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冬天并没有一下子就到来。圣母节后,积雪融化了,又把畜群赶到牧场上去,刮了一个星期的南风,天气又转暖了,大地复苏,草原上又是一片绿油油的晚秋的青苔。

一直暖和到圣米哈伊洛夫节,后来严寒袭来,下了一场大雪;一天比一天冷得厉害,接着又下了两俄寸半厚的雪,顿河边上的菜园子里,野兔越过顶上被大雪覆盖着的篱笆,留下一圈圈梅花形的趾印,宛如姑娘衣服上的花边。烧牛粪的烟雾笼罩在村庄的上空,飞集到有人烟的地方来的乌鸦,在路旁的灰堆里徘徊觅食。爬犁压出来的冬季道路,像一条褪了色的灰带子,婉蜒在村中。

有一天,在广场上开村民大会;到了分配砍伐树枝地段的时候了。一群穿着长皮袄和短皮袄的人,毡靴子咯吱咯吱响着,聚集在村公所外面的台阶旁边。严寒又把人们赶到村公所里来。那些蓄着银灰胡子的、可敬的老头子们,都在桌子旁边,靠着村长和文书坐下来,年轻些的——生着各色胡子或者没有长胡子的——哥萨克挤成了一堆,从暖和的羊皮领于里发出了嗡嗡的喧噪。文书在纸上写满了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村长不时隔着肩膀看看他,村公所的冷屋子里一片暗哑的嗡嗡声:“今年的草啊……”

“哦,哦……牧场上的还可以喂牲日,可是大草原上的全是些野木檐。”

“从前,在古时候,到圣诞节还可以在草地上放牧牲口。”

“这对加尔梅克人可再好也没有啦。”

“唉嘿——嗯。”

“村长生的是狼脖子,你看他连脑袋都不会转。”

“脖子吃得那么肥,简直是他妈的阉猪!”

“我说,亲家,你是想把冬天给吓跑啊?穿这么厚的皮袄……”

“今天有个茨冈人把皮袄卖掉啦。”

“在圣诞节的时候,茨冈人露宿在草原上,什么盖的都没有,只好披上鱼网,连小肠都冻坏啦,——一个茨冈人醒过来,把手指头从鱼网眼里伸出来,就骂起娘来:‘嘿,我的妈呀,院子里可真冷啊!

“恐怕道路就要滑起来啦!”

“连公牛都得钉上铁掌,非这样不行!”

“前几天我在鬼塘口砍过绢柳枝,很好。”

“扎哈尔,你把裤子扣上吧……要是把那玩意儿冻坏啦,娘儿们就把你赶出家门啦。”

“听说,阿夫杰伊奇,你负责喂祭牛啦?”

“我没有答应。帕兰卡·姆雷欣娜干啦……她说,我是个寡妇,多干点活儿,心里还痛快点儿。我说,你就牵走吧,要是下了小牛……”

“哎——哈——哈!”

“哩——哩哩!……”

“诸位老人家!砍树枝的事儿怎么办哪?……静一点!

“‘我说,要是下了小牛……当然就要找个教父啦……”

“静一点!求求你们啦!”

会议开始了。村长抚摸着凝满哈气的权杖,喊着分配到树枝的人的姓名,喷出一日口的哈气,不断地用小手指头拨下胡子上的冰琉璃。后面,靠乒乓乱响的门边,是一片雾腾腾的哈气、拥挤的人群和响亮的捋鼻涕声。

“不能定在星期四砍树枝!”伊万·托米林不断歪扭戴着蓝色炮兵制帽的脑袋,揉着通红的耳朵,竭力提高嗓门,压下村长的声音。

“为什么?”

“你要把耳朵揪下来啦,炮手!”

“咱们给他缝上两只牛耳朵。”

“星期四有半村的人都要去往家运干草。嗨,真会办事儿!……”

“可以改到星期天去砍嘛。”

“诸位老人家!……”

“什么事?”

