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哥的“渔舟唱晚”

疫情期间,哪里也去不了,在家练琴。

那天,练习“渔舟唱晚” ,听着由远及近的水声浆声浪花声,透过夕阳下渔人满载而归的美景和他们脸上红彤彤的微笑,眼前竟然浮现出小时候我哥去山沟里割柴、我一人孤单地在大山沟壑外面静候的情景。

夕阳里,二哥背着大柴垛躬着身体缓缓走来,我欢快跑上前,替他拿了镰刀,他腾出手领着我,我们一起回家。

想着,眼泪竟然止不住流淌,不知道是对远在异地病中二哥的思念,还是想起了那时候自己的孤单,全没在意手上弹琴的技巧方法 ,心思沉浸在小时候和二哥在一起的美好时光里。

人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是孤独的个体,尤其是心灵,像一片叶子,顺流顺势的飘,哪里是安身的家不知道。陌生的异乡,希望与沮丧相伴,欢乐与无奈并存。时光流逝,年岁增长,精神与梦想,总会塌陷,不期而至的空虚与无聊,无边无际地浸泡着每一刻,常常逼人无奈地藏进梦里诗里音乐里。而音乐,尤其是舒缓缠绵的古典音乐,恰恰是唤醒沉睡在潜意识里最美记忆的灵丹妙药。

我妈说,我是在二哥后背上长大的。他比我大九岁,我出生后,他几乎就没有自己出去玩的机会,就算是去那个只有一间教室的学校上学,我也是静静坐在他身边。

记忆深处,小时候所有的温暖场面,二哥都在里面。他是我最好的的玩伴,我的闺蜜、我的依赖、我唯一的好朋友,我觉得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他。

不知道为啥父亲会突然带着全家去了那个偏僻的山沟当什么矿长 ,白天夜晚不回家,几天见不到他的人影。想不起母亲那段时日有多艰难,好像顾不得管我。也不记得大哥和三哥去哪里玩了,记忆中仅有二哥。 二哥除了上学和夜晚,其它时间好像都在大山里,中午饭也是带着干粮不回家的。每天盼着傍晚时分快点到来,我早早穿好一件大扣子的红色外套绕过那几排职工宿舍往村外走去,到了那个远远能看到二哥走出山门的地方一动不动,眼也不敢眨,害怕错过看到二哥的第一眼。天地间很大,静悄悄的只有我。远处山上有一棵树,近处不远有一口井,没有人,也没有牲畜。我不会坐下或者动一动看看野花或小草,石雕一样老老实实站着。有时候手里会撰有几颗炒蚕豆或半块水果糖,给二哥留着。直到看见笼罩在夕阳里的哥哥从山缝里蠕动出来,石雕立马甩起小辫跑向哥哥。说不出那该是多美的瞬间!这个温馨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温暖了我一辈子。

二哥四七年出生,是我家兄妹几个中长得最帅的一个,也是命运最差的一个。

二哥可能也知道自己好看,爱照相,好看俊朗的照片有很多,可惜后来都被我二嫂烧掉了。这两张小照一直在我手里才幸免。

我的三个哥哥大哥最圆滑,会说话,深得我妈喜欢,三哥天不怕地不怕,土匪一个,我妈管不了他。只有我二哥被牢牢掌控在我妈手心里,挑水砍柴哄弟妹。有点闲空他爱藏到旮旯看书,我妈找不到他会生气,他会挨打。

二哥只读到小学毕业,据我妈说是因为家里困难,拿不出他去外地读初中的那套被褥和学费,才多次拒绝上门求情的老师。但我二哥私下里和我说是我妈偏心眼,为了省下钱让大哥去远处上好学校而牺牲他的。他还和我说,很小的时候我妈出去逛街看戏只带大哥而不带他。五岁那年有一次哭着追我妈,我妈毫不在意,只领着大哥走了,等他们回来,二哥还在大门口哭泣,我妈没理他,直接进院子。

我妈说,二哥不会讨人喜欢,快五岁才开口说话:一天他从外面跑回家指着进了大门的姥姥对我妈说“哎,你妈来了”。

奶奶姥姥都不待见二哥,他总是自己玩,每天一身鸡屎一身土,母亲给他清理的时候必定是没好气的。

二哥心思重,一直记得这些,总是和我妈亲不起来,刚参加工作就住宿舍,很少回家。后来参军,转业后放弃家乡的机关工作,到距家很远的地方当了一名铁路养路工。

我家读书最少的他,买书却最多,家里的书刊多是他砍柴刨药材卖钱买回来的,我妈最喜欢的三侠五义、七侠五义、说岳全传、封神演义、四大名著,我喜欢看的晋阳秋、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等等大部分是他买回来的。虽然这些书后来多被我爸上缴造反派或传借丢失,但对我的影响很大。

他的婚姻比没有读书这件事更让人感叹。当年,小城里最时髦的女孩子似乎都惦记着他,他出现在街上,门市部里的漂亮售货员会高喊他的名字,希望他驻足搭话,他一声不吭目不斜视,不是不屑是胆小,以至于有段时间都不敢走小城最繁华的十字街。一次从部队回来休假,骑自行车去学校接我,过于突出的他竟然被我们高中的女同学围观。

27岁那年,在婚姻大事上,他听从了我父母的安排。

二哥带着二嫂远离家乡后几乎很少探家。二嫂的性格很特殊,和婆家妈家人都没有任何联系,把自己封闭在那个大城市的一个角落,没朋友也没有亲人,连邻居都不允许我二哥与之来往。比二哥文化高不少的她,一辈子没有工作,不是工作能力差,是处理不好人际关系。

