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窗大学

我被捕后,先在省公安厅看守所的一间房子里把身上贵重物品、钱、金属器物、裤带全部搜光,代为保管。

狱警(也称看守、班长、干部、干事、管教、政府,本文统称政府),带我进入两边都是牢房的走道,打开一扇沉重的铁门,没有像影视、小说里那样把犯人猛往里一推,先让犯人来个狗吃屎,没有,绝对没有,很文明的让我进去,把我介绍给组长。

从此我就没有了名字,代号229, 牢外革命派这样叫,牢内反革命派也这样叫。

组长是个约五十岁出头的清瘦老头,山东人,在政府锁上铁门后,他先让我先坐下来定定神,稍后向我介绍牢内约法三章,内容记不全了,只记得不准谈自己的案情,别的记不得也不要紧,无非是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之类的老生常谈。

环顾牢房内共有四张双人双层大木床,这种床我在别处从没见过,满员可住十六人。难友连我一共十二人,一张床空着放盥洗用品、餐具等,如果床位住满了,家什恐怕只能放在地上了。门后有只马桶,气味可知。

十二个难友代号到今天我只记得与我同床的227,巢县人,省委机关干部,大学文科毕业,叫刘传曾,不到四十岁,与我同属省直机关,他乡遇故知。他低声告诉我,组长叫刘序功,北大二一届英语系毕业,省博物馆逮来的,进来一年多了。端得了得!我不禁一阵暗喜,又有学习机会了。逮捕那一刻起,我担心的是牢头的欺压,同牢的粗野。政府的杀威棍我知道不会有的,共产党对我不会像《水浒》里对林冲、庐俊义;《红岩》里对江姐一样。究竟是新社会的嘛,这点我对党还是信任的,入狱后也验证了我的想法。

我入狱是下午,第一顿晚饭是麦麸大米稀饭,一点咸菜,我哪里咽得下去,在林业厅反省室没有人身自由,吃饭在机关食堂,不分革命反革命,从省直机关食堂,一下子到牢饭,反差太大。

坐牢这个“坐”字用得很准,按规定平时不准站不准睡,只能坐着思过,所以不称站牢,也不称睡牢,万恶的旧社会让犯人站笼,那是刑罚,不会经年累月的那样做,至于所谓“蹲大牢”,恐也是泛指,名不符实,让犯人整天像解大便的姿势蹲着,谁也吃不消,至少我没看到。

人一入牢,心里反而比在外面踏实许多,结朿了几个月提心吊胆的日子,不经风不沾雨,不防偷不防盗,绝对安全。

放风,这坐牢的专有活动恐怕也因地而异,政府打开牢门,一声“放风”,里面早有准备的犯人由两个值班的抬着马桶直奔厕所,大家在厕所里各干各的,到时间回牢房。没有像影视、小说那样全体犯人到院里子溜溜,看看熟人,甚至还给互通情报创造机会。这里放风就是上厕所、倒便桶、洗洗衣服,依然不见天日,放而无风。

饭菜质量不佳,主粮粗细搭配,粗多细少,副食以蔬菜为主,油水极少,不撑不饿,也不需要为减肥发愁,很符合现在营养学理论。

最让我不习惯的是天花板上用铁丝网罩着的一个长明灯,作息时间与太阳相反,太阳出山它熄,太阳落山它亮,每夜灯火通明,让我开始几夜很难入睡。先是用被头盖住脸,呼吸虽不自在,但免去灯火刺眼之苦,日子一长,渐渐习惯了。

牢房里有只存水木桶,放风时取水。洗脸、刷牙、洗碗每人定量用水,一杯而已,洗衣只能趁放风在厕所里泡泡、搓搓、抖抖,意思意思,拧干后掠在牢房内,这经年累月不洗澡如何受得了,记不得了,只记得第二年夏末出狱腋下皮肤都烂了。

历代政府对坐牢的犯人操作规程大同小异,基本上与人类几千年文明史同步,变化不大,这点正如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

牢房很安闲,批斗没有了,也极少提讯,在押犯人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省直和合肥市机关干部,清一色的知识份子,工农出身很少,案情基本相同,用现代法律用语应该是“历史反革命嫌疑人”。现行的大都在镇反时判了或者毙了,这些历史问题一般情况本人都已交待过,档案里都有,既然搞肃反,只能翻翻旧帐了,并发挥大胆怀疑,充分想像,穷追猛打,首当其冲的是建国前接收过来的旧人员。

开始两天我还遵守牢中规章制度,整天坐在床上“思过”,不敢越轨。很快我发现先来犯人们全把政府规定当狗屁,牢外有政策,牢内有对策。人人讲故事,天天开故事会,岗哨关心的是自杀、越狱、暴动,别的他管得了吗?

