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次日清早,管家老那的尸体在蛇山脚下的一条小街找到。

老那躺在路边,面目狰狞的弹片插在他的脖子一侧,只一块,便足以致命。地上有血,溅洒的形状。小街边的一个老头说,血是喷出来的,倒下去想说话,结果还没说出口,气就没了。

洪佩珠哭得死去活来。管家老那原是她母亲家的亲戚,老早就跟着他们。洪佩珠差不多一生下来就认识他,一向拿了老那当自己亲人一样。马维甫闻讯飞奔而来。老那跟他也算沾亲带故,见到他血肉模糊的颈部,马维甫亦涕泗滂沱,哀动左右。

陈明武在马维甫耳边低语道,怎么安葬?棺材铺的棺材全部都被卖光。马维甫没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陈明武说,城里死的人太多,已经没有了棺材。洪佩珠哭道,我不管,老那一定要睡棺材。马维甫说,佩珠,你放心,这事我来办。

马维甫带了几个兵,挨家寻棺。走了好几条街,终在昙华林一老富绅家寻到。富绅一家业已逃难汉口,家中只剩守门人。守门人央求道,不可以呀,这是老爷花重金为自己置办的。他回来我没办法交待呀。马维甫丢下一大笔钱,说你把这钱给他,告诉他是守城部队征用了。包管你没事。

马维甫领了几个人,在一处僻静的城墙根下将管家老那草草埋葬。墙根下新坟垒垒,白幡布条在阳光下白得惨然。

返回的时候,走过长街。几个大兵抱着大罐小坛往驻地去。马维甫的一个手下说,肯定是抢了长街那边的几个酱园。马维甫已然没了愤慨之心。他有些麻木,麻木得连走路他都能感到自己的腿僵。

行至大成路,路边一户人家门前正不少人围观,路边亦伫立着三三两两的人,或独自低泣,或无言抹泪。

马维甫随意地问路人,出了什么事?路人答说,没有吃的,全家人一起上吊,老少加起来九口人呀。马维甫听得心口咚咚地跳。路人说,你们守着这个孤城又有什么意义?是保护我们还是保护你们自己?马维甫无言以对。路人又大声说,天命有归,又岂是人力可挽?

马维甫逃似地离开大街,回到宾阳门。门外无战事。枪炮声似乎与宾阳门几无关联。晚上贺团长来找马维甫。两人对抽卷烟,长吁短叹了一通。贺团长说,部队眼见得也要断粮。下午保安门守城士兵顶不住饿,开门出城外抢米。人死了一半,抢回的米大概也只够吃一顿。马维甫说,这边弟兄们怎么想?贺团长说,我告诉你,你可别骂我。马维甫说,说吧。贺团长说,弟兄们知道这城是守不住的,商量着抢几户殷实人家,趁乱时跟着老百姓朝外逃。打了这些年仗,就算没混到一官半职,也不能光着身子回家,得有东西向父老乡亲交待啊。马维甫苦笑一下,说就这样交待?你呢,也打算这样?贺团长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你看弟兄们,哪个没有备一套老百姓衣服。这身皮一剐,咱跟老百姓有什么两样?我劝你,脑袋瓜也放灵活一点。仗打成这样,官升不了,但多少可以发点财呀。马维甫说,我想的跟你不一样。我在想,这一仗打完,不知道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如果死了,发财跟我有什么关系?贺团长也笑了笑,笑意有点冷,说死了是幸事,问题是万一没死呢?没死你又该怎么活?马维甫说,这话就到此为止吧。

贺团长几乎刚走,士兵来报,说有一个自称是表弟的人要找马维甫。马维甫想大概会是陈明武。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便说让他进来。

进来的却是一陌生青年,虽然面庞已经被饥饿折磨得两腮下陷,但却依然气宇轩昂目光如炬的样子。马维甫一望而知这是野心和抱负都很大的年轻人。

马维甫说,你是什么人?敢冒充我的表弟?青年说,我是洪佩珠的同学,她让我这么说的。马维甫见他扯出佩珠,语气便缓解下来。说你有什么事?青年说,我叫周晋成,有大事想要跟马先生谈。马维甫说大事?现在有比守城更大的事吗?周晋成说,有。马维甫说,是吗?那你说说看。周晋成说,开城。马维甫说,革命军派你来策反我?周晋成说,不,是我自己派我自己来的。不是策反,是拯救。马维甫说,好口气。周晋成说,当我听说您是佩珠的表哥,我来找您,是想请您拯救武昌的百姓。您不会看不到,武昌的百姓水深火热,每天死人是以百而计。今天我来的路上,一个母亲死在路口的墙角,她怀里的婴儿还趴着她的身上,继续吸奶。我站在她的身边,问自己,我能为她做些什么?马维甫淡然一笑,说你可以把婴儿抱起来,送到另一个母亲那里,请她收养。周晋成学着马维甫也谈然一笑,说如果那个母亲在另一个墙角死去呢?马维甫说,那你就继续。周晋成说,不。这样的死亡不能继续。我不是冷血。我想我可以为她们做一点事情。我可以放下我的尊严,到这里来央求您。请您救救母亲,救救孩子。说完,周晋成双腿一屈,跪在地上。

