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大学,是一道人生的风景。它浪漫而丰富,激情洋溢而理想飞扬,大学的岁月如短歌长笛,大学的故事将是一生的回味……

孩子,老爸真为你骄傲,你做了复旦的新生。复旦,是老爸当年梦中的理想,复旦,是上海的名校,是中国的名校,从复旦走出了多少中国的才俊精英栋梁之才。2005年9月24日是复旦大学百年华诞的庆祝日,那天,老爸盯在电视机前收看了现场直播的复旦建校一百周年的盛大庆典。感受着复旦辉煌的历史,老爸感慨系之。中国的发展,在于科技人文,科技人文的发展在于教育,教育乃国家之根本,大学更是培养国家核心人才的重镇所在。孩子,老爸衷心地期望,在这所令人钦羡向往的大学里,你能如鱼得水吸纳光华。大学的精神,大师的品格,“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的胸怀,能为你精神的成人,未来的发展奠基导航。

孩子,你进复旦,老爸真的好为你高兴。大学的风光烂漫,大学的时光易逝。你真的需要珍视,找准奋斗的方向,不要迷惘,不要彷徨,不要去追逐浮躁,靠近诱惑,保持你的纯净,去写就一个智慧的人生。

孩子,爸爸的话不是老生常谈,这里有老爸的教训,老爸的反省。老爸也曾欣喜若狂捧得大学录取通知书,老爸也曾激扬人生大学时,然而,生不逢时、自视清高、逆流而上、狷介孤行……最终虚掷了自己美好的青春,辜负了慈母的殷切期望,承受了二十年苦难的人生,这是老爸一辈子的痛…… 

考入南京林学院

不久,高考结果公布,我考上了南京林学院木材系专业,它是我第一张志愿表中最后一个志愿。我们班上大多数同学也都考上了大学。我激动地对教导处主任包启昌老师说,我要把自己的一生献给祖国的林业事业!

1960年8月中旬我收到了南京林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孔祥骅同学:

你好!

很高兴地祝贺你考上了我们学校,南京林学院背靠紫金山,面临玄武湖,风景优美,是一个学习成才的好地方。

……

多年来压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没想到我这个出身国民党官员家庭的人,还有希望进大学!我想,班主任老师没有骗我,我的前途还在于自己的努力!一切的一切误会了!

拿到通知单,母亲很高兴,她说:“第一炮打响了!”

两年后,我弟弟孔祥骝考进西安交通大学。

母亲工会里的干部也表示祝贺。他们对我们刮目相看,在南市区干老虎灶熟水业这一行档的“下里巴人”中,在破烂的西姚家弄的棚户人家中,居然出了大学生。

用毛主席的话说:“鸡毛飞上天了!”

这年的9月5号要去南京报到。

可是我连买火车票的钱也没有,如何是好?

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票,票价是三元一张,没办法,我把我极心爱的、父亲留下的《辞海》,卖给了一个没考上大学的同学,他给了我五元钱。

夜里坐在灯下,我抱着这部《辞海》哭了。这部《辞海》曾陪我度过了十多年难忘的时光。我的青少年时代,没有听音乐会,没有看电影,没有奢侈的游戏,只有从《辞海》里寻找快乐,那是我唯一的“开心词典”啊!如今它要离开我了,我是多么舍不得与它分手啊!

去南京的前夜,母亲在灯下把四副大饼油条装进我的草绿色的书包里,将家里最好的一条毛巾给我带上,叮咛我一到学校就力争申请到助学金,有消息马上写信给她。

她再三关照我要好好读书,要学会一个人独立生活。她一面低声地对我说话,一面在昏黄的灯光下低着头给我补衣服。想到明天离家,我忍不住将母亲的面容看了又看,我看到四十岁的母亲头发里已经出现了一根根白发。

我们一家这些年的辛酸岁月又一幕幕地涌现在我的眼前,我望着破床上睡着的弟妹们,他们一个个是那样瘦弱,明天我就要告别母亲和弟妹们了,可母亲还要带着他们艰苦地生活下去,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

走进大学

1960年9月,我进了南京林学院,就读于林工系木材学专业。

林学院位于紫金山脚下玄武湖旁,空气清新,风景优美。校园内,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一进校,就看见正中竖着毛主席的半身石像。

初进大学,我感到一切都很新鲜。八个人住一间屋,睡的是双人铺,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到一张属于自己的新木板床,还领到了一顶新蚊帐、一床新棉毯。我在家里终年睡的是地铺,盖的是破被,想到自己出身反动官僚家庭,能被国家录取进大学读书,而且还享受这样的待遇,感到非常满足。

