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饥饿弥漫整个武昌城。比饥饿更可怕的是流窜在城内的残兵败将。

守城军队本就是汀泗桥和贺胜桥两部败军拼凑而成。守城部队约有万人,但真正属于刘玉春的直属,却只两千多。好几千的杂牌军一但闲下,每日在城里闲逛。初始还只是逛逛而已,待闻知粮食告罄,援军不前时,军心立即涣散。

北伐军的飞机天天过来撒传单。传单说汉口商会愿以三十万元作为守军的解散费,以让武昌早日解围。且说已与北伐军接洽好,保证守军完整退出,平安离境。又说另一支守城部队陈嘉漠业已同意谈判,但刘玉春却断然拒绝。北军士兵老粗多,不识字不认理,也不看传单。但老百姓却看。老百姓说让你们拿钱回老家,为什么不要?呆在这里挨饿受苦,有什么意思?

几个士兵听到此说,跑去问马维甫。马维甫说,没有的事。吴大帅昨天还来电,要刘司令死守待援。孙传芳的援军即刻就要到。估计他们已在黄石集结。

士兵们将信将疑而去。马维甫心知自己胡扯,可他不如此这般,又该如何说服?援兵的迟迟不到,必让守军深感怨惧,原有的同仇敌忾之心现已荡然无存。

一天早上,街上贴出告示。告示云:奉吴大帅电:田军已经到信阳,苏军已复萍乡,武昌仍须坚守待援,所需粮秣,由决川舰运送。

原以为此告示一出,会让军心有所振奋。哪知无论军心还是民意,均已对现状极度厌倦。粮食告罄,水源短缺,困守绝援,哀兵满城。无论怎样的宣传强心针,都无法驱散弥漫在城里的悲凉气。

最要命的是抢劫竟成风气。第一回听到士兵在城里抢劫时,马维甫拍案而起,立即通报总部,言此风必刹,否则后果不堪。但却无人刹得住。抢劫如瘟疫,一但传染,又何曾有药可治。以往热闹的长街店铺几乎全部关闭大门,但几乎所有关闭的大门都又被撬开过。

马维甫忧心忡忡。徜是战败战场,或是被北伐军攻下城池,百姓对他们还还会有情可原。而现在,无所事事中以抢劫百姓为乐,就算百姓肯凉解,老天又怎能凉解。马维甫有次见几个士兵挟着绸布卷,他拦下他们,说你们怎可公然抢劫。一个士兵答说,大难临头,死在眼前,不开心一下,又干什么?马维甫说,你开心了,老百姓岂不是伤心?另一个士兵答说,我开心完,人也就死了,他伤心完后,还有许多日子可让他开心。还有一士兵说得更狠。他说老百姓若恨我们,等我们一死,他们就会特别开心。我们现在做的事,就是让他们将来开心加倍。

马维甫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陈明武来找马维甫时,马维甫正站在宾阳门城楼上呆想。士兵将陈明武领了上去。马维甫说,佩珠他们怎么样?陈明武说,其它都还好,就是没有了粮食。

马维甫怔了一下,说存粮吃完了?陈明武说,本来就没有多少存粮。马维甫说,还能撑几天?陈明武说,今天中午就只吃了粥。下午管家老那花高价买了几斤米。喜云和袁太太还有吴妈三个,挖了些芭蕉根回来,吴妈用它做菜。省着点,大概还可以吃两三天。

马维甫心都疼了。他想佩珠是什么人,过了二十年的锦衣玉食生活,现在竟要以芭蕉根当菜打发日子。

陈明武见马维甫面色黯然,接着说,听说你们军队存粮很多,不知道你能不能弄一点出来。马维甫说,军队的粮食也十分紧缺,现在每天已经削减到只吃两顿,而且量也不多。陈明武说,不会吧?今天管家老那的高价粮就是从一个什么连长手上买下的。马维甫吃了一惊,说哦?有这事?这是要杀头的。陈明武说,要杀头的事多着哩,你们也杀不过来。我只想问你,能不能给家里弄点粮食出来。马维甫摇摇头,说恐怕不能。我没有这个权力。陈明武冷笑一声,说喜云她爹真是死得惨。命都替你们卖了,可是老婆孩子没有饭吃,你们却不肯均出一口。

马维甫听陈明武提及袁宗春,脸都白了。袁宗春的眼睛立即探照灯一样射在他身上。

陈明武说,人家老婆跟你们刘司令还沾着亲带着故,这也不管吗?马维甫说,这一说,倒是理由。我去找刘司令。让他调点米出来。陈明武说,那好,我先回去,等你送米。马维甫说,告诉佩珠和袁太太,这些天尽量不要外出。但凡有军人敲门,也千万别开。你跟老那两个男人一定要守在家里。那帮兵痞现在全是疯子。

