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娜塔莉亚到麦列霍夫家来是很合适的。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很会教育孩子;虽说他很富有,雇着几个长工,但是仍然逼着孩子们于活和教他们学着干活。吃苦耐劳的娜塔莉亚很合公婆的心意。伊莉妮奇娜心里是看不上大儿媳妇——爱打扮的达丽亚的,所以娜塔莉亚进门没有几天,就满心欢喜她了。

“再睡会儿吧,再睡会儿吧,我的小宝贝!为什么起得这么早呀?”她在厨房里挪动着两条胖腿,亲切地嘟哝着。“去睡会儿早觉吧。不用你我也能把事情做好的。”

一清早就起来想帮婆婆做饭的娜塔莉亚,只好又回房去睡了。

潘苔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家里一向是很严厉的,就连他也经常吩咐妻子:“你听我说,老婆子!别叫醒娜塔莉亚,白天她忙得就够呛啦。还要和葛利什卡去耕地呢。要多支使达丽亚,多叫达丽亚于活!她是个懒娘儿门,骚东西……整天就会擦胭脂,描眉毛……”

“至少新婚头一年,叫他们多亲热亲热吧,”伊莉妮奇娜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自己在操劳中度过的艰苦的一生。

葛利高里对新婚生活渐渐有点习惯了,可是过了三个星期以后,忽然又怕又恨地感到,他和阿克西妮亚的关系并没有彻底斩断,还留下了一点儿什么东西,就像心上扎的一根刺。而且这根刺他一下子还拔不掉。在新婚纵情的日子里,他也曾经对此满不在乎地想:伤口会长好的.会忘掉的,但是事与愿违,反而牢牢地在心上生了根……忘不掉,一想起来就使他心疼。还是在结婚以前,有一次在场院打麦子的时候,彼得罗就问过他:“葛利什卡,阿克秀特卡怎么办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舍不得丢掉她吧!”

“我丢掉——别人就会拣起来嘛,”葛利什卡当时笑着这么说。

“嗯,好好想想吧,”彼得罗咬着嚼得弯弯曲曲的胡子说道,“不然的话,你媳妇是娶了,可是不是时候……”

“身体易胖,事情易忘,”葛利高里玩笑说。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夜晚,葛利什卡克尽自己的丈夫职责,以青春的狂热,倾心地去爱抚妻子,可是她却只报之以冷冰冰的、勉为其难的顺从,娜塔莉亚对于丈夫的亲热只是勉强应付,因为她从娘胎里就带来母亲生性冷淡、行动迂缓的性格,所以葛利高里一想起阿克西妮亚那狂热的激情时,就慨叹道:“娜塔莉亚,你老子准是在冰山上把你种出来的……你太冷啦。”

可是,阿克西妮亚每次遇见他,总是令人不解地笑着,瞳孔黑亮,说出几句像青苔似的粘糊糊的话。

“好啊,葛利申卡!跟你的新媳妇一定过得像蜜一样甜吧?”

“我们过的……”葛利高里支支吾吾地应付说,总想赶快躲开阿克西妮亚亲热的目光。

看来,司捷潘已经跟妻子和好了。他不常到酒馆里去了,有一天傍晚,在场院里——这是两口子不和以来第一次——他扬着麦子,提议说:“来,克秀莎,咱们唱支歌好吗?”

他们靠着落上了一层尘土,已经打完的麦秸堆坐下来。司捷潘唱起一支军歌。阿克西妮亚用浑厚的喉音跟他合唱起来。就像她婚后最初几年那样,唱得十分和谐。那时候,他们从地里回来,田地蒙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晚霞。有时,司捷潘在车上摇晃着身子,唱起古老的民歌,歌声悠扬、悲凉,就像是一条漫长的荒无人迹、长满车前草的草原大道,阿克西妮亚把脑袋靠在丈夫宽厚的大胸脯上,也跟着唱和起来。两匹马拉着吱扭吱扭的四轮大车,摇晃着车辕。村于里的老头儿们远远地就听见了歌声,赞不绝口:“司捷潘娶了一个好嗓子的老婆。”

“你看他们……唱得多好听!”