开学头一天晚上,我和同寝室的新同学正靠在床上聊天,我们班的女辅导员引着系主任、总支书记来寝室看望。

看到系里几位领导的到来,大家赶紧从床上翻起,几位老师微笑着给我们打招呼,询问我们的姓名,问我们从哪里考来,还有什么生活困难?系主任对我们说:“如果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辅导员,也可以找临时班干部。”

来大学前,敬业中学开了证明,证明我在中学里学费全免,领取每月七元的乙等人民助学金。来校后不久,系里宣布我的学费全免,也领取乙等助学金。甲等助学金大都是给予来自农村,出身贫农的学生。

开学前,系里的老教授分别给我们介绍学校与系里的情况。

林学院前身原属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的农学院森林系合并组建,自五十年代(1950年代,编者注)初建校以来,除了林学系,还设立了林工系、林机系、林化系、森林采伐系、城市绿化系、森林保护系等专业系科。老教授介绍说,林工系的木材学专业,全国其他院校目前还没有,国外也只有苏联、德国有。这个专业是专门研究木材的细胞结构和它的工业应用。不同的木材经过工业加工会产生不同的工业性能,有的甚至可以代替钢材,制造齿轮。老教授鼓励我们攀登科学高峰,他还预言,将来的工厂没有噪音,因为机械齿轮都用木材代替。将来的飞机、雷达都无法追踪,因为它全用木材制造……

20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大都性格内向,不苟言谈,比较听话,安分守己,属传统型的。其原因,一是农村学生多,二是长期接受“做党的驯服工具”“把一切交给党”“党叫干啥就干啥”的教育,倘有谁标新立异,个性突出,就可能被认为是“离经叛道”,有个人英雄主义色彩或小资产阶级情调。因此,大学生普遍缺少独立、自由思考的习惯。当然,也可说这个时代的学生富于集体主义精神,有自觉意识,把自己看成是国家的预备干部,自律甚严,学习努力刻苦,对未来充满理想主义的追求。

大学与中学有很大的不同。

高中生虽然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了解一些社会情况,但主要是在老师指导下进行的。整个高中阶段学习主要为升学做准备,以书本知识为主,以课堂教学为主。但大学生以自学为主,自由支配的时间比较多,可以读许多自己喜欢的书,图书馆的书、期刊、报纸比中学丰富得多。同时,进大学后,我还遇到了几位忧国忧民的老师,也遇到了一些慷慨激昂的热血青年,尽管这些人都有各自的观点,但他们的认真、严肃、对真理的执着追求,“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胸怀,已足以使我深为震动,我觉得自己踏上了一个更高的台阶,眼前的天地为之开阔。

我们班有二十个人,其中有四五个女生。同学们来自全国各地,绝大部分是工农子弟、干部子弟、教师子弟。来自农村的同学尤其朴实,平时除了看书,不大与人接触,但他们待人真诚。刚进校时,不少农村同学对从上海、广州、北京来的同学有一定的心理隔阂,也比较敏感。他们觉得从大城市来的学生有些傲慢和娇气。

我这个人介乎城市与农村之间,从经济条件看,家境清贫,穿着俭朴。农村同学觉得我这个上海学生,脚不穿皮鞋,头不吹风,身上不洒香水,衣着不讲究,不会也不学跳舞,没有大城市人的优越感,久而久之引我为同道。

我有着尽人皆知的祖先——孔圣人,打从中学时开始,就有一大堆绰号跟着我,什么“孔乙己”“孔老二”“孔圣人后裔”等等。

当时的我发卷而黑,高额宽鼻、方脸厚唇、眼神常带忧郁,开口马列主义,闭口孔孟之道,有时言必称孝、悌、忠、信、仁、义、道、德,有时口不离“博爱、自由、平等”,明明是“身无分文”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却偏偏自命不凡,悲天悯人,心忧天下。自从进了大学,自卑的心理略有改变,然而又颇为不自量力,连自身的学业尚未完成,却自以为鹤立鸡群,狂放不羁,有国士之风。

我喜欢同广东同学、湖南同学打交道,我觉得他们很讲友情,也很讲义气,颇有点孔子的弟子子路那样的侠骨和豪气:“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包伙制

大学时代应是人生的美好岁月,可在我刚刚跨进大学的时候,却迎面撞上一个十分现实而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吃饭问题。

