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十六仓(北山公园)

五 铜鼓山上的高洁

高洁鬼鬼崇崇地用毛巾遮掩着王茂军的盅子最后溜进仓门,他只一眼便发现了王茂军的尴尬和二师兄的愤怒。高洁阴阴地笑了。他把冒险偷进来的洗漱用水交给已回到自己铺位上的王茂军后,马上拿起手纸,故意问朱必成:“二师兄,这缶子已经不干净了,你要等下午倒了再出恭吧?”

“老子习惯早上屙!”朱必成抢先走到墙角,揭开盖子,一手捂着鼻子,狠狠地用草纸擦着已被人坐过的桶沿。

高洁向王茂军眨了眨眼,诡秘地抿嘴一笑。

高洁本名余中富,精瘦的中等个子,面黄嘴尖双肩微伛,他是铜鼓山第一个进城读高中的贫农子弟。当他被五花大绑挂着杀人犯的牌子站立于卡车上在市里游街时,高洁昔年的班主任在街边围观的人群中摇头对老伴叹息:“全班学生只有他一个人冬天还穿草鞋。他是我教过的学生中最刻苦用功的人,一心想出人头地。唉!本是个上大学的苗子……”

余中富虽未直接受过朱必成赐予的皮肉之苦,却也受过他不少闲气。最令余中富心生怨毒的,是朱必成竟毫无道理地给他这堂堂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起了个绰号叫“流氓”。

在余中富读高一那年,正逢“三年特大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期。上面来了政策,农村学生一律清退回乡生产。铜鼓山虽离城仅十几里远,但山高坡陡路难行,直到上个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才修通了一条机耕道,有搞运输的拖拉机在上面跑。当时,返乡知识青年余中富虽然每个劳动日只挣1角2分钱,却是全大队唯一自费订了份报纸的人。当然那时候的报纸也没现在贵。20岁生日那天,余中富写了一幅“寒窗高卧与云平,江水长流洁复清。”的对联贴在门口自贺,同时仿古人取表字为高洁。他把这两个字作为立身之本。

“全国山河一片红”时,高洁当上了生产大队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在铜鼓山,也是个跺一跺脚山就要抖半天的角色。高主任掌权一年半,后来的专案组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没找到他半点贪污腐化以权谋私的证据。

我进去时,高洁已被捕一年多了。刚进来时他妻子送过一次东西,两双草鞋和半联肥皂。从那以后就没再来过。这样久没有外面的接济,不光使他成了全仓最困难的人,也使他成了全仓精神负担最重的人。得不到任何亲人的信息,他的心一直在为病残的妻和一双小儿女受着煎熬。夜静更深之时,偶尔听到他从睡梦中发出的那一声长长的哀叹,真是撕心裂肺。

缺乏生活必需品,使高洁受过不少窘。例如草纸,对一个人来说,这是微不足道却又离之不得的东西。但仓内除了红宝书和一份本市专发电讯稿的日报外,没有一片纸。假如你没有家属送草纸,出恭后怎么办?而人又必定天天要排泄。红宝书不能冒渎自不必说,报纸你又敢撕来擦屁股么?那年头的报纸上常有伟人像,每篇文章中都有许多黑体印刷的最高指示。如有毁损立添新罪——现行反革命。5仓那位教师就是用报纸包油条,污损了领袖象而进来的。更何况每到月底,管理员都要将报纸点数回收,缺了个角都不行。

似乎有必要要这里给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们讲一点当年的常识。那时候,伟大领袖的著作统称为“红宝书”。从那些红宝书中摘录出来的片言支语,便称为“语录”,是要求全国人民天天背诵,任何文章都必需引用的。由于语录是用红色作封面封底,也属于“红宝书”之列。“红宝书”中的文字(包括老人家对一些函件的批示和即兴讲话),一律被称为最高指示。据说是“一句顶万句”;要求全国人民“理解的要执行,暂时不理解的,也必须坚决执行。”

最初,老校长和我也给过高洁肥皂和草纸,但他却说:“毛主席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高洁不肯受人之惠,他任何情况下都不愿欠别人的情。高洁婉拒了我们的施舍,宁愿用自己那份在监狱内珍贵如血液的菜汤找人换一些草纸肥皂来用。他从不抱怨妻子没来送日用品。他说,她身体不好,又拖着两个小儿女,每个劳动日仅能挣9分钱,全家人糊肚子都不够,哪有能力走几十里来给我送东西。

高洁离开校园回乡生产之初,很被铜鼓山的汉子们嘲笑过一阵子。他连鸡都不敢杀。高洁见不得血,他见了血就头晕。生产队腊月间杀猪,高洁一见杀猪匠将猪赶出圈后,他就躲得远远的。汉子们都说他不是一条汉子,说他读10年书读成了个女人。

但高洁却是当年铜鼓山最大的知识分子,何况他还订有一份报纸。田坎晒坝闲话时,就自然成了最受欢迎的主讲人。就凭这本事,他慢慢地受到一些青年农民的尊重。文革初起,那些整天以生殖器运动为主题的民间故事家一点麻烦都没有,高洁却成了“散布封资修毒素的牛鬼蛇神”。农民红卫兵抄了高洁的家,还天天押着他跟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戴高帽挂黑牌自己敲着破锣游田坎。凡经过有人的地方,都得大声喊:“我是牛鬼蛇神余中富……”

高洁毕竟是个天天都认真读报的人,虽然身居闭塞的山村,还是多少知道一些当时的大政方针。总觉得象自己这样返乡生产的贫农子弟,闲暇时讲过一些报纸上看到的东西犯了什么法?那些报纸不都是各级级党委的机关报么?在这一点上,他与我有共同的经历。但不同的是,他家庭出身好,有政治本钱使他更敢于斗争。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逃进城去寻找公理与中央精神。

在一位老同学家里,高洁看到了中共中央的《十六条》和1966年10月中央工作会议的决议。他只读了一遍就拍着脑袋兴奋地喊:“好哇,原来这次运动不是整我们老百姓,是整他们龟儿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真正的斗争对象竟敢转移大方向,把我们贫下中农当替罪羊!”

