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在我们家的影册里,保存着你幸福童年的无数照片。爸爸最喜欢的是你出生后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你香甜地睡着,好像还在留恋妈妈肚子里温暖的感觉。从你的出生,到一岁岁长大,你始终是父母关注的中心。你聪明懂事,十个月就会叫“爸爸”、“妈妈”。一岁后就开始识字,尤其喜欢听爸爸讲故事,一边听,一边要求老爸根据你的意思改变故事的内容情节和结局。

你喜欢画画,爸爸妈妈保存着你从“涂鸦”时画出的每一张画。再大些,你喜欢写作,一年级会写的汉字有限,你就用拼音字母表达自己的思想,从你的第一篇“作品”到高三结束的作文,都输入了电脑。

平时,你生活在美丽的师大校园里。星期天,爸爸妈妈带你到长风公园、西郊动物园、植物园、人民广场、外滩、城隍庙游玩,培养你对大自然的热爱和认识感知大千世界的能力。你长大一些后,爸爸妈妈还带你去自然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利用假期,携你游览祖国的名山大川。普陀山、泰山、西双版纳留下了你的足迹,三岁时,你到老家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后来你到过杭州、苏州、无锡、南京、青岛、北京、昆明,你还去过香港、澳门、泰国,哎呀,你小小的年龄到过的地方比老爸还多。爸爸相信,童年,在你的记忆里,是一个充盈着阳光、芬芳,七彩斑斓的世界。对吗,孩子?爸爸为此而欣慰。

带你长大的日子是辛苦的,但更多的还是快乐。如果说爸爸还有一点“私心”的话,那就是通过你体味了什么是“幸福的童年”。孩子,你出生于上海,成长于上海,改革开放后的上海日益以国际大都市的面貌呈现其亮丽华美的风韵。孩子,你还记得吗?国庆的夜晚,我们一家漫步黄浦江畔,看对岸浦东璀璨的灯火,听浦江上观光渡轮长鸣的汽笛,也眺望星空下剔透晶莹的东方明珠……

孩子,在你的心目中,上海是你的故乡,你的骄傲,爸爸也是。只是,在爸爸难以释怀的心底里,还藏有另一个上海,另一条黄浦江,它折射着50多年前的风霜雨雪、世态炎凉,那是爸爸的童年、爸爸的昨天……

寄人篱下

1951年1月,父亲把我送到扬州的大姐家。

父亲对我说:“你十岁了,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你弟才八岁,妹妹们更小,日子过不下去了,你去大姐处读书,减轻家里负担,把饭留给弟妹们吃,不然在一起都会饿死的。”父亲这么一说,我感到自己离家的意义很大,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于是高高兴兴跟着父亲去了扬州。临分手前,父亲还带我去了瘦西湖。

扬州的大姐在扬州人民医院工作,“三反、五反”开始了,她参加了“打虎队”。“打虎队”打的不是虎,而是人,是那时的私营企业工厂商店的老板,查他们的账,叫他们交代偷税漏税、卖假货次品的罪行,大姐“打虎”很积极。积极到后来还检举了我们的父亲。

姐夫是一位小学校长。他从来不和我讲话,早出晚归,我很少见到他。

父亲叫大姐供我读书,但他们没有这么做,却让我跟着大妈(父亲的前妻)干杂活。一大早我就起身去灶间烧火、扫地,成了她家的小佣人。大妈五十多岁,小脚,每天在灶间做饭炒菜,我帮她将柴草朝炉膛里塞。灶里的火灭了,我用嘴对着空心竹管吹,烟熏火燎得满脸都是炉灰、眼泪。

大姐、大姐夫、外甥从来不让我和大妈上桌吃饭。

我坐在灶间的小木板凳上问大妈:“我们吃什么呢?”她指指挂在灶间烟熏得乌黑的屋顶木梁上的竹淘箩,对我说:“等他们吃好后,我们就吃昨天剩下的冷饭。用开水泡一泡,别浪费粮食!”

