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25

【编按: 何桂蓝为初选47人案中被告之一,被拒保释,在狱中写下千言手记,众新闻获授权转载。】

(因为吞了一本村上春树,现在连思考都变成赖明珠腔了…..)

1. 被发现在看报因而被苏惠德点名…sor 是被点number(被告和被囚 者是没有名字的,Hi I am D33~)时,我正在看别的被告看完丢在地下的《明报》,刚好看到7.21白衣人暴动案的庭审报道,一时看入神了。据报,那个法庭上,不断地播放着《立场新闻》当日的直播…… (念起都觉得老尴)

虽然一直非常抗拒这件事加诸在我身上的种种,但是也没到意识不到这件事与我的牵系的地步,于是我不禁想到,当7.21终于提上法庭的此刻,我这边呢,已经(在经历过许多许多之后)成为坐在国安法被告席的政治案阶下囚了;并不是什么宇宙冥冥中的巧合或黑色幽默,而是,我自己的选择所导致的。不得不说,已经走了这么远。

究竟要如何理解自己的立场呢──“立场”在这里的意思,不仅仅是指政治立场,已跟类似于“处境”或“身位”,就是日译小说中:“你也稍为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吧”,那个不太能直译的意思——在保释审讯的四日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从一名记者,转而成为一个activist,所以由一宗案件的证人席,转落另一宗案件的被告席(记者们大概也快了,先行为敬啦),这两个身份之间的对立,大概是我这个人的“故事”所在(此处“故事”采村上春树《地下铁事件》后记中的定义)。在庭审中,我对这个“对立”又有了新的理解。

2. 从律师会面与监狱探访中,对外界的事只有极为零碎的认知:譬如我们不会知道外界如何看待保释申请的争拗,但会知道苹果出过一条push系“岑敖晖:我要食饭”。简单而言,就是只会知道别人认为“鸠”的内容。
据我理解,保释审讯的内容无法报导,所以关于我(的报导),基本上就是“试咪”、“睇报纸”、“揽朱凯廸”和“跨栏”。探访的家人特别提起,并说:你面对的是很严重的事,你能不能认真一点呢?

吓?我很认真啊。

如是又开启了一道题:究竟在当下的香港法院,怎样的行为或心态,才是“认真”呢?正因为面对的,是非常严重的控罪——说是关乎整个人生,也并不夸张的程度——我究竟是在以怎么的理解来面对它呢?

法庭本身,只是一个场域而已,而在这个场域中正在发生的,是我(们)正在直接面对政治压迫这一回事。

这涉及我对何谓“参与政治”的理解,一般会倾向认为,政治是利益计算、妥协与交易、拉党结派、党同伐异、权力欲展现、谎言等等等等的综合,但这显然不是政治的全部,而只是在民主政治、选举政治、党国裙带资本主义乜叉叉政治中,较常见的形式。在香港的场合,我相信,大家更熟悉的,是极权下的反抗政治。在此型态之中的政治是怎么的呢?就是大家2019年在街头目击到的那样,是在《占领立法会》与《理大围城》里看到的那样。

一种将人生中拥有过的所有外物卸下,以自己最本来的模样,一无所有地迎面走向巨大压迫的状态;亦只有在这样的实现之中,才会知道“自己”的边界:有什么是你从未想像,却竟然可以做得到的?有什么是即使你如何努力鼓起勇气,却始终跨不过的?有什么是你无论面对怎么的威胁,都不愿意背弃的?反之,就是怎么的威胁,可以迫得到你背弃你认为自己非常珍惜的东西?

只有政治场域,对人的自由甚至生命有实质上的生杀大权,所以我的理解是,只有在政治行动中,这一切关于“自己”的诘问,才可能有答案。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记者”的身份,一度感到窒碍,因为在记者的场合,“一无所有,只有自我的自己”与“压迫”之间,永远横着“专业”,作为主导、必须服从、僭越一切成为最高标准的一个,并非“人格”但完整得近乎“人格”的存在。而在自己的人格与“专业”之间,前者必须让位。

毫不夸张地说,当别人告诉我“作为记者前你首先是一个人”,我是不同意的:“但是在戴上记者证的时候,应该还是先是一个记者吧。”case in point:俾人打,但反应是继续影——我在很多场合解释过,那个当下我全心想着的只有“直播个“岛”而家系点”,基本上我只是一个会旁述的移动脚架而已。

以我作为载体,“新闻记者的专业”与“压迫”完成了一次对决。仅此而已。

因此一直觉得7.21 ,作为我本人,并没有什么能说的,即使被邀上被告席,大概也只能说“请详细看我当时的直播( aka记者作业下的新闻product)吧”而无法作出任何补充。对于“立场姐姐”附带的各式各样与我无关的想像,更是无法轻言接受。

