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章

小麦长出了尖尖的绿芽儿,天天见长;一个半月以后,连乌鸦的脑袋都能藏进去了,麦子吮吸着土壤里的养料,抽了穗;然后开花,麦穗罩上了一层金黄的花粉;麦粒灌满了香喷喷、甜丝丝的乳浆。当家人来到麦地里一看,真是心花怒放,可是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间来一群牲口,在麦地里乱踩一阵:可怜那沉甸甸的麦穗全被踩烂在田垅上。凡是牲口践踏过的地方,到处是一片片踩坏了的麦子……真是惨不忍睹,伤透了心。

而阿克西妮亚的心情正是这样的:葛利什卡用笨重的生皮靴子踩在她那开着金黄色花的、成熟了的爱情上;把它烧成了灰烬,糟踏够了——扬长而去。

阿克西妮亚从麦列霍夫家的向日葵园里回来以后,她的心就像被人遗忘了的、长满了胭脂菜和艾蒿的场院一样,变得空虚而又荒凉。

她走着,嘴里嚼着头巾的尖角,哭叫声在喉咙里直往上冲。一进门,就倒在地板上,眼泪、痛苦涌进头脑里的一片黑洞洞的空虚,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后来这些都过去了;只有心灵深处好像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在隐隐地刺她,折磨着她。

被牲口踩倒的麦子又立起来了。雨露阳光,使踩倒在地上的麦茎又挺立起来;起初,就像一个被不能胜任的重负压得弯着身子的人一样,后来就挺直身于,抬起头来,白昼又照样照耀着它,风又照样吹得它摇曳多姿了……

夜里,阿克西妮亚一面狂热地抚爱着丈夫,一面却在思念着另一个人,憎恨和热爱交织在心头。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又产生了重操旧业、进行新的犯罪的念头:她决心把葛利什卡从幸福的、既未受过苦、又未尝过爱情欢乐的娜塔莉亚·科尔舒诺娃手里夺回来。每天夜里她想出一大堆主意,在黑暗中眨着干枯的眼睛。司捷潘睡熟了,他那好看的脑袋沉重地压在她的右臂卜,卷曲的长额发歪到了一边。他半张着嘴呼吸,一只黑手放在妻子的胸膛上,于活磨得粗糙的铁一样硬的手指头在抖动。阿克西妮亚想着,盘算着,不断地改变着主意。只有一点是毫不动摇地决定了的,那就是要把葛利什卡从一切人的手里夺回来,像从前一样,用爱情把他浸起来,占有他。

在心灵深处,仿佛有什么尖利的、像没有拔出来的黄蜂刺,扎得她像挑脓一样疼痛难忍。

这是夜里,可是白天,阿克西妮亚却把全部思绪沉没到照料家业和忙乱中去了。有时,在什么地方碰上葛利什卡,她总是脸色苍白,扭着那夜夜思念他的、丰美的身段走过去,诱惑、卖弄地直盯着他那野气十足的黑眼睛。

葛利什卡每次跟她碰面以后,就会产生一种刺心的相思。他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向杜妮亚什卡,向母亲发脾气,常常拿起马刀,跑到后院,去砍插到地里的粗树枝,累得汗流满面,脸上凸起的肌肉在不停地颤动。一星期的工夫,竞砍了一大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闪动着耳环和黄色的白眼珠,骂道:“混账东西,你砍的足够编两道篱笆啦!瞧,原来是砍木头的能手,真是他妈的怪物。等去砍树枝的时候,有你砍的……等着吧,小伙子,等你去服役的时候,会让你砍个够!……在那里,你们这号人,很快就会叫你们服服帖帖……”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为了迎娶新娘子,套了四辆双套大车。人们都像过节似的打扮得漂漂亮亮,聚集在麦列霍夫家院子里的轿车旁。

男滨相彼得罗,穿了一件黑常礼服上衣和一条蓝色镶绦的裤子,左边袖子上扎着两条白手绢,麦色的胡子上挂着抹不掉的、嘲弄的微笑。他紧靠新郎坐着。

“葛利什卡,别胆怯!把脑袋像公鸡似的伸出来,你为什么这样愁眉苦脸的呀?”

轿车旁边是一片混乱和喧哗。

“男演相跑到哪儿去啦?该走啦。”

“教父呢?”

“啊?”

“教父,你坐第二辆车吧。你听见了吗,教父?”