每一个犯人就是一个故事,我年龄最小,无本钱可讲,只有听人家的。

组长刘序功博学多才,阅历丰富,受业于胡适、鲁迅、徐志摩等名师,谈吐有条不紊,节奏不疾不徐,普通话略带山东尾子,在他哪里我学到比以前任何老师哪里都要多的知识:名人轶事、古典名著、历史事件、民间故事。

鲁迅小个子,其貌不扬,一口绍兴方言,外地学生很难听懂他的讲课。他的听课学生不如他弟弟周作人多,职称不如他弟弟高,名气也不及弟弟大。这俩弟兄干架拿香炉做武器,起因是兄长对弟媳行为不轨,此类丑事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的。

胡适风度翩翩,穿戴儒雅,长衫围巾,道德文章为学生景仰,社交场合都带着小脚夫人江冬秀,江冬秀不愿露面,就坐在小车里等到丈夫应酬结束。

他对学生随和,很得人缘,一个年青人为捞好处冒充他的干儿子,他知道后也不生气,照样帮助人家。有一个学生刁难他,请他把三十六计一一说明,他答不上,说此为泛指,并无实数。学生挖苦他:先生说汉字一点一撇如同宇宙间小行星一样重要,这三十六计能无出处?

丁文江很难控制自己情绪,在牌桌上一摸到好牌十分激动,额头上出汗。

徐志摩能把杨小楼的唱腔学得惟妙惟肖,几能乱真。

他老乡臧克家的哥哥当时也在北大读书,自费出诗集,送给诸名家希望写序提跋,没有一个人买他的帐,送给同学,人家不要,再送惹人心烦,一位同学在诗集上提诗一首,又退还他,他一看气得大骂,诗曰:“诸城诗人车载斗,新诗大著不胫走,屁狗死乡洼碱句,以此赠君君愿否。”诗的第三句是评价,需要层层剥皮,否则不好理解。屁,狗屁,死狗屁,穷乡僻壤、洼碱地里的死狗屁。就是说,这位诗人的大作是放屁,够不上人屁是狗屁;够不上活狗屁,是死狗屁;够不上城里狗,是乡村洼碱地里的死狗屁。

多年后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臧克家介绍这位本家,当年胡适、鲁迅不屑一顾,被同学称之为死狗屁,沾名人之光,也上了《人民日报》。

刘序功参加了建国初政府组织的皖南事变调查,看到项英、周子昆被当地农民草草用碎石垒起的坟地,尸体上皮靴露在外面还没烂,当地没有一棵树、一面墙没有弹孔,战争之惨烈,比文字上介绍要残酷得多。我插了一句:“一个军的几千个部队怎么一下子就被人家干光了。”他瞪了我一眼,不屑的说:“你没去现场,四面被包围,根本就跑不出去,项英他们经过多少次战斗,不如你。”我被弄得张嘴结舌。

我常把自己诗比成“狗屁”或“尿屎屁”就出自他讲的故事:

一家三个女婿相聚岳父家,大女婿曾闯荡江湖,二女婿是富商,三女婿则是大字不识的贫下中农。酒桌上两位连襟有意要拿老三开涮,建议大家行酒令助兴,规则是,一:先说三个同头的字,二:再说三个同旁的字,三:最后把三个同头、同旁的字组成一个句子。

大女婿先来:三字同头大丈夫,三字同旁江海湖,只有大丈夫,敢闯江海湖。

二女婿紧随其后:三字同头官宦家,三字同旁绫羅纱,只有官宦家,才穿绫羅纱。

轮到老三了,三女婿知道两个连襟拿他开涮,有意打趣他,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老丈人在一边提示他,就说你的本行。贫下中农受到启发,急中生智,几句粗言俚语,把两位姐夫骂得狗血淋头:三字同头尿屎屁,三字同旁糠粃粝,不吃糠粃粝,哪来尿屎屁。糠粃粝即当地牲口饲料。