刚进校时,学生食堂实行客饭制,校部发给学生每人每月三十斤饭票、十元菜票,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可以酌情再买菜票(每个人饭票则定额),随意点吃小灶的炒菜。

进校第一个月到食堂,常看到饭桌上白花花一片,尽是学生吃剩的菜、包子、米饭或肥肉。一到十月,饭后的餐桌已很少有什么了,因为大家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吃了。

没到十一月份,所谓“困难时期”的粮食困难在校园便显露了出来。

记得刚进林院时,院长在大会上兴奋地说:“再过三年,吃饭不要钱!”大厅里响起一阵笑语声。但没两个月,经济形势急转直下,近乎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就在同一个大厅里,院长号召我们:“要勒紧裤带过难关!”

那时,院长、党委书记和学生的关系相当融洽,他们经常和学生聊天,谈马列主义,谈理想,谈前途,谈学习。每星期六下午,全校师生员工都在大礼堂听院长、书记作报告。院长说:“现在国家困难了,我们要同国家一起共度难关。”同学们则在小组会上纷纷表示要与国家风雨同舟。

年底,学校伙食便从客饭制改为包伙制。林院师生们开始陷入饥饿状态。

实行包伙制前,学生进餐厅时,校广播台总是不断地宣传包伙制的优越性,所谓“吃得好、吃得多、吃得热、吃得省、吃得卫生。”那是符合“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的精神的。

不久,食堂开始实行按班级人数发饭、发菜的包伙制了。每班二十人,八个人一桌,一个班二桌半,菜和饭实行定量供应。

包伙制刚施行时,每日用餐两干一稀,早餐喝稀饭,中午、晚上吃干饭。转眼,粮食越来越紧,学校又不得不改“两干一稀”为“两稀一干”,早晚都喝稀粥,只有中午吃干饭。

学生每人每月定粮为三十斤。平均每天一斤(米),按十两制计算,每天早上二两半、中午四两、晚上二两半,一天每人合计九两,一个月二十七斤,余下的三斤,一斤发全国粮票,两斤发机动饭票二十张,每张为一两,可打一平勺稀粥。

随着肚子里油水越来越少,学生的饭量便越来越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对青年人来说更是如此,饿一顿两顿,饿一天两天,尚且难受,如果天天挨饿,那就难以承受了!

“民以食为天。”一到开饭时间,同学们不约而同蜂拥而至,此时餐厅的热闹真是胜过盛大的节日。大家只有在餐厅,才活跃起来。全校学生济济一堂,大餐厅人山人海,密密麻麻。上千人按班级为单位编组,八人一桌,无数餐桌星罗棋布,活像人民大会堂举行春节招待会的场面。

各班负责领饭菜的值日生排成长蛇阵,依次入大厨房操作间。厨师们已将大锅饭(或粥)装进一只只饭桶,每只饭桶都有编号,各桶的饭量,是根据各个班级的人数确定的。每班还备三只脸盆盛菜,八人大桌打一平口脸盆的素菜,四人为小桌,打半脸盆素菜。

全班同学早已在饭桶前自动排队,值日生把饭桶打开,为了公平分配,他先用搪瓷碗将一桶饭全部打松,如果是稀粥就用铁勺子伸进桶底把粥搅匀,然后一手拿着一只固定的饭碗盛饭,一手用另一个碗刮平高出碗沿的饭(使之回归饭桶),每人一碗,童叟无欺。

每人分到一碗后,桶里总还有些剩饭,于是大家再排队期待第二次分配。虽然所获甚少,但如果分完还有余量,就继续分割,如同《庄子》所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饥饿者在饭菜面前人人平等,除非见到桶底,才开始有人弃权,我也看见有人在众人散去后独自在那里埋头刮饭桶的。

我班二十人,规定按两桌半分配饭菜。开始食堂的供给量尚属充足,三脸盆的菜都比较满,加上在实行包伙制初期,大家肚子里多少有点油水,所以,这时的吃相还不失绅士风度。因此,大家对饭菜分得是否平均不大在乎。但随着饭菜供应越来越紧,桶里的饭,盆里的菜越来越少了,尽管大家表面上尚能文质彬彬、不动声色,但只要值日生轻声说:“加饭”,每个人都会很敏捷地围过来,谁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一份。

我很幸运,除了班上其他两桌,我正好与三个女同学合成另外半桌。女同胞对我很优待,每次都给我多分些。时间长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总是等到她们分完饭,开始吃饭时才到场。但她们知道我能吃,依然多留一些给我,班上的男同学便开玩笑地对我说:“你福气好,有人剩给你吃!”

