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出印度

才旦服侍达赖喇嘛吃完午饭,监督餐厅厨房收拾完毕,便是他每天的自由时间。他总是在环绕达赖喇嘛官邸的转经路上走三圈,然后去他从小出家的达兰萨拉大昭寺拜释迦牟尼佛,几乎像钟表那样固定。以前有事找他的人会利用这个时间在转经路上等他。不过现在人们都知道凡是跟达赖喇嘛有关的事他一概不办,而除此之外的事他又一概办不了,他便可以不再受打扰地转经念佛了。今天在转经路上看到有个男人等在松林边上,待才旦走近时摘下了帽子和墨镜,对才旦笑脸相迎。那是个汉人,面熟却想不起是谁。对方早有准备,用手机显示给他一张十多年前的三人合影,才旦在左,老司机在中,右边那个就是他——旺修!

旺修真名是王力雄。当年曾被流亡西藏笔会邀请来达兰萨拉访问,与藏人作家见面时遭到了一群人当场羞辱,指控他是当时中共总书记派的密使,来达兰萨拉有特殊使命。王力雄表示中共总书记从未找过他,否则他会愿意当密使,因为有沟通总比不沟通好。一位给达赖喇嘛开了一辈子车的退休老司机听说这事,想到会让唯色伤心。在老司机心目中,唯色就是个受中共迫害的藏人女孩,王力雄怎么样虽不了解,毕竟是唯色丈夫,会让唯色感到背后又挨了同族人的刀,于是老司机要才旦带他去慰问王力雄。两个都不会说汉语的人,王力雄这个汉名念不顺口,便给他起了发音相近的藏名——旺修。一晃过去多年,老司机已去世,才旦升任了达赖喇嘛的膳食堪布,原以为再见不到面的旺修却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眼前。

看得出旺修准备充分,竟然自己带着藏汉语翻译——那翻译是在他的小平板电脑中,不是软件,是随时连线的真人。旺修说的每句汉语立刻会从小平板传出藏语翻译,译得很好,语气都和旺修一样。旺修请才旦在转经路旁的松林一块坐坐,看似叙家常,实为避开其他转经者。说事前,旺修先给才旦戴了个蓝牙耳麦,让路过的人听不到旺修说话的藏语翻译。这架势让旺修显得真有点像当年被人说的密使了。

旺修不绕圈子,开门见山请才旦安排他见达赖喇嘛。虽然他以真实身份正式求见一定获准,但是他这次来达兰萨拉用的化名,不能被外界知道,见达赖喇嘛更须保密,信息只能给达赖喇嘛一人,且要防备印度方面窃听,所以请才旦安排私下密见。旺修告诉才旦是关天大事,十万火急,决定上千万人的生命,也关系到西藏的前途,才旦必须帮忙。

才旦被旺修的请求震惊。做这种安排若被印度安全部门或藏人行政中央知道绝对是重大渎职,甚至是犯罪。然而才旦不能不在意旺修说的上千万人生命和西藏前途,那么大的事若是被他拦下,岂非对众生和西藏的犯罪?相比之下印度安全部门和藏人行政中央的罪又算什么?好在他信任旺修,虽只多年前见过一面,但旺修妻子唯色是流亡藏人都知道的境内藏人作家,一直在中国政府高压下为争取西藏自由发声。旺修以前曾数次与达赖喇嘛单独见面,不会威胁达赖喇嘛的安全,其他的便可以不必顾忌。达赖喇嘛有时喜欢手下人打破常规,才旦知道这一点。

工作人员进出达赖喇嘛官邸是走后面小门,才旦作为高管有钥匙。不过他非常小心。在怕达赖喇嘛与中国政府接触方面,新当选的独派司政与印度政府一致,共同监视每个来达兰萨拉的中国人,防止他们秘密会见达赖喇嘛。官邸后门的警卫相对较松。中午十二点是换班时间,才旦知道两班警卫会在值班室里进行交接。他让旺修换上袈裟,扛一袋米挡住面孔,踩着十二点正点进门,开门后向值班室里面的警卫打了个招呼。警卫对膳食堪布出去采购食物并带人背回习以为常,没有在意。

才旦把达赖喇嘛午睡后的下午茶安排在庭院中央的亭子内。太阳好时达赖喇嘛愿意在院里赏花,而旺修希望谈话能躲开房间里可能有的窃听器——其实对旺修不是可能,他认定印度情报机构绝对会装窃听器。才旦倒茶时在达赖喇嘛耳旁嘀咕一会儿。达赖喇嘛惊讶地转脸看在一旁侧身低头端茶盘的披袈裟者,随即顽皮地揪着那人耳朵让他抬头,正是王力雄。达赖喇嘛哈哈大笑,几乎笑得流出眼泪。才旦无声地离开。

达赖喇嘛这顿下午茶比平时喝得长,喝完茶便召集办公室人员,要求安排第二天一早去拉达克。拉达克位于克什米尔东南部,是在印度控制下的传统藏人居住地,地理、宗教与文化甚至比当今的西藏都纯正,人称「小西藏」。思念家乡的达赖喇嘛每年夏天都去那里住一段,但是这次突然提前且如此仓促,让身边人乱了阵脚,只有才旦知道一定与旺修有关。

