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狙击枪下

眼前大自然安静平和。荒野,阳光,山影,蜜蜂嗡叫和林中鸟鸣,向天堂飘升的感觉底消了肉体的痛苦,让石戈庆幸能在这么美好的地方等待死亡。困在这片荒野已经五天,日晒雨淋,蚊虫叮咬,没有食物,没有火,饥寒交迫。前两天还能走动,现在只能躺在草地上。他没有试图逃脱,自己没有电影里的超人本事,也就别去费力,一切听天由命。他来这里就是准备接受死亡的,多活这几天已是在预想之外。

与王锋在黄河上告别,第二天一早宋秘书便送他上了直升机。机上两个飞行员一言不发地向南飞。飞出城市,飞过连绵黄土,飞进植物覆盖的山区。俯瞰秦岭山脉的深处,无路无村,没有人烟痕迹。这样的地方在中国不多。直到看见一处荒坡上白粉撒出的标记,直升机降落。飞行员没说话也不回头,舱门自动打开,石戈下机,知道这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这片山中的荒坡很完整,面积大,视野开阔。坡下是河流在开阔处形成的湖。为什么把他放在这里?宋秘书只是交待了不会有人跟他接触,不需要担心审问受刑,后面将会是什么,宋秘书也不知道。目视直升机飞离,在天空变成蜻蜓大小直到消失,石戈一直站在原地等待枪响,那时的心境有一种意外的满意,在这种环境中挨枪,总比面对一堵水泥墙好,然而时间流逝,只有风吹草地,没有枪响,始终只有他一人。

他注意到荒坡中央有一棵孤零零的树,不算小也不算大,四五米高,树冠茂密。看到有块白板挂在树干上,知道应该与自己有关。走过去看,白板上写着六个红字「不得越过红杆」。一个箭头指向上方钉在树干上的一片纸。当石戈抬头看那纸,上面画着巴掌大小的人头。这时一声枪响,子弹掠过他耳边正中人头。虽然打的不是人头正中间,但是真人头可要大得多,已足够准确。随即重归寂静,石戈四处环顾,看不到枪也看不到人。显然这一枪是为了配合白板上的警告。

即使不知搞什么名堂,也让石戈放松了些,毕竟说明他还不会立刻死。他仔细观察周边,发现数根插在地上的红杆,红杆之间的连线形成三面包围。长和宽差不多都在六十米,另一面是湖岸,也就是白板警告他只能在这个范围内活动。

除了中间的孤树,荒坡上只有低矮荒草,没有其他遮挡。而红杆与周围的树林、岩石、山沟都有相当距离,如果越过红杆,哪怕用运动健将的速度飞跑,在达到那些掩蔽物前也会被枪击中。坡下也没有出路,湖不大,其实只是河道突然变宽,使得流水变慢。上游是峭壁间的湍急水流,无法逆流而上。下游是一片林立礁石,流出湖的水形成瀑布,跌入深坑,搅作一团的河水在白花花的水汽中流进地下洞穴。因此从上游下游都没有出路。看起来这是不让他立刻死,又随时可以让他死,要做什么呢?

再看白板,右下角画了个示意翻转的回转箭头。翻过白板,背面不像正面红字那么狰狞,绿色油墨字秀丽且排列整齐。

「从食物到生命都可以用信息交换。要什么写在这,给不给,给多少,看写出什么信息——你知道该写什么。」

白板上挂着油墨笔和板擦。石戈明白了,王锋表示过担心对方刑讯逼供石戈栽赃自己,沈迪允诺了不与石戈接触,变成用这种方法。白板被钢丝绳锁在树冠下,不会被卫星看到,写字却能被望远镜看到,既让王锋说不出违反约定,又能从石戈处得到信息。当然,取决于石戈是否提供信息。

石戈明确告诉了对方——他先擦掉了白板两面所有的字,觉得白板挂在树干上扎眼,破坏自然,再用油墨笔把白板两面全涂黑。反正没有别的事,一道挨一道涂,直到把白板两面涂得一点白不露。幸好对方为了不让卫星看到白板选了一棵树,石戈能在太阳暴晒时有个荫凉或下雨时稍有遮挡。雨水冲掉了枪弹打中的人头靶纸,露出树干上的弹孔。石戈面对这个环境始终感觉亦真亦幻,直到抢走他衣服的逃犯被一枪毙命,才意识到死亡的真切。