“司乔普卡的嗓子也不含糊,简直像钟声一样响亮。”

老爷爷们坐在墙根的土台上,目送着即将逝去的、尘雾弥漫的。紫红色的晚霞,隔街交谈起来:“又唱起顿河下游的歌曲来啦。”

“是啊,去世的基留什卡很欢喜这支歌!”

葛利高里夜里常听到阿司塔霍夫两口子的歌声。在打麦子的时候(他们家的场院和司捷潘家的场院紧挨着),他看到阿克西妮亚仍然像从前那样自信,好像是很幸福。至少他觉得是这样。

司捷潘和麦列霍夫家的人见了面连话都不说。他拿着叉子在场院上来回走动,干起活儿来,下垂的宽肩膀直摇晃,偶尔对妻子说几句玩笑话,逗得阿克西妮亚笑起来,黑眼睛在头巾下闪烁。她的裙子不停地在葛利高里闭着的眼前飘舞。一股神秘的力量扭着他的脖子,把他的脑袋转向司捷潘家的场院。葛利高里没有理会娜塔莉亚一面帮着潘苔莱·柯菲耶维奇铺垫堆麦捆的台子,一面用既伤心又嫉妒的目光追逐着丈夫每次不由自主地投过去的视线,也没有看见,彼得罗虽然在赶着马打场,却不断地在打量着他,皱起脸在暗自发笑。

在沉闷的轰隆声——石头辇子在地上滚动的呻吟声中,葛利什卡的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念头,他竭力想捉住那些很容易从意识中滑走的思想片断,可是枉费心机。

打麦声,赶牲日的吆喝声,鞭子的尖啸,哒哒的风车声,从远近的场院上传出来,又在草场上消失了。秋收后富足的村庄,婉蜒高踞在顿河岸上,安逸地沐浴在凉爽宜人的九月阳光中,就像一条横在大道上的珠光灿烂的长蛇。在每一家篱笆围着的院子里,在每一座房子的屋顶下,生活都像陀螺一样在旋转着,每家都过着各不相同的、又苦又甜的日子:格里沙卡爷爷受了凉以后,正在闹牙痛;被耻辱压倒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手巴掌里揉搓着分向两边去的大胡子,在独自哭泣,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直响;司捷潘心怀对葛利什卡的仇恨,夜夜睡梦中,他那铁一样硬的手指头都在抓撕破旧的被子;娜塔莉亚跑到板棚里,扑在牛粪堆上,浑身颤抖着缩成一团,为了自己的被玷污的幸福而哭泣;赫里斯托尼亚在集市上把一条小牛犊给喝掉了,良心正受着折磨;葛利什卡正为不能得到满足的预感和又复发的创痛而唉声叹气;阿克西妮亚一面和丈夫亲热,一面又用眼泪浇着熄灭不掉的憎恨他的火焰。

被磨坊开除的磨粉工达维德卡,整夜整夜地坐在“钩儿”的土坯小工房里,“钩儿”的眼睛里闪着凶光,说道:“不,不行,很快就要把他们的血管割断。对付他们,一次革命是不够的。要给他们再来一次一九零五年的革命,那时候咱们再报仇雪恨!报——仇——雪——恨!……”他用伤痕斑斑的手指头威吓说,然后耸了耸肩膀,把披在肩上的上衣往上蹭了蹭。

日夜轮回着从村庄的上空飘逝,时光一周周,一月月地流逝,风声飒飒,风云突变,山谷轰鸣,像玻璃一样明澈、碧绿的顿河秋水漠然地向大海流去。

第二卷 第四章

十月底的一个星期日,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赶着车到镇上去。

他用口袋装了四对喂肥的鸭子,在市上卖掉;在铺子里给妻子买了一块花布,已经准备要回去了(一只脚蹬在轮缘上,拉着马颈上的结绳),这时候,有一个不是本镇的陌生人走到他跟前来。

“您好!”他向费多特打招呼,黝黑的手指头在黑帽檐上碰了碰。

“您好!”费多特在等待着下文,眯缝起加尔梅克人的眼睛,带答不理地说道。

“您是哪里人?”