从此“尿屎屁” 就成了牢房里对一些语言文字的贬意代号,诗词则首当其冲。

另一个也是行酒令的故亊,要求把哑谜手语解密,不同的是只有一个女婿,三个陪客:一个郎中,一个阴阳先生,(还有一个记不清了),加上岳父,共五人,酒三斤。女婿先出哑谜,指天,指地,指前,指后,指左,指右,先伸出三个指头,再伸出五个指头。

阴阳先生先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也有三岁行运,也有五岁行运。女婿说:不对。

郎中说:天麻、地皮、前胡、后朴、左犀角、右龟甲、三皮、五倍子。女婿说:不对。

谜底到底是什么呢?该女婿的了,他指指岳父不满地说:我岳父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前思思后想想,请你们左邻右舍,三斤酒,五个人怎么够喝?这些有趣的段子,使牢房气氛活跃。

从他那里我知道清末民初北京梨园和风月场中一些风土人情:梅兰芳好生了得,他“出将”、“入相”有专人为他捲帘,未开口就赢得台下三次满堂喝彩,第一次是帘子打起,还没见到人,一声好;人出场,灯火齐明,二声好;走到台前亮相,三声好。他未出场前,有身份观众是不进场的,在门外干等,灯光一换,场外观众知道梅兰芳该登场了,才鱼贯进场入座。待他演完下场,观众多随之而散,场内空空如也,即使后面演出节目有名角如杨小楼也不例外。

当时北京戏院观众是侧身对着舞台的,大家面对面地坐着,品茗、闲叙、嗑瓜子,戏迷们随着过门和演唱摇头晃脑,以手击节,一场戏下来,有人还不知道角儿是什么样子,那才叫“听戏”。

北京的妓院(我想应该属于下等的),将晚时商女皆出场任选,一排排一模一样的如橱窗的小房子,商女端坐其中陈列,待客挑选。门前落下帘子,灯光暗淡,有种朦胧之感,看清轮廓看不清细节,嫖客们选中了,打起帘子即算成交带走。美人总是少数,看走眼的为多,帘子一经打起,东施、无盐概不退货,后悔也来不及了,227插嘴说:这恐怕就是杜牧诗“春风十里扬州路,捲上珠帘总不如”的出处,这个小杜当年在扬州恐怕也上过当的,不然他写不出如此自认倒霉的诗句。

老先生家境恐怕不怎么样,看不到家属探监,一件毛衣下摆全散了,一根根的毛线拖在下面,我用筷子做成两根篾针把他毛边收好,他非常高兴,说我能文能武。

老先生教过我太极拳、太极剑,剑当然没有,只有用一个小扫帚代替,从实践到理论他都是行家,除了介绍历史上杨、陈两家拳法外,近代太极拳高手当数章乃器,章总结太极拳三诀:松、软、慢。我思考了一下说:还应加个“圆”字,即动作转换的时候要自然无痕,不能转直角,他也认可,笑话我:你比章乃器还能。

我不是一个武林中好弟子,到如今除了一个“高探马”的架式外,什么都忘光了。

我的旧诗也有进步,从单一以唐诗为主到多元化,非常喜欢汉乐府,能把古诗十九诗通背。从古人的苦难中找到自己的知音,如杜甫的“眼枯即见骨,天地总无情”,“我行何到此,物理直难齐”,好像就是为我写的。

同床227是无锡国专毕业,形象似郭沫若,大额头尖下巴,鼻梁上有深深的纵纹,他说有这样面相的人有文才但是薄命,蒋介石下巴太尖,毛泽东相反,所以前半生蒋胜于毛,后半生毛胜于蒋。

