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祖母是现在路溪大队长岗凌村人,是祖父的继室,常年单独一个人住在我家隔壁的一间客厅里,和我家的厨房和住屋相通相连的,她的生活费用靠祖父去世时遗留下来的土地出租的收入,据说她嫁给祖父以后,只生一个女孩,在重男轻女的封建制度下,她把这惟一的女儿给别人作童养媳了,希望早生一个男孩,不料祖父一病去世,她的美好愿望成了泡影,悲痛万分。

小时候她对我非常喜爱,每当顽皮受到父母体罚的时候,她总常常出面保。有时耍娇哭个不停,还会给我一些糕点,再轻言细语地告诫我,叫我好好学习、好好听话,将来才有出息,回忆过去的这段情景,心中十分羞愧。

祖母白天喜欢睡在睡椅里闭目养神,不理闲事。冬天的晚上,用一个上小下大的壶盛满沸水,放在被中取暖,有时天气太冷,便叫我去和她同睡,替她暖脚。碰到这样情况的晚上,她一定会给我一些可口的糕饼。随着岁月的推移,祖母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了,她的生活逐渐不能自理,三个伯父都早年去世,两个伯母也相继死亡,二伯母虽然健在,但她经常在外,很少留守家中,因此,祖母日常的生活只有妈妈一个人照顾。

祖母生长于封建清朝末年间,一双脚缠得很小很小,行动显得困难迟钝,常常沿篱摸壁而行,洗一次脚,要花很长的时间,剪指甲、剪土古、缠脚带、穿布袜、包膝布等五样工作,都得由妈妈料理,姑母有时会来看望,可是远水哪能救得近火,每逢三六九当深江衔的日子,父亲按例须买好猪肉一斤、煎豆腐一百片(约半斤)交给祖母自己调味烹饪。祖母有时不舒服的时候,便由母亲代做,三餐茶饭和素菜则在我们的菜饭中任她选择。衣服被子,母亲按时为她洗晒,因此祖母老年的生活是很愉快的,她常常在我兄弟面前,称赞母亲的贤德,并告诫我们日后成人,一定要学习父母对待长辈的模样,才能算一个好儿孙。

祖母七十大寿的那年,正是我十二岁,大约是一个夏天的晚上,祖母的生日到了,满屋灯光辉煌,好不热闹。东方快要现白的时候,爆竹疯狂地响着,把我和兄弟们从梦中惊醒。起床后,第一件事便到外面去寻找没有爆破的爆竹,以此同时,忽然在门前作为坐凳的长条石板上,发现有密密的小白条,在微弱的晨光中,认为是爆竹的纸屑,伸手摸去滑油油软软绵绵的,心中有些慌乱,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同兄弟们手提蜡烛,走来一看,原来都是白胖胖的油盐虫。在石板上缓慢地蠕动,我好奇地用灯火靠近它的身边,便卷缩放出油滑的液体,其后询问妈妈:这东西为什么昼伏夜出。她说:别轻看这小东西,可是对人好处很大。晚上出来,专门吸收天地间的毒汁。” 这是前人传下的佳句,母亲是一个没有文化知识的人,她哪里知道油盐虫生来没有自卫能力,为了适应生存,只有黑夜出动,来寻找食物。

每逢节日或亲友来访之时,如果她身体健旺的话,一定要杀鸡买肉,盛情接待,尤其是姑父姑母来时,恨不得连脑汁也能托出,我也因此可以得到些很少吃过的山珍海味。每年除夕, 我们照例要去给她老人家拜岁,拜岁的模式:先走到老人跟前,喊一声,婆婆给你拜岁,然后长跪一拜而起。她总是欢天喜地,笑得嘴里不停的念着:大后生,大后生 ” 除赏给糕点外还每人另给铜元二十枚,名叫压岁钱。

民国二十六年,夏天,祖母患病沉重,那时我在深江小学念书,适逢小学结业,暑假在家,有机会每天在她的病床面前,代替母亲为她端水送药,只望她早日康复,可是鬼魔作祟,医药无效,病情日渐恶化,临危的时候,她握着我的手说:好宝宝,我不得活了。” 声音嘶哑颤动,眼睛枯涩,似哭而又没有眼泪,可是我的眼里却一串串的泪珠落在她的手上。

同年农历六月十九日晚上,祖母和我们永别了,享年七十四岁,父母十分悲痛,但他们却禁止我不准再去看望。入敛以后,棺盖半开,在无人看管的时候,我趁此机会瞻仰了祖母的遗容,只见她平直地仰卧在棺木里,好像睡着一样。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了,回想起来,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真是光阴易逝,人生几何?不知不觉,自己已成白发苍苍的老人了,眼中不禁眼泪自流。