“祝你成功!……”

“呼——呜——呜——呜——呜!……”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

马特维·卡舒林老头子从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探过身来,用光滑的杨木拐杖向托米林这方面戳着,气哼哼地尖叫道:“你先等等去运于草吧!……丢不了嘛!……这也是为了全村好嘛……你总是跟大家顶着干。我的老弟呀!你是既年轻又胡涂!……就是这样!……看你!……就是这样……”

“你自己才是老胡涂啦……”独臂的阿列克谢从后排探出头来插嘴说,眨着一只眼睛,伤残的那边脸颊在痉挛地抽动着。

为了多占一犁地,他跟卡舒林老头子已经结仇六年了。每年春天他都要打马特维·卡舒林一顿,而老头子从他手里霸占去的那点儿土地却只有手巴掌那么大——只要皱起眉,一日唾沫就能啐过那块地去。

“住口,痉挛鬼!”

“可惜离得太远啦——我从这儿够不到你,不然的话我要好好接你一顿,准叫你流红鼻涕!”

“瞧你,一只胳膊的眨眼鬼!……”

“你们俩都住嘴吧,吵起来没完啦!……”

“到院子里去,你们上那儿去咬吧。真是的。”

“算了吧,阿列克谢,你看老头子浑身在打战战,脑袋上的皮帽子直摇晃。”

“把这些吵架的人送到拘留所去!

村长用拳头在吱咯直响的桌子上捶了一下。

“我立刻就叫警察来!住口!

渐渐安静下来,喧哗声传到了后排,也归于沉寂。

“星期四天一亮就去砍树枝。”

“你们以为怎样,诸位老人家?”

“诸事如意!”

“上帝保佑!”

“如今的老人的话没有人听啦……”

“放心吧,会听的。难道咱们就没有惩治他们的法子吗?我家的亚历萨什卡,我把他分出去的时候,他扑上来要和我打架,还要抓住我的胸膛呢。我立刻用鞭子抽了他一顿。并且对他说:‘我立刻去报告村长和老前辈们,我们要好好抽你一顿……’老实啦,就像春潮冲倒的草一样,服服帖帖的了。”

“诸位老人家,收到了镇长的一项命令,”村长改变了声调,扭了扭脑袋:因为制服的硬领子直蹴他的下巴,蹴进大粗脖子里去了。“本星期六,青年哥萨克去镇上宣誓。傍晚在镇公所集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紧靠门口的窗户旁,像仙鹤一样,翘着瘸腿站在亲家身旁。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敞怀穿着皮袄,坐在窗台上,棕色的大胡子里透出笑容。淡白的短睫毛上挂了一层霜,大片的褐色雀斑由于严寒充血,变成了灰色。他们前面,挤了一群年轻的哥萨克,在互相挤眼调笑;在屋子中间踮着脚尖晃来晃去的,是绰号叫“牛皮大王”的阿夫杰伊奇;他和潘苔莱·普罗珂非耶维奇是同庆人——可是他总不见老,而且脸上永远罩着一层安敦偌夫卡苹果似的红晕;他把那阿塔曼斯基因钉着银十字的蓝顶皮帽扣在扁平的秃后脑勺上。

阿夫杰伊奇曾经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里当过兵。去服役的时候姓西尼林,回来后就变成“牛皮大王”了。

他是本村头一个被分配到阿塔曼斯基团去服役的人,那里的兵营生活把这个哥萨克变成了个怪人: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也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从小他就有点儿傻头傻脑,而退役回来以后,简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从返来的第一天,就信口开河地大讲起他在皇宫中服役时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和在彼得堡的奇遇。起初,听得出神的人们信以为真,大张着嘴,全都诚心诚意地听他讲,可是后来发现,阿夫杰伊奇撒的弥天大谎是本村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的;于是大家就公开地嘲笑他,但是他胡编的那些怪诞不经的奇遇被揭穿了以后,他的脸却连红也不红(也许红了,不过因为他总是红光满面,所以看不出来),仍旧继续撒谎。老年简直就成了个无赖。当被人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就会火冒三丈,跟人打架,如果大家默不作声,只是嘲笑他——他就会讲得津津有味,丝毫也不理会人家的嘲笑。

