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两次表决

陪审团到昌都数天了,上上下下访问,参加各种会议,观看选举,旁听审判,每天日程排得满满。陪审团大部分成员从未有过官场活动经历,但是用普通人的常识和生活经验,完全可以理解看到的层议制。昌都自治政府不清楚他们的背景和目的,从昌都军分区进行接待和跟随来的翻译团规模看得出非同寻常,译员人数竟比陪审团成员还多。因为陪审团成员都不懂藏语,懂汉语的不到一半,所以要配维藏、维汉、藏汉三种翻译。陪审团分散活动时,每个成员都得有译员,有时还得配两个。不过不管是什么背景,只要是来学习层议制的,自治政府都会提供方便,对与藏人同命运的维吾尔人更是照顾有加。

王锋明智地不过问陪审团在昌都的日程,由陪审团自我决定或是由艾沙远程遥控,让陪同前往的李克明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吩咐昌都军分区管好生活,保证所需车辆。要说王锋耍了什么小手腕,只是给每个成员都配了专车,貌似是优待,主要想让他们相互尽可能多些间隔,减少从众的裹挟。

昌都的官方政府每天照样上班,管理城市;层议制自治政府管理各县乡。官方政府前面容忍层议制政府是出于王锋要求,现在则是想不容忍也没了能力,反而只有在层议制政府配合下,官方政府才能顺利运转。对于层议制政府,目前还需要官方政府掌握的国家体制的条条功能,因此也给官方政府留下空间,至少昌都城里大面上都归官方政府主持。这种理性状态让陪审团印象深刻。不过无论看到多少层议制的好处,艾沙的D-2是维吾尔民族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次不用,不光艾沙白白做了牺牲,以后再想独立也没了这个机会。就冲这一点,陪审团多数成员一直犹豫,直到丹增来看他们。

身为昌都自治政府委员长的丹增尽管忙,还是接受了陪审团的请求,亲自来驻地与他们会见。稍作寒暄后话题便集中到教师提的问题上。教师希望丹增坦诚相告,藏人放弃独立是真心,还是先搞了层议制再去争取独立的中间步骤?

丹增表示,只要不遭受压迫,保证权利,能延续民族传统文化和宗教,对民族而言就够了,层议制能保证这一点,藏人便会真放弃独立。

「你们相信汉人真的会不再压迫,给你权利吗?历史上我们有过几次相信了汉人的诺言,结果必定是上当!没有一次不上当!你们藏人上的当还少吗?」

丹增点头。「现在不同的是不再仅靠汉人遵守诺言来保证,我们有了层议制。层议制性质决定了只能协商不能压迫。如果整个中国都实行层议制,就没有了民族压迫的基础,因为在层议制中,哪个群体被压迫,随时可以脱离……」。

「脱离不就是独立吗?那时汉人让你脱离吗?不是照样还得流血牺牲去跟他们打吗?」

「但是有了层议制就有了最有效的武器。如果汉人继续让我们的自治不能落实,我们的层议制组织一旦下决心独立,会比其他形式的任何组织都有效,而且不用上街,不用打仗就能做到。只需做到一点——唯一服从自己的层议制组织,其他的都不服从,不就等于实现了独立。没人上街,警察找不到目标;没人打仗,军队找不到敌人。它不可能把人民都关起来,只能抓当选者。这是我们前面已经走过的路,抓了再选,再抓再选……直到让他们的监狱不够用。坚持多长时间,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人民的决心。所以那时的中国要想保持统一,唯一方法就是不再搞民族压迫……」。

服刑者看到其他陪审团成员被丹增的话吸引,打断了丹增。「这纯属你的想象!」他对丹增比对欧阳中华态度好,也显得粗暴。

丹增向服刑者做僧侣施礼,改穿便衣多日,他的举止还保持着僧侣习惯。「的确一个民族都这样做还没有先例,但是在村、乡、县级我们都做过,我确信扩大到民族也能做到……」。

服刑者叫起来:「这么简单你们为什么不独立,难道藏人被中国人杀得少吗?你们愿意跟杀父仇人在一张床上睡觉吗?」

丹增理解服刑者。「藏人内部也有争论。有人说的跟你几乎一字不差。但是在层议制决策中,历史恩怨会退后,着重面对的现实问题。比如那些在藏地生活了两三代的汉人,无论从佛教慈悲的角度,还是从避免种族冲突的角度都不能赶他们走。层议制最初形成时他们和我们一起加入,人数不少。他们不会赞成独立。如果已经有自由,不受压迫,就不必非在这个问题上形成分裂,让双方势不两立。我们愿意放下独立,是因为总得有新的开始,否则冤冤相报何时了。共产党杀藏人,也杀了更多汉人。达赖喇嘛提醒我们藏人在吐蕃时代同样杀了很多汉人。所以不如让层议制为藏人和汉人都翻开新的一页。如果最终事实证明我们和汉人就是过不到一起,我们随时可以用层议制的方式实现独立。」