父亲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说话算数的人,对儿女管教得很严,但不随意打骂,如果你触犯了他规定的条规,也不会轻易地放过你,因此我们兄弟姐妹非常怕她,而又个个尊重他。

记得祖母在世闲话中谈到,父亲四岁的时候生身母亲便与他长辞了,十三岁父亲又不幸和他永别了,祖母那时嫁来的时间不过几年,三个伯父早已成家,大伯二伯已是儿女成群的小家庭了,分家处理财产时,表面是四兄弟均分,其实父亲当时分得的就不是那么理想了,虽然分下了一些房屋和现金,但那时社会风气败坏,赌博、嫖娼、吸鸦片等,都可摆摊设点,政府不加限制,来去自由。三个伯父两个伯母和年纪最大的杰才兄,都是中年染上吸毒的恶习,导致家产用尽,体衰早亡。父亲那时年轻而不懂世务,生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能不受人引骗误入嬉游放荡的歧途么。父亲每当嬉笑闲谈的时候常说:我吸毒不会上瘾,否则我也成了老瘾难戒之人。” 幸喜他还有点自我克制的能力,总算没有坠入这个深渊,可是分家的现金又何曾留下几何?假如他当年真的吸毒成瘾,纵使卖光了土地,只要留得青山在,在土地改革中决不会有这样的悲惨,真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父亲少年时期,虽然进过私熟学习文化,也请过拳师学过武功,因为失去父母的指教,又受兄长生活腐化的影响,以致无所成就,虚年十六岁便早期结婚,饱受儿女夭折之苦,精神和经济上大受打击,我和弟弟济邦出生的时候,他已是年近三十的人了,中年得子,犹获至宝,因此都请乳母哺育,以防再和以前一样,重受儿女夭折之苦,我兄弟俩两岁以后父亲才接我们回家。

1927年,国民党清党,全国到处捕捉共产党人,刘家鳞(仁才)当时任中共新干县委书记,列为首要案犯,父亲是他的胞叔,大受连累,几次以捉拿堂兄为名,倍遭洗劫,还因此受到几次的短时的监禁。

后来因为时局的变迁,知识日趋普及,环境的逼迫,使他感到知识空虚,大有力图自学的感觉。我童年时代,常常看见他单独坐在书房里面练习小字,攻读文扎,最后能写能算,粗通文理。

他为人正直,做事公平,村中族人一有矛盾纠纷,无不请他出面调解,很受村人的敬重。记不清楚哪,全国初次实行保甲制度,乡公所指定父亲出任首届保长,不久因不堪政务的骚扰,几次辞职不准,便带我和弟弟去棒树镇上居住。父亲在天主堂做织布工,我和弟弟在堂内小学念书。经过一年多,才算逃脱了保长的职务,以后回家,买了新式织布机两架,从事家庭纺织业,后来抗日原料缺乏,不得已而关闭,织布机转卖给新干县织布厂。

抗日初期,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又当上了保长,以后因为社会风气败坏,政府渐渐腐化,对人民失去了信心,尤其在征兵问题上,弄得民不聊生,弊端百出,贿赂现象到处可见,父亲处在当时,抱着清白为人” 的思想,从不收受任何贿赂,我来黎溪居住,村人刘义德(他当时任过甲长,情况比较熟悉),这几句话也是他对父亲的评价。

因为这种原因,父亲为了保持自己的声名,坚决辞职,几次没有得到批准后,便用消极的、不理政务的态度,任凭别人代管,拖延了好久,乡公所没法可想,才另委别人接替。

我家的后门口,约有园地一亩多,全由父亲耕作,瓜果蔬菜,除掉自家自用之外,余下的有时去街上出卖,或制干品,每逢久晴天干的时节,父亲便手提两只铁皮油箱,去菜园旁边的沙溪里提水浇菜,因此他久而久之,两只手的力气过人。他对机械一类的东西很感兴趣,家里的织布机、座钟、闹钟等等,有故障便自行修理,常以勤俭二字来教育儿女,发现我们偶有不妥善的言语行为,便利用茶余饭后或晚上临睡前的空余时间进行批评指教,有时会说得我们泪流满面。

父亲一生谨慎,常怕一旦穷苦下来,落在别人眼下,1937年抗战以后,国家财政枯竭,土地赋税逐年上升,这时我们兄弟在中学念书,每年开支激增,我和弟弟又相继订婚、结婚,家庭经济逐渐步入困境,惟恐日后生活太苦,穷象毕露之时,受人耻笑。初中毕业之后,决意叫我停学就业,他那时过份谨慎保守了。