“我是外村的人,不是本镇人。”

“您是那个村子的人呀!”

“靼靼村的。”

陌生人从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只银烟盒,盒盖上刻着一只小船;他一面请费多特抽香烟,一面继续问道:“你们的村子很大吗?”

“谢谢您,我刚抽过啦。我们的村子吗,是一个很大的村子。少说也有三百户人家。”

“有教堂吗?”

“当然有啦。”

“有锻工吗?”

“是打铁的吗?也有打铁的。”

“磨坊里有钳工车间吗?”

费多特勒了勒乱挣的马,很不高兴地打量了一下那个人脑袋上的黑帽子和他那张蓄着短短的黑胡子的大白脸上的皱纹。

“您要干什么?”

“我正要搬到你们的村子里去住。刚到镇长那儿去过。您是空车回村子去吗?”

“空车。”

“能把我带上吗?不过不是一个人,还有老婆和两个箱子,大约有八普特重。”

“可以带上。”

讲好了两个卢布的车价,费多特就把车赶到做面包圈的弗萝西卡那里去,雇车的人就住在她家里。他把一个瘦弱的、淡黄头发的女人安置在车上,又把两只铁皮箱子放在车后头。

他们离开了市镇。费多特咂着嘴,用毛鬃绳抽打着自己那匹不很壮实的马,不断地扭动着后脑勺扁平的方脑袋:搭车人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们安静地坐在他身后,一声也不响。费多特先向男的要了一支烟抽起来,然后就开口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搬到我们村子里来的呀?”

“从罗斯托夫。”

“是在那儿生养的吗?”

“您说什么!”

“我问您是什么地方的人?”

“啊——啊,是的,是那儿的人,罗斯托夫人。”

费多特抬起古铜色颧骨的脸,向远处草原上的野草丛望去:黑特曼大道一直伸延到转弯的地方,费多特那老练尖锐的加尔梅克人眼睛隐约看见离大道约半俄里的地方,山坡上褐色的衰草堆中,有几只野雁的小脑袋在晃动。

“可惜没有枪,否则,赶过去打两只野雁多好。看,它们在走哪……”他用手指头指着,叹了一口气。

“我看不见,”搭客眨着那深度近视的眼睛,坦白地说。

费多特目送着野雁走下小山沟,便转过脸来打量搭客。他中等身材,很瘦,那两只紧靠着肉滚滚的鼻梁的眼睛里闪着狡猾的光芒。说话的时候总是不断地笑笑。他的妻子裹着一条毛线头巾,正在打盹。费多特看不清她的脸。

“您干吗要到我们村子里来住啊?”

“我是个钳工,想开一家小作坊,我还会做木匠活。”

费多特怀疑地打量着他那两只大手,搭客看到这种眼神,又补充说:“同时我也是辛格尔公司的代理人,推销缝纫机。”

“请问尊姓大名?”费多特很感兴趣地问道。

“我姓施托克曼。”

“大概不是俄国人吧?”

“不,是俄国人。我的祖父是拉脱维亚人。”

在很短的时间内,费多特已经知道钳工约瑟夫·达维多维奇·施托克曼从前在“阿克塞”工厂做工,后来又在库班的什么地方呆过,再后来,在东南铁路的修理工厂里做工。此外,欢喜问长问短的费多特还探听到这个外来人的许多生活细节。

他们来到官树林的时候,谈话就停止了。费多特在路旁的泉水井里铁了饮出汗的瘦马,大车的颠簸和旅途的困顿,弄得他昏头昏脑,开始打起盹来。离村子还有五俄里路。

费多特系好缰绳,脚垂下去,把身子靠得更舒服些。可是他并没有睡成。

“你们的日子过得怎样啊?”施托克曼在车上颠动、摇晃着,问道。

“凑合着活呗,还有面包吃。”

“总的说来,哥萨克对于生活还满意吗?”