陈明武正欲离开,听此一说,又定住脚。他回身说,你也知道他们是兵痞?你也知道他们是疯子?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门打开?放百姓一条生路,也放他们一条生路?当然,要紧的也是给自己放一条生路。马维甫说,是生路还是死路,我心自知,不需你来多言。你的事就是把家里那几口人照顾好,这不是小事。你承诺过我。

陈明武没说话,只看了马维甫一眼,转身离去。

马维甫讨厌陈明武的居高临下,心道你乳臭未干,竟想策反于我,未免太过狂妄。但是,马维甫静心思之,却不能不将陈明武的话颠来倒去地想。

天黑透了。从宾阳城楼看武昌城,有如死城,四处透着冷寂。虽然各家门前都点着灯,一条直巷,如一条灯琏。可是一派灯火中却悄无人迹,更无人声,走在这样的灯下,比走在暗夜里更让人毛骨耸然。

马维甫沿着一条小灯巷,绕去刘司令住所。距刘宅不足百米,听见有人低叱轻吼。马维甫走近,见纪律纠察队押着一个低级军官匆匆往监守所去。马维甫询问落在后面一个士兵,说怎么回事?士兵答说,此人是余荫森所部输送连长,今日盗卖军粮四十八斤,向百姓套取高价,被纪律纠察队侦悉,总部下令明天公开将他执行枪毙。马维甫看着这一行人远去,心道,私卖粮食枪毙,抢劫为何不毙?

马维甫走进刘玉春房间里,刘玉春正在听电台播音。马维甫进去,刘玉春将收音机关上。

马维甫说,司令,我有点事情要求您。刘玉春说,说。马维甫说,宗春在汀泗桥一役为国捐躯了。刘玉春说,这我知道,他跟我多年,我也难过。马维甫说,封城前一天,他老婆带着他的一儿一女前来找他。刘玉春大惊,说有这样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马维甫说,大敌当前,我不敢让司令为这种小事分心,我安排他们住在我舅舅家了。刘玉春说,好好,这事你办得好。不能让烈士家眷寒心。马维甫说,但是,舅舅家里一下子增添三口人,粮食显然不够,不知道……刘玉春不等马维甫话说完,打断他的话,说这是自然。让军需处按三个人的粮食拨给他们,还有,把我名下的罐头和牛奶,也送给他们。就算我老刘不吃不喝,也得让宗春的老婆孩子有得吃。

马维甫脸上浮出笑意。他追随刘玉春这些年,对他的这种痛快十分熟悉,马维甫觉得刘玉春最让他觉得舒服之处,就是这种痛快。是就是,否就否,没有多少拐弯抹角的地方。

马维甫谢过刘玉春正欲出门,突然刘玉春说,你对现在的局势怎么看?马维甫说,司令想听我说真话还是假话?刘玉春说,就我们两个,你说真话吧。马维甫说,援军难来,士气低迷,我们正坐以待毙。刘玉春说,这么肯定?马维甫说,是。而且城里抢劫成风,民怨沸腾,城破之后,我们大概还会不得好死。刘玉春沉默片刻,突然长叹一口气。

马维甫默然转过身,他知道这是一个让彼此都难堪的时刻,他应该走了。却没等马维甫出门,刘玉春说,你的话还没说完。马维甫怔了怔。刘玉春说,你把后面的话说完。马维甫其实心里已然没话,既然被问,他便想了想,说谈判条件不能接受吗?刘玉春说,不能。马维甫说,如果以拯救武昌百姓的名义开城呢?刘玉春说,也不能。马维甫说,只是继续这样守下去,百姓会成千上万的饿死。刘玉春说,我知道。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说死守,咱们就得死守。一直守到血流干,气断尽。马维甫说,但命令没有说让百姓陪着流血断气。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分。情绪到此,他有点收不住场。

刘玉春没有直接回答他,也不看他,只是反问一句,如果是你,你又作何选择?马维甫说,我会弃守。刘玉春说,哪怕上军事法庭?马维甫说,就算今生今世被打上懦夫或者叛徒的印记,我也选择弃守。以我一己的遗臭万年,来拯救众生。个人名节被毁固然可惜,设若这毁灭能换取无数人的生命,便是值得。刘玉春说,恐怕这世上无一懂你这番苦心。马维甫说,真善不示于人。纵是苦心不为外人所知,但只需自知即可。刘玉春说,自知?最复杂的是自己的心。你不一定能承受得了这个自知。马维甫说,把自己的心变得简单,就能承受。

刘玉春紧盯着马维甫,不说话。让马维甫心中发虚。他想或许这言词太过,无论如何,站在面前的是司令。良久,刘玉春才说,你是对的。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只能严守军令。这是宿命。马维甫想了半天,觉得这的确是宿命。于是说,您也是对的。而我自己,虽然是如此说,但也恐怕不会如此做。刘玉春说,那就好。宾阳门我交给了你。你的良心或是两份,有一份在百姓,但是,还有一份在我手上。你是军人。马维甫心里一个凛然,他狠狠的立正,大声道,是!司令,您放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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