他们家里很少有聊天说话你打我闹的声音,都沉默少语。两个女儿磨爸爸惧怕妈妈。我脑海里存有这样镜头:两个女儿小鸟一样依偎在他膝下,他说“爸给你们讲故事好吗?”俩女儿嗯一声往前蹭蹭仰着头瞪着大眼睛咽着口水等着。二哥接下来的话还是“爸给你俩讲故事哈”。俩女儿还重复刚才的动作,可能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据说从小长到大,二哥只给她们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一户人家墙上画了一条咸鱼,吃饭时看一眼就算是夹菜了,有一天老二发现老大连看好几眼,就骂老大说“咸死你、咸死你”。所以,姐俩之间打架玩笑常有这一句:“咸死你、咸死你!”

多年来我妈一次次想挽回与儿子的关系,她把自己为数不多的工资攒起来给二哥家买了电风扇,给我二嫂买了金戒指,帮忙带二哥的女儿,可直到我妈最后的日子,他们的关系也还是不冷不热,我妈去世二哥也没有回去。

二哥的两个女儿都好漂亮,老大在三十多岁时出家为尼,老二研究生毕业后在另一个城市工作。二哥退休后,和二嫂的关系不仅只是天天生气吵嘴了!有一天从来不联系的二嫂竟然给我打电话,数落了二哥的宗宗不是,结论是不能再继续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了。我听着,清清楚楚知道她所说的所谓事实全在病态里。

其实,在我学了心理学之后,就深深知道,我二哥、尤其是二嫂都是有心理伤痕的人。

在不得以情况下两位年近七旬的老夫妻离婚,二哥搬出家中,一个人住进机关职工宿舍,凄凄惨惨,孤孤单单,每次通电话都让我心碎、泪崩。

二哥总说自己身体有诸多的不舒服,去医院检查不出根本问题,我给很少联系的小侄女打电话,让她抓紧陪她爸检查身体。

检查结果证明了我们的推断!二哥很快去了小女儿所在的城市手术,二嫂回到了二哥身边。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们放下了以往认为重要的事情,感觉到活着不易。

一切都还好,化疗后,二哥一天天康复,在女儿的劝说下,他和二嫂办理了复婚手续,生活终于安静了下来。

二哥、二嫂和女儿住在了一起,现在不仅每天接送外孙女,还能骑车一二十里锻炼身体。

一场变故、一场大病,二哥看淡了一切,吵也好,嚷也好,他只回应“嘿嘿嘿”。每次通电话他都会说:还活着,能走能动,挺好!

如今我和二哥天各一方,难有闲暇一起回忆过往,但是他曾给过我和家有关的所有记忆,都是我的“渔舟唱晚”。

一切无形都比有形更接近生命的真谛,只不过这种真谛常常是迟钝的,需要用爱去唤醒。

而音乐合着久远的回忆,会提醒我们生活中曾经有过的过往和眼下的安宁都值得珍惜。

(2)彩月亮

童年的中秋,兴奋快乐并有几分忐忑,每天倒计时,盼望着。

当在外地的哥嫂都回到家中时,家里好吃的东西增多,节的气氛就很浓了。

灶火通红,蒸汽弥漫,我妈指挥着大家干这干那,我爸很少参与家务,手忙脚乱不断被我妈指责,几位哥哥高谈阔论他们的所见所闻。我带着侄儿侄女兴奋得乱串。

带有仪式感的中秋节就这样拉开帷幕。

面板上我妈在做一张几乎有锅盖大小的烙饼,这张团园饼要用好多配料并且要在上面用做针线的顶针印上好看的吉祥花纹。饼做好了,香甜酥脆,切成牙状,大家都不能动筷,先取出几牙放在一个长方盘子里,再放几块五仁月饼及水果,静等月亮露面。

大嫂端着盘子站在当院面对刚升起的月亮进贡。大嫂总是不屑的样子,不知道是针对我们家这一套做法还是针对月亮。她用有点不耐烦的口气说:“月亮爷,快来吃吧”。

大嫂进屋,一家十几口坐定,开始一年一度的团园饭。先是水果月饼,一盘盘地上,那张切开的大团圆饼保持着形状放在中心。然后凉菜、炒菜、大菜。

很少喝酒的全家人借着酒劲吵吵着,各説各感兴趣的话题。饭罢撤下的水果月饼干果糖块,我妈会平均分给我们几个排行小的兄妹及侄儿侄女,我们会将这些东西藏进各自的领地,慢慢享用。

收拾完桌筷,大人们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说话,我便急不可耐溜出家门,找小伙伴去完成那件策划了一整天、盼望了一整年的事--看水中的彩月亮。

地点仍定在同学刘序家的独门小院里,理由是她家只有她一个孩子,不会有捣乱的,还有她父母年岁大上床早,不会有干涉。

四个伙伴已经到齐,都默默不说话,气氛有些神秘严肃。刘序轻手轻脚端来她家的黄铜色洗脸盆放在院里的石桌上,再从水缸里称一瓢水放入盆内,我从口袋里掏出白天早就准备好的小镜子放入水中。我们期待一年的彩月亮即将出现。四个人不争不抢一个个轮流扒在水盆边上严肃、虔诚地悄悄观看。印像中那小小的七彩月亮似乎就有五分硬币那样大,很深很远但格外清晰,幽幽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在水纹里美得让人心颤紧张。大家心里都有一个愿望,就是渴盼水中的彩月亮红色多一些,因为红色代表中国,蓝色等代表美帝苏修。不知道最早是谁说的,红色少就意味着会打仗或者是中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当每个人都看了数次之后,没人出声可开心得有些战栗,不知道是因为看到月亮上红色多还是夜深人静天气开始寒冷。

轻轻捞出水中的小镜子,刘序将盆子送入屋内,我们准备了一年的活动就悄悄结束了。分手前,四个人楼在一起低声说:“保证?保证!”

