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中秋节惨然来到武昌城。

洪山的大炮突然又响了起来。仿佛示威,龟山的大炮隔着长江也发出轰鸣。攻城的战事方停几日,双边炮击开始上演。每天都有炮火连天的场景。

从空中看,龟山、蛇山、洪山,三山几乎排在一条线上。武昌城的炮兵阵地设在蛇山。蛇山狭长,山的两头,都安置了大炮。一头对付洪山,一头对付龟山。所幸城外炮弹避开了山下居民住宅,直奔蛇山。头一二天,炮声吓得人不敢出门,及至发现,外来炮弹多是直奔蛇山,与人无关,城里人也就大了胆。喜欢看热闹的人,常常站在一角,看蛇山两头的大炮,与洪山方向对轰完毕,又与龟山方向对轰。

飞机也开始天天飞到武昌的上空,盘恒一阵,扔些传单,便离去。偶尔也甩下一二炸弹。炸弹不大,但也足可将城里一角炸得鸡飞狗跳。

中秋节的大清早,洪佩珠刚吃过早餐,管家老那带回消息说,因为吃不到长江的水,人们的饮用水都不卫生,城里开始流行瘟疫。各医院的病人全都暴满,如果瘟疫一但漫延全城,其后果恐怕比炮弹更加可怖。洪佩珠一听便吓坏。陈明武觉得与其这样在家里等死,不如看看是否有什么事情可以一做。所以他准备回学校一趟,至少也可以打听一下消息。

洪佩珠想要跟陈明武一起去,陈明武没有答应。正说话时,有人敲门。喜云说一定是马叔,急急抢着跑去开门,结果不是。

来人是洪佩珠的中学同学叔雅。叔雅说今天中秋,她要结婚,请洪佩珠去当伴娘。屋里所有人听到结婚二字都傻了眼。洪佩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她何故要在这样的时刻结婚。叔雅拉了洪佩珠一边,吞吞吐吐半天,才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她与表兄偷情,已经怀孕三个月,再不结婚,出了怀,就会见不得人。婚礼是封城前就计划好的。他家因为这场婚礼,全没出城。事到如此地步,无论局势如何混乱,她都必须结这个婚。否则她又如何对得起爹妈。洪佩珠说,你家还能开出婚宴来?雅君苦笑着摇摇头,说哪里,不过是一人一碗糠秕羹而已。

洪佩珠见她酸楚若此,立即答应去当伴娘。说给陈明武听,陈明武唏嘘半天,直叹叔雅可怜。洪佩珠说,能跟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很幸福。我觉得比她更可怜的人是我。陈明武说,怎么会?你表哥多么爱你。洪佩珠说,但是你知道我爱的人是谁。陈明武知她话意,便王顾左右而言它,说郭文君为什么留在学校你知不知道?说罢暗忖,我是有点太对不起佩珠了。洪佩珠说,明武,我问你,如果这次劫难,我死了,你会怎么样?陈明武说,别乱讲,你不会死的。洪佩珠说,如果呢?如果真要死,我能不能死在你的怀里?陈明武心里冒出一阵感动,他想伸手抚一下她的脸,可又忍住了。马维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样子,立即浮在眼边。陈明武说,不能。洪佩珠的泪如珠倾,说你就这么狠心吗?陈明武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死。我也不愿意你死。洪佩珠说,我说的是如果。陈明武说,真要是有这个如果,我会死在你的前面。洪佩珠哽咽道,那你就死在我的怀里好了。

陈明武听到这句话,他几乎想要抱一抱洪佩珠了。但是,他还是转了念。心道马维甫这样的人,最好还是少惹。洪佩珠是个好女子,但他坚信她不可能陪着他吃苦受累一辈子,这样的富家小姐,他可以喜欢,却无法去爱。

陈明武走时,喜云和喜子吵着要一起去。喜云和喜子天天在家,憋闷坏了。管家老那说,也难为孩子,这几天还安全,就带他们去玩玩吧。陈明武想想说,好吧。喜云的母亲在洗衣服,说肥皂完了,回来时带一块回来。老那说,这事我来。反正我还要出去买蜡烛。

马维甫拎着两斤湿蚕豆到洪宅时,开门的是吴妈。家里清静得令马维甫不习惯。马维甫说,人都去哪儿了?吴妈便罗罗嗦嗦地说了一通。马维甫没见到洪佩珠,心里多少有点遗憾。

吴妈接过蚕豆,高兴道,这可以顶好几天的早餐。说完又问豆子现在卖多少钱一斤。马维甫说,两串四百文一斤。吴妈立即惊裂开大嘴,说以前只不到一串钱就可买到一斤的。马维甫说,现在钱有什么用?能换到吃的,多少钱都得买。这还是我一个手下从他亲戚家里弄出来的。吴妈说,表少爷真有本事,家里有了你,就是福气。要不,这一家子今天全都得饿趴下。哪里还有力气出门?