逃犯从树林里出来,看去已在山中多日,头发蓬乱,满脸胡须,全身褴褛骯脏。他肯定事先做过观察,确信石戈年老且赤手空拳,不是对手。石戈果然没做反抗,任凭搜身。既没找到食物也没发现值钱东西让逃犯冒火,暴打石戈发泄逃亡积累的怒气,再剥掉石戈衣服穿到自己身上,又为衣服不合身继续殴打石戈。在逃犯准备离去,石戈不顾被打得头晕目眩,警告他小心遭枪击,却被逃犯以为是诅咒,招来更狠暴打,几乎让石戈昏死。石戈只能期望红杆限制只是对他,不对别人。然而当逃犯刚走出红杆范围,一声枪响,那身体瞬间僵滞,颈动脉窜出数尺血流,随即重重扑倒在地,不再有动作。

当晚风雨雷电交加,全身只剩一条内裤的石戈在树下蜷缩一夜。六月山里的夜晚仍算得上寒冷。树下的雨没有那么密集,水量却一点不少。第二天石戈开始发烧。逃犯尸体被各种动物和昆虫啃噬,随时间失去了完整形体,最后连骨头都被叼走。不管饥寒交迫带来多少痛苦,石戈也不碰那块白板,如同完全忘记,或是与他完全无关。雨水把涂黑的白板冲洗得斑驳,如同与树皮一体,比原来涂黑的更自然。石戈把仅剩的意识用于体验肉体的日益虚弱,当作精神游戏或是对生命的最终理解。到第五天时,已经感觉在和死神握手。

然而精神的力量体现在能够激发哪怕最虚弱的肉体。当石戈意外发现河道上游有一条倾覆的漂流艇,随波逐流被冲进小湖时,意识到在水中奋游的漂流者可能不知道下游有地下洞穴,力图对漂流者呼喊,却只有喑哑的嘶叫,传不出声音,那时他竟然能站立起来,踉踉跄跄跑下山坡,摆手示意下面有危险。若是他头脑清醒,应该意识到只穿内裤全身污泥的形象会吓跑任何人,然而那个漂流者却听从地游向湖岸,再把牵在身后的漂流艇拖到岸上。

漂流者戴着头盔和防水镜,上身穿红色救生衣。虽然石戈已没有力气去讲危险到底是什么,漂流者还是连连道谢,对石戈所说的「你必须留在这」毫不惊讶,痛快地回答「你救了我,我当然要留下帮你。」再也站不住的石戈最后说的是「不要走出红杆」,便失去知觉。
当石戈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蓝色的帐篷中,身下是气垫,身上盖着睡袋。一只柔软的手臂托着他的头在喂水。他恍惚半晌,回忆起怎么回事,却惊讶地认出眼前是陈盼的脸,却又是男人的发型。陈盼把手指竖在唇上,示意不要出声,然后手拢着嘴在他耳边低语:「他们有远距离监听器。正常说话时装不认识,还得把我当男人。」

帐篷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漂流艇装载的东西分门别类,似乎什么都有——食品、工具、野外装备、开着盖的医药箱。营养液挂在帐篷顶,通过点滴瓶输送进他的手臂静脉。病弱感已开始离去。他明白陈盼是专来救他的,却不希望如此。这让她陷入了和他同样的危险!她知道后果吗?他几乎不发声地低语:「谁告诉你我在这?」

陈盼的口型很清楚:「王锋。」

王锋本来是希望对方顶多给石戈一颗子弹,不让石戈受苦,却发现对方要用饥寒交迫将石戈折磨而死,随即又发现并非是单纯惩罚,而是换了一种逼供方式。「替身」截获了狙击手与沈迪间的卫星通话,前面说到石戈涂黑了白板时,狙击手还信心满满认为是没到时候,饿到最后会什么都写出来,几天后却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即使已在病饿致死的边缘,石戈未正眼再看白板。