陈明武绕了好几条街,居然发现一个小店有吃可卖。他用六百文钱买了一束荷叶柄,又将身上搜遍,找出两百多文钱,买了四个糠饼和三根藕梢。陈明武有些兴奋,他想有了这些东西,表姐大英一家,又可以支撑一些日子。

路上不时遇到死人,尸体就摊在路上,人们已见怪不怪。一路的行人,已经无人走快步,全都是慢慢而来,缓缓而去。彼此之间,相互对话,几成低语。多说几句,便见气短。陈明武心中哀叹,这样的世界,与地狱又有什么两样。

行至聚贤旅店门口,突见同学阿兰披头散发坐在堂屋中间。陈明武有点奇怪,走进去,叫了一声阿兰。阿兰目光呆滞,不理不搭。旅店室内立即有人闻声而出。陈明武认出这是阿兰的姑夫。陈明武说,我是阿兰的同学。她怎么了?阿兰的姑夫老泪纵横。说那些丘八,硬说她是革命党,前些日子把她抓走。你要砍头就砍头好了,起码保了名节。可是……每天被七八个男人糟塌呀。把人糟塌傻了,又送回家。这这这……往后怎么办呢?

陈明武听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帮助阿兰,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阿兰的姑夫。他恍惚着走出聚贤旅店,只觉得天地都昏暗无色。

表姐大英一家依然在苟延残喘,每日靠几口水一点大麦面维持性命,没有半点气力出门求食。期间陈明武给他们送来几回野菜和碎米,每次只一点点。陈明武将它分成几份,聊以度日。表姐大英说,隔壁张奶奶和她儿子,躺在床上死了。今天我听到她媳妇哭。要不送个糠饼给她?陈明武心里“咚”了一下,说表姐,现在顾不得别人。你必要保住全家人的命。表姐大英哭了起来,说我这辈子怎么撞上这么倒霉的事呢?要就打进城来,不打就开城好了。这样不死不活地围着,都一个月了,叫人怎么受得了?还不如死了痛快。陈明武说,别这么说。要不几天,就会开城。城里那些大兵也扛不住了。你信我的。南军灭他们是件很容易的事。

走出表姐大英家,陈明武想,自己又有什么本事让表姐大英信自己的呢?他被围在这城里,也只如一条鱼被围在干涸的河底,徒能挣扎几下。如果再围上十天半个月,武昌城里又还会有多少活口?就算没有饿死的,难道还不发疯?而他自己,又能挣扎几下?陈明武的心情突然又恶劣得又要犯病。他极想找一个洞里躲起来,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事也不想,然后就这样一辈子。

和平谈判一直在进行,解决的条件屡谈不妥。死人和抢劫四个字,频频出现谈判者的嘴上。刘玉春似乎也慌了。最终同意临江城门,有限打开,放难民出城就食。

惨痛阴暗的日子终于被突然而来的好消息撕裂开一条缝。人们从这缝里看到明亮阳光。生的希望也由这阳光中渗入进来。

司门口的墙上,贴出一张布告。布告说,汉口商会获知武昌城内百姓没有饭吃,发起对武昌百姓的营救运动。联合汉口诸慈善团体跟守城部队商量,要求开城,以让妇女儿童出城觅食。现已达成协议。

陈明武看到布告,迅疾回去,跟洪佩珠商量,是否就此出城。洪佩珠说,只开城一天时间吗?陈明武说,不,每天上午八点到下午三点开城。可能是三天,也可能是七天。约定双方都停止炮击,但只能走文昌门。马维甫闻知消息,也赶了过来。

马维甫说,既然连续几天开城七八个小时,就不必要非赶第一天。看看出城情况。万一对方变卦,突然攻击怎么办?陈明武说,怎么会?人家南军很讲信用。马维甫脸一板,说我比你更知道战争是什么,也比你更清楚军队是什么。洪佩珠观点上赞同陈明武,但又觉马维甫从军多年,更有经验。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就等等看。

开城的前夜,更热闹的传说满城流传。原本几乎奄奄一息的武昌城,仿佛被打强心针,人人都倍感兴奋。面无血色的人们,因了这兴奋,脸上泛出红来。据说,汉口每天派出两只小火轮,后拖数只铁驳船,以接难民过江。每船都插有小白旗。服务的人员一律佩带着白色红十字臂章。白沙洲是登船地点。驳船将运送大家到汉阳鹦鹉洲登岸。岸上设了好几口大锅用以施粥,还有许多熟食小贩,摆好了白面、馒头以及面条,等候岸边。与此同时,还将每日运米一千石城救济断粮待餐人群,运棺材五百具收殓饿死在路边的尸首。

只要有吃,北军是否开城,南军是否攻城,人们都不再关心。邻里之间弹冠相庆,说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