227被捕时还有一段插曲,他是从省委机关监狱即反省室里逮来的,与我被捕前后的程序差不多,是单位的一枝笔,咬文嚼字,语法修辞是他的本行。

那日他“大限”到了,逮他的小兵拿出逮捕证对他说:“你被递捕了,签字。”他翻翻眼,不屑的对士兵说:“你说错了,我是被逮捕,不是被递捕,”还慢条斯理对士兵说一通逮与递的不同写法和读法。“什么逮捕递捕,到现在还不老实。”士兵边说边把手铐亮了出来。“不行,你不把这个字说清楚我就不走,这关系到祖国语言文字的严肃性,”他竟一屁股坐了下来拒绝签字。士兵傻眼了,不知所措,那年头要抓的人很多,逮一个反革命居然还跟他抠字眼,其不大灭了无产阶级威风。结果,还应了中国一句老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几个小兵一齐上来对他采取了革命行动,227被抓走了,比我早入狱两天。

我笑话他:逮捕、递捕还没弄清楚你就进来了。他无奈的叹息一声,摇摇头。

227至少是我半个旧诗老师,陆游《沈园》就是他教我的,还有哪些激奋人心的爱国诗篇,对我颇具感染力。

他有五个子女,狱中心情可想而知,天天动不动就和人吵架,我单身一人,年轻,心理上没什么负担,说说笑笑是常有的事,有次他心情不爽,看到我那副无愁无虑的样子惹得他心烦,甚至打趣他,竟冲着我发起火来:“倒霉,和你229在一起坐牢都坐不安。”

狱中他和在外面一样酷爱读书,什么黎锦熙、王力等人语法修辞著作看得很投入。我是遇事随随便便不受拘束的人,看到他那副认真的样子,竟取笑与他:“227,你在外面是不是先翻书再讲话。”这下触犯了他的痛处,大声的辩解:“吃饭、吃饭,要吃饭你懂吗?我不学将来就没饭吃,哪能比你有福,生活在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绿水之间,悠哉悠哉,兴致来时来几句尿屎屁。”我伤害他自尊心了。

对社会的理解,他也堪称我的老师,时值苏共二十大召开,我们都骂赫鲁晓夫是背叛斯大林的坏蛋,人们大多是这种看法,只有他一个人不同意说:斯大林肃反杀了那么多好人,应该揭露!

我有时说点不识时务、不知轻重的混帐话,他就刻薄的挖苦我,如我说:托洛斯基是红军总政委,苏联红军最高负责人,他是反革命,苏联革命怎么会取得胜利。227挖苦我说:“你这话不错,但公开讲出去你手里至少有八百万大军,否则就要掉脑袋”。

在牢里政府好像只管你老实交待问题,多搞几个反革命,别的反动言论抓得并不紧,比社会上还自由些。听说政府也在牢内安排内线,监视同犯,我没见过。告密的积极份子肯定有,都是些重罪的铁案,立功可以赎罪嘛。

邓时代,227在巢湖师专任中文教师,我去合肥公干,约他去住处黄山大厦一见,分别二十多年,他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没死,一个没死。”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告诉我:反胡风、肃反运动中被逮捕的人,运动结束大部分无罪释放,反右运动中这些无罪释放的人又全都在劫难逃,无一幸免,成了当然右派。文革中这些从肃反坐牢、到无罪释放、再到右派的运动员们,无一例外难逃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劫难,比走资派更为惨烈,不少人躲不过这黎明前的黑暗,一命归天。他五个孩子全靠夫人一手担起生活重担,历尽艰辛,渡过了大饥荒,改正后逢人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没死,一个没死”,为此他说向夫人下跪也不过分。

我们庆幸大难不死,还拿出彼此的“尿屎屁”。我喜欢他反映“大饥荒”的作品,体现历史的冷酷,无情、惨绝、无奈。

饿倒实埋坟渐平,春风又绿小山村。
死亡遮得干干净,剩有瓜棚说古今。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任《安徽吟坛》编辑,要把我“尿屎屁”推向社会,开始我不愿意,怕出丑,丢人现眼,他一再鼓励我:“是骡子是马拿出去溜溜,我讲、你讲都不算数,由广大读者来定。”1989年《中华诗词年鉴》收入我的诗作《破伞》,他高兴的在电话里通知我:“漂亮,漂亮!”