“车子放立软垫子了吗?”

“请放心,没有软垫于也不会把你颠坏的。车座很软和!”

达丽亚穿着紫红色的毛料裙子,身段矫健、苗条,就像红柳树枝条;她挑起描得弯弯的眉毛,推着彼得罗说:“该走啦,去跟爸爸说一声。现在女方正等着哪。”

彼得罗和一瘸一拐地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父亲悄悄嘀咕了几句,就吩咐说:“请坐上车吧!我的车上坐五个人,再加上新郎。阿尼凯,你赶车;”

大家都坐上车去。脸色发紫、神色庄重的伊莉妮奇娜打开了大门。四辆马车争先恐后地沿街飞驰而去。

彼得罗坐在葛利高里的旁边。达丽亚坐在他们对面,挥舞着一条绣花手绢。每当马车驰过高低不平的路段时,大家的歌声就中断了。满车一片哥萨克制帽的红帽箍,蓝色的和黑色的制服和常礼服,扎着白手绢的衣袖,女人彩虹般的绣花头巾和五颜六色的裙子。尘土像轻纱的长裙一样,拖在每辆车后。这就是迎亲的行列。

麦列霍夫家的邻居,论起来,是葛利高里的堂兄弟阿尼凯赶车。他朝前倾着身子,几乎要从车座上摔下去了,鞭子抽得啪啪直响,不断尖声吆喝着;浑身是汗的马拉紧了马套,拉得和弓弦一样直。

“抽它们!抽!……”彼得罗大声喊道。

阿尼凯是个没有胡子、老公嘴的人,他时而朝葛利高里挤挤眼,微微一笑,那女人般的光脸就皱起一片细纹;时而尖声吆喝,鞭打马匹。

“让开路……”新郎的舅舅伊利亚·奥若金追上他们,大声喊道。葛利高里在他背后看到了杜妮亚什卡幸福的、两颊在微微颤动的。黝黑的脸。

“不行,等等!……”阿尼凯从座子上跳起来,喊道,刺耳地吹了一声口哨。

马像发疯似的飞跑起来。

“你——要——要——摔——摔下去啦!……”达丽亚被车颠得上下直跳,两手抱住阿尼凯的漆皮靴子,尖声叫道。

“跟上!……”伊利亚舅舅在旁边吆喝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磷磷的车声里。

其余的两辆大车,满载着穿花衣服、哇啦哇啦叫着的人们,并排在路上飞跑。马匹都披着大红的、天蓝的和浅粉色的马衣,马鬃和额鬃上都系着纸花和缎带,拴着许多铃铛,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飞跑,洒下颗颗像肥皂泡似的大汗珠,风吹着马衣,在湿淋淋的马背上啪哒啪哒响着,飘扬着。

一群孩子在科尔舒诺夫家大门旁守候着迎亲的行列。他们一看见在路上扬起的尘土,就纷纷拥进了院子。

“来啦!”

“花车来啦!”

“已——经看——见——啦!……”

孩子们围住第一个遇上的人格季科。

“你们围在这儿于什么?滚开,讨厌的小麻雀!吱吱喳喳,把人的耳朵都吵聋啦。”

“你这个浑身油泥的霍霍尔,我们来逗逗你吧!霍霍尔!……霍霍尔!……焦油贩子!……”孩子们吱呀乱叫,围着格季科那口袋似的、肥大的裤子乱跳。

格季科低下头去,好像往井里看似的,打量着身边那些疯了似的孩子,仁慈地笑了,马车轰隆轰隆地驶进了院子。彼得罗领着葛利高里走上台阶,同来的迎亲人群也跟着走上去。

从门廊通到厨房去的门关着、彼得罗敲了敲门,说道:“主耶稣基督,宽恕我们吧。”

“阿门,”门里面回应了一声。

彼得罗敲了三次门,把话又重复说了三遍,里面才问声地答应他。

“能让我们进去吗?”