1945年抗日胜利,国家赋税免征一年,我和济邦又有工作,家庭经济从此好转,衣食之外,颇有盈余,临近村庄,凡有难事的求借者,无不尽力相助,人多啧啧称羡我家的生活蒸蒸日上,谁知好景不常,内战日渐加剧,国民党一败涂地,人心大乱,通货膨胀,物价高涨币值一落千丈,许多昨日的富翁,变成次日的穷鬼,我家当然不能逃出此劫,贷出给别人的纸币一时又无法收回,以致受害不浅。解放以后,旁人只知我家富裕,这些内情非亲身经历者难以全知,同时受到森林的意外干扰,父亲于是在土地改革中成为众矢之的,因而发生一连串的惨剧。

阶级划定以后,父亲常常困扰于减租减息的运动中,我每逢星期天回家,他总是坐在卧室的睡椅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为了减轻他的苦恼,我常常把当时政府对农村有指导性的政策文件一一讲给他听,如共同纲领、土改条例、阶级划分等等,那时我的思想相信政府一定说话算数,不会任意改变政策, 如在土地改革中只没收地富阶级多余的土地财产等等,他听了我的话,一声不响,半信半疑地没有作出任何反映,可能当时在骂我:在说谎,在欺骗。

19501025日,全国开始土地改革,父亲被绑到农会以后,那些干部便不问青红皂白,把他反手悬吊在横梁之上,毒刑拷打,经久不息,以致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经过两天之后,那些干部 因为要金银财宝的目的没有达到,准备施用更凶狠的刑罚,父亲在这逼打承招无法挨受的情况下,只得将计就计,谎报家中埋有金银。干部们信以为真,绑着父亲回到家中,指使众人在禾间里扛梁顶柱底下挖窟,他想利用这个机会,使顶柱挖松后扛梁倒塌,与禾间同归于尽,谁知挖深约一米,顶柱早已悬空,而扛梁竟然不动,父亲见计划不得成功,便倒入窟中,想藉以自杀,干部 恶狠狠地把他拖起,绑回农会。再次高高地悬吊在刑架之上,用尽一切毒刑,最后吊死于刑架之上。其后,干部为了报复他这种临危不惧、视死如归的精神,命令不准埋葬暴尸荒野,以致骨骸分离,惨不忍睹,这种恶毒的手段,历史上真是绝无仅有,我父一生勤劳谨慎,正直不苟,竟遭到如此的结果,令我痛心。

土地改革以后,政府在全国马不停蹄地实施了三反五反,以及大跃进社会主义教育和文化大革命等等政治运动,闹得全国轰轰烈烈。在城市中,搞得市面萧条、物价高涨;在农村中,农田产量停滞不进,群众不愿生产,国家一片混乱。毛泽东死后,邓小平推行了当年被打倒的刘邓路线,全国面貌焕然一新,城乡繁荣,物流平稳,农田产量突进猛增,人民生活大大提高,国内国外形势一片大好,同是共产党领导,同是实行共产主义社会,竟有如此天壤之别,父亲假如今日健在,看到改革开放的效果以后,对毛泽东和邓小平的评价不知究竟如何?

呜呼,吾父生不逢时,死何瞑目?

母亲

母亲生长于清朝末年的封建制度的社会里,没有受过文化教育,她父亲早年经商,后来改教私塾,是一个知书识礼的家庭。她虽 然目不识丁,可是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因此待人和气而有礼貌 。她是本县界埠乡坑口杜村人,年纪十六岁便同父亲结婚,俩老一贯好合,情感很好。十八岁生了大姐以后,连生几胎,都不幸夭折而亡。母亲因此抑郁寡欢,大概是听信巫医的话,祈求平安顺遂,她俩二十九岁的那年,曾经一度迁居永太,因此永太也是我的出生地点。第二年又生弟弟济邦,兄弟俩都是雇请乳母嘀育 ,这是偏听迷信,企图以她人的福寿来泽问自己的孩子,俗话叫作沾福气

母亲不善言谈,很少和左右邻居接触,外面的事全由父亲处理,操持家务、抚育子女就由她来承担。我有生以来从来没有看见她同外人发生口角纠纷的事情,因此左邻右舍都称赞她既能干又和气的好人,有时心情不畅,或劳累疲乏的时候,便去自已的几个侄儿家同侄媳们谈谈笑笑,整个大家庭,相处得十分和好。