几天后,高洁穿了一身仿制的绿军装,左臂上戴一个红袖章,挎着一包油印的革命传单,雄纠纠气昂昂地赶回山上拉队伍造反。

从那时起,高洁连自留地也不刨了。他成了农村的职业革命家,整天率领着几个青年农民夜以继日地写大字报、在高高的山岩上用石灰刷一些气吞山河的大标语,壮烈地向生产队和大队还有公社的“走资派”开火。

那些青年农民如果能看到十几年后,“走资派”们在分田到户时表现出来之对集体化的热爱,他们当时一定不会批判他们“要走资本主义道路”。

不久,城里的武斗开始升级,自然也波及到城郊的铜鼓山上。高洁那小小的农民造反团被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率队一鼓而歼,尽皆落网。

高洁受伤被俘后拒不转变立埸,一经提审便大呼“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的口号。为了帮助他回到革命路线上来,革命的农民们就象现在那些黑心贩子给生猪注水一样,用凉水灌得他腹胀如鼓。民兵连长用指头在他肚皮上一弹,高洁口鼻内便有水直往外冒。他还被吊过鸭儿浮水,人被反绑着双手两脚离地了,又给他脖子上挂一扇石磨盘,几乎将高洁的颈椎吊断……即使如此,高洁仍声嘶力竭地宣讲“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誓死不降。民兵连长束手无策,叹道:“这龟儿子,真是咬他的脑壳硬,咬他的屁股臭。”

此时城内的武斗愈演愈烈,但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民兵连长奉总部之令,率农民军入城打“翻天派”。公社领导在动员会上说:进城后净白米蒸的“帽儿头”(将米饭紧紧地按上一大碗,然后用稍小的碗再紧按上一碗合在上面,取下小碗后,米饭不倒,俗称帽儿头)尽胀,天天都有“扣碗”(用土碗蒸的肉)吃。踊跃报名参战的人便很多。

临行前,民兵连长将高洁关进了山头上的一座解放前遗留下来的旧碉楼,派了两个年老有病的民兵看守他,说等运动后期了再处理。

高洁便呆在潮湿的碉楼里认真学习红宝书。他不光通读过好几遍统称为“雄文四卷”的毛泽东选集,对那本小小的语录,高洁几乎能一字不漏地背得下来。后来在任何场合,只要高洁一开口,话语里便会自然地引用“最高指示”。

他那位作姑娘时被称为“铜鼓山一枝花”的妻就拖着两个小孩种地做家务,每天还要给丈夫和看守丈夫的两个民兵送吃喝。

两个多月后,山村里秋老虎肆虐。那天晚上,青石砌就的碉楼内闷热难耐。高洁心里就特别烦燥,坐立不安难以入眠。他就叫外面的看守,想打开门出去乘一会儿凉。吃了高家几十天伙食,那两位看守早已丧失了原则,同被关押者亲密无间。但今晚任凭高洁喊破了喉咙,外面却无人应答。

怎么两个人都不在?这情况使黑暗的碉楼内闪现出一缕希望的亮光。

后半夜,下面村子里突然人哭狗吠乱成一团。高洁正在紧张地运用辩证思维进行分析判断,他老婆披头散跑上山来,发气急败坏地拾起一块石头砸开了铁锁。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告诉丈夫……支左部队给翻天派发了枪……进城去的农民军只有钢钎大刀,打输了;光我们村就抬回来3个死鬼,还有好几个伤员,连长说了,后天烈士入土时杀你祭坟……村里乱翻了天,那些屋里死了人的婆娘正扭着干部哭闹拚命……

掌握了辩证法的高洁本来对此形势已经准备了3种以上的应付方案。但事到临头,他也只顾得上拍了拍妻子瘦骨棱棱的肩,说了句你快回去。转身便朝茅草丛生的后山上窜。

5天后,高洁扛着一支汉阳造步枪杀气腾腾地回到了铜鼓山。由于本村产生过3个死在钢枪下的“烈士”,只有当年白莲教装备的农民军已经瓦解。高洁没遇到任何抵抗,他在大队部门前朝天“砰砰”放了两枪,旧部们便提着大刀钢钎回到了他的麾下。

高洁蹬上石阶发表了一通胜利演说,立即重建司令部。

一直忙到半夜,高洁才又累又饿地回到家里。他搂着被民兵连长打伤后还躺在床上起不来的妻洒了几滴眼泪,又看了看空荡荡的羊圈鸡窝。他连女儿捧过来的水都没喝一口,便铁青着脸咬着牙,提着枪奔回了他的司令部。