有一位同桌吃饭的女同学,家境条件好,有海外关系,经常收到汇款和包裹,我发现她吃饭时总把肥肉扔掉。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便对她说:“我用精肉和你换肥肉吃好吗?”她说:“我不知道你喜欢吃肥肉,下次有肥肉全分给你。”其实,我也是想吃精肉的,但总觉得多吃点肥肉可耐饥。从此,她总是将分得的肥肉拨到我碗里。

大饥荒来得更凶猛了。饥饿袭击着林院师生,天越来越冷,人也愈感到饥寒交迫了。

校领导发动师生动脑筋,寻找食物的代用品。有位专家发明用“小球藻”做人造肉,后来得到了推广。人造肉的做法各不相同,有的是把洗菜池的绿色漂浮物捞起来培养,有的是用淘米水来培养藻类,据说里面含有蛋白质。到了“开荤”的日子,我们每桌都分到一小脸盆人造肉,平均每人吃一点。这“肉”不好吃,既无肉味又无油味,只能充饥。开始常吃青菜、萝卜、卷心菜,后来连这些菜也少了,而是用山芋丝、山芋叶当菜。

从1960年冬到1961年冬,整整一年,是学校最困难的时期,粮食越来越紧,同学们越来越饿,越来越怀疑食堂里有漏洞,甚至怀疑早、晚的稀粥根本就不足二两半米,中午的干饭看起来有四两米,但是否货真价实,也值得推敲。

那时全国推广吃“双蒸饭”,韦君宜撰《思痛录》也提到过这种饭。此饭做法甚至得到了中央文件的肯定和提倡。所谓“双蒸饭”是先把干米蒸一遍,加上水再蒸一遍,这样的米看似饱满,但像炒米花似的非常松。

林院的做法有所不同,炊事员在煮饭前,先把米倒在大铁锅里炒,炒得像爆开的米花,然后再倒入大锅加水蒸煮,这样经过加工的米出饭率高,打到我们碗里的饭都是粒粒开花的。可人的肚子却容不得半点虚假,空心米、空心饭毕竟顶不住胃的消化。

炊事员的定量是每月二十五斤,那是一般城市居民法定的吃饭标准,那时小孩每月只有十斤定量。我们注意到,炊事员在食堂里自己吃是明的,问题是他们除了自己吃饱,还顺手牵羊将食堂的米偷偷带回家,还要让他一家子吃。这时,大家的注意力已从课堂的黑板转移到伙房的仓库和秤米的磅秤上了。为了饭量的多少,是否缺斤少两,大学生与炊事员经常在打饭的窗口发生冲突、争吵甚至打架。于是,院长、党委书记、系总支书记、系主任纷纷下食堂第一线,站在窗口给学生打饭。

每逢这时,我们的饭就不缺斤少两,菜里也有一点小荤。我们的机动饭票也往往在这时使用,因为是院系领导亲自掌勺,勺子里的稀粥打得比较多。学生们蜂拥而上,把打饭的窗口堵得水泄不通。夜晚熄灯临睡前,我们像做祷告一样地说:“愿上帝保佑,明天有领导下厨房,阿门!”虽然说到底,羊毛出在羊身上。因为总的粮食定量是不变的,守衡的,领导下食堂时打得多,不过是透支,即是今天吃掉明天的那份,领导一走,我们的饭和粥又变软变稀了。

最令人羡慕的是几位越南留学生,这些人长得像广东人,他们在一间小餐厅吃饭,中国学生吃不到的,他们都能吃到,他们餐桌上有鸡、有肉、有鱼。小餐厅离大餐厅很近,我们经过时,总能闻到里面的香气,大家很受刺激,心里不服气,就发牢骚,难道中国的大学生不如越南留学生?后来校部便把他们迁到更为隐蔽的地方吃饭,不让我们看到。

每当我们饿肚子睡不着觉时,一提到这些越南留学生,就会无限感慨地说:“我们中国人真伟大,自己吃不饱,还要保证他们吃饱,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

有的同学说:“现在中国人忍饥挨饿,可是运往苏联的一车厢一车厢的冷冻猪肉,都是去了猪头、猪脚,大块大块的,不到重量还不许出口哩。听说运去一车厢一车厢的水果也是果皮上不能有一个小斑点,大小个头还要用规定的圆圈套过呢……”

