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史褶里的真相》第四辑 :反右红飙(14)

顽强的民主——从储安平到“两头真”

储安平的回声

1947年3月8日,储安平(1909~1966?)在《观察》(上海)第二卷第二期说了两段经受住历史检验的判断:

坦白言之,今日共产党大唱其“民主”,要知共产党在基本精神上,实在是一个反民主的政党。就统治精神上说,共产党和法西斯党本无任何区别,两者都企图透过严厉的组织以强制人民的意志。在今日中国的政争中,共产党高喊“民主”,无非是鼓励大家起来反对国民党的“党主”,但就共产党的真精神言,共产党所主张的也是“党主”而决非“民主”。

老实说,我们现在争取自由,在国民党统治下,这个“自由”还是一个“多”“少”的问题,假如共产党执政了,这个“自由”就变成了一个“有”“无”的问题了。[1]

真是评家有幸国不幸——不幸而言中。其时,对那一大批意气风发的左翼知识分子,储氏这一通言论不是“诬共”是什么?不是反动是什么?

1956年,亲共英籍华裔女作家韩素音(1917~2012)访华,与周恩来长时间讨论民主,她发现:

个人自由有其本身价值的观念,周恩来是没有的。周至多只是人们所说的开明儒家,允许辩论,但绝不会交出统治权。……自由讨论可以,但必须为了一个目的。

我认为“双百”方针不会产生任何结果,为此我十分难过。我转告周恩来说:“需要花20年时间你们才能懂得民主的含义。”我所说的“你们”,并非指周本人,而是整个共产党。当然,就周而言,他谈论的民主显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民主。[2]

对于韩素音的评论,估计周恩来根本不以为然,难道“我们无产阶级真民主还不如你们资产阶级假民主么”?就言论宽松度,国共真没法相比。1949年初,桂系上台。广东省政府主席薛岳(1896~1998),接受美国合众社记者采访,宣布“三反原则”——反蒋反桂反共。合众社记者还以为听错了,薛岳确认:“没听错。”翌日,“三反原则”见报。中共党内能发出如此“不同声音”且不遭报复么?[3]1950年薛岳部从海南岛撤台,蒋介石对他非常尊重,1952年晋升陆军一级上将,“总统府”战略顾问。

讨论的低层次

如今,大陆坚冰稍融,“十七大”后官方在意识形态有所动作,欲有作为,宣传重点放在“改革开放三十年”,自然也是一种政治姿态,表示与毛时代有所脱离。但是,这种羞羞答答“告别毛时代”,毕竟遮遮掩掩,名不正而言不直。无论如何,中国今天的现实仍是“民主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2009年初以来,大陆开始有限度允许讨论民主,《炎黄春秋》出现“三权分立”、“言论自由”,以及辛子陵港版《红太阳的陨落——千秋功罪毛泽东》各种管道的流传,无疑是春回大地的数朵迎春花,久旱盼雨的士林略感鼓舞。不过,大陆舆论界提出的问题仍很低级:如民本主义≠民主思想、民主会影响社会稳定吗?…… 这些讨论的意义当然在于“启头”、“开禁”,就民主而言,层次实在太低,小儿科级。春秋时期的民本主义怎么可能等于今天的民主?巩固社会稳定的民主怎么会影响社会稳定?今天,中国大陆之所以需要从最低台阶起步,自然一方面说明我们还未迈出第一步,还有不少人(尤其毛派、左派)从根本上拒绝民主,有的则在发出恫吓——“民主惹乱”。另一方面,这种低层次问题也说明民主的急迫性——连思想认识上都还处于“初级阶段”, 连民主提倡者都不清楚民主的深层次价值与意义。

没有民主自然就无法保护自由,而没有自由就影响效率。1960年9月,分配江西的全国重点大学应届毕业生云集民政厅招待所,号称“八百壮士”,天天在省府大院楼群间的棉花地拔草,每月18元生活费。非重点大学毕业生则安排在南昌各招待所。足足两个多月才分配完这批毕业生。因为失去择业自由,大学毕业生只能等待分配。[4]

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就是这么个基础,必须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现实。能走一步总比原地停步强,中共官方能走一步半步,当然是真正的深得民心与众望所归。如今中共可能也会不好意思——当年能够反对国民党的“党主”,今天为什么就不能反对中共的“党主”?自己怎能“合法地”不受批评与监督?既然“权为民所用”,人民怎能不看一下这个权“怎么用”?且不说监督权,最起码的批评权总应该有吧?既然代表人民,怎能不让人民说道说道产生“代表”的程序?

主义与财富

说到底,无论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是对社会秩序的一种规划安排,都必须接受实践检验,标准也客观惟一:社会财富的增长与人民幸福度的提高。尤其对尚处“发展中”的中国百姓,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理论,他们的选择只有一个字——富。用绝大多数老百姓的心里话来说:说那么多有啥子用?都说为我们好,那么,拿钱来!啥子?没得钱?只有“主义”?谁要?!