这件事好象是“反动的”,万不敢让很多人知道。

我们四个读小学的女孩子,似乎有些忧国忧民,总在害怕着啥,企盼国家好。

披着银光,踏着月色,回家。

躺被窝里,睡不着,想着今年的彩月亮,又在盼望明年的彩月亮了。

(3)大杂院和小姐鱼儿的故事

童年,我妈带着我们兄妹从冀东平原老家到塞外山城找我爸,房管所把我们一家安置在距我爸机关不远的二道巷,那里有个大院子。

整条巷子只这个大院有两扇黑乎乎看不清颜色的大门。过道地中央是一整块墨绿色玉石地面,孩子们常在上面拍皮球、玩石子。

第一层院子,不大,只有一排五间北屋,是鱼儿的家。院子里铺着青色方砖,沿青砖铺就的路向南、再向西拐,有个小门楼,进去,是一个四合院,很大,住了好几户人家。

西厢房是一对父女,母亲早逝。女孩比我大几岁,和一位常年有病的老父亲生活,过得不富裕,我妈总是照顾她家吃的用的,那家女儿也懂事,抢着帮我妈干活,还帮忙带着我弟弟玩,以致后来我们搬家,弟弟拉着这个大姐姐哭天喊地舍不的。

这家对面屋也是一户外来人,说话听不懂,来往不多。东厢房一家姓赵,父亲高个子,脸上有麻子,戴眼镜,邻居们背后叫他赵眼镜或赵疤子,好像在商业系统上班,早出晚归的,很友善。女主人几乎不出屋,人啥样,是我们一群小孩子心里的迷。有人说她是瘫子,有人说是神经病。我们曾想靠近探个究竟。三间东厢房仅中间有门,很少开,就是偶然开,啥也看不到,黑乎乎的并有异味飘出。他家七个孩子,按出生顺序叫大小子、二小子、小三子、臭四、老五子、小六、小七子。就小六是女孩,但从来没有一起玩过。他们只在属于自己家的地盘前晒太阳。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一个冬天,不知道为什么男主人在城外山坡小树上上吊自杀了,死后好长时间才找到。赵眼镜个高,树矮,尸体坐着,身边一大堆烟头。装棺材时掰不直,仍是坐着,把棺材盖据成两截,中间扣个木箱子下的葬。

南房早年倒榻一直没有再建。老人们说,里面住着黄鼠狼和狐仙,说是大院子几户人家总打架闹事出偏差,都是南屋的在捣鬼。没见过狐仙出来,黄鼠狼总出来叼鸡,一般在后半夜,鸡声凄厉人的吼声也吓人。

我家住北屋,两间半房,和别人同走一个外屋,那户的男主人是铁匠,像个黑煞神凶巴巴的。四个儿子没女儿。老二老三眼睛都有问题。据说和我同年级的老三长着尾巴,傍晚没事干,我三哥他们几个调皮鬼经常按着老三脱裤子看尾巴,老三杀猪一样嚎叫,直到他爹挥一条棍子来救援。

这家女主人是罗锅子,整日爱听窗根说闲话,谁家稍有不慎让她怀疑,回家告诉黑煞神,黑煞神必上门复仇,复仇方式很特别,抱着他家罗锅子往炕上一放,不要了!过程少不了吵、甚至动手。有一次,我妈正和来串门的婶婶唠家常,冷不防黑煞神抱着罗锅子冲了进来,把怀里的人往炕上一骨碌,指着我妈她俩吼“骂吧,有本事把她骂死!”据说罗锅子在窗根听唠嗑“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财”说的是她。

每次不管谁家,想把罗锅子还回去要大动干戈。我家和他们共用一个外屋地,难免磕磕碰碰,送瘟神时候多,每次战争,都是兵对兵将对将,大人和大人对打,孩子和孩子对干。我妈打罗锅子不成问题,但我爸绝不是黑煞神的对手,一次不知道为啥起了战争,黑煞神抓着我爸的衣领不松手,我爸满脸憋得发紫还费劲地说“共产党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我妈一面对付罗锅子和他家两个儿子,一边冲我爸高呼“咬他手!”