第二天晚上,高洁根据一个放牛娃的举报,带人从后山的岩洞里抓回了民兵连长。

第三天早上,人们发现了被扔在山沟里的民兵连长。他口里塞着自己的背心,浑身青紫早已没了呼吸。

高洁最后被判了8年,他刑满获释后回到了铜鼓山,那时土地早已分下了户。他妻子吃尽千辛万苦,已经将儿女拉扯成人。

六 这一天是节日

这故事开始的那天,正巧是当月15号。

看守所规定,每月只有这一天,在押人员的家属们可以向里面的亲人递送日常生活用品。虽然允许送进去的只是牙膏肥皂草纸衣服等生活必需品和“红宝书”,但这些东西在北山公园内的精神价值,却非外面之人所能估量。北山公园内的居民能通过这些小小的物品,感受到被高墙电网隔绝开的另一个世界的温暖和亲情,有的人犯还能巧妙地利用这机会获得家人传送的信息。

这些被长期泡在里面的人犯,都把每月的15号当作了七月七。虽然见不着亲人的面,听不到亲人的声音。但那份期待和激动,从一吃过早饭便溢满了北山公园。

早上那号称2两的白米饭吃过了。

关于看守所内的伙食,我不知有多少令人心酸的故事可以讲述。总之,就连在“三年特大自然灾害”中,都没产生过的那种对食品视若生命的珍惜和敬畏,却在看守所里面产生了。由于写作计划的安排,我准备在下一部作品里再详细讲述有关吃的故事。

8点钟一到,看守们全体出动,在后门口摆好桌子,开始接受人犯亲属送来的物品。

不一会儿,杂役犯就拿着经看守们仔细检查过的第一批东西进来分送。

此时,仓内的人们都停止了闲聊和一切活动,眼巴巴地望着风门洞。16仓内,只有洪扒手靠在墙角打起了瞌睡。高洁也回到自己那一堆破棉絮上,捧起了“红宝书”开始喃喃地念诵。

我们仓内只有他两个人在这一天显得特别孤凄。

洪扒手是个20多岁的青年,自幼爹死娘嫁人,跟着当理发员的姐姐长大。但因他染上偷盗的恶习,屡教不改丢人现眼,姐夫姐姐早已大义灭亲同他划清了界线。洪扒手从一进来便没人送过东西。洪扒手这类案子本不属“运动后期处理”的范围,但他进“北山公园”已快3年了,可能是被遗忘了吧,却也一直被泡着。但由于洪扒手有先期被判刑送往劳改的“同行”们给他留下的遗产,所以他在日用品上并不似高洁那般窘困。洪扒手成天只盼着早些得到处理,早点离开“北山公园”去挖硫磺。他想往着一到磺厂参加劳动便能吃饱饭,政府还会发生活必需品的日子。

朱必成是16仓的富翁,给他送东西的不光有妻子,还有不久前才从北山公园里出去进入各级革委会的难友。那些人出去才不过一两年,时光还没来得及冲淡共患难的友情。今天,我们仓最先收到东西的依然是朱必成。他笑嘻嘻地从风门口接进一大包衣物和日用品,在许多钦羡的目光下回到铺位上慢慢检视。

高洁和洪扒手坚恃着不将目光投向不时发出夸张欢呼声的朱必成。

朱必成在众人的注视下拿起了一双布鞋。他仔细地看了看,就变了脸,将鞋子使劲朝仓板上一掼,破口便骂:“她妈的!又给老子送这种农民穿的鞋。”

“她一个女人在外面,还拖着个娃儿,你也要体谅人家。监里嘛,穿什么不一样。”全仓只有老校长一个人开口劝说。

老校长姓陈名化文,解放前后都一直在教育界工作。他的两个哥哥都是早期便加入了中共的老党员,他二哥在延安“抗大”时,还与后来作过中央军委秘书长的杨白冰同班。老校长10多岁还在读小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所领导的儿童团,进师范学校后便参加了进步学生组织,后来就加入了地下党。1948年地下组织受到严重破坏时,在教育局任督学的陈化文得到组织上的通知侥幸连夜逃脱。他的未婚妻朱世君当时在一个山区小学教书,本只参加了中共的外围组织,还未正式入党。那天,她趁着夜色送走了未婚夫。返回学校后,却不幸被因为没抓到陈化文而恼怒的国民党抓捕。

朱世君于1949年11 月27日,与许多挺有名的烈士一起被害于重庆渣滓洞。红岩展览馆里,至今还一直供着她年青美丽的照片。

1949年刚解放时,陈化文才22岁,便作了师范学校的书记兼校长。他进来时,胸前挂着“叛徒”的黑牌。他进看守所时还不到50岁,大家称他为老校长,不是因为他年纪老,而是因其资历。

老校长在解放前从未被捕过,怎会被栽上“叛徒”的罪名?就因为在从事地下工作时他受上级的指示,跟一位在国民党市党部当官的亲戚来往密切,为的是窃取情报。老上级没死,解放后在省里工作,本来他一句话就可以澄清此事。但文革一开始,老上级就先成了“叛徒”,省里来人找老校长搞过外调后,他也就成了“叛徒”。

老校长进来3年了,还没提过一次审。北山公园内的人,包括管理员都知道,在任何情况下,这位老革命都是无罪可判的。再加上老校长渊博的学识,严以律已宽以待人的作风,使他在北山公园内受到了普遍的尊重。

这时,中学生将刚送进来的牙膏挤了一点在舌尖上,他摇着头咂咂有声地品味了一番,连呼:苹果味儿,苹果味儿。还热情地招呼独眼也去尝一点。独眼马上兴致盎然地凑了过去,用指尖沾了一点牙膏送进嘴里,感受阔别已久的果香。