‘有的满意,也有不满意的。哪能全都满意。“

“对,对……”工匠同意说,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拐弯抹角地问了些别有用心的问题:“你是说,人们的日子过得很富裕?”

“过得还可以。”

“服役一定很苦吧?是吗?”

“服役?……我们已经习惯啦,只要你还活着,就都是现役军人。”

“可是全副装备都要哥萨克自己置办,这就太不应该了。”

“可不是嘛,真他妈的气人。”费多特的劲头儿上来了,担心地向扭过头去的女人瞥了一眼、“那些当官的老找你的麻烦……我去服役的时候,卖了几头牛,才买了一匹马,但是他们把马拉过去一看,就说不合格。”

“不合格?”工匠假装吃惊地问道。

“正是这样,全不合格。他们说马腿有毛病。我费尽了口舌,对他们说:‘请你们好好看看吧,它的腿和那些得过奖的马一样好,不过它跑起来像公鸡……这叫做‘公鸡步’不行,他们不验收。要知道,这一下子就弄得我倾家荡产啦!……”

谈话更加活跃起来。费多特从车上跳下来,津津有味、滔滔不绝地讲起村子里的事情来,他骂村长分配草地不公平,称赞波兰的规矩好,服现役的时候,他那个团曾在那里驻扎过。工匠眯缝着眼睛,锐利的目光不住地在打量着走在车旁的费多特,自己则在用镶箍的骨头烟嘴抽着香烟,不时地笑笑;但是脸上横贯白净突出的前额的皱纹动起来却显得那么持重,好像是头脑里的什么隐秘思想活动在带动这条皱纹。

傍晚,他们赶到了村子。

施托克曼采纳了费多特的建议,来到寡妇卢克什卡·波波娃家,租了她家的两间屋子住下来。

“你从镇上拉回来的是什么人呀?”几个邻家娘儿们等在大门口,向费多特打听道。

“代理人。”

“什么袋儿里人?”

“胡涂娘儿们,唉,你们这些胡涂娘儿们。跟你们说啦,是代理人,推销缝纫机的。漂亮的娘儿们,白送,不过像你这样的丑八怪,玛丽亚大婶儿,就得拿钱买啦。”

“你这个大爪子鬼长得好看。就你这副加尔梅克人的长相!……连马都不敢踩你:吓跑啦。”

“加尔梅克人和靼鞑人是草原上人们的祖先,亲爱的婶子,你可别胡说八道……”费多特耍着贫嘴走开去。

钳工施托克曼就在斜眼的长舌妇卢克什卡家里住下了。一夜还没有过去,满村的娘儿们就已经吵翻了天。

“你听说了吗,大嫂?”

“什么事儿?”

“加尔梅克人费多特拉来了一个外国人。”

“真的……”

“我敢当着圣母娘娘起誓!戴着呢帽,叫什么施托波儿,或者施托卡尔……”

“也许是个警察吧?”

“是收税的,亲爱的。”

“咦——咦——咦,你们这些傻娘儿们,都是胡说八道。听说他是个会计师,和潘克拉季神甫的儿子一样。”

“帕什卡,乖孩于,快到卢克什卡家去,悄悄问问她,‘大婶子,给你家拉来的是什么人?’快跑,好孩子!”