徐曼,巢县人,中等身材书生模样,薄嘴唇,爱讲话,早年曾参加新四军,过不惯内斗外斗的生活,回家不干,脱离革命队伍,虽未投敌,也是“三爷最恨的人”,肃反运动当然也少不了他,一肚子民俗故事,情节不长,却很能逗人发笑。

本村一个农民在离家不远的地里干活,家里饭好了,老婆站在门前大声喊丈夫回家吃饭,远远的看丈夫空手回来,“你锄头呢”,大声发问。农民也大声回答:“锄头藏在田沟里”,两人走近,老婆埋怨说:“你锄头藏在什么地方还大声告诉我,不怕被人听到拿走吗?”,农民恍然大悟,连忙认错:“下次讲话要小声一些”。饭后又去下地干活,一会妻子见他空手回来,问话,不作声,再说,不作声,走到老婆身边,低声细语地对老婆耳语说:“锄头被人偷走了”。老婆给他一顿臭骂。

村子里一个老农生性恢谐,喜欢讲笑话,一时不讲笑话心里就憋得难受,儿子性格相反,内向闷葫芦。一次只有父子两人在田里插秧,老子心里发闷,身边又没旁人,想和儿子逗乐说:“儿子,咱父子只顾闷头干活,不说说笑笑太急人太累人,捣捣蛋吧。”捣捣蛋即开开玩笑的意思,儿子说:“父子捣蛋,也不怕人笑话”。老子马上就来了:“秧田里无大小,我一咬掉你的吊。”

徐曼参加过枪决高敬亭的现场会,高不想吃子弹,装熊,跳到水里想自杀,被湿漉漉的从水里拖上岸毙了,一个杀人无数的虎将,就这样结束了一生。

他对政治运动看得很透,他说我党明知整错人,表面上可以为他平反认错,暗地却把拳头攥得更紧,以防反扑。第一次小整,第二次大整,最后死整。这位老新四军的话让我断绝了一切幻想:铁窗锁断青春梦,留得残生当马牛。我的苦难历程大体如此。

徐曼死得很惨,227告诉我(此时不应称227,应该称刘传曾教授),1958年合肥所有的右派经过机关批斗、关押、定性后,集中押往白湖农场劳教,刘传曾与徐曼也在其中。白湖在接收人员时,认出刘传曾,他是一个臭名远扬、软硬不吃、吊儿郎当的茅坑里石头,又硬又臭,抗拒改造,死不悔改,属于那种如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的人,谁也拿他没办法,白湖拒收:“不要,不要,回去!”他只有夹着行李暂时留在合肥。

那天夜里,白湖劳教居住的草棚失火,那批合肥押送去的右派全部烧死,徐曼也在内,刘传曾告诉我:“幸亏我表现不好,人家不要,捡了一条命。”

在牢里,我还跟一位国民党政府留用人员学过京剧,他原是无为县政府的文职人员,拉得一手好京胡,拉京胡的人当然也会唱,绝不会走板。学什么呢?他告诉我:“西皮好唱难拉,二黄好拉难唱。”我问他最爱哪一段,“秦琼卖马。”“好,就卖马。”

“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他哼了起来,感情很投入,好像他自己就是当年落难的好汉秦琼。我爱好京剧,闲时哼哼,自娱自乐,全是半吊子,只有这段“卖马” 算是正式拜师学艺的,可惜这第一句“黄骠马”三个字行腔变化难度高、跌宕大,总是很难学好,终未成正果。

旧社会官场腐改,我是通过文字资料获得,现在能接触到老家旧政府窝里出来的人,当然不会放过他,我天天缠着他讲官府里的事,有的人名、地名我就熟悉,听起来亲切过瘾,机会难得,他说旧政府官员敛材,不外过生日,生儿子,嫖娼三种渠道。过生日,生儿子,收贺礼这我知道,这嫖娼如何发财?每问及此事,他总吞吞吐吐,什么吃花酒、打麻将等,说的不得要领,我想可能那些事太肮脏了,他又是过来人,不好意思在我这个年轻人面前把细节抖出来,我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了。可能与眼下官们公费嫖娼大同小异。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监狱也是这样,一天关进一位公安厅劳改处的头头白某,吃这行饭的,他该知道相关政策吧,大家都想从他口里得到一些进来人的基本去向,谁知此人在外面身为公安,以管犯人为业,身陷囹圄后竟是一个大熊包,整天唉声叹气,低声自语:“死不掉啊,死不掉啊。”我怀疑他在外面自杀未遂,整天泪流不干,随身带进一本《浮生六记》,很有点像李煜先生: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一副可怜像。