于是经历过2019的我,出于自己的选择,目前置身于另一个法庭的另一个席位之上,并且意识到,嗯,这就是我作为自己,一无所有地,面对巨大压迫的时刻。

(虽然那压迫是以“拈花微笑”(区家麟语)的苏惠德,与不断甩漏的律政司,这么缺乏压迫感(甚至令很多人误觉有望)的形态实体化。)

据上述理解, 加上深明后果之严重性,难道从入庭一刻就正襟危坐协助维持法庭的一贯形态,会比搏尽最后一丝机会,在开庭前去拥抱将要一别经年的人,是更加“认真”的作为吗?

而黄之锋和邹家成,我只能偷被告烂玻璃的一丝隙缝,吻到他们的手指而已。

3. 一方面是因为严重缺乏睡眠(怪我噜? )造成的歇斯底里式亢奋,一方面是对自己所身处的立场的认知,令我根本没有余裕,以本能以外的方式去应对庭审,即使我意识到场景是法庭。

所谓“本能”是指什么呢?

我看到了,苹果有个专栏形容我“陈词完毕后:单手按栏轻身跨栏”…这个谣言究竟是怎么来的?我当时坐在后排(D33嘛),而陈词的地方必须要跨过前排被告(有靠背的)座位,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跨过去的了,大概就是非常平常地跨过去的吧。

说到这里,就明白了问题所在。没有人会经常“平常”地跨过障碍物的;但是, 2019年到过街头的人,都会有频繁地跨过路边栏杆/路中心石壆的经验,那是2019年作为记者在大小冲突现场采访,已经完全被身体吸收、内化的动作(而且很可能是一手举着直播机,hence单手),接近reflex。

非因没有意识到那是法庭,而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正常”与世间( ?)的正常已经差那么远了。

穿着五日四夜无法更换的衣物(btw,里外全部都系U记),站在法院正中央,也并无感到困窘,在一众衣着簇新的法律精英之中,觉得自己穿成这样只是刚好而已,脑中一闪而过,想起刘铁民。

在过往听其他政治案件审讯时(包括刘的(注一)),落下这样的印象:法庭所使用的语言,有其独特的结构与规范——与前述的“记者”的专业相似,是一种显出无所不包的姿态,事实上却处处设限的语言;在法律的场合,是一种可以悬置现实,进入无限技术讨论,将一切意义无效化的语言。

这只是我个人不知是否存在误解的观察,但在无数政治案件中,我们都曾经目睹过一个又一个被告,被强行拉入法律语言凭空建构的,与我们所认知的现实毫无关连的异空间,服膺于一套在现实全然不适用的逻辑,而每一个将自拉回现实的尝试,都“与案件无关”。但现实中的人生,却要在这个虚拟( as in 罗永生…… ? )的法律世界中被审判、被裁定。

这是一个公开的语言只能自觉或不自觉地维系虚幻,而“发梦”才是人真正认知的事实的城市。

再讲下去就涉及保释内容了,先打住:反正上述情况在今次案件中严重到,连一众资深大律师的法律观点陈词,都会被控方称为“与案件无关,引起不需要的情绪反应的政治见解”的地步。

在这套语言系统当中,我感到严重失语,也不明白自己的命运为何要这样被决定。即使有着非常热心的律师团队,以及非常多战友支援各项事务,面对审讯的许多决定与反应,还是非得自己一个人去做不可。

由是进入,所谓“一无所有的自己”的状态。

直面压迫之时,不得不向内拷问“自我”里究竟有什么,可以与压倒性的巨大压迫抗衡?

站在法庭中央,环视一周,只觉,这个法庭好小啊。 (插图:Sophiekiu.artsy)

站在法庭中央,环视一周,只觉,这个法庭好小啊。

4. 往内求索,“我”究竟有什么?嗯,有一些在面对目前这个程度的压迫,仍然不愿意放弃的东西,这份不愿放弃是怎么来的?有什么根据?这样做有用吗?有什么意义呢?保释申请聆讯的内容是不会被报道出去的。

有用无用,是运动中永无休止地争论的话题,作为记者的我,从2014年开始,就一直想疏解它,但始终没能做到。

没想到,这个问题,一进入政治场域,很简单就解决了。

在我脑中,记着很多很多事,很多无人知晓或无人再记得,无法与任何人共感的事,前辈的教诲、战友的光芒与脆弱、故事里的力量、刹那画面的冲击……

那个我没来得及问名字的人,离我绝尘而去没入漫天烟雾前,透过防毒面具看我的最后一眼。

人、事、画面,曾经如此实在地震撼过我。是仿佛金石为开的程度。

这些只触动过我,不存在于公共记忆(或不以我记忆它的方式存在于公共记忆)的事,究竟是有用,还是无用呢?