但是当家过日子,他却是个能于而又勤奋的哥萨克,什么事都于得头头是道,虽然也不免搞点儿歪门邪道儿,可是只要他一聊起在阿塔曼斯基因服役的事……谁也只能把两手一摊,笑得肚子疼,腰也直不起来。

阿夫杰伊奇站在屋子中间,脚上穿着破毡靴于,在来回晃着;他打量着拥挤在一堆的哥萨克们,很有分量地低声说道:“如今的哥萨克全是废物。尽是些身材矮小、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家伙。随便哪一个,你只要捋一下鼻涕,就能把他打成两截。是的,”他蔑视地笑着,用毡靴子擦着地板上的一口痰,“我曾经在维申斯克镇上看见过一堆死人骨头,那是哥萨克的——是这样的……”

“这些骨头是从什么地方掘出来的,阿夫杰伊奇?”脸刮得光光的阿尼库什卡用胳膊肘子碰碰旁边的人,问道。

“老兄,咱们一起服过役,看在即将到来的节日面上,别胡扯了吧。”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皱起钩鼻子,拉了拉耳朵上的耳环。

他最讨厌胡说八道的人。

“老弟,我出娘胎以来就从不胡扯。”阿夫杰伊奇郑重地说道,他惊异地回头看了看像发疟疾一样哆嗦着的阿尼库什卡。“是给我的小舅子盖房子的时候,看见死人骨头的。我们一开始打地基,就挖开了一座坟。这就是说,古时候,在顿河边教堂附近,有一座公墓。”

“死人骨头有什么希罕的,啊?”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准备走开,不高兴地问道。

“胳膊呀——这么粗,”阿夫杰伊奇把两条长胳膊一摊,“脑袋呀——真的,我不说谎——跟军用锅一样大。”

“阿夫杰伊奇,顶好还是给青年人讲讲你在圣彼得堡智擒大盗的事儿吧,”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从坐着的窗台上下来,掩着皮袄大襟,提议道。

“有什么可讲的啊,”阿夫杰伊奇倒谦虚起来了。

“讲讲吧!”

“我们求求您老啦!”

“赏个脸吧,阿夫杰伊奇!”

“你知道吧,事情是这样的,”阿夫杰伊奇咳嗽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荷包。他向弯着的手巴掌上倒了一撮叶于烟,然后又把两个从荷包里滚出来的铜币装回去,用幸福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听众。“一个在押的强盗从监狱里逃走了。这儿找那儿找都找遍啦——连影儿也没有。整个衙门都闹得天翻地覆。算是跑定了——完蛋啦!夜里,侍卫的军官喊我去,我就去啦……是的……他说:‘你到皇上的寝宫里去吧……皇帝陛下亲自召你进宫去。’我当然有点心慌,走了进去,立正站住,圣上,我们的仁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伊万·阿夫杰伊奇,是这么回事,帝国天字第一号的大强盗逃走啦。他就是钻到地里去,你也得找到他,否则你就别来见我对我说:‘是,陛下。’是啊……我的乡亲们,这差事可真叫我伤透了脑筋……我从御马厩里挑了三匹千里马,就上路啦。”

阿夫杰伊奇点上烟,环顾了一下听众的低垂下去的脑袋,飘渺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他兴奋地又继续讲下去:“于是我就追啊,追啊!白天追,晚上追。追到第三天,都快到莫斯科了,终于追上啦。我把这个宝贝装进了马车,又从原路赶回。半夜,赶到宫中,我就这样全身污泥,直奔皇上那里。可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公爵呀、伯爵呀不放我进去,可是我一定要进去。是的……我敲敲宫门。‘陛下,请恩准小的晋见。’——‘谁呀?’里面有人问。我说:‘是伊万·阿夫杰伊奇·西尼林。’里面慌乱起来,我听见皇上在喊:‘玛丽亚·费多罗夫娜,玛丽亚·费多罗夫娜!快起来,烧上火壶,伊万·阿夫杰伊奇回来啦!’”

