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宪章》出炉后,刘晓波先生被抓,我很尊敬的一位朋友也被叫去喝茶,这已在我的意料之中,我跟朋友说,如果需要我签名,我义不容辞,说句实话,对于签名本身的意义,我也很茫然,但他们是一群真正为每个被损害个体担当的精英分子,是这个犬儒时代硕果仅存的“人”,许多年来,我一直耻于自己只敢在外围摇旗呐喊,于中国进步就像个多余人。我向来认为世间之事,知易而行难,再加上自己眼高手低往往有始无终,所以对实际做事的人更加尊敬。因此无论出于道义还是友情,如果需要,我也会签名。

最近几年,我已经习惯背对这个庞大、无孔不入的权力机器说话,自觉地成为一个非暴力的不合作者。原因在于该体制已经让我绝望,这种绝望源于当权者自私、残忍和没有良知,当法治失效时,人们只能寄托于领导人,然而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他们怯懦、萎琐、没有政治理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此无过相对于党利益而言),他们从上台的当天就成了看守政府,唯一的历史使命就是平稳的交班。后极权时代的领导人越来越平庸,没有人格魅力,在党内机缘巧合被推上头把交椅后,个性更加模糊,成了党利益的傀儡。这些人既没有魄力也没有威信来变革。为了在党内不会遭到罢黜的命运,他们高度紧张,对任何风吹草动极为敏感,动辄就担心“亡党亡国”,他们把他们有限精力全部用来构筑防火墙和监禁体系。

所以当《零八宪章》面向权力来喊话时,我并不看好。当然我所尊敬的朋友正在遭到打压,我不能像个看客一样,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智者,以貌似同情实则矫情地口吻来理性的指指点点。我不是一个历史决定论者,人是一个个能动的个体,不是历史必然的殉葬品,人的行动本身就构成一种历史的可能性。

当谈论行动的意义时,一般百姓往往持功利的视角,有用还是无用成了唯一的评价标准,我们暂且不考虑这种标准是否正义,但就评价本身来说也是不当的,我们眼里的有用和无用都是当下的视角,眼光不够长远清醒。有人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句话其实隐藏了另一层意思:一切历史都影响着当代。所以短视功利的评价人和人的行为,往往失于偏颇,有时甚至直接亵渎了正义这一最可珍贵的价值。

关于何谓正义,给它下一个准确定义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但我知道它包含了自由、平等、权利等核心理念,罗尔斯对此曾有过精辟的论述。罗尔斯认为正义建筑在两个原则之上,一个是自由之下公民享有广泛平等的权利,此所谓平等原则,一个是有利于弱势群体的差别原则。当然对于一般百姓来说,可能对正义的概念比较模糊,对正义的感受并不强烈,但对不正义却有切身的痛感,越是底层的百姓,对于权力的欺凌和霸道感触越深,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记忆更加鲜活,强制拆迁,圈地运动、城管暴力、司法腐败、贪污腐化、环境污染,还有每天都吃的有毒食品,哪一样背后没有权力的跋扈和冷漠。

回到《零八宪章》,他们面对权力所呼吁的无非就是民主共和宪政人权等普世概念,其实质就是对正义的期望和呼吁。在人权入宪的今天,如果不是把宪法视作一纸空文,宪章呼吁的普世概念和宪法就是兼容的,我们的国家不是自称共和国吗?我们国家不是自称人民当家作主吗?我们国家人权不是好五倍吗?这几个词哪一个不是被我国的外交人员整天挂在嘴上?难到这几个词成了你们当权者的私有品,不容公民品评置喙?可你们制定的宪法明文规定,公民享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权利,他们不过是践行了其中的一项言论自由而已。何况这份宪章是面对权力喊话,自然是出于建设而非解构的心态,虽然不乏批判话语,但无疑仍然局囿于公民权利之内。没想到当局反应如此过敏,直至对发起人拘捕和传讯。

他们像极了历史上的那些僭主,制定宪法却又带头粗暴践踏。

当公民以和平的方式向权力呼吁时,却遭到了公权力暴力的回应,这在一般百姓心目中将留下怎样的阴影?是让人“放弃幻想准备战斗吗”?

点明这层意思,无意以谏臣的心态设身处地的规劝肉食者慎行,然后就高呼“吾皇圣明”。

所谓天作孽尤可为自做孽不可活,看看最近几年群体性事件风起云涌的境况,便知道这是怎样一个和谐社会?怎样一幅山雨欲来的盛世场景?

《零八宪章》出炉后,凡是正面评价宪章的文章博客都遭到删除,只留下恶毒辱骂的文章,发展了几十年,在意识形态彻底破产的今天,考虑到五毛们的不学无术,只得重新祭起了文革的批判话语,某位自称是大学教师的网民发了一篇《我看08宪章》的文章,该文被广泛转帖于各个论坛,当谷歌《零八宪章》时,几乎都是这篇的链接。为了让大家见识一下这似曾相识的流氓话语,我摘录几段以飨读者,这种流氓话语在今天尽管仍然声嘶力竭、疯狂叫嚣,但人们不再胆战心惊,在官员忙于包二奶搞小蜜贪污腐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今天,极权政治的道德自卑感使得政治动员的能力下降,再想回到文革无异于引火烧身,即便有贼心也不再有贼胆,何况当权者比谁都清楚,当基本的法律和人权遭到践踏,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连共和国的主席都会被迫害致死,那些大小喽啰又算得了什么。因此这种流氓话语更像是气急败坏急火攻心导致的失心疯病症,只能用来吓唬自己。我摘录的目的不是觉得这是一种现实的威胁,而是想展览一下其一以贯之的恫吓疯狂可笑色厉内荏,如果这真是一名大学教师,只能为大学感到悲哀,一个人的立场可左可右,但最起码应该具有对不同政见者的宽容,如果这个人写这篇文章是真诚的,其不容异己的专制偏狭作风已经进入精神病状态,他无理由的仇视和向壁虚构的敌人其实恰恰一直在维护作为底层的他的利益,如果这个人是五毛党,也只会是个低级的五毛党,其对普世价值的无知和仇视,他的不学无术连一般爱国粪青都迷惑不了,他根本不具有诱导认知的能力,除了自觉地成为政治流氓和打手,其对党一无用处。