“欢迎欢迎。”

门打开了,礼宾是娜塔莉亚的教母——一个很漂亮的寡妇,她鞠躬迎接彼得罗,微紫的脸卜露出嘲讽的笑容。

“请喝一杯吧,亲爱的演相,祝您健康。”

她递过来一杯混浊的、还没有发酵好的克瓦斯,彼得罗把胡于向两旁分了分,喝了下去,在一片抑制的笑声中咳了一下.说道:“哼,亲爱的礼宾.你请我喝这种玩意儿!……等着吧,我的亲爱的黑莓果,我不会这样招待你的,我要叫你哭个够!……”

“请您原谅,”女礼宾鞠了一躬,对彼得罗狡狯、刻薄地一笑。

在男傧相和女礼宾斗嘴的时候,按照规矩,向新郎的亲人敬了三杯伏特加。

娜塔莉亚已经穿好结婚礼服,戴上了面纱,许多人在桌边围着她。玛丽什卡手里举着一根擀面杖,格丽普卡神气地在摇着一只播种用的筛子。

彼得罗已经出了汗。几杯伏特加灌得他已经稍有醉意,他恭恭敬敬地弯着腰,捧给他们每人一只酒杯,里面放着一枚半卢布的硬币。女礼宾向玛丽什卡挤了挤眼,小姑娘就用擀面杖在桌子上一敲:“太少!我们不能贱卖新娘!……”

彼得罗往里添了几个,又把装着铮铮响的银币的杯子端给她们。

“不卖!”两个小妹妹用胳膊肘子推撞着低下头去的娜塔莉亚,凶狠地说。

“那可没有法子了!我们出的价钱已经够高啦。”

“卖了吧,姑娘们。”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命令说,微笑着挤到桌边来。他那火红色的头发已经涂了化开的牛油,梳得平平整整,散发着汗臭和牲口粪的腐烂气味。

围坐在桌旁的新娘的亲戚和好友都站了起来,腾出地方。

彼得罗把手绢的一头塞到葛利高里手里,然后跳到长凳子上,牵着他绕过桌于,领到端坐在圣像下头的新娘面前。娜塔莉亚用羞怯得出了汗的手攥注手绢的另一头。

坐在桌边的人都吃了起来,用手撕着卤煮小鸡,在头发上擦着油手。阿尼凯在啃鸡胸脯上的骨头,从光光的下巴上往脖领里淌着油晃晃的汗水。

葛利高里惋惜地看着他和娜塔莉亚的两只用手绢系在一起的汤匙,望着在瓷碗里冒热气的面条。他很想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很不舒服。

达丽亚坐在伊利亚舅舅旁边,自己吃着。伊利亚正在用又大又好的牙齿啃一块羊肋骨。大概他对达丽亚说了什么下流话,因为外甥媳妇直眨眼睛,眉毛哆嗦着,脸涨得通红,不断地在微笑。

大家都吃得很认真,而且吃了很久。男人带树脂味的臭汗味和诱人的香汗味混在一起。在箱子里放久了的格子、常礼服和围巾散发着樟脑气味,还有一种甜甜的浓郁得说不上来的气味。

葛利高里不时斜眼看看娜塔莉亚。这时他才头一次注意到她的上嘴唇微鼓,像帽据似的罩在下嘴唇上。还发现她的右颊上,颧骨下面一点儿,长着一块褐色的痣,唇上生了两根金色的细毛,不知道为什么这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起了阿克西妮亚那长着柔软卷发的颀长的脖颈,这时他突然觉得,好像有人把扎人的干草屑撒进他的衬衣领里,撒到汗漉漉的脊背上。他打了一个寒战,怀着难耐的苦闷看了看那些正吧嗒着嘴大吃大喝的人。

等到大家都离开桌子的时候,有个人嘴里喷着甜羹和吃足面包的饱嗝儿的酸臭气味,俯下身去,往葛利高里的靴筒里撒了一把小米:这是为了防备新郎万一被毒眼瞅了,也不致遭殃。回家的时候,一路上米粒直硌脚,紧紧的衬衣领子勒得喉咙喘气都困难,于是,被婚礼这些仪式弄得心情恶劣的葛利高里怀着冷漠、绝望的怨恨,悄悄在暗自咒骂。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在科尔舒诺夫家已经休息过来的马匹,使出最后的力气,往麦列霍夫家的院子跑去。马胜带上流满了一团团的汗沫。

醉酸酶的车夫都毫不怜惜地驱赶着马匹。

老人们出来迎接迎亲的行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捧着圣像,乌黑的大胡子上闪着银丝,伊莉妮奇娜站在旁边,紧闭着两片薄嘴唇,像是冻僵了似的。

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在人们撒来的酒花籽和麦粒阵中走上前来接受祝福。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为他们祝福,禁不住老泪纵横,便慌张起来,皱起眉头:这样当众出丑,实在遗憾得很。

新人走进了上房。因为喝酒、坐车和被太阳晒得脸色鲜红的达丽亚跳上台阶,朝着从厨房里跑出来的杜妮亚什卡大声吆喝道:“彼得罗在哪儿?……”

“我没有看见。”

“该去请神甫啦,可是这个该死的却不知道滚到哪儿去啦。”

酒喝得过量了的彼得罗躺在一辆卸下前辕的大车里,难过得直哼哼。达丽亚像鹞鹰似的抓住他。

“撑死啦,笨蛋!该去请神甫啦!……起来!”