冬天,冷饭结了冰,我的心里也结着一层厚厚的冰。

晚上我和大妈在一个又黑又冷的屋子里睡觉,我睡的小木床垫的是稻草,盖着一条旧被子;姐姐、姐夫、外甥睡在客厅的东屋,那里有电灯,有书桌,有梳妆台。

大姐家的房子很古老,高墙深院。走出住房,就是很大的天井,出了圆形的大门,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假山、水池,有许多树木、楼台亭阁,景色很美。闲时,我在院子里独自玩耍,在冷僻的假山脚下,蹲在水池边,拣拾着色彩花纹奇异的雨花石,琢磨着雨花石上的花纹,千奇百怪地想着雨花石是怎么形成的。

这里的人谁也不理我,我开始感受到一种孤独的滋味,我成了一个无人理睬的孩子。我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听着树上的鸟鸣,对着假山大叫,有时,忍不住躲在假山背后偷偷地哭……但我记起父亲的话:“回家,没饭吃,一家人挤在一起,都会饿死的,你在大姐家呆着,家里可以负担轻一些,你也尽了孝心,对弟妹也尽了爱心。”想到这里,我揩干脸上的泪水,又在院子里玩起石子,打起鸟,或者伏在水池边,观察水中的游鱼。

但我心中也一直惦记着母亲的话:“祥骅,你去那儿呆个时期吧!妈舍不得你的,妈会来扬州接你的!”我时时望着高墙深院的天空,指望着母亲来接我回上海。

1951年夏末的一天,母亲突然来了。

那天,大姐第一次让我和母亲与他们同桌吃饭,我夹菜时,大姐的儿子用他的筷子打我的筷子,我连忙把伸出的筷子缩了回去,埋着头吃起白饭来。母亲观察到我在这儿的处境,再一打听连学校也没让我进,心疼得哭了。她说:“我们回家吧,就是饿死也要在一起啊!”

就这样,我在扬州住了几个月,又随母亲回到上海,和父母弟妹在一起了。

父母马上给我联系读书的事。

这时我已经十岁了,我原在永乐小学读过一年级,由于家里生活艰难,经常辍学。全日制小学招生已满,只能到三牌楼路小学读夜校,插入三年级。

父亲成天忙着维持生活,我们从工人茶园的盆汤间,搬上老虎灶后的小阁楼住,楼梯下堆满了烧老虎灶的木屑和龙糠。老虎灶后屁股的“尾巴”(烟囱)紧贴着我们睡觉的阁楼,这里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弥漫着烟雾和水汽,屋顶不停地往下滴水,我家床上的棉被总是湿的。

1952年12月,一个下大雪的日子,小妹出生了,取名雪凝。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对贫困的家庭来说真是雪上加霜。

父亲入狱

1953年上半年,民主改革开始。

父亲每天晚上在灯下写交代,他的头发越来越白,身体越来越瘦,心情也越来越沉闷了。

我刚进夜校时,父亲对我学习抓得很紧,白天不准出去,要背课文、背诗、写日记、学打算盘、背“九九”歌、学拼音、和弟弟一起写毛笔字。如今,他已顾不得我们学习,也不问我们吃饭,几乎不跟我们说话。

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他们说我交代问题是挤牙膏,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母亲说:“人民政府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通通讲出来算了。你连台湾都不去,相信共产党,连那把昌平县县长送你的左轮手枪,都交给人民政府了,还有什么不能交代的呢?你不要隐瞒。”父亲说:“我没有隐瞒,实在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我肯定要去改造了。”父亲心里明白,这回的政治运动,政策越来越严,很难过关了。

11月的一天清早,母亲还没起床,父亲突然上阁楼对母亲说:“我把钥匙交给你,公安局叫我走了。”

这天,天正下着雨,母亲趴在阁楼的窗台往下看,只见父亲披着一只麻袋一个人朝外走。可是我们还是想等他回来。三天过去了,父亲还没回家,邻居们提醒母亲说:“恐怕是进去洗脑筋了吧?”母亲才明白,父亲被关进公安局了。

来上海已经有五年了,我家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大人微薄的工资实在难以维持七口人的生计。父亲总是不断地说:“得过且过,得过且过。”要不就自我解嘲道:“夜晚千条路,天明磨豆腐!……”父亲被关进去了,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釜底抽薪、五雷轰顶!

