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老爸常常感叹自己命途多桝。尤其是在23岁热血年华遭遇重挫,在监狱、农场度过了整整二十年的苦难生涯。这在今天的你们是难以想象的。

1964年的共和国,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社会经济基础十分脆弱,政治空气亦十分紧张,“左”的路线禁锢着人们的思想,稍有不慎就会惹来大祸。老爸的“不识时务”,导致了自己命运的急转直下,从天之骄子的大学生,家庭的光荣与希望,一下子沦为阶下囚,我实在对不起我那白发苍苍、含辛茹苦生我育我的老娘!二十年的苦难是一场恶梦,被剥夺的青春与自由带着所有的悲苦与凄凉沉淀于岁月的深处,灵魂的深处……老爸唯一的庆幸,是自己竟然能挣扎着走过,只为长夜漫漫,有书相伴,它是爸爸的勇气,爸爸的安慰。

孩子,狱中的艰辛老爸不想一一述来。老爸还是同你谈谈书吧,感谢它陪伴着老爸,支撑着老爸,坚持到晨曦初露,朝霞微启的“天明”……

双重饥饿

1964年10月,我被羁押到上海提篮桥监狱,此时,我还是个未决犯。

我在监狱里,做的梦总是两个:一是梦到吃饭,一是梦到看书。

我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在监狱里,终日用干柴一般的手摸着自己一身的骨头。每当有饥饿感时,我就背诵《孟子·万章下》里的一段话: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

我觉得饥饿对我不只是一种惩罚,而是对我的一种磨炼,也许还是造就我成为有用之材的一种考验。

我认为我在追求真理,而真理正在我这一边,我一定要坚持真理!我觉得将来有一天也许我的观点会被历史证明是正确的。到那时,人们会觉得我是一个为真理而斗争的人,为真理而献身的人。

我坐在班房里,脑海里常常会出现被缚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的形象 ,这位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为了给人间带来光明,敢于从天庭偷火,甘于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忍受老鹰啄其肝脏的巨大痛苦!

两斤糕点换《毛选》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跑书店。可进监狱后,我已经一年多没看书了,监狱里除了灰色的墙,令人窒息的铁窗和一张张忧郁、痛苦、使人压抑的脸以外,什么也没有。

同监房的一位青年有一套《毛泽东选集》(甲种本上下册),是他家里送来的。当他从包里拿出来看时,我的眼睛一亮,非常羡慕,他答应借给我看,我翻了两天感到此书很有味,为了防止犯人串通出事,这里经常换监房。我怕他或者我换监房,心里很想得到这两本书。

正好这时母亲给我带来两斤方糕,我和他商量想用两斤方糕换这两册书,经过两天的讨价还价,我终于战胜了自己的饥饿和强烈的食欲,他却挡不住食品的诱惑,最终同意了。为了防止他反悔,吃完东西后要回书,我对他说:“我们勾勾手吧!”我们两人伸出右手的小指勾了勾手,然后一手交书一手交糕。

我忍了几天没吃的糕,他一拿到手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了。我咽着不断涌出的口水,听着他嚼食时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忽然觉得我的胃似乎也蠕动了起来。

看着他一口接一口地吃,我想起不久前有人为吃家里送来的炒面粉,胀得肚子要开刀的事,便提醒他:“方糕的胀性很大,你不要吃得太猛!”

他看着我的馋样,居然也动了恻隐之心,拿出了两小块给我,我说:“我还没尝过味道呢,谢谢!”

身边有了两本久违了的书,我感到特别的亲切,书里油墨散发着书香,每个方块宋体字,是那么赏心悦目、令人陶醉。

关在里面很空虚无聊,每天看着从铁窗外投射到监房里的阳光,根据墙上光线的移动来计算时间,真是度日如年,时间流得特别慢,肚子也饿得特别快。我的生命每天白白地流去,我感到很心疼。

此时,我感到非常充实,手捧书本,多自然啊!时间过得快多了,我慢慢地轻声地读着,包括注解,也是一字不漏仔仔细细地看,重要的文章反复读到几乎可以背出来的地步,其中的标点符号、句法、语法、修辞,我都做了研究。

我关在监狱里有两年,这部甲种本《毛选》解除了我许多烦闷。

一年读完《针灸学》

提篮桥监狱在文革前,是允许犯人看书的。

我因为攻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被定为反革命,心想这一生是完了。想到未来的劳改生涯,如果有一技之长,能活下去也就不错了。我估计自己判刑后有两种可能,不是被送到劳改工厂就是被送到劳改农场。