“滚你的!你算老几啊?在这儿发号施令!”他理直气壮地说道,两手在地上直划拉,把鸡粪和牲口吃剩的草料扒成一堆。

达丽亚一面哭,一面把两个手指头伸进彼得罗嘴里压住在胡说八道的舌头,好叫他吐出来,醒醒酒。然后又冷不防往胡里胡涂的彼得罗的脑袋上浇了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顺手拿起卷放的马衣给他擦干,把他领到神甫那里去。

一点钟以后,葛利高里和在烛光下显得更漂亮的娜塔莉亚并肩站在教堂里,手里举着一个蜂蜡芯子,用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向低声喳喳着的人群筑成的厚墙瞟着,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几个纠缠不休的字:“放荡够啦……放荡够啦!”

脸虚肿起来的彼得罗站在后面,不断地咳嗽着,杜妮亚什卡的眼睛在人群里面闪动,还有些似乎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在晃动;耳边响着南腔北调的合唱声和助祭拖着长腔的祝福声。葛利高里陷人一种任人摆布的麻木状态中。他围绕经台走着,一脚踏在说话鼻音很重的威萨里昂神甫歪斜的靴后跟上;当彼得罗悄悄拉了一下他的常礼服衣襟,他就停了下来;他看着摇曳的烛光,竭力在跟那股使他昏昏欲睡的困劲儿斗争着。

“交换戒指!”威萨里昂神甫和蔼地看了一下葛利高里的神色以后说道。

交换了戒指。

“快完了吗?”葛利高里从侧面看见彼得罗的目光以后,用眼色问道。

彼得罗的嘴角稍微动了动,敛起了笑容,说道:“快啦。”

然后,葛利高里在妻子的湿润的、没有滋味的嘴唇上亲了三次,教堂里弥漫着熄灭蜡烛的难闻的气味,挤在教堂门廊里的人群一下都拥到出口处。

葛利高里把娜塔莉亚的一只粗糙的大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走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有人把制帽给他扣在脑袋上了。南方吹来夹杂着苦艾气味的热乎乎的微风。从草原上迭来阵阵的晚凉。顿河对岸的什么地方,闪着曲曲折折的蓝色的电光,要下雨了。教堂的白色围墙外面,伴随着马蹄声的清脆、温柔的铃裆声与鼎沸的人声混成一片。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科尔舒诺夫家的人在新郎和新娘去教堂以后才到来,他们未到以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曾多次跑到大门外边,顺着街道向远处遥望,可是两边长满一丛丛像镂孔花边似的刺草的灰色街道上,仿佛舔过一样,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把视线转向顿河对岸。树林子明显地变黄了,顿河对面的小湖边,芦花盛开的、成熟的芦苇疲倦地弯下腰,垂到湖面上,垂在香蒲上。

初秋梦幻似的、忧郁的蓝天又抹上一层苍茫的暮色,笼罩着村庄、顿河、石灰岩的小山,以及顿河对岸隐没在紫色烟霭中的树林和草原。大道的十字路口上,小教堂尖顶的轮廓像剪影似的衬在灰蓝的天幕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到了隐约的、磷磷的车声和狗叫声。两辆大车从场上冲到街上来了。前面一辆车里,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卢吉妮奇娜摇摇晃晃地并排坐在软垫子上,他们对面坐的是格里沙卡爷爷;他穿了一套新制服,挂着乔治勋章和十字章。米吉卡潇洒地坐在车夫座上赶车,根本没有拿出压在坐位下面的鞭子来抽赶那两匹肥壮的、跑得发狂的铁青马。米海赶第二辆车,他身体向后仰着,不住地勒缰绳,竭力使飞奔的马匹换成小快步。米海那光光的、没有眉毛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深深的红晕,汗珠纷纷从裂成两半的帽檐下面滚出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开大门,两辆马车紧跟着赶进了院子。