丹增的这番对话让陪审团认识到,不会因为没了D-2就不再有机会,如果有了层议制就等于有了随时可以独立的能力,那就不一定现在就去承受战乱和民族仇杀,不如先搞层议制,然后看发展的情况再决定也不是不可以。

丹增告辞时先与最年长的毛拉握手。毛拉白须垂胸,神情睿智,在陪审团中从未发表过意见,这次他握着丹增的手,说了一句:「汉人也搞才行!」

「您说的是关键!」丹增恭敬地托着毛拉的手臂。「只有整个中国都实行层议制,各民族才能真正平等地跟汉人生活在一个国家。我们已经提出了这个要求,现在还在看。中国那么大,得给它一些时间。」

服刑者攥着手上的镣铐,不握丹增伸出的手。丹增跟他说:「会变的!现在也正在变!」译员连译了两遍服刑者都如同没听见,对丹增的合掌鞠躬如同无视。

服刑者的内心就像窗外的黑夜,雷鸣闪电,大雨滂沱。此前他已经能感觉到陪审团发生的变化,在达赖喇嘛家乡看到的,欧阳中华的讲座,来昌都后的耳闻目睹,都在把陪审团的成员往层议制的方向拉。这次丹增的影响很可能成为转折点。服刑者断定不能再拖延表决,时间越长越不利。吃夜宵时,他故意将餐具从桌上碰掉。谁能责怪戴镣铐的人手脚笨拙呢?连旁边的狱警也没发现服刑者用双膝在桌下夹住了一根筷子,随即藏进袖筒。

服刑者始终没碰端给他的夜宵,在其他陪审团成员吃完后,他让大家不要离开。「我要求现在就表决。」他的神情决绝。

喀什教师立刻表示赞成。他与服刑者有同样的担心。前面一直是服刑者和教师起主导作用,陪审团的其他成员沉默地跟随,这回也一样,尽管晚了也累了,大家还是开始做表决的准备。

这是重要时刻,非陪审团人员被要求离开。狱警将服刑者的脚镣锁在餐桌腿上,让服务员拿走他身边所有可移动的物品。李克明把餐厅的监控画面转给了北京的王锋和当采村的艾沙,自己也在隔壁盯住监控画面,等待会出来怎样的结果。

关于表决方式,服刑者提出用公开的口头表态。「也让大家看看这个关键时刻谁是什么态度!」

其他人的沉默明显是不同意。在国有企业上班的技术员率先提出异议:「我们还得回新疆,家人都在那边,用秘密投票的方式,至少当局不会知道谁投了什么票,安全些。」技术员的说法让人感觉隐含着暗示——如果秘密投票他会支持独立,公开表态就不敢了。这让服刑者同意了秘密投票。
十二张纸对折,一人一张,赞成层议制的打勾,反对的打叉。这是艾沙定的表决项。教师原本主张表决赞成独立还是反对独立,被艾沙否定了。独立与否过于简单清晰,艾沙需要陪审团的是帮他判断不那么简单的层议制。在发纸笔时,教师严厉地盯视每个人。服刑者则用更具威胁性的眼光来回扫视。多数人都避免和他们的眼光正面相遇,动笔时彼此回避,将写好的纸仔细折好,交上来时尽量插在别的纸之间。

收上的票一一打开,摆在铐着服刑者的餐桌上。事先已能料到,勾多叉少。不用数勾,所有眼睛集中到叉上——只有两个!虽是大大的,占了半张纸的叉,而勾都画得小小,似是心有不安,但是只有两个叉!

服刑者的脸扭曲,刀刻般的皱纹纠结成狰狞的一团。面对他那绝望的目光,教师的手指戳住另一个叉大声宣布:「这是我的!」负责收票的技术员则把脸扭到另外的方向。铁镣哗啦,服刑者一把搂起那些打了勾的票,攥在手中,如掉进陷阱的狼一般嘶吼出一句:「我用命跟你们换行不行!」说罢他把手中的筷子伸进嘴中,猛一甩头,头颅如大锤一样砸下,筷子头撞到桌面上,筷子尖在他嘴里从上颚扎向后脑,如射进的竹箭穿透头骨,露出了粘着脑浆的筷子头。