后排爆发出像打雷似的哄堂大笑。文书正在念一张“寻找走失牲口和离群牲口”的通告,念到“左脚踝骨上裹着破袜子”时,念不下去了。村长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阿夫杰伊奇揪了揪皮帽子,皱起眉头,不知所措,打量打量这个,又看看那个。

“等一等!”

“哦,哈,哈,哈……”

“唉呀,笑死人啦!

“嘿,嘿,嘿,嘿,嘿!

“阿夫杰伊奇,你这只秃狗,嗅哈,哈!

“快烧上火壶,阿夫杰伊奇来啦!真有你的!”

人们开始散去,冻透了的木台阶不停地拉着长声哼哼叫着。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和高个长退的哥萨克——荷兰式风磨的掌柜的在村公所外边踏烂了的雪地k 较量起来,他们在用摔跤来暖和一下身子。

“从磨坊掌柜的脑袋上蹿过去,”围观的哥萨克们七嘴八舌地在出主意。“把肚子里的鼓子都给他抖出来,司乔普卡!”

“你光靠使劲蛮干不行啊!这小子太机灵!”卡舒林老头子激动得像麻雀似的跳着,因为看得出神,所以完全没有理会那颗难为情地挂在灰鼻子尖上亮晶晶的鼻涕珠儿。

第二卷 第八章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会场上回来,径直走到他和老太婆住的那间耳房里去。这几天伊莉妮奇娜正在闹病。水肿的脸上露出了疲倦和疼痛的神色。她躺在鼓胀的、厚厚的鸭绒褥子上,脊背紧靠在坚起的枕头上。

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就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大半辈子的风霜染上的严肃表情,看了丈夫一眼,目光停在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遮着嘴的、由于哈气弄得湿漉漉的、卷曲的连鬓胡子上,停在和连鬓胡子连成一片、粘在一起、湿漉漉的短上,她的鼻翅儿动了动,老头子带进来的寒气和一股羊皮的腥酸味。“今天他没有喝酒,”她心里想,于是高兴地把后跟还没有钩完、插着钩针的毛袜子放在肚子上。

“砍树条子的事怎么样啦?”

“决定星期四去砍。”普罗珂菲耶维奇摸了摸胡子。“星期四早晨去,”他重说了一遍,坐在靠床的箱子上。“喂,怎么样?还是不见好?”

伊莉妮奇娜的脸上返上了一片孤寂的阴影。

“还是那样……骨头节里痛得钻心,浑身麻木。”

“早就告诉过你,混蛋娘儿们,秋天别下水。既然知道自个儿的毛病,就别去逞强啦!”普罗珂菲耶维奇发起火来,用拐杖在地上画着大圈,说道。“难道家里的娘儿们还少吗?你那些麻真他妈的该死:你非要去浸麻,如今可好回回·回·回我的天,如今……唉!”

“麻也不能让它烂掉嘛。家里那工夫一个婆娘也没有:葛利沙跟他媳妇耕地去啦,彼得罗和达丽亚也赶车到什么地方去啦。”

老头子往捧在一起的两只手巴掌上哈着气,身子俯到床上,问道:“娜塔什卡怎么样?”

伊莉妮奇娜的精神头儿来了,露出明显的不安神色说道:“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前两天又哭啦。我走到院子里,看见不知道是谁把仓库的门打开啦。我就想去把门关上。一进去,看见她正站在粮食囤子旁边呢。我问她:‘你怎么啦,怎么啦,亲爱的?’她却回答说:‘有点儿头痛,妈妈。’我怎么也问不出实话来。”

“也许,生病啦!”

“不是,我问过啦……不是有人说了她的坏话,就是跟葛利什卡闹别扭……”

“他又到那个……是不是偶尔又上她那儿去啦?”