第二天,新来的人到村长那里去了。

费奥多尔·马内茨科夫已经当了三年村长,他把黑漆布封面的身份证在手里翻了半天,然后文书叶戈尔·扎尔科夫又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色,村长就按多年当司务长养成的老习惯,威严地挥了一下手,说道:“住下吧。”

新来的人鞠了一躬,走了出去。有一个星期的工夫,他没有露过面,就像田鼠一样,总在洞里生活。斧头砰砰直响,他在夏天的厨房里修建了一个作坊。妇女们对这个陌生人的那种永不满足的兴趣已经冷了下去,只有孩于们还整大地挤在篱笆边,毫不胆怯地、好奇地窥视着这个陌生人。

第二卷 第五章

圣母节前三天,葛利高里和妻子去耕地。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病了;他拄着拐杖,腰痛得直哼哼,走出来送耕地的人。

‘噶利什卡,先把牧场后头,靠红峡谷的那两块地耕好。“

“好好。那么塔洛夫山崖旁边那一块怎么办?”葛利高里钓鱼时哑了嗓子,脖子上缠着一块手巾,小声问道。

“圣母节以后再说。这两块就够耕的啦。靠红峡谷的那两块儿足有一圈半,别大贪心啦。”

“彼得罗不去帮我们吗?”

“他和达丽亚到磨坊里去。我们要现在抢先磨完,晚了人就多啦。”

伊莉妮奇娜把一些松软的面包圈塞到娜塔莉亚的上衣里,小声说道:“要不,你把杜妮亚什卡带去赶牛,好不好?”

“两个人足够啦。”

“那好,当心点,宝贝。基督保佑你。”

杜妮亚什卡抱了一堆湿衣服,压得弯着细腰,穿过院子,到顿河边去涮洗。

“娜塔莎,亲爱的,红峡谷那儿的雀模菜可有劲儿哪,掐些回来!”

“我掐,掐。”

“住嘴,淘气鬼!”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挥着拐杖喊道。

三对公牛拉着仰放着的犁,顺着大道走去,划着由于秋天干旱缺雨变得坚硬的路面。葛利高里不时理理勒脖子的手巾,走在路边,不断地咳嗽。娜塔莉亚同他并排走着,背上的于粮袋子在不住地跳动。

村外的草原上是一片透明的寂静。远处,牧场后面,起伏的土岗那边,人们在忙着翻犁田地,不时响起赶牲口的鞭子声,这里——大道边——长满了已呈灰绿色的矮蒿,被羊吃过的野木挥,像祈祷似的弯着腰的苦菱;头顶上,是飘着闪耀着宝石般光芒的蛛网似的,像晶莹的薄冰一样日益变凉的晴空。

彼得罗和达丽亚送走了两个耕地的,就准备去磨坊。彼得罗在仓房里支起筛子,筛起麦子来。达丽亚把麦子装进口袋,搬到大车上去。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套上马,仔细地整理好了马具,问道:“快完了吧?”

“马上就完,”彼得罗从仓房里应声答道。

磨坊里人声鼎沸,院子里挤满了车辆。磅房旁边,挤得水泄不通。彼得罗把缰绳递给达丽亚,从车上跳下来。

“快轮到我的号了吗?”他问站在磅秤旁边的“钩儿”。

“误不了。”

“现在是第几号在磨哪?”

“三十八号。”

彼得罗走出去搬面袋。这时候砖房里有人相骂起来。一个沙哑、凶狠的声音像狗叫似地喊道:“你睡觉睡过了号,现在想加塞儿?滚开,霍霍尔,不然就要揍你啦!”

彼得罗从嗓音上听出是“马掌”雅科夫,便仔细倾听起来。磅房里咕咚响了一声,从门里传出了喊叫声。

很清脆地响了一声,一个黑色软制帽歪到后脑勺上、蓄着胡子,不很年轻的道利人从门里摔了出来。

“为啥?”他捂住腮帮子喊道。

“我把你的牙拔下来!”

“这不行,你等等!”

“米基福尔,快来!……”

“马掌”雅科夫服役的时候,当过钉马掌的;马一撒欢儿,踢在雅科夫的脸上,踢断了鼻梁骨,踢豁了嘴唇,脸上留下了一个马掌印子;椭圆形的伤痕长好了,变成了青色,尖利的蹄钉痕变成斑斑的黑点,因此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马掌”。他是个勇敢、壮实的炮兵。他挽起袖子,从门里跑出来。一个身材高大、穿粉红衬衫的道利人,从后面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一拳。“马掌”踉跄了一下,但是还是站稳了脚跟。

“弟兄们,他们在打哥萨克哪!”