中学生叫程克建,人生得瘦小精干。他是初67级的学生。当时万县地区辖9县1市,在1968年成立地、市革委会后的第二天,万县地区8县1市同一观点的群众组织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野战民兵师,“武装护送战友回云阳抓革命促生产”。数千名全副武装的战士分南北两路沿江而下,杀向另一派掌权的云阳县,创造了当时震惊全国的8县1市联合攻打云阳,在野外大打攻防战的先例。

中学生当时是江北指挥部的警卫排长。在攻打磨盘寨时,他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在他身边被机枪将整个胸脯打得稀烂。战斗结束时,打红了眼的中学生用冲锋枪的三棱剌刀捅死了一个已放下武器的俘虏。他听说那人是一个机枪手。

七 怀抱紫金钵

当中学生和独眼全神贯注品尝牙膏时,王茂军正仔细检视着妹妹送进来的东西。一帖草纸,已被检查者一张张撕开,肥皂也被用刀子切成了两半。

王茂军拿起牙膏,心里生出几分诧异。

上月妻子送过牙膏,即使今天她有事没来,也该给妹妹交待要送些什么。自己要的伤湿止痛膏没送来,为啥却送一支多余的牙膏?

王茂军拧开牙膏盖,口子上的铅封完整。

长期监禁,使粗心的人也会变得精细。王茂军蹲到仓板边,将牙膏凑到从风门洞射进来的那一缕金色阳光下,翻来复去地仔细端详。好一阵子后,他终于双眼一亮。他发现在牙膏的膏字下面那弯勾处,有一个用针尖刻划出的芝麻大小的箭头指向牙膏底部。王茂军退回自己的铺位,小心翼翼地折开了牙膏底部的铅皮,从里面取出一张塑料纸包着的字条。

字条还未看完,王茂军便双目发直脑袋充血。

那上面是妹妹纤细的字。不懂事的妹妹告诉监狱里的哥哥,嫂嫂在外面有了奸情。被婆婆妈和小姑子捉了双后,不但不认识错误痛改前非,还扬言要划清界线,和哥哥离婚。

王茂军是个郊区公社的青年石匠。因在看电影《红灯记》时,新婚的妻子被人踩了一脚。他一时冲动就挥起了拳头。就因为那一埸斗殴,这位为了在娇妻面前体现男子汉气魄的青年胸前被挂上《破坏革命样板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黑牌进了北山公园。他已经被关了1年又7个月,至今还没审过一次。

王茂军看罢条子,忍不住狂叫一声,用拳头咚咚地直擂仓板。如果不是巡廊上的哨兵大喝了一声:“16仓,在干啥?”他真能将那亮光光的松木寸板砸出几个洞来。

王茂军新婚未满两个月就进来了。他常躺在硬梆梆的仓板上回味洞房中那软软的双人床和床上的玉梅,他把那床当作了和玉梅两人的舞台,设计了许多回去以后的演出程序。没想到那经常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仗着自己的拳头撑腰才免受了别人许多欺侮的黄胖儿竟爬到他床上去了!王石匠小腹内有一团火直往上冲,烧得他双目发赤头盖欲裂。

仓里的同犯们见这情势都围了过来。高洁看完纸条,对失神的王茂军长叹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老婆叛变,亲朋倒戈。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

中学生也凑上来:“王石匠,你也别太难过,老婆个嘛,象衣服……”

高洁认为中学生打断他的话就是对他的不尊重,他勃然变色:“你懂个屁!什么叫夫妻?”

趁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劝慰王茂军之际,朱必成突然跳起身来,一把抓起纸条从风门洞伸了出去大叫:“报告管理员,有人内外勾结传递消息!”

王茂军立即被胡管理员叫了出去。

仓内众人噤若寒蝉。只有目光,许多道冰冷的目光,直直地或偷偷地射向朱必成。朱却仰靠在用被褥叠成的土沙发上,微闭双眼,他用右手的姆食二指轻捻着颏下那粒黑痣上的几根半寸长须,满不在乎地发出一声冷哼,然后便背了一句语录:“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约莫15分钟后,胡管理又押着王茂军进了铁栅门。他朝仓里吆喝了一声,叫人把马桶提出去。

洪扒手立即将已盛了大半缶子的马桶提了出去。

胡管理退后几步,命令王茂军把盖子揭了,将马桶举在胸前。“

待王石匠将马桶举起立正站好后,胡管理才离开天井继续去收验家属们送交的东西。

初秋的太阳已经不再火辣辣地了。它明净清澈,灿烂可爱,温柔地照耀着大地。冲洗得一尘不染的水泥地面和四周的青砖墙,在阳光下更显得整洁清爽。那一扇扇紧闭的黑漆牢门,还有北墙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白底黑漆的大字,使整座建筑沉浸于只有监狱这种地方才可能拥有的肃穆之中。

天井内空荡荡的,两个杂役犯抱着经过检查了的物品匆匆地来去,软底鞋在水泥地面上没发出一点声响。今天上午连一个提审、外调的人都没来,巡廊上的哨兵懒洋洋地靠着栏杆在晒太阳。这关押着近两百名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阶级敌人的院落,安静得象座坟墓一样。

王茂军举着那个用水泥粘补过几次,还用铁丝加了两道箍的土陶破马桶站立在天井中。这玩艺儿加上里面的粪便起码有30多斤重。王石匠纵然力大,时间稍长也两手发软,只好用双臂紧紧地将马桶搂在胸前,才不至于让它掉下去跌个粉身碎骨。