“你怎么啦,老头子!你怎么啦?”伊莉妮奇娜吃惊地拍了拍手说。“难道司捷潘是胡涂虫吗?我没有看见,没有。”

老头于又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葛利高里正在自己屋里用挫刀挫一套渔具上的钩子。娜塔莉亚用熬好的猪油涂在钩子上,整整齐齐地一个一个地用破布包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踞地走过去,用探索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莉亚。她那焦黄的脸上,就像秋天的树叶子一样,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在这一个月里,她明显地消瘦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可怜的表情。老头子在门口站住了。“唉,看他把媳妇折磨成什么样子啦!”他心里想,又朝娜塔莉亚那俯在板凳上的、梳得光光的脑袋看了一眼。

葛利高里坐在窗边,推拉着挫刀,乱蓬蓬的头发像鬃毛似的在额上跳动。

“你他妈的别挫啦!……”老头子突然怒不可遏,脸涨得通红,他握紧拐杖,撑住胳膊,喊道。

葛利高里吓得一哆嗦,迷惑不解地抬起眼睛来,朝父亲看去。

“我想把两头都挫尖,爸爸。”

“我叫你放下!准备砍树条子去。”

“我就来。”

“爬犁上的栓钉一个还没有,他倒挫起什么钩子来啦,”老头子的怒气已经消了一些,自言自语道,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显然想说些什么),就走开了。余怒发泄到彼得罗身上。

葛利高里往身上穿着短皮袄,听见父亲在院于里叫嚷:“牲口到现在还没有饮,你是于什么吃的,你是什么东西?……这是谁动篱笆旁边的那垛于草啦?我对你说过没有,说过别动边上的那垛草没有?……该死的东西,把上好的于草都糟踏啦,到春天耕地的时候,拿什么喂牛呀?……”

星期四,天亮以前两个钟头,伊莉妮奇娜就把达丽亚叫醒了。

“起来,该生火啦!”

达丽亚穿着一件衬衣,跑到炉边,在小洞里摸到火柴,点上了灯。

“你快点做早饭,”头发散乱的彼得罗一面催促着妻子,一面点着烟,不断地咳嗽着。

“他们舍不得叫醒娜塔什卡,没良心的还在睡哩。怎么,我就该撕开当两个人用啦?”昏昏欲睡、怒气冲冲的达丽亚嘟哝道。

“你去叫醒她嘛,”彼得罗劝道。

娜塔莉亚已经自己起来了,披上上衣,到干粪堆那里去拿干牛粪。

“带些弓伙柴来!”大媳妇吩咐说。

“叫杜妮亚什卡去挑水,听见吗,达什卡?”伊莉妮奇娜艰难地在厨房里挪动着脚步,哑着嗓子说。

厨房里散发着新鲜蛇麻草、皮缰绳和人体的温暖气味。达丽亚拖着毡靴于啪哒啪哒地来回跑动,弄得铁锅叮当乱响;两只小奶头在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的粉红色衬衣里直颤动。她的婚后生活并没有使她憔悴,也没有使她消瘦:她的身材修长,苗条,灵活,像红柳枝一样,简直像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走起路来袅袅娜娜,摇晃着肩膀;对丈夫的呵叱总是报之以嘲笑;两片恶狠的薄嘴唇里,闪烁着结实、整齐、细密的牙齿。

“昨天晚上就该把干牛粪拿进来。在炉子里放上一夜就烤于啦,”伊莉妮奇娜不满意地唠叨着说。

“忘记啦,妈妈。都是我们不好,”达丽亚替大家回答说。

早饭做好,天也已经亮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忙吃早饭,稀粥直烫他的嘴。愁眉苦脸的葛利高里慢腾腾地嚼着,颧骨上隆起的肌肉也跟着在滚动。彼得罗自寻开心,背着父亲,在逗弄因为牙痛把脸颊包起来的杜妮亚什卡。

全村一片爬犁铁杠的响声。灰色的晨雾中,一辆辆的牛车在向顿河移动。葛利高里和彼得罗走出去套爬犁。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围着柔软的围巾——这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吞吸着寒冷、于燥的空气。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院子上空飞过,啼声飘落到院子里来。可以清楚地听到翅膀在严冬寂静的霜晨缓慢煽动的声音。彼得罗看着它飞去,说道:“向暖和的地方,向南方飞去啦。”

一钩纤纤的晓月挂在粉红色的、欢快的、像姑娘的笑容似的彩云那边。烟囱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像一只手臂,伸向高悬在遥远的天边的、金黄色的尖月牙儿。