一群群来磨面粉的哥萨克和道利人,就像从袖筒里倒出来似的,都争先恐后地从磨坊的大门里涌到挤满车辆的院子里来。

一场格斗在大门口开始了。大门被挤得咯吱咯吱直响。彼得罗扔下口袋,哼了一声,快步向磨坊跑去。达丽亚站在大车上,看见彼得罗推开那些起哄的人,挤到中间去;等彼得罗被人家一阵乱拳打到墙边上,摔倒在地,被人用脚踢踏的时候,她大叫了一声。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挥舞着一根铁门闩,一蹦一跳地从机器房的拐角处跑过来。

那个从背后打了“马掌”一拳的道利人冲出了人群,一只粉红色衣袖像受伤的鸟翅膀一样在背后忽闪。道利人弯着腰,手撑着地,跑到最近的一辆大车前,很容易地扳下一根车辕横木来。磨坊院子里响起了一阵沙哑的嘶叫:“啊——啊——啊——啊——啊……”

“呜——呜——呜——呜——呜……”

“啊呀呀呀,啊——啊!

匹啪声。咕咚声。呻吟声。轰隆声……

沙米利家的三兄弟也从家里赶来了。独臂的阿列克谢的脚在板门口绊在不知道谁扔在地上的缰绳上,跌了一跤;他跳起来,把左臂的空抽筒按在肚子上,跳过横在路上的车辕。他的弟弟马丁掖在白袜筒里的裤腿松出来了;他弯下身子,想把裤腿塞进去,但是磨坊旁边忽然响起一阵哭号声。不知道是谁的喊叫声,像随风飘荡的蜘蛛丝一样,高高地飞上磨坊的斜屋顶。马丁挺起身子,便去追阿列克谢。

达丽亚急得气喘吁吁,把手指骨节折得咋咋直响,站在车上看着:四周是一片妇女的尖叫和哭号声,马匹惊骇地竖起耳朵,牛叫着,拼命往大车上靠……脸色苍白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咬着嘴唇步履歪斜地走过去,裹在背心里的圆滚滚的肚子直哆嗦,达丽亚看见那个粉红衬衫已经撕得乱七八糟的道利人用车辕横木把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打倒,自己也随即仰面朝天摔倒,劈裂的车辕横木从手里飞了出去,原来是独臂的阿列克谢的铁拳头在道利人的后脑勺上一击,脚就踩在他身上。分散的格斗场面像花花绿绿的破布片一样,展现在达丽亚的眼前:她看到米吉卡·科尔舒诺夫跪在地上,用铁门闩照着从他身边跑过去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身上打去,而且毫不感到奇怪;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摇晃着的双手向前一趴,就像只大虾似地向磅房爬去;人们用脚踩他,把他脸朝天地摔倒在地……达丽亚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她那两条描得弯弯的黑眉毛就弯得更厉害了。直到她的视线碰上了彼得罗以后,疯狂的笑声才突然停止了:他摇摇晃晃地从骚动轰鸣的人群里挣脱出来,躺到一辆大车底下,吐血不止。达丽亚喊叫着向他扑去。哥萨克们手持木棍从村子里跑来,有一个人还挥舞着一根破冰的铁棍。械斗的规模简直骇人听闻。这不像是在酒馆里喝醉酒时的斗殴,或者在谢肉节时的打群架。磅房门口,躺着一个脑袋开花的年轻道利人,他两腿直挺着,脑袋浸在逐渐凝结的一摊黑血里,血染的发络垂在脸上;看来,他正在向自己今世的欢乐生活告别……

道利人像一群扎堆的绵羊,被逼到窝棚前面。如果不是一个道利老头子急中生智,事情的结局将不堪设想:他跑进窝棚,从炉子里掏出一根冒火焰的劈柴,跑到门口,朝着那个存了一千多普特磨好的面粉的板棚冲去。从他背后冒出一缕轻纱似的青烟,爆出在白昼显得昏暗无光的火星。