伊莉妮奇娜像母鹅似的从台阶上走下来。

“请进吧,亲爱的亲家!你们光临寒舍,真是赏脸啦!”她弯下粗胖的腰说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歪着脑袋,摊开两臂,说道:“竭诚欢迎你们光临,亲家!请进吧!”他高声唤人把马卸了,便朝亲家公走去。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掸了掸尘上。他们互相寒暄一番后,便朝台阶走去。格里沙卡爷爷由于车子震荡得厉害,感到很疲劳,所以落在后头。

“快请进屋里去,老亲家,请进吧!”伊莉妮奇娜一再邀请说。

“别费心了,太感谢啦!……就来啦。”

“盼了你们很久啦,请进吧。快拿把扫帚来给老亲家扫扫衣裳。这阵子的尘土真多,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点儿也不错,天气太于燥……所以尘土多……不用张罗啦,亲家母.现在我先要……”格里沙卡爷爷朝脑筋迟钝的亲家母鞠着躬,向板棚退走过去,隐到油漆过的风车后头去了。

“你跟老人家缠什么呀,胡涂娘儿们!”活苦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台阶上迎上伊莉妮奇娜,劈头骂道。

“老头子年纪大了,急着要小便啊,可是你哪……呸,主啊,真是个胡涂虫!……”

“我怎么会知道啊?”伊莉妮奇娜难为情地说。

“应该动动脑筋嘛。好啦,这也没有什么。去招待亲家母人席吧。”

几张摆满菜肴的桌子四周,醉醺醺的客人都在大呼小叫地说着醉话,亲家被让到堂屋的桌上就座。不久新夫妇也从教堂里回来了。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举起瓶子来斟酒,眼泪夺眶而出。

“好啦,亲家,来为咱们孩子们的幸福于一杯。祝他们诸事如意,就像咱们一样情投意合……祝他们快乐、健康,白头偕老……”

给格里沙卡爷爷斟满了一个大肚杯,这一杯酒有一半灌进他那乱哄哄的灰色胡子遮着的嘴里去,另一半则灌迸制服的硬领里去了。宾主有时碰杯喝,有时拿起来就喝了。一片赶集似的喧嚣。坐在桌子尽头上的是科尔舒诺夫家的一个远亲尼基福尔·科洛维金——阿塔曼斯基团的老哥萨克,他举起一只手,吼叫道:“苦啊!”

“苦——苦啊!……”桌上其余的人也都同声喊道。

“哎呀,苦啊!……”挤满厨房的人也群起响应。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亲了亲妻子的淡而无味的嘴唇,恶狠狠地看着四周的人们。

四周是一张张的红脸。醉意朦胧、放荡的目光和笑容。油晃晃的嘴嚼着,往绣花桌布上流着酒肉唾液的大嘴。总之,人们在吃喜酒。

尼基福尔·科洛维金咧开牙齿已经掉得七零八落的大嘴,又举起一只手来。

“苦啊!……”他那阿塔曼斯基团的蓝制服袖子上的三道金线绦——这是自愿延长服役的标志——皱了起来。

“苦——苦——啊!……”

葛利高里憎恨地看着科洛维金牙齿残缺不全的大嘴。

“亲嘴吧,小公鸡和小母鸡……”彼得罗嘶哑地喊道,被酒泡在一起像小辫子似的胡子在不断地煽动。

醉醺醺的、脸色鲜红的达丽亚在厨房里唱起歌来了。大家都跟着她唱。歌声也传进了堂屋。

看啊,小河一条,河上还搭了桥……

歌声交织成了一片,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追逐着别人的声调,震得窗户玻璃吱吱直响,像打雷似地唱道:谁给咱们端酒来呀,咱们来开怀畅饮多美啊。

洞房里是一片女人的尖声歌唱:我失去了,丧失了,我那娇嫩的声调。

有一个像桶箍一样颤抖的、苍凉的男声出来帮腔:失去了,哎哟哟,丧失了,哎哟哟,我那娇嫩的声调。它在别人的花园里飘泊,啄食着绣球花的苦果。

“咱们尽情地玩乐吧,好人们哪!……”

“请尝尝羊肉。”

“缩回你的爪子去……我丈夫,你看,他在往这里瞧哪。”

“苦——苦——啊!……”

“这个傧相真够放肆了,怎么能这样对待媒人呀。”

“哼,不不,你不必拿羊肉来招待我们……也许我喜欢吃条鲟鱼……我要吃鲟鱼:因为这种鱼肥。”

“普罗什卡大哥,来,咱们再干一杯。”

“这会使你心花怒放……”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啊?”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滚你的蛋吧!”