正对着麦列霍夫家院一带的顿河还没有完全封冻。近岸的地方,在波浪似的雪凌中间,闪着绿色的坚冰,冰下的未被急流卷去的河水在欢腾地冒着白泡,从河中心再过去一些,靠近左岸,黑石崖喷出泉水的地方,洁白的雪丘中,有个黑森森的、可怕而又诱人的大冰窟窿;留在这里过冬的野鸭像些黑色斑点,在冰水中嬉游。

车马人群从广场出发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等两个儿郎,先赶着老牛车走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稍后也跟上来了。他们在下坡地方追上了阿尼库什卡。阿尼库什卡将一把安了新柄的斧子砍插在爬犁上,腰里系着一条绿色带子,和牛并排走着。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矮小、有病的女人——赶着车。彼得罗老远就喊道:“我说,街坊,你还带着娘儿们哪?”

喜欢开玩笑的阿尼库什卡一蹦一蹿地来到爬犁边。

“带着哪、带着哪。好暖暖身于。”

“她身上的热气可不多,太瘦啦。”

“我好草好料的喂,可是她总是不上膘儿。”

“咱们分的树枝是在一块地段上吗?”葛利高里从自己的爬犁上跳下来,问道。

“如果你给我点烟抽抽,就算在一块地段上吧。”

“阿尼凯,你生来就是吃百家食长大的。”

“偷来的和要来的东西,比什么都香,”阿尼库什卡打着哈哈,他那女人般的光脸笑起了皱纹。

他们一同上路了。罩上一层花边似的寒霜的树林里,白茫茫的一片,肃穆宁静。阿尼库什卡的爬犁走在前面,他不断用鞭子抽着垂下来的树枝。晶莹松脆的雪一团团地落下来,落在紧紧裹着身子的阿尼库什卡妻子的身上。

“别胡闹,鬼东西!”她一面喊叫,一面抖落身上的雪。

“你把她脸朝下扔进雪堆里去!”彼得罗吆喝着,竭力用鞭子抽牛的肚子,好叫它走得快一点儿。

在往娘儿们塘拐弯处,迎头碰上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正赶着卸了套的公牛往村子方向走。他迈着大步,钉着皮底的毡靴于咯吱咯吱地响着,结了一层霜的卷曲的额发像葡萄须一样,耷拉在歪戴着的皮帽子下面。

“喂,司乔普卡,迷路了吗?”阿尼库什卡跟他走齐的时候喊道。

“迷路啦,真他妈的倒霉!……在下坡的地方爬犁撞到树根上——滑杠折成了两段。非得回去不可。”司捷潘又骂了句下流话,从彼得罗面前走过去,傲慢地眯缝着长睫毛里两只贼亮的、强盗似的眼睛。

“爬犁扔下啦?”阿尼库什卡回过头来喊道。

司捷潘挥了挥手,抽了一下鞭子,把住旁边的田地里走的牛抽回来,朝着在爬犁旁边走的葛利高里看了半天。葛利高里看到,在离第一个谷口不远的地方,路中间扔着一辆爬犁,阿克西妮亚站在爬犁旁边。她用左手掩着顿河羊皮袄的大襟,注视着大道和迎面而来的车辆。

“让开道,不然我就从你身上赶过去啦。唉,可惜你不是我的老婆,”阿尼库什卡粗野地大笑起来。

阿克西妮亚笑着躲到旁边,坐在歪到一边去的、没有滑杠的爬犁上。

“你的老婆那不是坐在你身边儿哪。”

“她死缠着我,就像牛蒂花缠在猪尾巴上一样,不然我就可以把你带上啦。”

“多谢你啦。”

彼得罗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葛利高里。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激动地笑着;在他的每一个动作上都流露出不安和期待的神情。

“近来可好啊,街坊!”彼得罗把手套举到帽檐上,问候道。

“托福托福。”

“滑杠断了,是吧?”