“我——要——放——火啦!”他疯狂地吼叫着,把劈叭响着的劈柴片举到芦苇棚顶。

哥萨克们哆嗦了一下,打架停止了。阵阵的干风从东方吹来,把烟雾从窝棚顶上吹向挤在一起的道利人。

只要有一颗大火星落在棚顶陈年的干芦苇上——那么整个村庄霎时就会变成一片火海……

一阵短促低沉的轰鸣撼动了哥萨克的包围圈。有些人倒退着,向磨坊撤去,而那个道利人摇晃着劈柴,灰色的烟里散落着火星,他不住地大声嚷道:“我要放火啦!……我要——放火——啦!……都从院子里撤出去!

祸首“马掌”雅科夫伤痕斑斑的脸上又添了许多处青印,他头一个离开了磨坊的院子。哥萨克们也都跟着匆匆离去。

道利人从车上掀下麦子口袋,把马套在大车上,站在车上挥着皮缰绳,拼命抽打马匹,冲出院子,轰轰隆隆地沿街驰去,奔向村外。

独臂的阿列克谢站在院子当中;那只袖口扎着的空衬衣袖子在强壮的肚子上忽闪着,痉挛症使他的眼睛和脸颊不住地抽搐。

“上马,哥萨克!”

“追!”

“他们还没有跑过山坡去!”

米吉卡·科尔舒诺夫斜着身子,正要冲出院子。一阵轻微的忙乱像波浪似的,又使聚集在磨坊旁边的哥萨克们激动起来,但是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黑呢帽、从前谁也没有看见过的陌生人,飞快地从机器房那边走过来;他用眯缝起来的眼睛里射出的锐利目光,严厉地打量着人群,举起一只手,说道:“请等一等!”

“你是什么人?”“马掌”皱起像在跳舞似的颤动的眉毛。

“从哪儿钻出来的?”

“接他!

“哈!

“完——完——啦!

“等等,乡亲们……”

“秃尾巴狗才是你的乡亲!

“庄稼佬。”

“树皮鞋!”

“给他一拳,亚什!”

“照着他的眼珠子打!……照着眼珠子打!”

那个人难为情地笑了,但并不害怕,他摘下帽子,用一种非常自然的姿势擦着额角,这姿势和笑容使哥萨克们安静下来了。

“怎么回事?”他挥了一下折起来的呢帽,指着磅房门口已经被土地吸干了的那摊黑的血迹,问道。

“我们打霍霍尔啦,”独臂的阿列克谢心平气和地回答说,腮帮于抖动了一下,眼睛眨了眨。

“为什么打的?”

“为了排号,叫他们知道.不能往前头钻,”“马掌”走到前头来解释道,他把手一挥,擦掉鼻子里流出来的带血的鼻涕。

‘叫他们牢牢记住!“

“唉,应该去追呀……草原是点不着的。”

“我们害怕啦,也许他未必敢放火吧?”

“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放一把火,就像喝杯酒一样简单。”

“霍霍尔可都是些喜欢生气的家伙,”阿丰卡·奥泽罗夫笑道。

那个人用帽子向他这面指了指,问道:“你是什么人?”

阿丰卡·奥泽罗夫从伤痕斑斑的嘴缝里啐出了一口唾沫,井细心观察了飞溅出去的唾沫,然后叉开腿,说道:“我嘛,是哥萨克,你哪,是茨冈人吧!”

“不,我们都是俄罗斯人。”

“胡说八道!”阿丰卡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说道。

“哥萨克都是俄罗斯族出身的。你知道这段历史吗?”

“可是我要告诉你,哥萨克是哥萨克代代相传下来的。”

“古时候,农奴从地主那里逃了出来,到顿河沿岸落了户.人们就管他们叫哥萨克。”

“亲爱的人呀,走你的路吧!”独臂的阿列克谢把肿胀的手指头攥成拳头,眼睛眨得更快,压着火儿,愤愤地劝他说。

“坏蛋才是移来落户的呢!……真是个混账,想把咱们变成庄稼佬!”