无论从哪个角度,对王锋稳妥的选择都是不要再管,不想,不看。既然确信石戈不会暴露他俩私下的商定,既然他早晚是死,怎么死便不重要,只当他已死就行了。然而王锋心里放不下,刑讯还会有间歇,石戈受的折磨却是分秒不断,只能越来越痛苦,直到生命最后一秒。王锋似乎陷入了一种强迫症状态,隔一会儿就要去看石戈的卫星画面。他看到了逃犯对石戈的殴打,看到了石戈在风雨中缩成一团,也看到石戈在饥寒中病倒……若要摆脱这种干扰到正常工作的状态,他必须做些什么,而不是仅仅旁观。

王锋最后下了决心,即使石戈不能免死,也不能这样死。如果相信宗教来世或是末日审判,还可以自我安慰石戈的受苦会得到回报,然而对王锋那样的无神论者,只相信人死如灯灭,且相信灯灭前的一刻决定人一生感受,因此不能让石戈只感受痛苦,还要让石戈在临终前得到幸福!王锋选中了陈盼。只接触过她一次,当时石戈和她刻意保持距离,但感觉得到两人心心相印,那时王锋就认为陈盼更适合石戈而非欧阳中华。到底是不是这样,做一个实验就能知道。他派去见陈盼的人不说身份,不介绍来龙去脉,只在八一本上调出卫星照片,放大出荒地上穿短裤的濒死者,石戈清楚可辨,陈盼没再多问,立刻同意按陌生来客说的做。王锋事先向派去的人交待,陈盼若问,就直言相告她会面对怎样的危险,由她自己选择。她若不问,就不必说,说明她不想做别的选择,也能说明她就是石戈的女人。王锋让陈盼去,除了可以带给石戈衣服食物和医药,还希望石戈在死前和喜欢的女人在一起。至于陈盼最终是不是也会死,王锋没多想。

当乘坐的军用飞机在不知道的什么地点的空军基地降落后,陈盼被带进一个如集装箱的卡车车厢,跟她在滩歌村见过的卡车一样,她确定幕后者即是王锋。那车厢临时布置成化妆室。行车几个小时过程,好几个人围着她忙,不但改了她的发型,还给她做了硅胶假面。那假面通过对面部施加不同压力,能让她的说话口音都变成娘娘腔的男声。再换上看不出女性特征的服装,看上去她就像个热衷户外运动的小伙子。陈盼不提问,陪同她的人也别的不说,只在避免暴露身份的问题上反复叮嘱,特别仔细。要求她任何时候只要不在帐篷内都得戴假面,每天至少两次在野外模拟男人站立小便等。为什么要这样,来人没解释,只说她若暴露了真实身份,后果将十分不利。

进入秦岭后便让陈盼自己驾驶跟随卡车而来的一辆西安牌照SUV,车上驾驶证行车证俱全,名字不是陈盼,照片是她戴上硅胶假面的样子。她的新身份是个男性漂流向导,独自从西安开车进秦岭,为旅游公司开发新的漂流线路。车上已经设好导航线路,终点是秦岭深处一个废矿场。橡皮艇、漂流器材以及要带的物资都按专业方式收纳捆扎。陪同者显然事先了解到陈盼是户外运动好手,有漂流的经验,给她的指示是在废矿场旁的河段顺流而下,漂到指定的急流拐弯处故意让漂流艇翻覆,顺流而下漂进小湖后靠左岸登陆,装作上岸晾晒物品和宿营。她将在那片荒坡上找到石戈(有可能在昏迷中),不要刻意地找,装成「意外」发现。给她带的急救包里准备了救石戈的药品和医疗器械,还有如何使用的详细说明。

这样一个漂流者的出现无疑会引起沈迪的怀疑。不能说现实全无这种可能,逃犯能出现,漂流者也就不是没有可能。漂流爱好者从一般的民用地图上就能看出,这段河流绕着山转了大半圈,终止于山中小湖,从小湖上岸,翻过山梁能回到下水的废矿场,漂流距离合适,便于首尾相接,会是一条好的漂流线路,却看不出有地下洞穴的危险。沈迪这样想,是想不出王锋有做这种事的必要,除了多送死一人达不到任何目的。随后他接到了王锋电话,质问为什么有人跟深喉接触?对沈迪说是漂流者反而表示怀疑,认定是伪装,有特殊目的,矛头直指沈迪,搞得沈迪恨不得发誓赌咒,提议干脆现在就干掉二人。