才旦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一到拉达克,达赖喇嘛便召集贴身的才旦、侍寝堪布、宗教助手和司机四人,说了他要去中国。四人大惊失色,力谏中国不可信,此行不可测。才旦对引见旺修铸成的大错痛悔大哭。达赖喇嘛命令他们不要多议,只需执行。「你们难道只看重我的肉身?拯救众生的时刻正需要这个肉身,这时不去,肉身再安全又有什么意思?」这几个只会藏语的贴身侍者对达赖喇嘛无比忠诚,当达赖喇嘛决心已定时便只能无条件执行,不再二话。

高龄达赖喇嘛重演了当初少年噶玛巴的出走,只不过路线相反,后者是从中国到印度,达赖喇嘛要从印度进中国。达赖喇嘛也是先宣布闭关修行,闭关期不见任何人,每顿饭由送餐者放进两道门中间,下次送饭再从两道门中间取走空碗盘。只能听到闭关房里的念经和法器声。噶玛巴当年的经师在闭关房中念经和吃掉饭菜,到噶玛巴抵达印度才被发现是顶替。这次是达赖喇嘛的宗教助手留在闭关房,达赖喇嘛本尊则在拉达克夜晚的风寒中用袈裟蒙头,夹在才旦和侍寝堪布中间上了汽车。

开往边境时,坐在副驾座上的旺修用八一本显示卫星导航。那不是通用的导航,是中国军用卫星专给他们的指引。八一本一路用藏话告诉司机如何避开印度关卡和巡逻,何时关车灯,何处下路绕行。途中有另外两辆车加入,一辆前导,一辆殿后。旺修告知那是越境来接达赖喇嘛的中方车,跟着即可。克什米尔是印巴对抗区,局势紧张,要尽快脱离。

才旦担心得要命,达赖喇嘛从一九五九年出走后还从未置身过这么危险的境地。即使是一九五九年也还有几百个藏人在身边护卫,现在除了司机和两个喇嘛,其余都是中国人。万一这是圈套呢?会不会谋害达赖喇嘛?在这样的黑暗中,没人知道达赖喇嘛孤身到了这。现在唯一的信任全寄托于旺修。他真的可信吗?才旦不禁想起抗议藏人对他的质疑——他父母都是共产党,他的文章中处处看出对中国的感情,处处为中国着想……。

车拐进一个山窝,一架转动旋翼的直升机正在等待。几个身穿旅游便装的中国人无言协助达赖喇嘛登上飞机,将他安置在包着防弹玻璃的特设座位中。才旦和侍寝堪布跟随,旺修也上了飞机。就在要起飞时,指挥电台突然命令关闭发动机和全部灯光,保持静默。两架印度武装直升机正在接近,似是发现了异常。途中加入的两辆中国车不开车灯地驶向不同方向,开出去数公里后再突然开灯迅疾行驶,印度直升机立刻被吸引过去。载着达赖喇嘛的直升机则悄悄飞离。整个过程达赖喇嘛安详端坐,如在他的经堂里那样一直闭目诵经。留在地面的达赖喇嘛汽车已被卸掉车牌,磨掉发动机号和底盘号,定时引信将会在天亮前点燃汽车油箱,让燃烧和爆炸把车辆销毁。

直升机飞过夜空。飞过黝黑下方不可见的国境。数架战斗机和预警机组成的战斗机群在与拉达克接壤的西藏上空盘旋。王锋已事先下达命令,如果印度飞机拦截达赖喇嘛,允许越境击落,不管事后有多大麻烦,保证达赖喇嘛的安全是第一。对于这一点,才旦在西藏阿里机场随达赖喇嘛上了飞北京的专机后便不再担心。那飞机给达赖喇嘛准备了有卧铺和专用卫生间的个人舱室,提供品质不错的酥油茶,各色藏式和中西式食物,还有防噪音的耳塞等。对细心到这种程度的主人,才旦未见面已生好感,飞行途中他主动跟旺修说了话,是到拉达克后的第一次。

专机清晨降落到北京的军用机场。王锋亲自上机向达赖喇嘛献哈达,搀扶达赖喇嘛下机。为了防备达赖喇嘛被人看到,舷梯加了遮雨的罩廊,直接通到防弹车位置。上车后王锋坐到达赖喇嘛对面的随从座上。达赖喇嘛对王锋的故作谦卑不禁莞尔,带着调皮神情看他表演。而王锋一点不在意达赖喇嘛认为他装。

临开车前达赖喇嘛向旺修招手。旺修作为使命结束的人已被隔离在外围,处于监护下。监护者告知有座海岛别墅可以供他免费长住,唯色已被接到那里。他们在岛上完全自由,只是不能出岛,不能与外界联络。旺修远远向达赖喇嘛合十,还向才旦做出一个V字手势。此时初升的太阳照亮了被夜雨洗净的北京,露出了少见的无云蓝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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