面对满院秫秸棍乱舞喊声骂声一片的场面我胆颤,躲在旮旯里绝不上场,宁可事后被怂。

据说,我们之所以刚到异地他乡就有宽敞的北房住,是因为没人愿意有这样个近邻。

大杂院里的住户包括一条巷子里人的都不和铁匠一家来往。我家交往多的是外院鱼儿一家。

我家的房子和鱼儿家的房连着房脊,只是被一面小墙隔成了两个院子。据说,这里外两个院子所有房原来都是鱼儿家的。

鱼儿的爹在供销社上班,是个干净和善的小老头,花白头发,总是笑呵呵的一点也不像坏人。

小城里人都知道,鱼儿家在解放前是大地主,她爹见过大世面,挣过大钱。

鱼儿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大姐文化高,当老师,那时已经结婚并有孩子。她脸儿特别白,头发特别黒,穿衣服是没见过的样式和布料,感觉像大城市人。

二姐梳两条大辫子,眼睛大嘴巴也大,当时正上中学,是学校的长跑冠军。她有一大堆好看的手绢和一双让我们羡慕的白球鞋。我们都想巴结她,可她一次也没有和我们玩过。她哥哥老老实实的样子,总是一个手插在另一个袖管里。脸白,瘦,没见他和同龄人交往过。

鱼儿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们同龄。她特别娇气,整日嫩声嫩气地喊娘叫爹。我们在院子青砖上玩,她总是喊娘告状,一会说有人欺负她,一会发脾气嫌伙伴脏,她娘不说话,只是用一双黄眼珠的大眼睛充满爱意地看着她,嘴里习惯发出一个写不出来的感叹词。

她的娘好干净,真象地主婆!细皮嫩肉的脸上一双很少见的弯眉又细又长,挽着好看的盘头。她不干家务,整日在炕上坐着用手敲打膝盖,说是腿麻。鱼儿的姥姥伺候全家。

鱼儿的家和我们经常搬家走四方的家不一样,她家地下和炕上铺着不同花色质地的羊毛毯,有红木板柜、衣橱、八仙桌,板柜上摆一座雕刻精美、镶金嵌银帖玉片的梳妆台,两个绿得让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古瓶。

鱼儿的衣服好像比我们全班女生衣服都要多,光裙子就有八条,都是她爹从北京天津买回来的。她给裙子们起了好听的名字,我们演节目要和她借。她有好多双新鲜鞋子,皮的、塑料的、条绒的。我多次和妈说希望有一双鱼儿那样的红色塑料凉鞋,我妈总是说,人家是小姐啊!

每每蹲在一旁看鱼儿用一个小棍清理凉鞋底的泥,感觉她是在享受、在显摆。

那时,我如果有五分钱,鱼儿就会有一块,我有一毛,她就能变出两块来。同龄的我们都会帮家里干活,而她爹还会经常抱她,我们都羡慕。

大概是六六年读二年级时,一天放学回家,家门口有红卫兵把门,不能随便出入,一帮人把鱼儿家抄了。我傻乎乎站一边看那伙人一推车一推车往外拉东西,两个人抬走了梳妆台。还有很多包袱、家具、整套的银餐具,就连大姐保存在箱底里剪下的两条辫子也和叠放整齐的衣服一起放车上了。

要命的是从鱼儿家最东头不住人、我们藏猫猫那间房子里搜出了装着国民党旗的相框和地主打长工用的皮鞭子(鱼儿说那个鞭子只是个玩具)。

晚上抄家人架起临时大灯泡,大院明晃晃的,笼罩在一种从没有过的氛围当中。好像那帮人一夜都没闲着,把守着鱼儿全家。鱼儿家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二天早上,鱼儿家窗户、门上甚至是屋内锅台都贴满了大字报大标语。抄家的人在鱼儿爹身上糊满大字报、带着高帽子押走游街示众,鱼儿大姐被关了起来,二姐也不上学了,红卫兵命令他家在规定的日子里滚回农村老家去。

我记不得鱼儿一家是什么时候滚的,更不知道他们一家滚到哪里去了。

鱼儿一家消失后,我家也因为实在是惹不起黑煞神搬了家。我和鱼儿断了联系。

高中毕业赶上最后一批上山下乡,到一个又冷又远的地方插队,意外得知鱼儿就在这里。

多年不见,鱼儿丝毫没有了小姐的样子,好像这多年她就没有长个子,说话的语调、节奏都变了,唯唯诺诺、婆婆妈妈的。不管怎样,我俩相逢还是很开心,她用粗糙的小手领我去她家。

这哪里是个家啊,我吃惊得都傻了!

鱼儿的娘头发梳理仍然整齐但人憔悴的不成样子,一间又大又破的长条屋,炕上没了花毯子,一张破旧的炕席延伸到半墙高,屋顶漏着洞洞。鱼儿的爹没抬头看我,低头哈腰呆坐在炉灶前。鱼儿的哥哥被人多次批斗殴打精神已经不正常。

鱼儿的娘流着泪,声音颤抖地说:“造孽啊!孩子来了连一口像样吃的都拿不出来”!鱼儿用不该是孩子的口气客气拘谨地说:“你看,嗯,嗯,你看”。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呆呆的。可怜的鱼儿翻箱倒柜找出一把煮不烂的陈小米和几粒碎大米,在很大的锅里给我熬了一碗稀粥。

这一碗稀粥,一直忘不了。

送我出来时鱼儿说,尽管她学习劳动都很好但是生产队不允许她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更不可能让她去代课教书宣传队排节目什么的,她在生产队里喂猪,一个人。不管冬天多冷夏天多热没人替班。一次正是年三十,天寒地冻到处是冰,她提猪食滑倒摔伤回家和娘哭诉,娘正在切一棵老白菜想给鱼儿包几个饺子,一看鱼儿的样子,本来患有高血压心脏病,一阵心疼眩晕,一刀切在自己的手指上鲜血不止,娘俩抱头痛哭……

鱼儿说,多年来谁家丢个玉米、萝卜、小孩鞋,生产队丢几棵棒子秸,爹都是怀疑对象,要被拉出去批斗,并且要精神失常的哥哥陪斗。

后来我从村里抽调到公社,就听到公社书记和武装部长的对话:

有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

有,听说老地主董又偷东西了。

奥,那晚上继续批斗董。

有一天,鱼儿哭着告诉我她娘去世了。我一直不敢问后事是如何办的。

鱼儿爹赶上平反落实政策,几年后去世。大姐刚被关押时,丈夫就提出离婚并带走了儿子。她九死一生,熬到落实政策回到教师岗位,生活刚稳定的一个傍晚,去捡砖头垒煤池,心脏病复发猝死在工地上,第二天才被发现。那位骄傲的二小姐在家庭最困难时候远嫁口外,受尽折磨,贫病交加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高考恢复后鱼儿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学教书。那个大院子部分房及抄走的一些东西归还她家,我特意问那个梳妆台归还了没有,鱼儿说,归还了,但只剩个架子。

家就她和一个傻哥哥了。

有一年,鱼儿到我居住的城市参加培训病倒,我将她接到家中调养,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彻夜长谈,她苦啊,苦到不可思议,苦到不忍回首。

鱼儿结婚很晚,原因是每每有人提及对象一事,她的条件就是要带着病哥哥,好多人为此放弃,后来遇到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同行老肖,答应鱼儿的条件,鱼儿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到了一起,没有规划生儿育女,而是各自制定了继续进修的计划,计划实现了,鱼儿的身体有了问题,好不容易才有了女儿小小。女儿考上大学不久的一天,鱼儿的哥哥坠楼身亡,鱼儿悲痛不已,大病一场。在作为优秀教师调往北京任教不久,因为身体出问题而提前退休。

时至今天,因了她身体不好,只要两天看不到她发微信留言,我就坐卧不安马上电话。

很多年来,我一直懊悔自己当年的不懂事,那年去鱼儿家,为什么没为鱼儿娘买点什么礼物呢?为什么不阻止鱼儿费那样大的心思去煮那碗粥呢?

如今大杂院和院里曾经的往事渐行渐远,可鱼儿和她的那碗粥,总在心里。

(4)我妈是这样出名的

我妈出名不早了,近五十岁,可这也算不上晚,出名后她在出名的地方又生活了近四十年。

我妈生于二十年代,家穷,没文化。能嫁到我爸家据说是因为我妈大海水命,我爸石榴木名,我妈能生养着我爸。可毕竟算是高攀了,在婆家没有地位,一直受婆婆和两个小姑子的气。我妈去菜园子摘个瓜,我奶奶也会说摘错了,要不让瓜长上去,要不不许吃饭跪着去。

五十年代初我妈带着三个哥哥从冀东平原坐在火车的过道里寻找远在塞外山城的父亲。

几年后我妈返乡接奶奶,镇上女人们看到风风火火的我妈,感叹到,这个受气媳妇翻身也太快了吧!

我妈三十多岁就来到这个并不富裕的小城,一直到八十七岁离世。

在小城里妈一直被称为外地侉子。她人长得端正秀美,人们都夸她俊。我妈爱交际,种菜的、当兵的、工厂的都聊得上。那时候城里的人分两个阵营,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非农业的家里有人上班挣钱,吃供应粮;农业户口靠下地挣工分吃生产队年底分配的粮食。非农业人口无论家属还是孩子自然优越,楚河汉界,人以群分。可我妈和楚河的人相交,也和汉界的人来往,人家都说她热情好相处不像干部家属。那个年代上级号召在城里吃闲饭的人下乡参加农业劳动,我妈割谷子掰玉米一个顶仨,生产队长都给她竖大拇指。

平时过日子我们家出头露面求人找领导的事都是我妈,我爸只管交工资,具体怎么花、够不够、余没余从不过问。孩子要学费、房管所要房租、农村户口的大嫂母子年底要口粮钱都是我妈愁眉苦脸也运筹帷幄。房子漏水、孩子有病、打架了挨打了也都是我妈解决。有一次,我好像是中暑,头疼欲裂呕吐不止,我妈正好看戏去了,我爸守着我手足无措,戏散我妈回家一看,赶紧搀扶我去医院,安顿住了院又回家背行李拿暖壶,啥都消停了天都快亮了,回家做早饭,我爸没事人一样睡得正安稳。

那个年代家家粮食不够吃,我妈竟然没让我们挨饿。

不知道她是怎么和黑市偷卖高价粮的人联系上的。

记得晚上熄灯前,卖粮人披着破大衣,帽檐拉低,一闪就进了我家,往炕沿边一靠,开始说黑话,如同地下党接头般商量粮食价钱。小米多少钱,玉米多少钱,杂豆多少钱,要几个来回。商量好后,卖粮的把那看不出颜色的长大衣一撩,魔术般变出一小袋子粮食。我们兄妹几个在被窝里偷偷看着这些,紧张也神秘。至今我还记得那个卖黑粮的长啥样,那顶破帽子、装粮食黑不溜秋的旧布袋。

类似交易都是要背着我爸进行的。我妈说我爸假革命,黑市粮食做的饭他也吃。

我妈没文化但爱看电影爱听书,我爸虽然一辈子很少进影院戏园子,但不反对我妈看电影看戏。我知青返城分配工作,有几个单位可挑选,征求我爸意见,他说“你妈爱看电影,去电影院吧。”我就去了电影院。