“断啦,”阿克西妮亚没有看彼得罗,拉着长声答道,然后站起身来,把脸转向走过来的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我有话想跟您说……”

葛利高里转身朝她走去,对已经走过去的彼得罗说了一声:“替我照看照看牛。”

“好吧,”彼得罗猥亵地笑了笑,把那被烟草熏得带苦味的小胡子咂到嘴里去。

他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担心地四下看看,又把湿润的黑眼睛转到葛利高里身上。羞惭和欢欣燃红了她的脸颊,烤干了她的嘴唇。她的呼吸变得短促、频仍。

阿尼库什卡和彼得罗的爬犁已经隐没到深棕色的小橡树林子后头去了,葛利高里凝视了一下阿克西妮亚的眼睛,看见眼睛里燃烧着任性、狂热的火焰。

“哼,葛利沙,随你怎么说,没有你我简直就没有力气活下去,”她坚决地说道,然后紧闭上嘴唇,等候他回答。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寂静像铁箍一样紧紧地箍住了树林。这透明的旷野静得耳朵里都嗡嗡直响。滑杠轧过的光亮的道路、布满灰色破云片的天空、沉睡的无声的树林……一只飞近的乌鸦一声惊叫,仿佛把葛利高里从短暂的梦中惊醒。他抬起头,看见羽毛蓝黑的鸟,蜷着腿,像在告别似地挥动着翅膀,悄然飞去。葛利高里自己都感到意外地说道:“那里会暖和的。往暖和的地方飞去……”于是他如梦初醒,哑然失笑……“来……”他用低垂、陶醉的黑眼睛做贼似地向四周看了看,一下子就把阿克西妮亚拉到自己怀里。

第二卷 第九章

斜眼卢克什卡家租给施托克曼的那半边房子里,晚上总是聚来各种各样的人:赫里斯托尼亚是常客;从磨坊里来的有“钩儿”,他肩上总是披着一件油污的西服上衣,还有已经闲了三个月、爱嘲笑人的达维德卡;机器匠科特利亚罗夫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常来;皮鞋匠菲利卡偶尔也来;但是来得最频的是米什卡·科舍沃伊,一个还没有服过现役的青年哥萨克。

起初,大家只是玩玩牌,可是后来施托克曼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捅给大家一本涅克拉索夫的书。大家就念了起来——都很喜欢这本书。后来又念尼基丁的作品,快到圣诞节的时候,施托克曼提议念一本没有封面的破烂不堪的小册子。科舍沃伊是教会小学毕业的,念起书来总是高声朗诵,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下这本油污的小册子,说道:“把它切成面条吃了吧。这么多的油。”

赫里斯托尼亚哈哈大笑起来,达维德卡露出了刺眼的笑容,但是,施托克曼等大家都笑够了以后,说道:“念念,米沙。这是讲哥萨克的书。是本有趣的书。”

科舍沃伊把金色的额发垂到桌子上,一字一句地念道:“顿河哥萨克简史。”他看了大家一眼,好像等待着什么似的皱起眉头。

“念下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道。

他们念了三个晚上,书中讲述了普加乔夫的事迹,哥萨克的自由生活,讲述了司捷潘·拉辛和孔德拉季·布拉文的事迹。

最后他们念到讲近代的事情。这位不知名的作者用通俗的语言,恶毒地嘲笑了哥萨克的贫困生活,讽刺了各种制度和治理方法,嘲笑了沙皇政府以及作为帝制雇佣保缥的哥萨克。大家都非常激动,争论了起来。赫里斯托尼亚脑袋靠在天花板上的横梁上,嗡嗡直叫。施托克曼坐在门口,叼着带箍的骨头烟嘴抽烟,眼睛在笑着。

“说得对!公道!”赫里斯托尼亚喊道。

“把哥萨克弄成这种丢人的样子,可不是哥萨克本身的过错,”科舍沃伊困惑地摊开双手,生着一对灰色眼睛的、漂亮的脸上刻出了皱纹。

他身材短粗肩膀和屁股一样宽,所以看上去像个四方形的人;砖红色结实的脖子安在像生铁铸的、结实的身躯上;奇怪的是在这样的脖子上却安了一颗小得很不相称的漂亮脑袋,没有光泽的、女人似的脸盘,倔强的小嘴儿,金色卷发遮着的灰色眼睛。机器匠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个高个子的瘦削的哥萨克,他争论得最凶。他那瘦骨嶙嶙的躯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滋生着哥萨克的传统。他眨着鼓出的圆眼睛,拼命替哥萨克辩护,猛烈攻击赫里斯托尼亚。