厨房里的地板震得直颤动,压得弯了下去,鞋后跟咚咚地响起来,一只玻璃杯摔到地上,响声却淹没在喧闹声中。葛利高里隔着座上客人们的脑袋往厨房里望去:娘儿们家正在一片呼啸和尖叫声中跳圈舞。她们摇晃着大胖屁股(没有一个瘦的,因为每人身上都穿了五六条裙子),挥舞着绣花手绢,胳膊肘子也跟着在跳舞。

手风琴在刺耳地召唤着。琴手奏起一支委婉低回的哥萨克舞曲。

“来,围成一圈!围成一圈!”

“让一让,亲爱的客人们!”彼得罗推操着那些跳舞跳得胀起来的娘儿们的大肚子,央告说。

葛利高里高兴起来,向娜塔莉亚挤了挤眼。

“你看,彼得罗要跳哥萨克舞啦。”

“他这是跟谁跳啊?”

“你没看见吗?跟你妈跳哪。”

卢吉妮奇娜两手叉住腰,左手里拿着一条手绢。

“跳啊,喂,不然我就……”

彼得罗跳着细碎的脚步来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很漂亮的屈膝礼,又跳回原处。卢吉妮奇娜提起裙子,好像要跨过水洼地的,用鞋尖打着拍手,在一片喝彩声中,像男人一样放开脚#跳起来。

琴手奏起低回快速的调子,这种快速的节奏把彼得罗推离原来的地方。他哎哟了一声,用手巴掌拍着靴筒子,嘴角咬住胡子尖,蹲下去踢踢哒哒跳了起来。他的腿弹动着,膝盖快速地闪晃,踏着不可捉摸的舞步:额角上汗湿的额发在迅速地摆动,可是仍然赶不上跳跃的节奏。

拥挤在门口的人们的脊背挡住了葛利高里的视线。他只能听到钉着铁掌的鞋后跟踏出的、像燃烧松木板子时的哔啪响声,还有喝醉了的客人的疯狂喊叫声。

最后,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哪一同跳起来,他跳得既认真又严肃,就像他做一切事情一样。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站在一张方凳上,摇晃着瘸腿,顺着舌头。他的脚虽然没有跳舞,但是他那闲不着的嘴唇和两只耳环却在跳个不停。

那些有跳舞瘾的人,还有些不会真正弯起腿跳的人也都热烈地跳起哥萨克舞来了。

他们召唤大家说:“别叫人扫兴!”

“步于跳得小一点!哎呀,你!……”

“他的两条腿倒很灵活,就是屁股碍事。”

“快点!快点!”

“我们这边胜啦。”

“给我点甜果汁喝,不然我……”

“累啦,坏东西。给我跳.否则我就拿瓶子揍你!”

有点醉意的格里沙卡爷爷抱住邻座客人的宽脊背,像蚊子似的对着那个人的耳朵嗡嗡道:“你是哪一年宣誓的?”

他的邻座,一个像枯老的橡树似的老头子,挥舞着一只手嚷道:“一八三九年,孩子!”

“哪一年啊?”格里沙卡爷爷竖起干皱的耳朵问道。

“一八三九年,我已经告诉你啦。”

“您贵姓?在哪里服过役?”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司务长——叫马克西姆·博加特廖夫。是……是红石崖村的人。”

“我问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您在巴克拉诺夫斯基因服过役?”

老头子不断地点着头,用失去光泽的眼睛看着格里沙卡爷爷,一块没有嚼完的肉在他那光秃的牙床上翻滚。

“那么说,您参加过高加索战争啦?”