当年,我们家有不少封资修及反动书刊,文革期间,撕书和上缴时我妈偷偷藏了《七侠五义》和《说岳全专》,夜深人静我爸就会坐在我妈被窝旁一回一章地读给我妈听。也奇怪,全篇文言文,我爸就能流利地读,我妈就能安静地听。

不明亮的灯光里,我爸好听的男中音、我妈享受的微笑,合着外面风声雨声、屋内炉火的滋滋声,暖暖的。

文革开始抄家时,一群红卫兵也去了我家,说是我家挂那二十一位明星照是封资修,要砸碎。我妈堵家门口不让进,大骂“疯丫头坏小子们不好好念书,敢来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家耍横,看我去革委会告你们!”说也怪,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玩闹真的都滚了,估计在小城里没有哪个老娘们敢像这侉子一样骂革命小将,我们外院鱼儿一家就被这伙人抄得乱七八糟。

不过,我妈还是悄悄收起了明星照,镶嵌一镜框毛主席纪念章。

我妈在一些人不敢做事上胆子大。我三哥的体育老师是北京人,高个子尖鼻梁,头发自带卷,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学校刚开始造反他就被批斗打伤,加上有病,被赶到一个没水没电的小库房,很长时间我妈每天或炖一条小鱼或买几块骨头做好让我三哥偷偷送去,还鼓励我三哥给老师担水送柴。我爸低八度说不要再惹事了!我妈高八度说“我斗大字不识一升的贫下中农怕啥?不是共产党可也没当过国民党啊!”

我妈四十多岁就满头白发,这成了她的标志,再加上那有特点的唐山话,走哪里人家都认识她。大街上有些厌恶孩子背后管我妈叫白毛女或老白毛,我三哥听到必是要打个满地找牙!只要是为此打架,我妈不仅不罚还有赏。后来市场上有了一洗黑,我妈把头发染黑了。一天晚自习回家看炕上躺着的我妈枕头上铺一片黑发,我竟长时间缓不过神来,感觉那不是我妈了。

七零年前后,小城开批斗会成风,今天好好的,明天可能就挨斗了。一位大脖子农村老太太(甲状腺病)会背六十多条毛主席语录,成了模范,经常在机关厂矿学校作报告,后来名声大了到北京去参加什么代表会,会后奖励她两尊毛主席石膏像,一个白色,一个涂了金粉。那时城里人出差都没有皮箱,何况农村老太太,一个布口袋老太太怎么装也不是,担心石膏像碰了或碎了,就想了个办法,用一根绳子捆紧两个石膏像的上部,一前一后背在肩上坐长途车荣归家乡,可一下车就被红卫兵抓起来了,说她想勒死伟大领袖。类似的事天天有,更何况四类分子、当权派、臭老九的,都可以批斗,街头、巷尾、小广场就是会场。

我们很长时间没课可上,整天在外面疯跑,看到过斗中学校长时一米高的纸帽子被瓦片泥块打得千疮百孔,也看到过批斗县委书记时,那位高大和蔼的老干部低头弯腰和造反派对话。斗争王县长那天,竟然把当医生的王夫人也揪到台上陪斗,王夫人带着一块据说是“大英格”牌子手表,双手举着牌子,手腕上的表暴露无疑,造反派冲上去撸下来用力摔了个稀巴烂。类似的事每天有,我们赶场一样追着看。

这样的事很快发生在我爸身上,成就了我妈的传奇,如今过去五十年了还有人记得,说起来仍是活灵活现。

那时候,学校机关企业门口经常会突然冒出个批斗现场,大木板往台阶上一搭,喇叭往树上一挂,再拉一条横幅,把批斗对象的名字头朝下写上,画几个红叉子,会场就布置好了,晚上灯一亮,大喇叭一广播,台下很快就聚满人。

一个傍晚,这样的会场出现在我爸机关大门外,会标上是我爸的名字。

批斗会猝不及防就开始了。只听主持人高喊:把周压上来!我爸就被推了出来。我爸穿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服,一头梳理整齐的白发,不卑不亢。有人喊“给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周扣上一个鸡蛋箱子同意不同意?!”(不远处是食品公司的蛋库,装鸡蛋的木箱相当于两个大号行李箱)其实我并没有听清楚他们喊得是什么便吓得一溜烟往距离不远的家里跑去!我大声叫妈,气喘吁吁重复着听到的话,我妈瞬间就没影了,直到现在我也回忆不出来她是怎样下炕、出门、到现场的。

最精彩的一幕我并没有看到。

重新回到批斗会现场时,看到主席台上我爸一旁稍息站立,腰板挺直,习惯地倒背着双手,脚下是一堆木板条和撕碎的厚纸片,那条用来套脖子的铁丝直戳戳地站在一旁。我妈正和造反派轮流抢用一个话筒,像极了如今辩论大赛的正反方。陪斗的资本家赵叔叔挂着鸡蛋箱盖做成的牌子老老实实低头缩在角落里。台下的人表情兴奋,灯光照着他们的脸,明晃晃的。台上我爸我妈双双满头白发,也明晃晃的。

太多的人为我还原、描述了我缺席时发生的事情:在我爸还没有挂上大牌子时我妈已经到现场并一步上台了。她人没站稳女高音先飚出来:不戴!老周不许戴!两个造反派来硬的时候,我妈高呼“给我把它踹了!”我爸那么老实的人当真几脚把那大木牌子踹烂了,我妈在一旁叫好,台下哗然!