主义与财富的关系上,自然是财富检验主义,主义应该为创造财富服务,而非反过来财富为主义服务。ABC级的逻辑,硬生生被赤潮搞颠倒,弄得“主义第一、其他第二”。百年国史就吃亏在这“主义第一”。说得透亮一点,没有这个那个“主义”,中国就不行了吗?就不发展了吗?就算您的“主义”是个好东西,不也得让人自愿选择,哪能靠强制规定?为什么世人(尤其后人)必须相信中共的“主义”?最先进的“无产阶级自由”为什么没有最起码的思想自由?既然你们无产阶级可以质疑资产阶级思想,别的阶级为什么不能质疑你无产阶级思想?

“两头真”人物的愿望

“两头真”——1990年代以后出现的人物特称,专指中共延安一代(三八式)、解放牌干部中的清醒者,他们的一生中,青少年与老年“两头”求真为真,中年则盲目跟从中共,犯了“盲从罪”。如今,这一群体日益壮大,也日益清醒,越老对民主的渴望越强烈。

2008年,86岁的汪澍白先生说:

1989年的北京风波之后,思想言论失去了自由,政治权力失去了制衡与监督,而结党营私、违法乱纪、贪污腐化之类的问题则层出不穷愈演愈烈。什么时候能再来一次像1978年真理标准那样的思想解放运动,和十一届三中全会那样旋干转坤、改变历史的中央全会呢?我现在常常想念的,就是要争取看到这么一天。我今年86岁了,也不知在有生之年,能否实现这一美好愿望。[5]

汪先生1923年出生长沙,1946年毕业于湖南大学经济系,同年加入中共,历任《湖南日报》秘书长、湖南省委宣传部理论处长、湖南省社科院长、厦门大学哲学教授,铁杆中共干部,对民主也有强烈的临终之愿。据笔者所知,尚健在的延安老干部中,李锐、李昌、杜导正、曾彦修、彭迪、宗凤鸣、吴象、于浩成…… 都明确发出“民主吁求”。新近去世的李普先生,其思想解放之大胆,连我这样的异议分子都心惊肉跳——“共产党不亡,天理难容!”[6]

这次,中共党内民主派的政治吁求已不是1978年的反毛与平反冤假错案,而是从民主自由、权力制衡等政治制度层面吁求政治改革。1980年代那顶“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时效已失,已不能成为继续压制自由的棍子。毕竟,中共也承认“民主是个好东西”,民主是个绝大多数人都想要的东西,资产阶级想要,无产阶级怕是更想要。退一步说,就算民主是资产阶级的“专利”,今天中国的无产阶级不是正在迅速脱贫致富么?贫穷在今日中国还拥有自傲于人的天然资本么?谁还愿意为了“光荣的无产阶级称号”而保持无产?既然全社会都在由“无”转“资”,那么他们不是也会索要民主么?“资产阶级”要民主,阶级本性呵!

民主才是社会稳定最可靠的支架

民主,从储安平到“两头真”,好东西还是拉不下的。只有真正属于人民想要的东西,才可能属于历史。任何政治观点,当然必须拥有“使用价值”——有利于人民,才可能被后人捡拾,得到历史继承。后人对任何前辈遗产当然得挑选,通过品鉴或持或弃。中国人民当然需要和谐稳定,不愿互掐互斗再搞“阶级斗争”,他们希望在理性安祥中享用自己的生命,为此他们得首先要回被中共没收的各项人权。而要回被中共收走的人权,先得拥立民主,因为中共不可能发慈悲主动放弃捏在手里的“人民权利”。

中外历史均表明:民主才是社会稳定最可靠的支架;只有当人民有权参与政事,才会真正关心国家大事,才会因了解各项政策的出台经过而体谅政府,才会因握有真正的“神圣一票”而有责任感,才会对各级官员形成真正监督。同时,民主使社会成员各种意见得到有效释放,不会因长期压抑而积怨成暴——通过暴力表达述求,社会稳定,由是而成。最后,民主还将使社会价值认同度真正提高,不仅“一盘散沙”可凝聚成真正的国家力量,全体国人亦因民主而有效贡献才智。真正的国民幸福度,当然不仅仅是物质生活的舒适度,还有更高级的人生价值实现度。所谓国家力量,当然亦源于国民的人生价值实现。

[1] 储安平:〈中国的政局〉,《观察》(上海)第2卷第2期(1947-3-8),页6。
大陆版各种《储安平文集》,如东方出版社2011年《储安平集》,收入此文,但删去最重要的这两段。
[2] (英)韩素音:《周恩来与他的世纪》,中央文献出版社(北京)1992年,序言,页4;336;338。
[3] 《张发奎口述自传》,夏莲瑛记录,胡志伟译注,当代中国出版社(北京)2012年,页351。
[4] 张大芝等主编:《阴晴雨雪旦复旦》,香港华泰出版社2008年,页392。
[5] 汪澍白:〈感受1978年历史转折〉,《炎黄春秋》(北京)2008年第8期,页56。
[6] 李南央:〈李普:“共产党不亡,天理不容!”〉,《争鸣》(香港)2010年12月号,页65。

初稿:2008-11-18;补充:2009-8-10;
再补充:2010-12-18;

原载:《争鸣》(香港)2011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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