马桶真跌碎了可就太惨!前几天14仓的马桶跌破了,管理员怪人犯们不爱惜公物,两天没理采14仓的报告。14仓的家伙们只好在夜壶里拉屎,而将尿屙在自己的盅子里。直到第3天,才给14仓发了几斤水泥。他们用水泥将破马桶补好后,全仓就象过节一样高兴。何况王石匠眼前正在受罚,如果将它打碎,自己弄一身粪便不说,万一管理员定性为故意破坏公物,更是吃不了兜着走。

王茂军咬紧牙关死死地搂着马桶不敢松手。

又过了一阵子,王茂军便头上冒汗,胸脯急剧起伏,大口大口地吸进马桶里溢出的污秽之气。

这节目曾被老犯们命名为“怀抱紫金钵”。对北山公园内的囚犯来说,还算是轻量级的惩罚。

在那不正常年代里,监狱内的体罚真是花样百出。我准备在下一部专门回忆“十年浩劫”的书中,再详细讲述。

那天王茂军又正值腹泻。才站了一个多小时,他发颤的双腿上便流下了一股稀溜溜的液体,和那敞盖的马桶一起,弄得大院内臭气熏天。

直到快开午饭时,胡管理才叫王茂军把马桶抱进仓去,又叫他冲洗了天井和身体。然后就给他戴上一副手铐,命令王茂军5天后报告他取铐子。

天黑了,岗楼上的哨兵换了8点的班。

我们发现刘所长亲自进来,将21仓的郑文祥提了出去。

经验丰富的二师兄仰靠在土沙发上,轻声吐出4个字:“他死定了。”

郑文祥是个在城里读完高中后返乡的知识青年,才进北山公园1个多月。

据说他写了一封长达万言的长信,恶毒攻击了“中央文革小组”、攻击了文化大革命。他把这封信复写后,匿名邮寄给全国各大报刊。当然没任何刊物会发表。这事被定为重大现行反革命案件,全市震动,并为此成立了规模空前效率很高的专案组。

经过一番翻天覆地的搜索,郑文祥很快落入了法网。他中等偏矮的身材,脸嘴清秀,一双布满硬茧的手特别粗大。由于他进来的时间太短,仓与仓之间又无法交谈,我们对他的家庭情况和案情都不很清楚。所知的一点,还是二师兄向送饭的“火钩”打听来的。

天空象墨染过似的,有几点寒星闪着冷洌的光。岗楼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加了双岗。

大约半小时后,铁栅门又开了,郑文祥被两个穿制服的大汉挟着腋窝拖了进来。他双手紧铐在胸前,两腕之间塞着一份判决书,双腿长长地斜伸在后面,脚上的铁镣在地上拖得哗哗乱响。他手上戴的是老式羊角铐,这玩艺儿又黑又粗,不象新式的弹簧铐那么精致轻巧。但弹簧铐虽然造得精巧,还可以捏紧了让戴的人受罪,但老犯们用一根半寸长的铁钉捅起来比看守用钥匙开还快。羊角铐虽然不能捏紧后让戴铐的人难受,但另加了一把弹子锁,没专用设备捅不开,保险。他脚上的铁镣是用铆钉砸死在脚腕上的,80多斤,锈痕斑斑的铁镣又粗又重,中间还系着一个海碗大的铁环球。

八 高洁的辩证法

才过两天,那副被戴上后又使劲捏了一把的铐子已将王茂军的手腕箍得血肉模糊,两支小臂肿得象巨大的胡萝卜。洪扒手本来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帮王茂军打开手铐,但他怕朱必成又送自己一副铐子,就不敢轻举妄动。

早饭后,朱必成被进来巡视的安医生点了名。

王茂军和高洁枉自将脑袋挤在风门口大声而谦卑地报告了一番,却未争得高傲的安医生一瞥。便只好低声下气地托朱必成替自己带点药回来。

能到医务室看病也是一种优待。

这位看守所的女医生每周进来巡视两次,在每仓叫一个人出去看病和代全仓人申报病情,捎药回仓。极个别关系特殊的人,还可以趁此机会享受她悄悄替家属捎进来的食品和消息。朱必成经常被安狱医指定,代表16仓出去看病。

朱必成出仓后,立即转身将仓门拉紧,把安医生打开的大铁锁虚挂在门扣上。他还特意将脸转向风门洞,朝着期待地望着狱医背影的王茂军轻蔑地冷哼一声。王茂军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朱必成走出了铁栅门。然后,他转过身来,握紧拳头痛心疾首地赌咒发誓:“老子二天出去了,不把他龟儿猪八戒的婆娘日死全家杀绝,老子就不是人!”

待朱必成一出天井,独眼便叫扒手把王石匠的铐子打开。

洪扒手迟疑地扫视着全仓的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高洁脸上。

“放心,这里头没人给猪八戒透风。”已坐在马桶上的高洁说。

洪扒手从自己的烂棉絮里掏出一颗珍藏着的小铁钉,迅速地给王茂军打开了手铐。他动作之利索,比管理员用钥匙还快。

王茂军轻轻地活动着手腕,对洪扒手感激地点了点头。

洪扒手却胆怯怯地叮嘱大家,千万莫要给猪八戒晓得了。

独眼马上口沫横飞地接嘴:“我日他猪八戒的先人,他晓得了又啷个?”