「那不是灭口吗?」王锋语气严厉。「我怎么知道所谓漂流者是不是带了设备,是不是通过诱骗方式,录下了能栽赃陷害我的音像?我得亲自核实!」

「大哥,别说没这事,就是有,您脚正也不怕鞋歪啊!」

「沈迪,你现在不是我的部下,我不骂你。不过你说这话可是让我很想骂人!用歪鞋把正脚扭了的事你还做得少吗?」

「大哥您说该怎么办?」沈迪只能先安抚王锋。虽然大局上王锋不敢掀家族联盟的桌子,但是让他得了理不饶人,家族联盟也会打沈迪的板子来摆平。

「不许动他俩,我要空投电子眼和探测器观察,尤其要查那个所谓漂流者有没有跟外界联系的信号。」

王锋对沈迪演这一出时,还只是不想让沈迪立刻下杀手,让石戈多几天时间跟陈盼在一起。他的目的实现了一半,把石戈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陈盼带去的食品和生活装备能让他不再受苦。没有实现的是两人虽然共住一顶帐篷,睡觉时却在中间隔着帘子,彼此相敬如宾,没有越过界线。

知道有可能被监听,二人说话不多,在帐篷里用唇语或耳语,在帐篷外则演戏——石戈苦口婆心地劝娘娘腔的小伙不要离开,给他指树干上的弹洞,看了逃犯被击毙的地点,小伙子吓得要死,交替上演悲痛欲绝和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怯懦地收回死也要走的誓言。这出戏对解除沈迪的怀疑有作用,本来至此已不再指望石戈能招供,干掉二人最简单,但是王锋又坚持要亲自核实漂流者是否被派去栽赃他,便不得不等下去。

对陈盼麻烦的事儿是上厕所。荒坡上有几处灌木草丛能在下蹲时遮挡,但不能下蹲次数太多。扮男人不能不站着小便,用的是给她准备的塑料管,颜色和形状像男人那话,站着握在腿间捏,能把里面的水如尿般射出去,只是要尽量遮挡,免得被对方的望远镜看破。陈盼每次用树干遮挡做这个动作,回帐篷都要无声地笑到不行。直到他们用陈盼的瑞士军刀锯下了足够树枝,围起个厕所才算解决了这个麻烦。

石戈的身体状况日渐恢复,已经能到河边打水洗碗,和陈盼一块做饭。陈盼给他带的衣服须像漂流者把自己衣服分给他的,是漂流者的风格,虽显得不符合他的年龄,至少可以遮风避雨。如果不去想瞄准的枪口,这日子简直像世外桃源的岁月静好。他俩都有奇特的感觉,但也仅是感觉而已,现实是什么,谁都清楚。

石戈从来不善风流,在男女关系上甚至自卑,既不会调情,也不愿多花时间。他一生除了妻子只有桂枝,从第一刻见到陈盼的那下心动,让他知道如果继续动下去会成为所谓的「一见钟情」。他没有让心继续动,欧阳中华的魅力四射哪里是自己可比,何况年龄算得上两代人,逾越是为老不尊。

对于每晚睡在布帘另一侧的陈盼,欧阳中华的确有一种辉煌,如雕花金框中的油画,所有辉煌一览无遗地展现;石戈却如外表无华的线装书,必须一页一页读到底,才能看出智慧至深。到现在的年龄,她已看多了辉煌,朴素深沉对她反而有更多吸引。不过他俩从未对此进行任何交流,连一点点暗示都没有,在这个环境下的共处本身,已经足以超越千言万语。

石戈一直没有告诉陈盼真相,是希望让她不知内情而能不受连累,心里却清楚基本是幻想,又不能阻挡内心盼望出现奇迹。他不在意自己死,却无法接受陈盼死,每当想起这点他就气恼王锋。然而此时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王锋。王锋既然大费周折把陈盼送来救他于病痛和饥寒,但凡有可能,也会来救他出去,救他就能救出陈盼,原来只想着必死的石戈,此时不禁生出了对获救的渴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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