但我还是要摘录他两段文字,让人看看此文的文革遗风和精神病的癫狂。

“《08宪章》终于出炉了,很好,它们终于又从黑暗中窜出来,张牙舞爪的向人民冲过来了。这个阴险的敌人在76年劫后重生以来,一直像病毒一样偷偷的复制着,今天爆发了,看来我们现在的免疫力确实是不行了。病毒总是趁人虚弱的时候爆发,08是中华民族由于长期虚耗,刚刚病倒的时候,它们果然就发作了,治病救人看来是势在必行了。”

“除了加强免疫力,我们最重要的是还要给病毒杀死。看看这份病毒的制造者吧,两个长期以来通外祸国的跳梁小丑。不能再纵容它们了,对待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来一场正义的审批再送上人民垒起的断头台是它们的最好的结局。还有那帮亡我中华之心不死的帮凶们,也要用痛打落水狗的精神来对待它们(榜单上的茅于轼之流)!”

当我读到这篇文章时,一度恍然不知身在何时。当极权体制如丧家之犬,当民主潮流浩浩荡荡,当极权体制变成稀有物种,如此的话语底气是从哪里来的?这也逼使我思考一个问题:如果说此文的作者是一个极端的精神病个案,其对《零八宪章》的看法不具有代表性,那么一般人怎么看呢?

在中国了解一般民意,只能通过网络这个有限手段。从网上发现大部分人基本上是看客心态,是一种漠然的态度,有时还会诛心的讽刺为作秀,似乎《零八宪章》呼吁的民主宪政人权与他们毫不相干,他们私下里仍然认为这些普世价值都仅仅属于意识形态,而与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无涉。

当然越来越多的人们从心底开始认同普世价值,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声援《零八宪章》,这让我多少感到点希望,当然后极权体制的自改革已经陷入困境,而体制的惯性仍然存在,当权者仍然把权力置于党利益的卵翼之下,警惕的守护着他们的命根子,甚至随时准备必要时大开杀戒,因此中国的政治在可预见的将来仍会深陷“丛林世界”而无法自拔,甚至我们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因为制度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当资源告罄,当自由贸易终结,每个国家重新成为一个封闭的体系,制度的失败和恐惧会激发统治者的残忍,中国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内残外忍的“文明”国家,成为世界的弃儿,成为政治教科书的反面教材,成为人类善良和正义的伤口。

“看吧!那就是中国,邪恶极权主义的活化石,永恒的动物庄园!”

这种警示意义将是我们所能给予这个世界的唯一的贡献。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只能坐以待毙?是否意味着我们注定在劫难逃?当然不是,鲁迅先生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希望尽管渺茫,但希望也真实存在。何况行为的意义也不仅仅由结果决定,行为本身即意义。

联合签名在一个后极权国家可能是表达不同政见的无奈方式,权力封堵了其他表达不同政见的渠道,不允许游行、集会、结社、示威,那持不同政见的公民“只能有秩序的联合起来,表明一种人数的威力,由此可以削弱多数派的道德强势”(阿伦特语)。

这次的《零八宪章》签名,提升了联合签名的道德底蕴、精神气质、政治品格,相比轰轰烈烈充满喜剧色彩的十博士联名抵制于丹,名校博士联名抵制圣诞,从自由的精神看,其差距足够让那些博士汗颜。他们真正代表了中国公民的精神高度,代表了我们这个族群屡遭打压的勇敢无畏,代表了公民在遭受不公正待遇后仍然没有被仇恨扭曲的正常心灵,他们的勇敢为后极权时代日渐怯懦的我们树立了一个仰视的尺度,他们的理性为后极权时代陷于绝望的我们找到了走出精神困境的出口。

尽管公正的评论《零八宪章》的社会意义为时尚早,但此一行为至少使得后极权时代不再是没有任何行动的空白。我们的子孙若干年之后,至少会说:“他们曾努力过,尝试过,他们的行动至少证明我们并不是一个甘于被当作动物豢养的族群,从来不是,永远不是!”

刘晓波先生为中国民主曾几度身陷囹圄,然而长久的牢狱之灾并没有磨损他的勇气和傲岸的人格,他是真正的民主斗士,自反而不顾,虽千万人,吾往矣!虽然现在屡屡遭受权力和庸众的诽谤、讥讽、误解,但历史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价,晓波先生求仁得仁,当也无憾矣!

仅以此纪念那些在黑夜穿行却守身如玉的人们!

2008年12月16日夜激就

民主中国首发
本会网站转发200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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