瞬间所有人僵住,鸦雀无声,接着爆发出女人的尖叫。待李克明和狱警冲进,过去的时间虽只以秒计,已看得出服刑者不可能生还。现场一片混乱。在等待救护车时农妇和少妇抱在一起哭泣,毛拉为死者念经祈祷。跟随救护车来的医生宣布人已死亡,当场签署了文件。

当李克明指挥人准备搬离服刑者的躯体时,冷静下来的教师坚决阻止。

「不要动他!表决还没完!他是用生命要求重新表决!他一定要在场!……」服刑者的血流在餐桌上,浸透了那十张攥皱的打勾纸,两张打叉的纸依然平铺,浸在蔓延的血中,大大的叉愈加醒目。

在北京观看现场的王锋也受到震撼,但首先考虑的是表决结果会受怎样的影响?他看到表决结果时刚松下一口气,如果再表决,岂不是像是赌博输了要求重来一样?王锋想说不同意,但是他同意与否没有用,决定者是艾沙……退一步,至少先往后拖拖,哪怕拖到明天都可能好些……。

王锋立刻接通了当采村的视频通话,看到画面中的艾沙,第一眼就感到不妙。艾沙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达赖喇嘛抱着他的肩头抚慰。对王锋说的若是再次表决否定了第一次表决的结果,将不是理性而是被极端情绪影响,艾沙回答,就冲着死者最后那声呼喊,他也要同意再次表决。「……极端情绪怎么了?那也是我们民族的一部分!人怎么能没有情绪?什么叫极端?极端是怎么产生的?要是按我现在的情绪,连再次表决都不要了,就应该是死者要的独立!」艾沙掩面让自己平息,最终表示他将服从陪审团二次表决的结果。

王锋小心翼翼表示是否先休息,明天再表决?艾沙断然拒绝。「他还在那,是他要的再次表决,他得参加,不能把他在那放一夜!」艾沙说的「他」是仍然俯在餐桌上的服刑者。

王锋求援地看向与艾沙在同一画面中的达赖喇嘛,达赖喇嘛却带着命有天定的淡然,不对艾沙施加任何影响,一切随缘。王锋只好在细节上争取,表示考虑新发生的情况,不仅要秘密投票,还不能当场出结果,每人交了票便退场,只留下老毛拉负责将票对着摄像头一一展开,由艾沙、达赖喇嘛和王锋共同确认结果。结果暂时不向陪审团宣布。这是为了尽可能给投票者缓冲,避免再出现服刑者的情况。

王锋没再反对二次表决,艾沙也就没有反对他提的细节。在开启与陪审团成员视频对话前,艾沙仔细擦干眼泪,整理头发,不带表情,话语也无感情,继续遵循不影响陪审团中立性的原则,向陪审团表示他以二次表决的结果为准。然后仔细交代了王锋所提的细节。

表决开始,教师拿起第一张白纸对着死者:「你是这轮表决第一个投票的,是用生命投的票,现在我来替你写!」说罢用食指蘸满死者尚未彻底凝固的血,在白纸上画一个满满的大叉。然后拿起第二张白纸,「这是我的票。」咬破自己中指,也画满一个大叉。将两张票摆到了摄像头前的桌上。

教师没有按艾沙讲明的程序离开现场,而是站在服刑者尸体旁盯着陪审团其他成员。王锋指示李克明将教师带离现场,但不要逼迫。李克明便去问处理服刑者的遗体要遵循什么规矩,得提前准备,教师对这事分外重视,立刻跟着李克明出去做指导。

教师的离开使其他人感到放松,填好票后一一离开。阿克苏女孩交票前先以致敬姿态对服刑者的尸体展开了她的票,再折好票放上票桌。除了两张血叉是平铺的,毛拉将其他十张票一一对着摄像头展开。王锋已料到会再出一个叉。阿克苏女孩在服刑者死后没有尖叫和哭泣,似乎无动于衷,她的表达是把上次的勾改成了这次的叉。若是在她之外再多一个叉,艾沙就只能要求独立了。

当其他票全部展示完后,王锋终于能够长舒一口气——都是勾。服刑者的生命只换到一张票。王锋让李克明立刻进去把票收起保留好,不给任何人看。教师领着陪审团成员进屋安置服刑者的尸体。女人们又开始哭泣。人们的悲痛虽然真诚,多数人内心却会天然害怕服刑者的激烈。普通百姓喜欢的状态是平和,对未来的渴望是和平。激烈不是平和,不会带来和平。人们不一定有明确意识,心理却会不自觉地排斥激烈。对此,二次表决不当场验票也不宣布结果的细节安排,使得人们可以回避冲突,才会有现在的结果。