马维甫知道若跟吴妈闲聊,聊上一天她也不会歇嘴,便笑道,袁太太呢?吴妈说,在后院晒衣服。这北方女人真能干,没她帮忙,这么大个家,我一个人还忙不过来。往后,表少爷就劝老爷把他们留在洪府好了。马维甫说,人家的男人也是做官的,她怎么肯做下人?吴妈说,那也是。不像我们,天生是做下人的命。唉,只是她男人死了,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又该怎么活呢?

马维甫朝后院走去,吴妈的话敲打着他的心。他想,是啊,往后离开洪府,她又该怎么活呢?两个孩子又会走什么样的路,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想着,袁宗春的眼睛又在他四周闪动,他心里竟有些沉重。

后院的三间房子,是佣人的住所。洪佩珠母亲的贴身佣人跟去了汉口,喜云母亲就带着喜子住在这里。原本让她住西厢客房,可是西厢客房隔壁左右几间屋都空着,喜云母亲不习惯这样的清冷,想要跟吴妈住得近点,说是好聊天,也好给吴妈当个帮手。马维甫知她住在乡下时便是操持家务,也就由了她。

马维甫看到喜云母亲时,她正对着太阳抖落一件白色衬衣。马维甫认出来,那衬衣是陈明武的。马维甫心里竟是生出一点妒忌。心想那小子凭什么!喜云母亲看到马维甫,脸上露出笑容,说马参谋,你来了。

马维甫头一回看到喜云母亲脸上带笑,于是很高兴,说是呀,过来看看你们。喜云和喜子都出去玩了?喜云母亲说,可不是。吵着要陈先生带他们出去。两个人像念经一样,一口一个陈大哥地叫,陈先生奈何不了他们,只好带了他们出去。马维甫说,外面其实并不安全,最好让他们少出门。喜云母亲说,这两孩子也是跟我一路闯荡过来的,胆儿也大,经得了事,啥都不怕。

喜云母亲一边晒衣服,一边跟马维甫说着话。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马维甫方看清其实她还十分年轻,皮肤白晰细腻。她扬着手,挂衣服,扯衣袖,十分利索。马维甫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一个女人干活,心里突然就涌出几分柔情。

马维甫说,要不要我帮忙?喜云母亲笑了笑,说你一个大男人,帮不上这种忙。你送我们娘儿几个来洪府,已经是够帮我们了。马维甫说,宗春和我亲如兄弟,这是该我做的。喜云母亲说,这年月,人死了,哪还有该不该的事儿?你这么做,又这么说,是心眼儿好。现今的好人也不多了。

说话间,喜云母亲晒完衣服。端起盆,对马维甫说,屋里来喝杯水吧。马维甫跟在她的身后,进到房间。

突然头上有呼啸般的声音传过,这声音熟悉得让马维甫心惊。他条件反射般扑向喜云母亲,一把拽了她到墙角。一枚炸弹仿佛从房顶上擦过,落在隔壁。炮弹炸开了,四下里顿时惨叫连连。后院的房子垮了。屋梁整个砸下来,砖墙碎倒的声音延续好几分钟。

马维甫和喜云母亲被压在垮下的墙里,所幸他们躲避的墙角成为死角。喜云母亲紧紧靠在马维甫怀里,浑身发抖,吓得一动不敢动,马维甫高声叫着,不要怕,有我在。你别怕,一会儿会有人来救我们。

等所有的坍塌声音停止下来,他们才意识到两个人的状态:喜云母亲紧紧靠在马维甫的怀里,马维甫的双手环抱着她的肩头。马维甫立即心跳脸热。他想松开喜云的母亲,手臂却无法动弹。一动便有碎砖落下。马维甫不好意思,轻声说,对不起。喜云母亲说,怎么能说这话?是你救了我,要不我就会被屋梁砸死。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你也埋在下面。马维甫说,这也是我该做的。喜云母亲说,又是你该的。什么是你不该的呢?马维甫眼睛示意了一下自己揽着喜云母亲的胳膊,说这个。喜云母亲摇摇头,说不,这也是该的。是老天爷的安排。马维甫不明白她的话意,心里猜想,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喜云母亲贴着马维甫,说告诉我一点宗春的事。马维甫说,你想知道什么呢?喜云母亲说,想知道,他在外面有没有逛过窑子?马维甫沉吟了一下,说逛过。我们一起去的。在洛阳。有时候真的很寂寞,很想有人抚慰。喜云母亲说,很好,我愿意他去逛窑子。这样我就知道他在外面没有别的女人。马维甫说,他没有。他常说他很想你和孩子。喜云母亲说,那就好。他逛一百次窑子我也不介意。那是他该逛的。一个大男人长年在外,要不怎么活?马维甫说,你真是个好女人。喜云母亲苦笑一下,说好有什么用?再好,命也是苦的。马维甫看着她,突然心潮澎湃。他说,如果开城后,我还活着,让我以后来照顾你和孩子,好不好?喜云母亲不解他的话,说你不是一直在照顾我们吗?马维甫结巴起来,说我的意思是,我是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以孩子爹的名义照顾你们?喜云母亲大惊,她突然想挣脱出马维甫的怀抱,但是她一晃动,就有砖块往下砸。马维甫揽紧了她,轻声说,这是老天爷安排的。