面对王茂军红肿的双臂,全仓真是同仇敌忾人人切齿。连那位教了一辈子书,被高洁称之为有一副“抱鸡母”心肠的老校长也唏嘘叹息,说朱必成这青年太狠毒了些。

高洁露着半边臀部坐在马桶上说话了:“我们仓除了两个历史犯和个洪扒手,其余的都是一个观点的战友,我们这么多人竟长期受他一个家伙的欺侮,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前面有了感觉,忙伸手提过夜壶,将壶嘴对准了搁在马桶沿上的那玩艺儿,唰唰地尿了一阵子。

“都到这里头来了,还讲啥鸡巴派性,全是犯人!”独眼正借过洪扒手的铁钉,马爬在地板上,用铁钉圆帽使劲地刨着光头上的头屑。他扭过脖子,那只凶光毕露的眸子直瞪着高洁:“你他妈的也跟那淫贼一样,都是心凶的家伙!”

独眼说出了大家心里对高洁的看法。

高洁在看守所里特别爱异惜身体。他常说,我是个农民,没有公费医疗,将来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要凭劳动吃饭。没个好身体,就没了吃饭的本钱。

由于“9.13”事件后,取消了放风和到天井里吃饭的方式,一日3餐都送进仓里吃。每餐饭后,便由3个被称之为“火钩”的犯人炊事员各提半桶水,挨门给仓内的囚徒们洗碗,那半桶冷水要涮7、8个仓约5、60个人的碗筷。为了避免传染上什么疾病,高洁有毅力,全北山公园就他一个人省下自己那份宝贵的开水,单独在仓内清洗碗筷。根据当时“坐监,就是要让你难受”的原则,看守所的管理员对水控制得十分严格,饮用的开水每人每天只发一盅子,对于成天都肌肠辘辘的人来说,本来就不够喝。

高洁节约自己那点开水来洗碗筷,这举动无可厚非。可当他突然吐了几次血,医生说是肺结核开放期之后,他便把碗筷送出风门,跟大家在一个桶里涮。全仓公议,每天由大伙儿凑开水给他,请他为了大家的健康,继续在仓内单独洗碗筷。他却拒不接受,反而恶狠狠地说:“政府规定,碗筷都要拿出去洗,老子不能违犯监规!”

多年后,我在单位组织的一次体检时被发现左肺有一个钙化点。医生问我,“你以前患过肺结核?”我说从未得过这种病。但医生却说:“肯定你以前被感染过,但由于体质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又痊愈了。”

我沉思良久,突然想到了看守所里的高洁。

高洁对独眼的顶撞丝毫没有动怒。高洁深谙辩证法,懂得主流和支流的关系。他居然还笑了一笑,诚恳地对独眼说:“我总不象猪八戒那样逞凶霸道嘛!我这不是在讲派性,只是请大家想想,我们都是囚犯,一样失去了公民权的人,但好事他让一个人占尽了不说,还今天整这个明天告那个。这里的日子本来就难熬了,长此下去,不被他整残几个,也会逼出几个精神病来……就只是为了自己少挨他的整,也该认真地想个办法了。”

“你龟儿莫尽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等猪八戒回来了,我俩联手搓他一顿,你敢不敢?”黑黝黝矮壮壮的独眼也动了一次心机。

高洁却说蛮干乃区夫之勇。咱们应该根据具体情况制定策略,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他盖好马桶,吩咐正就着风门口的光亮看报的老校长注意着外面,他回到自己的土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伸直了双腿,成竹在胸地笑问大家想不想打倒压迫者、废除特权、争取仓内的平等和民主,使以后的日子过得平静安全一些。

除了老校长和历史反革命老练地保持沉默外,埋藏在囚犯们心中的仇怨都被引爆了。

历史反革命姓杨,一个小诊所里的内科医生。他在“文革”中本是个逍遥派。下班后他不去革命,成天躲在家里练书法。由于时间多心也静,便颇有成就,逢年过节时就帮邻居写点对联什么的。街坊们都称他为书法家。但他万万没料到,他为避祸才练字,这字写好了却给自己惹来大祸。

那是一个温馨的春天的晚上,广播里又公布了一条最高指示。已睡在床上的杨医生被邻居的老头老太太拉了起来去替街道革命派写标语。当他在凌晨两点写完,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才离去后,那位一直在旁裁纸打杂的退休码头工人出于一种节约心理,将杨医生写废后揉成一团扔在墙角的标语又清理了一番。不识字的老码头工人将自认为完好的标语仔细地用手理平,归在写好了的标语一起,连夜拿出去张贴起来。没想到,那几张被揉成一团扔在墙角的标语中,有一张将“万寿无疆”中的“万”“无”二字写错了位。第二天,杨医生被挂上黑牌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在群众大会上进行了批斗。后来又查出在国军作过军医,就又加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头衔,成了现行反革命加历史反革命,当时谓之“双皮老虎”,被送进了北山公园。

那位退休的码头工人内疚得大病了一埸。

杨医生为自己当时没将那张写错了字的标语撕碎烧掉,后悔了一辈子。

为了与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区别,大家都叫他历史反革命。

高洁自然就成了核心。他把历史反革命派去放哨,将老校长叫了过来。他说,老校长虽然不表态,但他是老地下党,阶级斗争经验丰富,也该替我们的革命行动参谋参谋。

“伟大领袖在《论持久战》这篇文章的前59个小节里,典范地运用了辩证法来分析敌我态势,我们就活学活用他老人家的方法。来分析本仓的矛盾……”高洁庄重地说。

光线幽暗空气混浊的牢房内,一群光头囚犯表情严肃地凑在了一起。这中间有几张年青的脸,在武斗期间,曾被好几位死者在最后一瞬收进瞳孔。现在,他们就象小学生一样专注地听高洁比划低语。那副纯真与专注,只应在天真无邪的儿童脸上才能见到。不是亲眼目睹,真是难以想象,这些在武斗中双手沾满了鲜血的人,脸上竟还有如此纯真的表情!