下面将把陪审团成员全部隔离,贵宾招待,补偿足够的钱,可以接家属同住,但是只有等到艾沙危机结束后,才能让他们自由。

关掉东厢房的所有显示屏,夜顿时变得深沉起来。艾沙搀扶达赖喇嘛回正房睡觉,走过月光下的院落,皓月当空,繁星点点,两人始终没就表决结果交流,或是要留些思考的空间,或是已经不言自明。

随后艾沙在院中央的平台上朝向麦加长久地祈祷。直到他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看到王锋出现在眼前。那时东方刚刚破晓。艾沙知道王锋会来,而且速度一定会这么快。

「难题现在是你的了。」这是艾沙对王锋讲的第一句话,既表示了他接受陪审团的表决结果,又表示了他的疑虑。艾沙用「难题」两字也是挑明——他放弃新疆独立是和实行层议制联系在一起的,不仅新疆实行,整个中国都得实行。如果王锋解决不了这个难题,协议就不会生效,他还是会回到独立的诉求。不管层议制有多少优越,理想只能和现实统一。

「没错,这是我的难题,但是有你的帮助,能够解决。你与其等着看难题解决不了再回到独立,不如帮我在中国实现层议制。」

「怎么帮?」

与艾沙并排坐在带着夜晚凉意的石板上,王锋欲言又止,陷入沉默。头顶高远的长云开始出现淡彩,达赖喇嘛的鼾声从正房二楼传出,不规则的节奏透出梦中焦虑。随侍僧侣开始起床迎接新一天,怕惊扰晚睡的达赖喇嘛而蹑手蹑脚。从北京飞来的途中,王锋一直在想能不能把艾沙当成自己的武器。有艾沙相助他会所向无敌。然而他若是和恐怖主义绑到一块,未来不会有政治前途,历史上也将遗臭万年。因此只能让艾沙的相助不与自己有关,只能「歪打正着」。而艾沙是否愿意「歪打」,能否恰好「正着」,全得交付天命。

王锋在沉静的黎明中压低声音,生怕惊扰达赖喇嘛。「我一定会启动中国的层议制进程,会向你证实我遵守诺言,但是你的担心没有错,仅有我的诚意不够,你要得到结果。中国统治集团会拒绝层议制,甚至把我当成国家叛徒处置。我要你帮我的首先就是在那时你要保持信心,相信我启动的进程是不可逆的,一旦启动只能向前,不会后退,那时不管我个人落到哪一步,即使我死了,层议制也会自行生长。所以那时请一定耐心等一等,不要立刻放弃协议重归独立。至于其他方面你能不能帮,我不提任何要求,也许到时你自己会知道怎么帮。」

艾沙的身心本来沉浸于悲凉中,没有波澜,只是对命运的审视。陪审团表决赞成层议制,等于同时宣告了他不再有用,从此只是人间的麻烦。而王锋此刻又说还会需要他,虽未说出是什么,但除了D-2他还有什么呢?这又让他感觉自己和D-2还会继续发生作用,虽然不再是原本期待的作用。

达赖喇嘛醒了,按几十年的习惯打开了BBC广播,听世界发生了什么。随侍僧侣楼上楼下来回跑。今日晴朗,东方天空射出太阳的光芒。王锋起身。「我去跟达赖喇嘛告别。」还没见面就说的告别,自然不会是普通的告别。

千里外的昌都市,丹增一大早被院中多吉的吠叫惊醒,来者是昌都军分区司令。以前这位司令从不与他接触,即使在公众场合碰面也装没看见。这次司令穿的是便衣,乘一辆地方牌照的小客车,在院门口首先声明只是传话,其他问题都不要问他,便如背诵般告诉丹增——带上能排出壮观阵势的人马,走类乌齐—玉树—果洛一线,路上不会有阻拦,到玛多黄河大桥有人接应,带他们去接佛爷回昌都——这话说得不明白,是故意的,司令的传话就是这些。懵懂的丹增怕自己的汉话水平听不准确,叫出了武拉请司令再重复一遍。武拉后来对照院门口监控录像的回放,司令两遍所说的竟然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显然是事先照拟好的文字背熟的。

当丹增想明白司令口中的佛爷可能是谁时,刹那间升腾的狂喜让他几乎失态喊叫。昨天才听到曲扎特使询问是否听说达赖喇嘛秘密到了中国,却没人知晓踪迹,焦虑使他大半夜无法入睡,今天就得到了这个喜讯!他简直把那位大脸盘的司令当成了护法,司令却没理会丹增的屏住叫喊的满面绯红,背完通知就钻进车门绝尘而去。

(未完待续)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