“这是什么人?你听见了吗,阿法纳西?”

“是一个新搬到这儿来的家伙,住在斜眼卢克什卡家里。”

追赶道利人的机会也错过去了。哥萨克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斗殴的事,各自散去了。

夜晚,在离村子八俄里地的草原上,葛利高里裹着一件毛烘烘的羊皮大衣,伤心地对娜塔莉亚说:“你简直像个陌生人……就像这个月亮一样:既不会叫人感到冷,也不使人觉得热。我不爱你,娜塔什卡,你不要生气。我本来不愿意说这些,可是不成,很明白,这样过下去是不成的……我很可怜你,这些日子.咱们好像亲近了一点儿,可是我心里依然空空的……空得很。就像这会儿的草原一样……”

娜塔莉亚仰面望着那高不可攀、繁星似锦的夜空,望着在他们头顶飘浮的一片片投下透明的阴影的白云,什么话也没有说。迟误了南徙行期的仙鹤,从深蓝、高远的夜空,送来银铃似的叫声。

衰草悲伤地散发着垂死的气味。山岗上闪烁着耕地的人们燃起的火堆的点点红光……

葛利高里在黎明前醒来,羊皮大衣上落了有两俄寸厚的雪。草原困伏在闪耀着蓝光的初雪下,大车附近遍地都是由于初雪而迷路的野兔留下的闪着蓝光的、清晰的趾印。

第二卷 第六章

自古就是这样:如果一个哥萨克没有伴儿,赶车去米列罗沃,路上遇到乌克兰人(他们的村落从下雅布洛诺夫斯克村,一直绵延到米列罗沃,约有七十五俄里)而不让道的话,乌克兰人就会把他打个半死。因此哥萨克要到车站去的时候,就一定要几辆大车结伴同行,这样,在草原上遇到乌克兰人,就可以壮起胆子互相辱骂了。

“喂,霍霍尔!让开道!你们这些坏蛋住在哥萨克的土地上,还不愿意让道儿,啊?”

到顿河岸帕拉莫诺斯克粮栈运送麦子的乌克兰人的遭遇也是一样。这时候他们会无缘无故遭到毒打,只因为他们是“霍霍尔”,既然是“霍霍尔”——那就应该打。

几百年以前,一只勤勉的手在哥萨克的土地上播下了等级差别的种子,并精心培育、娇养着它们,于是种子萌发出茁壮的嫩芽:哥萨克和外来人——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在斗殴中,血洒大地。

在磨坊里发生斗殴两个星期以后,县警察局长和检察官到村子里来了。

第一个就传讯了施托克曼。检察官是个哥萨克贵族出身的青年文官.他一面在公事包里翻着,一面问道:“在搬到这儿来以前,您住在什么地方?”

“罗斯托夫。”

“一千九百零七年是犯了什么罪坐牢的?”

施托克曼瞥了一眼公事包和检察官低着的脑袋上那道尽是头皮、斜着分开的头发缝。

“因为妨害秩序。”

“嗯……那时候您在哪里做事?”

“在铁路修理厂里。”

“职业?”

“钳工。”

“您不是犹太人吧?不是改信基督教的吧?”

“不是。我想……”

“我对您在想什么,不感兴趣。流放过吗?”

“是的,流放过。”

检察官把脑袋从公事包上抬起来,咂了咂刮过的、长着粉刺的嘴唇。

“我劝您离开这里……”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自己也在努力做到这一点。”

“为什么,检察官老爷?”

检察官用问题来回答他的问题:“磨坊打架的那天,您对这里的哥萨克说了些什么话?”

“没说什么。”

“好,您可以走啦。”

施托克曼走到莫霍夫家(来往的官员总是住在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家,不住客店)的阳台上,他耸耸肩膀,回头看了看那两扇油漆的大门。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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