造反派们没有纠缠戴牌子的事,开始批判发言,下面是我妈和发言人的对话:

罪恶一,在当矿长期间,走修正主义道路,开小片荒,种资本主义的瓜,吃资本主义的菜;

我妈:小片荒地是我开的,他不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家革命接班人都饿死!

他们:借公家东西不还归为己有!

我妈:胡说!有没有调查研究?

他们:我们斗争完再调查也不晚!

我妈:那我先把你脑袋砍下来再调查有罪没罪同意不?!

他们:家属不服从组织安排,赖在城里吃闲饭!

我妈:我从来没有接到你们安排我出城的指示!

他们:你这个家属工作太难做!

我妈:苏修难打,你不能伸着脖子挨打吧?!

……

斗争会无法进行,草草收场,去会议室继续进行。几位阿姨、叔叔劝我妈回家。我妈威风凛凛地和我说“会议室窗前给我守着,他们敢咋样立马回家叫我!”

我妈离开,我老老实实趴在会议室窗台上看着室内动静,造反派坐一边,我爸坐另一边。先是他们拿出毛主席语录念一条,我爸再拿出毛主席语录念一条,来来回回的,我就回家报告,我妈没说话,我就睡觉了。

我妈那一夜没睡,等到后半夜我爸还没有回来,她就戴着个大围裙,沿路捡了石头块兜着打狗壮胆,黑灯瞎火的找我爸去了。

听门卫说我爸被带到距城三公里远的猪库去了。

我和我妈(一九八0年秋)

第二天,我妈可真是出名了,大闹批斗现场的经过,传到家家户户,小城里的人们如同打了兴奋剂,街谈巷议并添油加醋带自己诠释,我眼见得人们仨一群俩一伙比比划划不无兴奋地议论、感叹。外地侉子在小城走哪里都被瞩目,没准搁今天还会被要求合影签名。

直到以后好多年,这个故事就没有断过传颂。

斗争会后,我爸开始被关猪棚养猪,而我妈那段时间啥也不干,每天给我爸开小灶送饭,帮我爸扫猪圈,喂猪,相比其他被看管的资本家、右派,我爸是最幸福的走资派。

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我妈为啥在敢打人伤人的造反派面前那么厉害?不知道是我爸确实没有什么罪状还是我妈这个侉子与众不同先声夺人。

事情过去好多年后,小城的人说起我爸会感叹“老周,好人啊”!可说起老周家的我妈那就大不一样了:“小地方的人没法和外地侉子比啊,前几十年后半辈子没见过第二个!”

可惜人们只知道我妈是老周家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姓啥名谁。

我妈大号于凤琴!

(5)混世魔王三土匪

我和三哥好久没有联系了,那天手机上显示他要求视频,慌忙接通,他出现在屏幕上那一刻我哽咽了:当年的孩子王、被称为司令的三土匪老了!

眼前这张老了的脸庞,鼻尖嘴角明显有了我妈的模样、我们兄妹共同的特征,血浓于水的感觉一下就把心给化了。一声“三哥”发自心底,脑海里出现的是每次相逢的瞬间,他张开大嘴哈哈大笑的同时抱起我游一圈的场景。

小时候我们是敌人,他曾多次和我妈说有我没他,有他没我,我被他视为最不顺眼的人,只要我俩在同一个空间,必定听到他训斥我、我妈训斥他的声音。我尽量躲着他、远离他。长大了,好了。老年时又成了敌人。我妈的去世,缓和了关系,但是联系很少。

早就想写他,太多的故事,总在列提纲中。这里就先写一小段吧,这一小段,决定了三哥的一生。

我爸说我三哥是混世魔王,我妈喊他三土匪。

“文革”初期,他十四五岁,学校停课闹革命,本就无法无天的他,有了更广阔的天地,老师管不着,父母管不了,好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了。打群架比力气、养狗比厉害、赛鸽子比品种。虽然我们是外来户,但他很快荣升为那个小县城的孩子王,手下称其为司令。他的兵有的比他大,有的刚读小学。兵们人前人后的都很威武,一口一个我们司令如何。司令经常带着他的队伍招摇过市,向那些“非正规军”示威。他队伍的弟兄及家人朋友挨了欺负,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接到求援他都会去为之报仇,一般,被报仇了的都会归顺他旗下。

这一切,苦了我妈。今天给张家的孩子缝衣服,明天陪李家的孩子去医院,白天杏树被折断的会来要赔偿,晚上丢了狗的主子会赖着不走。我妈不敢告诉我爸,我爸说早晚要打断混世魔王的腿。

一次在街上遇到他率领队伍横着走的场面,七高八低几十人马,簇拥在司令的前后左右,有的提着棍子,有的托着鸽子,最威武的两位小爬虫在三哥一左一右,牵着我家的大黄和小花。三哥大摇大摆,敞着怀,没有背心,也没有肌肉,露着清晰的肋骨和不白净的肚皮,脖子上如同搭围巾一样搭着一条他刚在野外打死的蛇。

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鸡飞狗跳,乱糟糟的,那是他们男人的时髦,是男人的威武,是他们释放荷尔蒙的唯一渠道。