喜云母亲说,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佩珠小姐。马维甫说,但是她并不喜欢我。喜云母亲说,可你也并不喜欢我呀。马维甫说,我会慢慢喜欢你的,而且我现在已经有点喜欢你了。喜云母亲听到这句话,突然将自己的嘴唇送到马维甫的唇边,用力地亲了他一下,然后说,这是我报答你的。开城的时候,我恐怕已经死了。马维甫说,不会。有我在,你不会。喜云的母亲说,我有预感,这一次是我的劫。

吴妈惊恐的叫喊终于出现。马维甫回应道,吴妈,快叫人来,我们被压在下面了。吴妈惊慌失措地叫来人,花了将近一小时,才把屋梁和碎砖搬开。马维甫和喜云母亲出来时,手脚早已麻木。吴妈蹲在地上,使劲替马维甫揉着腿,嘴上不停地说,表少爷,你命大福大,隔壁死了四个人呀。这个挨千刀的,房垮了,我们往哪住呀。马维甫说,吴妈,你和袁太太还有老那,都搬到西厢房去住吧。吴妈说,那可不行,老爷要骂人的。马维甫说,这时候了,他还能从汉口赶过来骂你?一句话,说得吴妈笑了起来。

晚饭前,陈明武带了喜云和喜子回来,听说炸弹一事,都吓得脸色发白。陈明武说,今天蛇山附近落了好几颗炸弹,不知是射飘了还是故意的。马维甫说,我得去接一下佩珠,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回来。陈明武说,我去吧。马维甫正想说这事不必你管,突然他看到喜云母亲朝他扫了一眼,马维甫不觉心动一下,临到嘴边的话,便换了。马维甫说,那好。你去。我等佩珠回来再走。

喜云和喜子很亢奋,叽叽喳喳着讲述学校的事。喜云说,原本学校的校工藏了十石米,要煮饭给学生吃。结果大兵跑来全部搜走了。学生们只有吃糠饼和芭蕉根。喜子说,这些大兵真是坏。喜云母亲喝斥了喜子一声。喜云说,本来么。我们回来的时候,还看到大兵搜家,把一个奶奶家的碎米都抢走了,奶奶就坐在门坎上哭。喜云母亲说,让你别说你还说得厉害了。她骂喜云时,眼睛朝马维甫看过去。马维甫脸色十分难看,喜云母亲说,小孩子不懂事,你可别听他们扯。

马维甫想那陈明武带两个孩子去学校,一定向他们灌输了许多自己讨厌的东西。只是,他无法驳斥这种灌输。因为两个小孩说的是事实。小孩更相信自己的眼睛,而非大人的说教。听到喜云母亲喝斥喜云姐弟,又听到她善解人意的解释,马维甫说,他们说得对。我也看到大兵抢东西。喜子立即高兴了,说我说马叔不会生气吧?马维甫说,谁说我会生气?喜云说,明武大哥说别在马叔面前骂大兵。喜子说马叔是好大兵,不会生气。马维甫说,马叔不是大兵,马叔是大官。

喜云将马维甫拉到一边,说明武大哥跟一个姓周的大哥嘀咕好半天,还说要想办法把城门打开,让革命军进来。这才能拯救百姓。马维甫说,哦?他们说怎么开?喜云说,他们说要去说服那些大兵。马叔,你可不可以命令大兵把宾阳门打开?马维甫说,不能。喜云说,为什么?你不是大官吗?马维甫说,我的任务就是守好宾阳门。如果我打开宾阳门,我的脑袋就得落地。喜云吓一大跳,说那可不成。马叔,不管明武大哥怎么说,你可千万别开宾阳门。让别的城门开去。马维甫苦笑一下,没说话。

突然街上传来密集的枪响。似乎就在邻近,立即有尖声怪叫四下传开,巷战了!破城了!马维甫腾地一下子站起,手顺势就到腰间摸枪。

喜子惊吓得扑里喜云母亲怀里,喜云跑到马维甫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喜云母亲面无人色,搂着喜子,浑身发抖。

马维甫侧耳听了一下,说不像枪声。你们呆在屋里别动,我出去看看。喜云说,不要。我不要马叔走。马维甫说,我只是到外面看看情况,别怕。你照顾妈妈和弟弟,我一会儿就回来。

马维甫快步到大门口,刚拉开大门,洪佩珠和陈明武一头闯进。洪佩珠手抚胸口,急促地喘气,嘴上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马维甫说,怎么回事?陈明武说,几个大兵撬了一家炮仗店,见只有鞭炮没有别的,一生气,就把店里的鞭拿到街上来放。洪佩珠说,我以为是放枪,后来看着火星闪,才晓得是鞭炮。马维甫忍不住骂了一句,真他娘的!

天渐黑了下来。管家老那却一直没有回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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