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再苦也要活下去

父亲被关进去后,母亲不知如何是好,她为家里无米断炊号啕大哭,绝望时就想自杀。我是家里的老大,晚上总不敢完全睡着,等妹妹们睡着以后,我和弟弟轮流看守着她。

一天半夜,母亲哭过以后,突然离开家门,披着蓬乱的头发跑在马路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她一直跑到靠十六铺码头的黄浦江边。

初冬的夜晚,乌黑的江水拍打着低矮的堤岸,我的心也像那江水,一阵一阵地起伏不平。

我一边哭一边跟在后面叫喊:“妈,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五个人就活不成了,也长不大了。”母亲猛回头用双手抱着我的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她哽咽着对我说:“祥骅,我们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我擦干自己脸上的眼泪坚定地对母亲说:“妈,你再苦两年,我们很快就长大了,我和弟弟就可以工作了,到那时我们一家有三个人干活,日子就好过了。”

长大,对一个苦难的家庭,对于失望的母亲,对于幼小的孩子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希望和力量之所在。

母亲听我这么一说,深深地吐了口气说:“我真是走投无路,想死又不能死,我死了,你们就成了孤儿了。”

我陪着母亲在呼呼寒风中沿着黄浦江破旧的水泥堤往回走,从小东门的马路穿过人民路回家。

夜已深了,路上没有了行人,昏暗的路灯下,只见马路两旁一些拖儿带女的乡下人蜷缩在屋檐下露宿。

解放初,每逢安徽、浙江、江苏一带闹灾荒时,一些难民就坐船涌向上海,他们在十六铺码头下船,肩上一根扁担两只箩筐,前后筐里睡着或坐着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孩,这些人到了上海,白天四处流浪,在码头附近靠捡垃圾、干苦力糊口,晚上一家大小露宿街头。

看到他们,我想这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更苦的人呢,我们虽苦,还有个睡觉的地方,还是上海常住户口,这些难民更可怜了,他们不也照样要活下去吗!

母亲出身于地主家庭,年轻时是小姐,吃穿不愁,溧水洪蓝埠的家里,有保姆佣人。离开自己家庭后,在黄浦军校过的是集体生活,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后,也从不为生计烦恼,家务由几个勤务兵包揽。如今的日子,像过鬼门关,她实在无法承受,只能靠痛哭来排解心中的焦虑。但是作为母亲,面对着嗷嗷待哺的几张嘴,她不得不继续撑起来,带着我们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

20世纪50年代的上海老城厢十六铺小东门一带,是穷人高度集中的地方之一,东街、西姚家弄、学院路、三牌楼路、四牌楼路一带的棚户区,房子低矮,街道狭小,尽是由石子铺成的路,每家的门口横七竖八挂着洗晒的破烂衣服……这里,几乎家家居民的衣食住行都处于最低的生活水平线下,都是自顾自地养家糊口。与此同时,政治运动每年都在大张旗鼓雷厉风行地进行,它是那时国家的另一道风景。

街头到处贴着政治漫画和标语,高音喇叭里播放的是革命的歌曲,警车在马路上呼啸而过。

母亲家的亲戚大都是地主出身,在解放前多少与国民党、三青团或黄埔军校有点关系。大家只求自保,还有谁没事找事,愿与我们这样的家庭保持联系呢?母亲曾登门求助,但都是碰壁,我们一家就像瘟神,人们都远远的躲开。zaop1.jpg

母亲对我们说:“还是找政府吧!”

冬天来了,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大的,抱着一岁的小妹去区民政科请求救济。一位女干部接待了我们,她见我们骨瘦如柴,衣衫破烂,一把拖着母亲,进了一间存放救济衣物的仓库,那里面堆满灰色的旧军棉衣。女干部说:“路瑞凤,你拣几件可以穿的,给孩子们。”临走时,她又给了母亲几元补助费,并说:“这钱可买点肥皂、草纸,给小孩子零用。至于小孩的书费,你先回去,我们再想办法,开学前,会通知你的。”

哭泣的黄浦江

黄浦江的水不停地流,可它也有过去现在和将来,留在我童年记忆中的黄浦江,是20世纪50年代的黄浦江,那时的江水很浑浊,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江边有许多码头。如十六铺码头、大达码头、杨家渡码头、王家码头、董家渡码头、南码头……