20世纪50、60年代的中国经济社会是一个票证时代,一般市民都有五花八门的票。本来,大学生作为集体户口,对这些配给的票证并不在乎。慢慢地随着肚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大家发现这些票也很有用,可以通过交换,缓解自己的急需。于是,我们就向学校争取各种各样的票,烟票用来买香烟,糖票用来买糖,油票、粮票则入伙房,再反馈给每人每月两斤机动饭票和一斤粮票。粮票,一般是发全国通用的“全国粮票”,进城时可买糕点。那时南京的鼓楼、新街口商场一带,一只小月饼定价一元,还得付半两粮票。

学校每月还发给每个学生理发票两张、洗澡票四张,都是白纸上盖一个章,不细看,与学校食堂发的饭票是分辨不清的。有些同学饿急了,宁可不洗澡,不理发,就用这些票来冒充一两饭票,换取一勺干饭或稀粥。我做过膳委会委员,饭后在食堂清点饭票,常会发现泡在水里的饭票中掺有洗澡票、理发票。

每当学生会干部站在窗口打饭时,排队的学生就特别多,因为是学生自己给自己打饭,份量就足一些。机灵者更是趁饭桶水蒸气很大时,找戴眼镜的学生打饭,用洗澡票、理发票顶替机动饭票,即使被发现,也不难为情,因为按价值计算,理发票、洗澡票要比一两饭票值钱。

冬天,没东西吃,人没有热量产生,冻得两手冰冷,浑身发抖。一到晚上,有的同学就抱着电灯泡取暖。在这四壁空空的寝室熬夜,我们这些饿肚皮的学生,几乎一下子都变成了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幸亏从天花板上悬下来的电灯泡还亮着红彤彤的灯丝,我们用手捧着它,就好像是捧着温暖的太阳!

寝室里的湖南籍同学拿出家乡的红辣椒粉,分给大家冲汤喝来取暖。那年头大家越是没有吃,越是谈吃,越谈吃,心里就越饿得慌。可以说,那时,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学生每夜都是饿着肚子上床的。伟大的理想暂时不考虑了,毕业后的分配也是遥远的将来。为了生存,眼前填饱肚子才是最现实的。躺在床上,当饥饿从肠胃深处像攻克碉堡那样不间断地、猛烈地向我们袭来时,我们便忍不住开玩笑说:“如能与食堂里的女炊事员结婚,哪怕是谈恋爱也好,这样就可以在打饭的时候多得一点。”

寝室里有一位从印尼回国的学生,叫杨学礼,高个子,黑皮肤,眼窝下凹,讲国语时夹杂福建口音,他是在1959年印尼排华时回国的。他很幽默乐观,满肚子都是故事,我们常向他打听印尼的情况,开始他总是介绍印尼的风俗民情,到了冬天,他的话题便转到印尼气候如何暖和,再到后来,我们一起挨饿时,他就怀念印尼没有冬天,地里一年到头有吃不完的菜蔬瓜果。

杨学礼穿得很单薄,被冻得吃不消了,还是不习惯穿棉衣,南京的冬天很冷,他便说他到了中国的北方了,大雪天,依然赤脚穿拖鞋,冻得他说话不仅浑身发抖,连声音也在发抖。

一天晚上,一向爱说笑话的杨学礼变得沉默起来。他独自躲进蚊帐,头蒙在严严实实的棉被里。我们几个围在一处谈中国的大饥荒,有人提出:“我们学的专业是研究如何把木材通过加工代替钢材,现在看来我们要换个题目了,如何用木材做原料来制造面包了!”有人附和:“这个问题,好像德国已经有研究了。”我也兴奋起来:“那我们就解决了六亿中国人的吃饭问题了!”

我回头再看,杨学礼还蒙在被里,我把他的棉被掀开,发现他其实没睡着,双手交叉在胸前,握着一根又粗又大又生又冷、已经咬去一半的胡萝卜,两眼紧闭,但他的嘴在动,他正在嚼胡萝卜。……我又将棉被盖在他的头上,当时,我心里非常感慨:他为何不早不迟赶在这个时候回国留学。

我校背靠紫金山,面对玄武湖,就近处唤做锁金村。玄武公园后面,有一大片农田种满了各种农作物和蔬菜。我们地处市郊,荒地还是有的,由于粮食紧张,有的教师就开荒种地,在自己住屋周围种了一些山芋,胡萝卜。倘在平时谁也不会想到地里生长的农作物有的可以生吃,可当此非常时期,人们的确变了,夜间人实在饿急了,不免会想到窗外月光下的胡萝卜、山芋……没想到这位从印尼来的华侨学生,一回来就遇到大饥荒,也只能适者生存,月夜下地挖胡萝卜充饥了。

