护,又在守兵的侧背砌起石砖墙,以防流弹。他们征集了城里所有商店的棉花铅丝和煤油,且将土产商店的便壶统统搜罗而来。比起油灯,便壶容量要大得多。将煤油灌满便壶,塞进棉花,再用铅丝系在便壶上,坠于城墙半腰。虽不及电灯明亮,但在暗夜之时,点燃之,却足可借此光线,观察敌方,防止攻城。

宾阳门在武昌城东。城外就是长春观。站在城墙上,长春观如在眼皮底下。据说因长春真人邱处机死于此处,道观由此命名长春观。几个月前,马维甫和袁宗春曾一起去长春观敬香。他们各敬一束,分别默祷。袁宗春问过马维甫默祷时想什么。马维甫说,什么都没有想,心是空的。袁宗春却笑他,说你没老婆,心里才空。而他自己心却是满的,装满父母妻儿,祈祷也是为着他们。

马维甫望着墙外的长春观,袁宗春的声音犹在耳边。

长春观的香烟依然袅袅升起,散开在灰色天空之中。马维甫想,你知道吗?这场战事下来,你在炮火下还会宁静,还会有轻烟袅袅吗?马维甫只觉此刻他的心更加空旷,空旷得仿佛心不存在。

一个士兵设好油灯,顺着绳索爬上城楼。见马维甫,行了一个礼。马维甫看他似觉面熟,朝他微一点头,说河北人?士兵忙立正答说,是的,跟袁参谋……他说出这三个字,却又顿住,稍停方说,……是老乡。马维甫说,知道了。

士兵正欲走开,突然犹豫一下,回身问马维甫,长官,我们守得住吗?马维甫虎起脸,说什么话?难道你不相信刘司令?不相信吴大帅?士兵忙哈下腰,不敢作声。马维甫缓了一下语气,说我知道你的担心,虽然我们在汀泗桥败了,但我们还有贺胜桥。就算贺胜桥也失败,我还是要你明白,与对攻战相比,守城是我们的强项。去年我在信阳守了四十多天,我们有足够的守城经验。武昌城墙比信阳的应该更坚固吧?所以你不必担心守不住。士兵小心答道是。

换在平常,马维甫是懒得对士兵说话的。他不知今天自己为了什么,竟对着一个小兵说上如此一大通。这一通鼓舞士气的话,马维甫想,我是想对士兵说,还是想对我自己说呢?

隔得不远是洪山。春夏两季,空气也是植物肥料。山上树林疯狂生长,长成一派地绿碧森森。毫无疑问,宾阳门一定会有恶战。马维甫的目光落在墙外东北角的小高地上。这块小高地几与墙角等高。北伐军若想攻城,拿这里当突破口定是必然。马维甫叫来一个排长,指着东北角高地说,这里盯紧点,一分钟不能离人。有任何情况,随时跟我报告。排长立正称是。马维甫说,在城墙上,多钻几个机枪眼,这个守城时最管用。排长又一次立正称是。

城墙上多钻几个机枪孔就能管用?马维甫自己也知道自己瞎说。武昌城虽说高墙耸立,真要是炮火连天轰起,又如何能经得住?而且一但炮攻,伤毁的又何止城墙?何止长春观?何止他们守城的兵士?炮弹不长眼睛,墙根下的民宅和城内的民居以及以万而计的百姓又何以从炮火下逃生?所幸舅舅一家人听从他的劝告,决定明天出城,避难汉口。所幸表妹佩珠不肯接受他的感情。想到这个,马维甫心里有些哀伤。他想,佩珠你是对的。如果把感情给一个军人,其结果定是伤心一辈子。炮火连天,军人的命本不属自己,它随时都会落入一场莫名的战事深处,永不回还。

马维甫相信自己不出一月,就会死在宾阳门。因为他时刻能见到袁宗春的影子紧贴在身。那两粒黑黑的眼珠,像是两盏灯,照着他前行的道路。他知道,他终是会身不由己朝着袁宗春引领的方向,尾随而去。

宿命。马维甫对自己的心说。

突然,适才跟马维甫对话的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马维甫盯着他,没说话,目光却在问。士兵开口便结巴,长长长官,他他他、他们来了。马维甫板着面孔,说把话讲顺。那士兵依然结巴,他他他,他们来来来了。马维甫说,他们是谁?士兵说,一个女女女人和两两、俩孩子。马维甫不解,干什么?什么时候了,让女人和孩子来这里?赶出去!马维甫的声音严厉起来。士兵说,是袁参谋的家眷,来找袁参谋。他终于把话说顺了。

马维甫蓦然怔住。士兵说,长官,怎么办?马维甫心下惨然,暗道宗春,你为什么不多活几天?宗春,你是多么的不会挑选时间。士兵又说,长官,叫他们回去吗?马维甫说,回去?天都黑了,你叫他们回哪里?士兵说,是!马维甫说,没说袁参谋的事吧?士兵说,我没敢。马维甫叹出一口气,说那好,先安排他们歇下,好好吃点东西,余下的,再慢慢说吧。士兵说,是!说罢便欲离开。马维甫说,等等。去交待一声,所有人都不准提袁参谋的事,只说他在执行公务。士兵说,是。

马维甫走下城墙,天已灰黑。拂面的风已有凉意。遥远处有轰声传来,干巴巴的,像是闷在云里的旱雷,又像是贺胜桥那边已经开打起来。

城墙的门洞边,马维甫看到一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她倚墙而立,用姿态展示她的满身疲惫。两个小孩子却在相互追逐笑闹,他们银铃一样的笑声,将武昌城这个沉闷的黄昏击打得粉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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