十六铺码头,有个摆渡口,从浦东到浦西,五分钱就可以来回一次。

俗语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里的老百姓靠黄浦江吃饭。

摆渡不远处是轮船停泊的大达码头,白天夜间都有轮船在这里启航与到达,每天有无数南来北往的旅客在这里上上下下,也有无数货物在这里进进出出。这里总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靠近码头的地段,也是农副产品的集散地,附近几条马路上有许多鱼行、水果行、肉铺。又有很大的冰库,大量冰冻的海鱼海鲜、各地的土特产、火腿、咸肉、风干鸡鸭的批发商店都集中在这里,每天全市各地的许多小业主都来这里批发货物,然后叫三轮车板车拉回自己的店铺。

除了旅客和小业主外,码头上还有许多出苦力的人,有当脚夫的、替码头扛包的、拉黄包车的,还有打铁的、补锅碗瓢壶的,菜场里挤满了卖鱼、卖虾、卖水果的小摊贩。

许多三轮车、黄包车都停在这里等生意。沿着黄浦江从十六铺到外滩又有许多有轨电车和无轨电车,电车的终点站紧靠十六浦码头,每逢轮船靠岸,人们上上下下,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轮船上的货物装卸离不开码头搬运工,他们大都集中在附近的小茶馆和老虎灶里,等着雇主的通知。

尤其是夏天,他们总是大汗淋漓地干活,大口大口地喝水,许多叫卖茶水的孩子提着茶壶在人堆里串来串去。

从1953年到1958年前,上海滩上有许多失业工人,他们集中在十六铺、黄浦江边打工,做的工作主要是搬运工。晚间他们住进棚户里;白天就呆在老虎灶,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干活。

凌晨三点,我们还在梦中,母亲就在老虎灶生火烧水了,四点钟不到,天还没亮,那些打工的就来喝茶了。这些茶客大都在四五十岁上下,也有六十开外的。八分钱泡一壶红茶或绿茶,从一大早一直喝到傍晚,喝了再冲,冲了再喝。

江边轮船汽笛一鸣,工头就去码头联系生意,有货的时候,就来老虎灶叫人,谁抢在前、开价便宜,谁就接到生意。

听到有活,他们放下茶壶就往外跑,每人都有一块黑得发亮的垫肩麻袋布,有的往头上一顶,有的朝肩上一披,就直奔码头,登上架在货船上的踏脚板,装卸货物。他们去米店、糖店扛包,或去工厂扛机器。每掮一包,工头发给他们一块牌子,他们拼命地干活,受了伤、得了病,也不去医院。这些搬运工,有的是失业的工人,有的是无业的游民,其中大多是农村逃荒到上海的,也有个别是逃亡地主、前国民党军人。

这些老茶客,文化程度不高,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辛酸的故事,他们大多是光棍,饱一天,饿一天,过一天是一天,只能自己养活自己,因为无精神寄托,心情不好,爱讲下流话,脾气暴躁,常常打架骂人。

尽管如此,他们对人还是爽朗的、诚实的。

没活干时,他们就在老虎灶里,三五成群围成一桌打牌、下棋,或是捧着茶壶,大谈山海经。遇到天阴下雨时,他们趴在桌子上打盹。有钱时,他们大块大块地吃肉,大杯大杯地喝酒,打牌下棋时,掏出老蓝布上衣月亮口袋里的钱痛快地赌个输赢;没钱时,他们就啃几只大饼过日子;下棋打牌,互相刮鼻子,谁输了,谁的鼻子就被刮得通红。

黄浦江边的叫卖

小时候,我总和一群穷人家的小孩玩在一处。

那时,马路上可以见到许多小孩,国家提倡“光荣妈妈”,提倡多生多育,其实是生而不育,养而不教,父母为谋生而奔走,小孩子没人管,成群结队活动在黄浦江边的大街小巷里……生命对老城厢人来说,只有数量,没有质量。

母亲在老虎灶泡茶,但没有正常工资。干一天活,给一元钱。每天靠一元钱养活一家六口,这在1953、1954年是很苦的。一天买三斤米要四角钱(那时米是一角三分钱一斤),剩下六角钱要买油、盐,要买柴禾、煤球,还要买菜……此外我们的穿衣、读书、练习本、钢笔、铅笔与生活用品也要从这里支出。生活实在难熬。

那年头,黄浦江边有许多叫卖声,白天黑夜响彻在大街小巷:

“新鲜的面包,夹心的面包,奶油面包!果子酱面包!”
“桂花绿豆汤!白糖莲心粥!”
“香炒糯米新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一粒开花两粒大!”
“檀香橄榄卖橄榄!”
“甜浆、咸浆、豆腐花、大饼、油条、脆麻花!”