一天进来一个从西藏抓回来的逃犯,老资格,一进来向大家散烟,拱手:“兄弟们帮忙,有事吩咐一声,一定效力。”放风时争着抢马桶倒,看样子很义气,有许多西藏见闻。

他当年去西藏,从四川出发,硬是步行半年多,高山上空气稀薄,喝一声,跺一脚都能震得积雪、巨石掉下来。藏民一冬天不洗衣服,天暖时脱下来,贴身的地方汗水、污垢结成硬壳,用石片一点点的刮,悉悉有声,说衣服用水一洗就不暖和了。

我向此人打听“赶尸”的故事,他说亲眼所见,确有此事,当地有人专门从事这个职业,夜行昼宿,有专门旅店供尸体“休息”,天亮一具具尸体面壁而立,天黑赶尸人用法器、咒语指挥尸体结队而行。

我在央视十套上看到解密“赶尸”节目,内容相仿,只是生编硬诌一些所谓科学道理,越看越不懂,越听越糊涂。

坐牢方七日,胜读十年书。

小时曾听说在一个人多的集体里面,一个控制较严的环境里,易发生集体歇斯底里,如军营、学校、牢房,深更半夜,有一个带头大叫,就能使整体失控。每个人都像着魔似的狂呼乱叫,声音也不像本人平时的发音,据说还有军营士兵失控乱开枪的情况,有亲历者对我讲过这类故事,恐怖而又说不清由来。还有一个特定的名词,记不清了,好像是“炸营”吧。

1955年冬在省公安厅监狱,我亲历过类似一幕:一个深夜,牢房里忽然有人对窗外喊话:“X号要求放风”,紧接着其它牢房也发出这样声音,顷刻所有牢房都对窗外呼叫:“X号要求放风。”开始还听到政府有反应:“不行”。很快除了各号房犯人一片狂叫声,政府声音反被淹没了,场面恐怖而紧张。窗外立马传来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并听到招挥者的声音,明显政府调动人马控制局面。外面有人大声对牢房喊话:“不许叫,不许叫”,还有拉动枪闩声。谁都知道,牢里的犯人再叫也不会冲出去,但正如一个动物园里,所有野兽在深更半夜里同一时刻发出莫明其妙的狂叫声,也真够恐怖、疹人的。

一日天寒地冻,北风怒号,牢门忽然打开,一个政府冷冷的说:“229,出来”,随着吹进一阵寒风,我不禁打了个寒颤。227说:“外面冷,你把我大衣带上吧。”穿上大衣,果然暖和多了,心里涌起一阵谢意。走了一阵,我忽然想起一事,对政府说:“我要回去,还他大衣,”“不行,”没有商量余地。我心往下一沉:坏了,该不是拉我出去枪毙吧,我参加了反革命组织,有反革命活动,公开替胡风说话,省委书记定的性,几个月的批斗、反省、逮捕、坐牢,我什么幻想都破灭了,什么罪行都能加到我头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生命原来早就不属于我了,可我还穿了人家一件大衣啊,一枪下去,血肉横飞,把人家大衣弄脏了怎么对得起人家,我后悔不应把227大衣穿出来。

后来,没毙,是提讯,问些什么明堂,记不得了,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文革中我在南京看到许多毙人布告,内有一个工人和我当年一样大,二十一岁,被毙的理由都是些小事,骂骂说说而已,是真是假只有天知道,但布告里几个“企图”太厉害了:企图推翻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还有企图污蔑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

我当年怕弄脏人家大衣,绝非自作多情。今日死亡都见惯,行人无泪鬼吞声!

不到九个月时间,我在监狱里读了:《汉魏乐府》、《杜甫传》、《汉语修辞》、《联共党史》、《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史沫特莱传》、《知识就是力量》、《罗曼罗兰和他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罗辑学》、《汉语拼音方案》,《俄罗斯寓言》以及唐诗、宋词、元曲等“尿屎屁”。