我心下打算,如去农场,我可以学点针灸学,给人治病。如去工厂,我可以学点电工学,做个电工。我写信向我母亲要了上海中医学院编的一套《针灸学》教科书和一本《电工手册》,这回母亲满足了我的要求。

我从早到晚看这几本书,大学四年学的《针灸学》课程,我几乎在一年里就背出来了。小监房里是没有灯的,监房外面走廊上的灯通宵达旦都亮着,我钻在被窝里,靠着走廊上投射过来的昏暗的灯光看书,一直看到饿得发慌时才睡觉。

用读书来消磨时间,这是拘留所里怎么也享受不到的待遇,日子似乎好过些了。

狂背古诗文

1964年冬,我和光明中学的杜老师关在一间小监房里,他是高中物理教师,因为写信攻击“三面红旗”关了进来,当他知道我也是同样罪行被捕入狱时,便引我为同道。他和我都是山东人,我们无话不谈。

杜老师看到我抄了许多古诗,他也跟着我每天抄,每天背,他还要我给他讲解曹操的诗《蒿里行》: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力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蟣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我讲解这首诗时,还讲了东汉末年的历史,讲了董卓之乱,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灾难。我沉重地念着曹操诗的最后几句:“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我想,从1960年到1962年,中国的农村不也是这一番景象吗?古人的诗虽是说古代的事,但是诗中所描绘的景象确实令人想到当代中国的大饥荒,这种心中的共鸣是必然的。杜老师听我讲到这里时,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也许和我一样也是在想着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中国吧!

他靠在铁门前,拿着我抄的古诗,反复背诵《蒿里行》,嘴里呼出的热气透过白色口罩,在他那稀疏的眉毛上结成两道白霜。

监狱里的冬天特别冷,我还给杜老师讲解曹操的《苦寒行》: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读着这些古诗,我们感叹眼前的生活和诗里的情景是何其相似啊!

古代豪杰面对人生的苦难、世道的坎坷、民生的疾苦,所表现出来的慷慨激情,确实给囹圄中的我增强了许多求生的信心和力量。

我还给杜老师讲解了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后出师表》和苏东坡的《赤壁赋》。

我在监狱里收集了许多古诗,先抄在草纸上,后誊写在厚厚的练习本上,时间长了,我抄了一本厚厚的《中国古代诗文集》,也背了大量的古诗、古词和古文。

1965年11月,我从提篮桥监狱调回南市分局看守所,被关在一间单人小监房里。

监房的四壁是灰色的水泥墙,透过铁窗,只能看到一块很小的方块大的天,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这里原本是不许看书的,我异想天开写信给科长,提出要求看《毛选》。没想到他答应了,给了我第四卷《毛泽东选集》。

在一个没有文字的世界里,只要能拿到一本书就会消忧,我捧着毛主席著作,闻闻油墨铅印的香气,看看仿宋体方块字的每一笔的笔划点横竖勾,感到是一种莫大的美的享受。

监狱里有一句名言:“无钱买肉吃,睡觉养精神。”如今,我得出了另一句修身养性的话:“无钱买肉吃,读书养精神。”

邮购古医书

1966年2月的一天,法院按现行反革命罪判我三年刑,罪行主要是攻击“三面红旗”。当天中午我又进了提篮桥监狱。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那天凌晨,我和一大批犯人从上海市监狱押解到安徽白茅岭监狱。

1967年1月,我刑满释放继续留在劳改农场改造。外间风传红卫兵烧书,古今中外的许多书都成了禁书,只许看马恩列斯毛林的书,报纸电台天天宣传要彻底批判封、资、修、大、洋、古。

我实在有点搞不懂,这样一来,岂不是全盘否定历史遗产了吗?

毛主席说:“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我们应当给以总结,承继这一份珍贵的遗产。”对此当作何解?