上海老街一年到头,从早到晚,都听得到叫卖声,都有好吃的东西在叫卖……

虽然,我没有正式加入叫卖的行列,但我卖过茶。

东街上的“工人茶园”靠近小东门,这里离十六铺码头很近。平日有一些小孩在那里卖茶。暑假,我光着皮包骨头的上身,穿着一条短裤,脖子上围着一块湿毛巾,不停地擦汗,脚上拖着老虎灶来客洗澡时穿的大木板拖鞋。

十六铺一带到处铺的是石子路,木拖鞋走在上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木拖鞋的鞋底是木板,上面有一条用车胎做的带子(上海人称之为“木拖板”),拖鞋坏了,我就赤脚走石子路,烈日下,马路晒得发烫,每走一步脚都被灼痛。

我一手提铜壶,一手拿茶缸,在十六铺周围人群中到处钻,壶里的茶水是用纱布包的茶叶粉末冲成的。壶提在手里很重,我走一段路,就把水壶放在地上歇一会,再走一段路,再把水壶往地上放一放。

我一边走,一边叫:“茶要吗?茶要吗?一分钱一杯,一分钱一杯!”

看到摆小摊子的,问人家:“叔叔你要喝吗?”

有的人不耐烦地说:“走开,走开!小瘪三!”

卖茶的小孩多,要喝水的人不多,偶尔有人要喝,我就给他倒一杯茶,这样可以得到一分钱。有时实在卖不掉,我就喊:“一分两杯!一分两杯!”

有一次,一个人要喝茶,我倒了一杯给他,喝完后他不肯给钱就走,他走得快,我拎着水壶跟不上他,只好把水壶放在地上追他,等我跑了几步把钱要到了,回头一看,茶壶没有了,我急得满头大汗也找不到,只得垂头丧气回家了。

卖茶没赚到钱,反倒把一把铜茶壶给弄丢了。

我还卖过冰。

十六铺有一个冷库,每天上午在大批冷藏的鱼、肉售出后,仓库里就把大块大块的冰卖给排队的人。我拎着一个破篮子,每天一大早就赶到冷库的大铁门外,只见许多衣衫褴褛的孩子都在那里排队买冰。只要花几分钱就可以买一大块冰。然后用榔头和小铁凿子把冰块敲碎,卖给附近居民,他们买去后在冰里放些糖和醋,代替冷饮解渴防暑。这样,卖得好时,一天能挣二三角钱。

我们给老板打过工。

母亲回乡时,我和弟弟暂时代替母亲干活。

那年,我十五岁,我弟十三岁,他比茶桌高一点,就提着一把大铜壶给茶客冲茶。我们先把茶壶从桌上放到凳子上,揭开壶盖,用双手提起铜壶柄,将铜壶嘴对准茶壶口,将开水冲进茶壶。因为我们年龄小,只好两人交替换班,轮着干。

一天,弟弟冲茶时碰碎了一把茶壶嘴。老板说要扣掉八角钱,赔赏损坏的茶壶。弟弟一听急了,我们一天的工资只有一元,扣掉八角,只剩二角,怎么吃饭?我与老板交涉:“茶壶打碎了,我们赔,但要等母亲回来赔,一元工资不能扣,我们三人要吃饭!”茶馆外,很多人围观,老板不得已还是发了工资。

过了几天,母亲回来了,老板把打碎茶壶的事告诉了母亲,逼母亲赔钱,这时弟弟从角落里掏出一只用破报纸包着的包,他当着许多茶客把包打开,里面正是那把破损的茶壶,他不慌不忙地把茶壶嘴断裂面指给大家看:“这断裂的地方是老疤痕?还是新疤痕?”我也把头凑上去,果然这三百六十度的圆壶嘴的断裂处,有二百七十度是发黑的老裂痕,在事实面前,老板只得让步。弟弟的聪明叫我很是高兴,这就是所谓“苦难出智慧”。

(待续)

来源:《老爸青春无歌》,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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