蚊帐是学生的私人空间,条件好的学生有东西总躲在蚊帐里吃。他们也常常遭遇被盗事件,遗失的总是放在帐子里的食品。作案者固然可以过把瘾,旁观者虽没吃到,可是听了也喜滋滋的,因为心理平衡了。

随着包伙制的推行,其弊病也出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伙食制度不满,大家疑心自己吃不足国家规定的粮食定量。有天中午,餐厅菜单上写着“青菜炒肉片”,但吃饭时,我们发现菜盆里没有肉片。

当时,我任班里的生活委员,我的责任是关心同学的吃饭问题,我怀疑食堂管理有漏洞,为此,便挺身而出,为民请命,在广告栏贴了一张小字报:

菜单上说今天中午吃青菜炒肉片,但同学们的菜里找不到一片肉,肉到哪里去了呢?有人看见早上有个食堂师傅拎了一块肉出了后门,我们要求学校领导采取措施,杜绝漏洞,对伙食加强管理!

                   ——一学生

小字报引起了许多学生围观,从大家的表情看是赞同的,但没人呼应。

校领导对小字报很重视,杨致平副院长召集开会讨论这问题,我也被召去了。在会上我激烈地给校方提意见,我认为伙房管理应坚决杜绝漏洞,每人每月三十斤粮食一定要让大家吃到,希望学校从严管理,防止有人偷米、偷油、偷肉、偷菜,否则对学生健康不利。

杨院长当年曾在太行山打游击,是位将军,也是我学生时代崇拜的英雄。他听完我的发言,没批评我,相反还任命我为全校膳委会委员之一,与另外四五个同学每天轮流值班,参与管理学生食堂。

我的心情变得激动而紧张,颇有些“受命于危难之际”的使命感。

我每天一大早起床,赶到食堂的仓库,目睹炊事员把米拿出来,对好秤,看米下锅。我与厨师一起计算一斤米应加多少水,烧成几斤饭,也就是每斤米的出饭率,以此来保证全校学生都能吃足自己的定量。值日生凭每班的饭卡到食堂内取饭,每个桶里的饭都过秤,并在桶盖上用粉笔写好各班人数。然后我又在烟雾腾腾的厨房大灶头边往返穿梭,看着一箩筐一箩筐的蔬菜是否分得公平,从仓库里取出的油是否全倒进炒菜的锅里……

这些虽是小事,但在饥荒时刻,我感到很有意义。

老师与学生一样处在饥饿状态,学校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猪肉教授,黄豆讲师,青菜助教”,虽然教师待遇的差别并没那么大。我看到,每天中午十一点半开饭,但往往提前一小时,那些单身的年轻教师就来到小食堂排队,也敲着搪瓷碗等开饭了,他们虽比我们文静,但那敲出的声音节奏,却也十分急迫。

物价开始上涨。同学们都在千方百计弄东西吃,有的向家里要钱,有的把自己过冬的衣服卖掉,有的把自己的皮箱卖掉,都是为了换钱去买高价的东西吃。有的同学几乎把家里带来的可以卖的东西都卖光了。我靠学校发的乙等助学金每月十一元过日子。学校人事处对我很关心,除了开学初发给一顶新帐子、一床新棉毯外,又补给我一些钱,我买了一件棉袄,配了一副眼镜。家里也设法给我一些粮票。这样,有时我出粮票,其他同学出钱,就可以到外面去吃一顿,而我未在学校吃的这份饭,就让其他同学分享。

饭量小的女同学开始有了变化,开始包饭时,女同学是不加饭的,知道男同学吃得多,让我们吃。到后来女同学也不弃权了,她们也要分剩余的菜和饭。只要与吃有关,她们都要,包括过年过节分配酒票、香烟票,她们要这些票也是为了换东西吃。

吃不饱饭,上课很难收心。晚饭只能喝一碗稀饭,一次小便就腹中空空,夜自修也宣布取消了。学校出现了另外一番景象,上课的教室冷冷清清,操场冷冷清清,图书馆冷冷清清,学生宿舍引吭高歌的声音没有了,没钱的同学只能蒙着头睡觉。校医务室门口开始有人排队看病……

(待续)

来源:《老爸青春无歌》,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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