学习《罗辑学》还实际应用了一回,一次我心情不爽,拒绝理发,头发、胡子留得老长,小政府不高兴,又说不过我,请来大政府,也就是管理员、监狱长之类的,一上来就上纲上线,说我不理发是政治态度问题,不认罪守法,抗拒改造,坚决与人民为敌。我正在读《罗辑学》,心想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应用一下,我说:“政府,你不就是为我不理发来的吗?扯那么远干什么,你敢说我理发就是改造好了,放我出去,我马上剃光头,连吊毛也剃光,你发话。”他连说几声:“好,好,等着瞧”,悻悻地走了。他一走,牢房气氛活跃,227说:“229,你这次用的就是《逻辑学》上“同一律”,就理发论理发,不准他偷换概念”。

出狱时机关派来带我的人在路上告诉我:“你不理发的事,公安厅反映到林业厅”。好家伙,这“同一律”还真管用。

释放前两个月,我还换了一次号房,从平房的筒子楼换到一个新建的两层牢房,住二楼,大通铺,对外称西楼,还有抽水马桶。人员也打乱了,原来熟悉的难友们莫知所所,好在时间不长,我的“铁窗大学”毕业了。

1956年9月上旬某日,省公安厅宣布我无罪释放,政府像进来时一样,也宣布纪律,这坐牢有纪律,出牢也有纪律。只记得一条:不许到社会上讲牢里情况,还向我要伙食费,这我早有思想准备,台词也背熟了,我像外交人员那样宣布:我在贵厅坐牢计270天,今天无罪释放。谁愿意像我一样坐牢270天,伙食费我付!原台词中“谁”原为“你”字,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改为“谁”字,政府一言不发,潜台词是:例行公事。

来是冬初去是秋,西楼风雨黯悠悠。
铁窗锁断青春梦,留得残生当马牛。

回到科室,谷处长热情相迎,握手言欢,一年前肃杀之气全无,无异川剧变脸,我不乐观,更大的苦难在等待我。

老新四军徐曼言犹在耳:党是决不会认错的,第一次小整,第二次大整,最后死整。我的苦难史完全证实了他的话,接踵而至的是反右、大跃进、文革,我当然是在劫难逃,有幸的是我熬到了最后:不整。天意啊!

释放回机关路上,我走进一家照相馆,一身原装囚房行头:下身一条裤头,上身一件背心,拍了一张“标准相”,人瘦毛长,横眉冷对,样子怪吓人的,我看到相片后不禁自嘲:你吓唬谁呀。

在合肥前后工作不到两个月,经历了反胡风、肃反,批斗无数次,机关牢坐了六个月,公安厅牢坐了九个月,这个城市对我是恩断义绝,它被我列为一生最不喜欢的城市,人前人后骂它,反右时把我骂合肥也给我算上一条:污篾社会主义省城。

肃反后,所有分子们绝大多数和我一样,“无罪释放”,补发工资,我用它买了一块“三度士”手表,151元,相当我四个月工资。

工作没安排,成天和同类人溜溜达达,两个待分配的大连俄语学院的学生与我同室,他们读书时就在苏军中实习,把老大哥骂得一文不值: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趁黑摸女人大腿,吓得女同学不敢单独行动。

其中一个江西人特别讲卫生,在外面喝水时嘴不沾茶具,伸到茶杯中间吮吸,像牲口饮水一样,让我好笑。

无事可做,临时抽到办公室搞基建,当时搞基建不外两种人,一是窝囊废、低能、下三滥、口不会讲、手不能写;一是政治上不可靠如我等,让你和水泥、砖瓦、石灰打交道,量你也搞不了什么破坏,不像今天搞基建是单位一把手专利,第二把手也休想染指。

我到寿县去买砖瓦,动身前还要先到省计委批条子,从水家湖转车去淮南的交通工具只有装牲口的闷子车,同车厢的有一个官样的人和几个随从,有人告诉我:他就是淮南市委书记某某。

那是一个任何党政机关科室里随时都可以抓几个反革命的时代,是一个市委书记和普通老百姓同坐牲口闷子车的时代。

被斗的亲近了、相斗的疏远了,宣五爷告诉我,在公安厅坐牢时他就关在我隔壁,夜里常用手指敲墙壁与我联系,我在这边天天忙读书,练拳学剑,“卖马”,忙得不亦乐乎,多情反被无情恼,对隔墙毫无反应。

2003年秋,宣五爷病逝于北京,我满腔悲愤一气写了几十首悼诗,其一记及此事:

同日入罗网,囚居只隔床。
夜深相互慰,笃笃指敲墙。

(待续)

文章来源: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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