腰背伛偻的双皮老虎倚墙而立,认真地监视着风门外的动静。

那年头儿,由于派性斗争激烈,各地都经常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一会儿这一派掌权,过一阵子又被另一派夺了权。看守所的人犯们也随着外面形势的变化,哗啦啦地换过几次班。突然间,北山公园里的囚徒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变成各级革命委员会的成员;前几天还在发号施令主持会议的人,突然又会被送进北山公园,成为万恶的阶级敌人。

高洁是1969年那次大换班时最先进来的人之一,在16仓的全体人犯中只有他最熟悉北山公园内的情况。他评述,行政管理员之中,刘所长口恶心善,只想当好“保管员”;去年才转业来的杨管理虽然严格,人还正直,对人犯一视同仁;胡管理是“猪八戒”一派的,我进来时,他还关在9仓。他们那一派还留在北山公园内的只有14个人,都是些罪行特别严重的家伙,连他们那些现在掌权的伙计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讳将他们放出去。但由于有这层关系,煮饭打杂的好差事全被他们占完了,只有“猪八戒”等几个病伤特别严重的家伙,分散在各仓给管理员作耳目,监视其他人犯。

“那还跟他斗什么呢?明摆着的,谁同他斗谁倒霉。”我说。

中学生毕竟最年青,他啃着大指甲,妒嫉之色溢于言表:“今天出去这么久了,肯定又在外面吃管理员的剩饭。”

高洁只冷冷地瞟了我俩一眼,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讲下去。猪八戒是67年秋天进来的,关的时间长、挨的整多。21仓的老何原来当看守所长时,因为“猪八戒”暗中给他取了个绰号叫“活闫王”,老何曾将他捆起来,亲手用钉锤把他的肋巴骨敲断过两匹。猪八戒身体虚弱内伤严重,再也经不住大修炼了,这是他的弱点。

高洁明确地指出了朱必成得以称霸的原因和弱点,又接着说:“他认为我们谁也奈他不活,我们有许多人也这样想,真的就拿他没法了么?哼!”

“怎么没办法?那淫贼敢惹老子,老子就敢搓他,拚着过后被管理员弄出去修炼一埸。”独眼说。

“对,你已经接近了我的想法,卑贱者最聪明。”高洁赞许地对独眼点了点头,“但你这还是机械唯物论,离科学的辩证唯物主义还有距离。”

高洁微笑着提出了他的计划。

老校长一听就连连摇头,说朱必成虽然有些霸道,可这样对付他也实在太残酷了。他担心,照高洁这方法搞下去,会把朱必成的小命给结果了。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同志的残忍!”高洁阴冷的目光盯得老地下党员也头皮发麻,“我们只是争取在仓内大家能平等、平安地过日子,这目标合符情理吧?目标确定了,方法就只是过河的船或桥的选择。阶级斗争的方法论只承认灵活与有效!你,不要作东郭先生。”高洁认真学习过红宝书,任何时候说话,都会自然地带出几句语录来。

大多数人犯都兴奋地对高洁发出低声的赞叹。

高洁好似又回到了大队革委会的会议桌旁。他的头高昂着,平时常缩着的双肩也松阔宽展了,他庄严地宣布:“多数人同意,嗯,就这么定了。在实施过程中,凡有泄密者,畏缩不前者,全仓视为公敌,大家共讨之!”

第16仓以沉默承认了高洁的新权威。

高洁目光灼灼地扫视了众人一遍:“现在安排次序;先假定每人都会轮到一次,直至问题解决为止。”

王茂军按捺不住满腹的仇恨,争着表态要充当第一攻击波。

“你铐子还在手上呢,不行不行。”高洁说“主意是我出的,我来带这个头。”

“不,你能够出计谋,就不该再去冲锋陷阵;吴瞎子说过,孔明就是光动脑筋从来不出马厮杀的。”刚才还同高洁水火不容的独眼豪气干云地拍着肌腱虬突的胸脯:“还是老子来打这个先锋。”

几个年青气盛的人都要抢第一。一方面是要争着出那口恶气,另外,也是在这死水一般的日子里寻个剌激。连洪扒手都踊跃报名。

只有年纪大些书读得多点的人没参与争抢,谦虚地将这份荣誉让给了杀人犯们。

兴奋紧张的气氛溢满了全仓。

这时,我悄悄地凑到老校长耳边,忧心重重地说:“不要前门拒虎后门迎狼呵!我看高洁的心术比朱必成好不了那儿去。”

“在这种气氛下,只好先看看再说,”老校长慢慢地摸着圆溜溜的下巴:“朱必成已经引起了公愤,高洁利用了这种心态;看来。朱必成这亏是吃定了,谁也阻止不了。我们只有在大家出了这口气,朱必成也接受了教训的时候,做工作要大家适可而止,不要弄出大祸事来……”