为什么眼前的一切全变了呢?我困惑了。

1967年3月,我又调到杨村中队劳改。

因为没书看,我心里不踏实。一天,我在《人民日报》上发现北京有一个邮购书店。

我想,秦始皇焚书坑儒,但对医书、农书、占卜书、植物书,还是不烧的,我估计《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书是买不到了,也许还可以买几本古代的医书。

我把身边仅有的两元钱寄往北京邮购书店,定购了一部中医理论书籍,叫《黄帝内经素问》。这已经是1967年4月的事了。北京早经过红卫兵的冲击,看来在此时此刻,此书是难买到的。

谁知不久,邮购书店的那位不知姓名的办事人从北京给我寄来了这本书,只花了一元七角,余下的钱换成邮票夹在书里寄还给我,见到此书,我很高兴,这是一本先秦的医学书,语言文字都是古文,我感叹地想:“现在要看也就只能看这本医学书了。”

在监狱里我曾学过中医,我知道从这本书里可以学到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可以提高阅读先秦古籍的水平,也可以学到古代的中医理论。

没想到小组里的“密探”很快就把我买书的事报告了王队长。

王队长把我喊去:“现在已经打倒帝王将相,你怎么还在看‘皇帝’的书呀?”

我向他解释:这个“黄”是“黄帝”的“黄“,不是“皇帝”的“皇”,它是一本医学书。

他说:“我不管你什么医学书不医学书,你交给我,我替你保管。”

《黄帝内经素问》被没收了。

我想,大概只有最新出版的供赤脚医生用的医书不在没收之列吧。

于是,我又买了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只要下雨不出工呆在室内时,我就坐在床边琢磨这本书。

果然,王队长不再来没收这本书了,这本书给了我不少医学知识。

1967年9月,我从上海带来一批书。又有人汇报我躲在蚊帐里看书。王队长把我喊去审问:“你带来什么书?”
我说:“带来《列宁选集》。”
他说:“还有什么书?”
我说:“有陈伯达的几本书。”
他说:“你拿来,统统由我们保存。”
我说:“陈伯达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顾问。”
他说:“这个我不管,你还有什么书?”
我说:“还有陈毅的几本书。”
他说:“都拿来,还有吗?”
“还有《裴多斐的诗选》《海涅的诗选》。”
他不耐烦地说:“全拿出来,由我们保管!”
我说:“你怎么能全收掉呢?海涅是马克思的朋友。”
“我管你什么马克思不马克思。”

这些书被农场干部统统没收了。不可思议的是,他把我的《列宁选集》四大卷也收了去,大约过了两周又重新发还给我。一直到这位王队长调走,在我离开杨村中队时,我乘机大胆提出要求,才从一位有点文化的中队长那里要回了《黄帝内经素问》。

1970年初,我被调到凌笪分场。

那年春天,我回上海买了《马恩选集》四大卷,从此在我的床头上,不仅有《列宁选集》,还添了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

文革初期,阶级斗争最剧烈的时期,我是在放马场和杨村度过的,特别是杨村的王队长,我几乎被他折磨成精神病患者,他总把我当成最危险的敌人,好像随时要抓我去枪毙。

1970年春,我被调到凌笪分场六队,这里地多人少,生产第一。队长不是总搞阶级斗争了,但这里的劳动很苦,时间很长。我想,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再苦也是可以的,除了劳动外,我开始有了“比较正常”的读书生活。

平时,在大田劳动时,我口袋里总揣着书,一叫休息,我就“放下扁担,坐地读书。”

1971年上半年,毛主席的指示下达了:

“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这时,全国都在批判“天才论”。丁队长在队里作报告时说:“到底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奴隶创造历史?”我感到很奇怪,毛主席是天才,已经讲了许多年了,这已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普通常识,怎么忽然要批“天才论”了呢?报上也在不指名地批判马列主义骗子,这是指谁呢?我不清楚。

大概在这时,中央又提出读马列的六本书,我把这六本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为什么在这时提出读这六本书,我也不明白。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陈伯达出事了。

这时,我学习了《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共产主义原理》,我又看了《列宁选集》一至四卷中的很多文章,还看了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还通读了《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至四卷。

我身边还有苏联哲学研究所出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康斯坦丁诺夫写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纲要》,还有一本上、下两册《世界历史》。我还认真看了《法国大革命史》和《澳大利亚简史》。

在六队,劳动越累,我看《资本论》就越仔细,体会也越深,感想也越多。

我尤其喜欢看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在此书的扉页上,我抄了罗曼·罗兰的一句话:“我用滚滚的热泪,拥抱着你,你是我心中战胜黑暗的旗帜!”

我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它的题目是:《历史的逻辑》。

后来我带到上海,被母亲烧掉了。

我说:“这是我学习的心得体会,将来要看的。”

母亲回答我:“你过去就是因为写东西才犯罪的,现在还写什么?你不要命啦?!”

(待续)

来源:《老爸青春无歌》,宁夏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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