我发现,这完全取决于我。如果曾经受过影响的我,会在某时某刻,作出无负这份影响的决定,那么影响我的这件事,其意义也就成立了。

当我站在法庭中央、被告自辩的位置时,我是如此清晰的感受到,生命中触动过我震撼过我启发过我的人和事和瞬间,就活在我身上。

只有这一点,是我必须体认的事实。其他一切,是否“相关”,结果如何,都不及此重要。

5. 这件事未完,往后若面对更大的压迫我能走到那一步,目前还不知道(从未发过誓会否 坚守到最后 别提以后:( ),但在这一个关口,基于上述的思路,我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就陈词内容而言,有两个人特别相关,因此我请他们成为我的担保人( 呃,我就是这么理解担保人的角色的),一位先按下不表(笑),另一位,我都颇肯定,若非曾受教于其膝下,在其开拓的空间中(不无艰辛地)成长,我就不会有这样的坚持了。

在压迫具象化的法庭之上,不是“我作为一个记者”,而是“我”,认为言论自由至为重要,并坚持如是。而这份坚持,终究是要放下“记者”的身份,在这样的立场下,才得以实现的。

完成陈述的最后一句,我才终于感到,我自己可以和“立场姐姐”这个名字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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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其实我知道陈词内容大家有看到……希望是全文,此文所有不通之处,结合之应该就能理解了,包括为何要再提起“记者”的问题。

外书未送到入嚟时,在此间的书柜一堆寻梦园中,拾到了一本《地下铁事件》。简单而言,就是村上带着“小说家”的身份,做着“新闻记者”的事,再以“日本人”的立场去完成一份既非“历史”,亦非“研究”,一份“现实的载体”般的作品,但作品本身,又及不上村上此一写作计划本身,作为一个争夺(或曰丰富?)沙林事件诠释权的“政治行动”那么有价值。

看着这些关键字,也许你也会觉得,嗯,我在这几天执到这本书,难道不是冥冥之中吗?(就像在国安法被捕前,无可无不可地看了叱咤opening那样)

歌手黄耀明曾到西九法庭旁听47人保释聆讯。(周满铿 摄)

PPS
明哥来过西九,不论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过来(笑),姑且拿他举个例子了吧。他常说David Bowie点样点样,直到有一次,卢凯彤看着他的眼睛说,你成日讲David Bowie点样启发过你,但我想同你讲,你就系我嘅David Bowie。

正如看《造星3》的人会感叹于二汶的触觉与人生态度,而毋须要知道,那其实(有部分是)黄耀明的美学;作为一个完全唔知David Bowie是乜料的香港妹,却好像看到过他,一直活在黄耀明身上,大概是这么的logic。
(而我永远都记得, 6月9日游行dress code白色,而在深夜占据着警总外告士打道的人群里,见到了Ellen V live的纪念Tee )

PPPS
就我个人而言,始终会有一种警惕,觉得政治事件聚焦家属,是公民社会已无事可为的警号(来自我对2015至2018中国大陆公民社会的理解,不赘,详参podcast 第2集)。所以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会继续9up试当真和……某个已经讲到自己都唔好意思再讲嘅人,也希望大家不要追访我的家人,感谢谅解。

话说回来我觉得着冇洗的U记在法庭陈词feels very right,同我不太倾向以一般重视的标准来定义自己,而不断强调自己是任天堂game迷和镜粉,好像是同一回事。

PPPPS
见到苹果报我朋友“以为何桂蓝支付收音机费用,让曾为记者的何桂蓝可第一时间紧贴最新消息”,我想澄清一下,我咁心急订收音机唔系为咗紧贴最新消息(睇报纸咪算啰,第一时间知黎做乜),而系为咗快啲听到柳应廷把声。(咁都揾到位入吹奏柳儿我系咪好叻)

每一次无意识哼出《时光边缘的人》,脑中那本来无比清晰,柳应廷那有着无穷层次般丰富的声音,好像都会退下一点颜色,也就不敢再唱了,怕会完完全全地自脑海消失掉,在也记不起来。

我不想忘记柳应廷的声音啊。千里轮回复返,不知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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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关于刘铁民,我2018年9月出过一次个地球post,算是我理解何谓“法律语言”的源头。

来源:众新闻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