话还未说完,高洁冷冷的目光便射到了老校长和我的脸上。那目光中流露着毫不掩藏的猜疑和敌视,嘴角却泛出一丝残酷的微笑。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纯属杞人忧天。高洁直到押往劳改的硫磺矿时,都没在仓里称过霸。高洁比我估计的要聪明。高洁清楚地知道,在这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文革犯”的北山公园内,谁称霸谁就会成为公敌,成了公敌的人最终都会倒霉。

又经过一番短暂的讨论。高洁全面公正地根据年龄、健康状况及政治面貌诸多因素,将担任第一攻击波的光荣授于了独眼。

这时,铁栅门外响起了朱必成报告进仓的声音。

王茂军连忙松松地将手铐在腕子上扣好。朱必成咧着两片油光光的嘴唇进来了,他故意不在外面将吃过油大的痕迹打整干净。他根本不在乎因饱餐后而容光焕发的脸会在那些饿得发疯的人心里引起什么样的情绪。此时,他更没注意到仓里的气氛跟自己出去时有何不同。

高洁感觉到了弥漫于空气之中的紧张,他马上佯笑着迎了上去:“二师兄,替我带的药呢?”

朱必成在门后的水泥地上脱下鞋子,他爬上仓板后又趴下身去将鞋子仔细地摆正,然后才回过头来对高洁抬了抬眼皮,挤出“忘了”两个字。

王茂军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用仇视的眼神盯着朱必成,根本没问那句废话。

朱必成不在乎高洁和王石匠的脸色,他径自来到老校长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说是帮他带的胃疼药。

“我没托你带药呀。”老校长从红宝书上抬起头。

“哎呀你这老头儿,谁不知道这几天你的胃病又发了,”朱必成半开玩笑地说,“你老人家是我党的宝贵财富,出去后还要担负领导工作的,现在照顾你老人家一下,将来有事也好找你呀。”

“谢谢你了,”老校长接过药,还是多说了一句,“其实,你真该替他俩要点药回来,与人为善,最终对自己也有好处。”

朱必成没听出老校长的弦外之音,高洁却将警告的目光射了过来,老校长只好不再作声。

这天上午,我们就听见高墙外有宣传车在叫,下午开公判大会。

两点钟左右,刘所长和当斑的看守打开了21仓的门。

他要去了,在这秋风凄密冷雨霏霏的时刻。

每当有人要被绑赴刑场时,各囚室的风门口都挤满了脑袋。

郑文祥缓缓地出了牢房,他出来时换上了一双新布鞋。他回过头,对仓里最后说了一句:“我先走一步了。”

先走一步!多么深刻的一句话呵!他终于在最后的时刻大彻大悟了。先走一步,这一步可能先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但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也仅仅是一步。无论是谁,用什么方式,最终都会走的。他在20几岁时被处决,也不过只是先走了一步!郑文祥的双眼眯缝着,瘦削的脸苍白。他当时穿一件洗得掉了毛的蓝灯芯绒上衣,黑色涤卡裤子,青布鞋的边儿雪白。他弯着腰,铐着的双手吃力地提着脚镣上的铁球,迈着八字步,一步一步地挪到天井中间。

刘所长把他拉到岗楼下,让他面壁站着,然后便打开铁栅门,和看守匆匆出去了。

郑文祥将手中的铁链往地下一扔,咣啷啷砸在水泥地上,震得满监的人心中一颤。

前天晚上8点多钟叫出去判,今天下午就拖出去执行。3天?3天上诉期实际只过了40几小时。幸亏他没浪费精力去上诉。

岗楼上,两个挎冲锋枪的哨兵机械地踱着步,皮鞋踩着楼板,发出沉重的咔咔声。高墙下,郑文祥披镣戴铐的身躯慢慢地转了过来,他缓缓地举手齐眉,向每一间牢房中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向世界最后一次摇手告别。他的视线在每一间牢房都停留了几秒钟,牢中的犯人们都轮流地在风门边去望他一眼。

他转向我们牢房了。他看见了我伸得太出去的脑袋,抿得紧紧的嘴角向右上方扯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对并不认识的我笑一笑。但他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了,这一笑,比哭还使我感到揪心地难受。他双眼瞪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我,瞳孔亮得异乎寻常,我分不清他是怒极还是惧极。直到现在,我在睡梦中还能偶尔见到那张僵硬煞白的脸,脸上那一双亮得异乎寻常的眼睛。

铁门一响,刘所长和一群穿制服的人涌了进来。他们替郑文祥开了手铐,然后又用铁锤去砸脚镣上的铆钉。铁锤敲得脚镣砰砰作响。我担心一锤打歪了,会砸碎郑文祥的踝骨。但他们双方都不在乎了。

我看见郑文祥抬手揉了揉眼睛。还没等他将手放下来,马上便被人猛地把双臂反扭到身后,一个包着布的木塞子立即塞进了他的口中。他没哼出一声就被摔倒在地,两个精壮汉子用脚踩住他的背,给他上了死囚押赴刑埸时专用的“背绳”。就是将棕绳从前面勒住脖子,再反过去扎紧双臂的捆法。

不过几分钟,捆得象个粽子的郑文祥便被弄得蓬头垢面浑身沙尘,被两个人提了出去。空旷的天井里,只剩下一支底子还现着白色的新鞋,孤零零地翻在地上……

后来,送饭的“火钩”讲,他们听到执行的人说,一枪便掀去了郑文祥半边脸,没料到这装满了反动思想的脑壳里咋会有那么多脑浆,白花花的溅了一地。

(未完待续)

(《所谓草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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