“我曾跟已经去世的巴克拉诺夫将军本人一起服过役——愿他在天之灵幸福——平定过高加索——我们团里都是些少有的哥萨克……全都像禁卫军那样的高个子,就是都有点儿驼背……个个都是大长胳膊、宽肩膀——如今的哥萨克就是横着身子躺在上面都躺得下……孩子,你瞧,我们曾经出过些什么样的人物……去世的将军老爷在切连吉斯克山村马上就抽了我一顿鞭子……”

“可是我曾参加过土耳其战争……你说什么?是的,参加了。”格里沙卡爷爷挺起干瘪的胸膛说道,乔治勋章碰得叮当乱响起来。

“我们在天刚亮的时候占领了这个山村,可是中午的时候,号兵部吹起警号来啦……”

“我们也得到为白沙皇效力的机会啦。在罗希奇附近发生了战斗,我们第十二顿河号萨克团和敌人的禁卫军厮杀起来……”

“这个号兵吹起警号……”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兵根本不听格里沙卡爷爷的话,继续说下去。

“敌人的禁卫军就如同咱们阿塔曼斯基团的士兵。是的,您哪。”格里沙卡爷爷怒气冲冲地挥着手,激动地说。“他们也是为自己的沙皇打仗,他们的头上都戴着一顶口袋似的白帽子。你听见了吗?头戴着口袋似的白帽子。”

“我对我的同事说:‘季莫沙,咱们这是要退却啦,把墙上的挂毯扯下来,咱们把它捆在马鞍后的带上……’”

“我有两杖乔治勋章!是因为作战英勇奖给我的!……我曾活捉过一个土耳其少校……”

格里沙卡爷爷哭着,用他那干瘦拳头敲着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狗熊般的脊背,发出咚咚的响声;但是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正拿着一块鸡肉,把樱桃酱当做芥末蘸着,无精打采地看着洒满了面条的桌布.吧嗒着干瘪的嘴:“孩子,鬼叫我于出了这桩丑事……”老头子的眼睛呆呆地固执地盯着桌布上的白色皱褶,仿佛他看到的并不是洒满了酒和面条的桌布,而是白雪皑皑的、耀眼的高加索婉蜒的群山。”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常常我们占领了契尔克斯人的村庄,小土房子里有些财物,可是我并不眼馋……拿别人的东西部是因为鬼迷了心窍……可是、这一回……却看上厂一条挂毯……带穗头的……我想这玩意儿可以当马衣……”

“什么世面咱们都见过。咱们也到过外国。”格里沙卡爷爷想看看邻座的眼睛,但是那深眼眶像长满了蓬蒿的小沟一样,遮了一层白色的眉毛和胡于毛团;格里沙卡爷爷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周围全是一片浓密的硬毛。

他使了一个计策;他想用自己故事的紧张地方吸引邻座的注意,就单刀直入,从中间讲起来:“于是捷尔辛采夫上尉就命令道:‘全排成纵队迅速前进,前进厂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就像一匹听见了军号声的战马.仰起脑袋,把疙疙瘩瘩的拳头放到桌子上,悄悄地说道:“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弟兄们,收起马刀,准备好长矛,投人战斗!……”这时候他的声音突然洪亮起来,暗的瞳人闪闪发光,垂老的眼睛里又燃起昔日的火焰“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好汉们!……”他张开只剩下光秃秃的黄牙床子的大嘴,吼叫道:“冲锋……冲锋,前进!……”

他机智地、英姿勃勃地望着格里沙卡爷爷,也不再老用上衣的脏袖去擦那使下巴痒酥酥的眼泪啦。

格里沙卡爷爷也活泼起来了。

“上尉对我们发出了这样的命令,挥了一下马刀,我们就飞马向前冲去,但是敌人的禁卫军排成了,你瞧,这样的阵势,”他用手指头在桌布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向我们开起炮来,我们往他们的阵地卜冲了两次——每次都被他们打回来了。突然,侧翼的小树林边出现了他们的骑兵、我们的连长就下命令_我们转向右翼,重整了队形——向他们冲去。厮杀起来。什么样的骑兵能够顶得住哥萨克的冲杀呀?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号叫着,向树林子里逃去……我看见,我前头有一个敌人的军官,正骑在一匹深褐色的马上奔逃。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军官,两撇黑胡子向下耷拉着,他总在回头看我,并且在从枪套里往外拔手枪。枪套是拴在马鞍子上的……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这时候我把马一夹,追上了他。起初我想砍死他,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要知道他也是一个人嘛……我用右手拦腰把他抱住,您看,他就这样从马鞍子上飞了下来。他直咬我的手臂,可是我还是把他俘虏了……”

格里沙卡爷爷胜利地看了看他的邻座:老头子却把四方的大脑袋垂到胸前,在喧哗声中舒服地打着呼嗜,睡着了。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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