她对长辈十分恭敬,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分别是祖父和外祖父的继室,可是她和两个继母没有发生过任何意见,对待亲戚朋友方面,常常总是抱着助人为乐的态度,竭尽全力,替人家解决困难。娘家婆家的每个亲戚,对她都是交口称赞。她对儿女也十分仁慈,每逢严寒酷暑之夜,一定会来我们的床前看一下,盖被子、赶蚊虫,问寒问暖,在每个生活环节之中,对我们关心热爱之情,简直无微不至。但她对儿女过于溺爱,缺少父亲的那种尊严,儿女因此有时向她撒娇,这种不听母亲善良指教的毛病,童年时代我也累犯不改,如此幼稚可耻的行为,现在回忆起来,令人羞愧不安。

我第一次报考中学失败归来,这回大大的刺激了我的神经,当晚睡眠在母亲床前,辗转反侧,半夜以后,还没有合上眼睛,时时烦恼叹气,母亲听了感到心痛不安,轻言细语地教导我说:你这样闷气,徒然糟蹋了身子,有何作用?假若立志,从此勤奋起来,还不是迟。” 短短的几句话,深深地激发了我的思想,至今已六十年了,这几句话,还时常回荡在我的耳边。

母亲就这样平平坦坦地过了一生,对外没有任何对不起别人的行为,对自己做到了为人妻为人母的职责,结果落得一个无可比喻的悲惨下场,俗话说天不负好人” 不可置信。

当我被捉进农会同她见面的时候,她已是伤痕累累,气息微弱的时刻了,哭得声音嘶哑的对我说:“ 宝宝啊,为父母连累了你。” 当时农村干部眼见她危在旦夕,派了两个人将她抬出仓去,我还以为干部们稍有人性,放她回去调养,临行时叫我在她身上的衣袋里掏出一粒消炎片送进她的口中,这时我真是五脏俱裂,泣不成声,默祝她出去以后,苍天保佑早日康复,谁知那些丧尽天良的人,把她丢在黎溪村的下洲,霜冻致死,尸骨分离,济邦释放以后,才四处收拾残骸,和父亲的尸体一并培土堆葬于黎溪村下洲,此时距事发之日已几十天了,回忆往事,悲惨难言,至死也不会忘掉。

姐姐

姐姐是母亲的初胎骄儿,她已经十几岁了,母亲才再生我和弟弟,当时她可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是她命运不齐,婴儿时期,大概是患过小儿麻痹症,虽经医师诊治,保全了生命,可恶的后遗症却留给她终身的苦恨。

她的嘴巴不能极度张开,进食时须用手指从中推入食道,才能吞食,人称罐子嘴。之后落去一个挡住食物的牙齿,进食比较方便,可用竹筷代替手指了。她的左脚小腿特大,俗称冬瓜脚,行动十分迟笨。姐姐从小患有这两种终身不可药治的疾病,常常悲愁苦闷,心情一触即发,不知流去了多少眼泪。

姐姐没有进过学校,不懂文化,但她手上的工夫还是不错,缝花绣朵,样样都精。从小父亲就将她许配戴家嘴张德春为妻,因为姐姐患有这些疾病,未嫁之前,父亲多次征求对方对姐姐有否异议,经过她的翁姑和大夫的同意,才正式决定结婚的日期,在出门的前几天,姐姐哭得特别伤心,大概是自己患了这样的病痛到时恐怕受人冷落。

记得出嫁的那一天,父母为了这苦命的唯一女儿流泪不止,祖母坐在厅堂一边,嚎啕大哭,花轿抬出大门,事先已安排好人抱着 我向姐姐送行,我们尾随在花轿后面,送到村前的石板桥前,抱我的人告诉我说:姐姐别哭了!” 可是她哪里肯听,哭声远远地还传入我的耳中,似乎越哭越声大。

以后归来,未进大门必先流泪,常说婆婆冷眼相待,幸喜姐夫老实体贴,缓解了她许许多多的苦闷。但结婚后,又连生四个女儿 ,在旧社会里,这种多女的现象是翁姑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因此越发加深了她的悲愁,我那时真不懂世事,不了解姐姐有那么多的深愁苦恨,可是我有时不但不听她的话,反而秽言污语地伤害她,使她益发伤心落泪。

她每次回家,往往留连忘返,为了她夫妻团聚和减少翁姑对她的反感,小住几天以后,父亲便会劝她及早回去,如果不听,父亲便会骂她,每次总是来时哭一场,归时一场哭,姐姐就在这样悲痛的情绪中度过一生,祖母去世的第二年,她患急病而死,据说死后周身青一块紫一块,未死之前,我们未及见面,不知是什么原因?是什么病症?那时我正在陈家读书传来这个消息,心中十分难受,作了一篇吊唁她的祭文,痛责自己小时候对姐姐不好之处,记得老师给我的评语是:一往情深,不忍卒读 ” 假若她今天健在,我真要好好地对待她,现在是悔之晚矣。

(待续)

文章来源: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