大杂院里属于我家的地盘都被三哥的狗舍兔子窝鸽子笼沾满,家里的一箱箱连环画小人书也都被那些舍弃宠物的主人们收获囊中。混世魔王三土匪混到了上高中。

他的兴趣不在当司令上了,当然,也不会安心学习,他这一辈子最不擅长的就是学习。

他和钓鱼、和水库干上了,老师不管他,老师是他哥们,老师们打篮球的队伍里有他,宿舍的小饭桌上也有他,饭桌上还会有他钓来的鱼。

乱哄哄的时代,天天都有意外发生,那个盛夏的下午,意外发生在三哥身边。

周末。他提前从水库收工回家,铁青着脸,回他房间。钓鱼竿挑着的塑料提袋里只有一条很小的鱼。进门没有挑我毛病,没有让我滚远点。

很不正常,不是啥好兆头。我怯怯。

晚上我妈下班回来,才知道这个下午发生了什么。

三哥他们几位同学约好了去水库洗澡钓鱼(那时候没人叫游泳,都叫洗澡或耍水尽管三哥的水性很好),到了地点,有几位下了水,三哥嘱咐一位叫宋福的好哥们不许下去,只管在岸边看着衣服(乡下来的住校生,总去我家吃饭),交代完毕他就找个僻静地方钓鱼去了,不一会就听到同伴们变了调的呼救声,三哥一边脱衣服一边往出事地点跑,几位同学干嚎着指着水中说不出话来,三哥不见了宋福的身影,明白了一切,二话没说一头扎进水里……

突然间,这位混世魔王就成了真英雄,宋福家乡的人来慰问,学校要开表彰大会,外面的也邀请他去讲英雄事迹,还有来采访的。但是无论哪路神仙,三哥就是躲在他班主任于老师的宿舍不出面,于老师说,我给你写好讲稿你去读?他不答应;于老师说那让咱们班学习最好的替你去上台读行不行?他说“我看见她就来气,她敢去上台替我,我就一脚把她踹下来。”

校领导陪着写报道的来宿舍采访他,问“你当时不顾个人安危,跳到深水区救人,想到了什么?是什么力量鼓舞着你?”三哥说“想个求毛!老子连裤子都没脱利落!”说完,跑了。

这件事,当时在各个学校广为传颂,还被编成了节目在县礼堂演出。三哥虽然不在乎这些,可他的江湖地位显然更牢固了。

如果不是在那个特殊年代发生政治事件,已经高二的三哥也会像他的同学一样被分配工作,(那时初高中都是两年,他们是高中毕业当地安排工作的最后一届,)很可能就在当地守着父母娶妻生子过一辈子。

课间的教室里,三哥一伙和女生们辩论谁更革命,女生伶牙俐齿例数自己的革命行动,三哥笨嘴拙舌干憋气,女生一得意竟揭短说三哥曾经和反革命老师偷偷来往,三哥气急败坏匪性发作,顺手抓起课桌盖(单个小课桌,掀起来的盖能取下来)冲那个女生砸过去。没有伤到人,但后果比让谁受了伤更严重:桌盖落在教室后面红书台上摆放的毛主席石膏像上,粉碎性!

于老师送三哥回家,等处理。三哥无比的落寞,不说话,也不出屋。

学校最先送来的是开除团籍的通知,接着是让他一个人到遥远地方下乡插队当知青的通知。

老妈凭着军属和好出身的身份,为三哥奔走呼唤,在还没有什么结果时,他一个人离家出走。

年纪不大的司令自己去闯荡了。他去遥远的牧场放过马,去我们没听说过的地方下过矿井。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是一家著名国有企业的技术工人。

他长大了,再见到我,我躲避,他竟然抖搂出一件漂亮毛衣让我试一试合身不,还问小时候他动手打我疼不疼,我怯怯地说不疼,他说,“我可后悔了”。

这次会面,是个转折点,改变了我俩的关系,小时候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据说,在工厂他的业务能力第一,打球比赛也第一;他力气大能吃苦讲义气出名,最危急的瞬间救下工友被整个厂矿上下赞叹也出名,领导同事都喜欢他。可因为食堂大师傅分菜不公平往大锅里扔砖头、纠结一伙老乡去外厂打群架也是让领导头痛不已。

就这样一路混世一路打,三哥遇到了比他还混世、土匪几倍的三嫂!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次去他们家小住眼见得两人大打出手。白天他们看上了公司办公楼前刚买的仙人掌盆景,决定晚上搬回家来。黑灯瞎火俩人到了现场,连盆子一起搬太重,拔出来费了好大劲,仙人掌偷回来了,两人胳膊脖子脸扎满了小刺,相互拔刺的过程不知道怎么就打起来了,打坏了家具也吵醒了孩子,有人听到动静来劝解时,他俩已经没事了。

两个人打打杀杀地把日子过得起伏跌宕传奇一般,过出来两个铁塔似的儿子,俩儿子又给他们添了两男两女孙辈,期间的故事也如同大哥和二哥家的故事一样,拍四十集连续剧不用虚构保证精彩,为了让家中后人记得他们的故事,我正在另篇慢慢写来。

当下视频,相隔几千里,仍然能感觉到他牛气冲天,他说“现在我手下遛狗的下棋的带孙仔的一百多号人,都听我的,街上不顺眼的年轻人,照样让我打得满地找牙。”

侄儿插话“逢年过节我们去送酒,不知道哪句话说错了他站起来就打,跑得慢酒瓶子就砸过来了!”

“你看我们家老佛爷多威武,越老本事越大,惹不起了”!他把手机移向三嫂,哈哈大笑。

我说你惹了她一辈子,该服软了,让她领导你的晚年吧!

他咧开大嘴,露出打架打掉的两半截门牙,哈哈大笑“听我妹子的”!

愿我的土匪三哥健康平安!

2020.9.

(未完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