“你变成一个庄稼佬啦,赫里斯坦,别争辩啦,还有什么可争论……你身上的血,一桶也只有一滴哥萨克的血液。你妈一定跟沃罗涅什的鸡蛋贩子睡过觉,才生下你来的。”

“你是个傻瓜!……唉,傻瓜!”赫里斯托尼亚用低沉的声音说。“兄弟,我是在维护真理。”

“我没有在阿塔曼斯基团当过兵,”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恶毒地嘲笑说,“只有阿塔曼斯基团的人,才不论大官儿小官儿,统统都是傻瓜呢……”

“别的部队里这种人也多得要命。”

“住嘴,庄稼佬!”

“庄稼佬难道就不是人吗?”

“他们就是庄稼佬,全是树皮做的,树条编的。”

“老兄,我从前在彼得堡服役的时候,也见过点儿世面。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赫里斯托尼亚说道,把最后的“事”字说得特别重:“我们担任守卫皇宫的差事,在宫里宫外站岗。巡逻。在宫外,是骑马在城墙上巡逻:两个向那边去——两个往这边去。碰面的时候就问:‘平安无事?没有暴动吗?’——‘平安无事,’——就又分开了,要想站下来说句话,那是不行的。人也是经过挑选的:派两个人去宫门口站岗,两个人的长相都要一样。如果头发是黑的,那就要一对黑头发,如果是白头发的,就要一对白头发的。不仅仅是头发,就是模样也要相像。有一回,就为了这条愚蠢的规定,叫理发匠把我的胡子都染了。那次我恰好赶上跟尼基福尔·梅谢里亚科夫配成一对去站岗,——他是我们连里捷皮金斯克镇的哥萨克,——然而他是个红毛鬼。谁他妈的知道是怎么搞的,一直到鬓角,都跟火一样红。找啊,找啊,可是连里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毛色的人了;于是,连长巴尔金就命令我说:‘到理发室去,马上把你的胡须全都染了。’我就去啦,给我染了……等我对着镜子一照,心都凉了半截:像火焰一样!简直像着了火似的!而且烧个不停,我把胡子抓在手里,仿佛连手指头都烧疼啦。真的!……”

“喂,叶梅利亚,你扯到哪里去啦!我们开头说的是什么呀!”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打断了他的话说。

“说的是人的事啊,就是说的这个呀。”

“好,说下去吧。不然光讲你的胡子,胡子他妈的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呀。”

“我这不是在说嘛:有一回轮到我在宫外巡逻,正跟一个同伴骑马走着,突然从街角处拥出来一群大学生。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一看见我们,就高呼:‘哈——啊!”接着又呼了一次:’哈——啊!……‘我们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已经把我俩包围啦。一个学生说:’哥萨克,你们这是于什么去呀?‘我说:’我们在巡逻,你快给我松开马缰绳,别乱抓!‘——并且紧握住马刀柄。可是他却说:’老乡,你不要乱怀疑嘛,我本人就是卡缅斯克镇人,我是在这儿上大校……上大学念书的……‘还说了些别的话。于是我们就策马往前走啦,这时候一个大鼻子的学生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十卢布的钞票来,说道:’哥萨克,为了先父在天之灵,拿去喝杯酒吧。‘他给了我们十卢布,并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相片,他说:’这就是先父的相片,拿去做个纪念吧。‘好,我们就接过来啦,不好意思不接。大学生走开去,又高呼:’哈——啊!“他们就这样喊着向涅夫斯基大街走去。连长带着一排人从宫后门赶到我们这儿来。他跑到我们跟前问道:‘什么事?’于是我就报告说:‘一群大学生拦住了我们,并且说起话来,我们本想照军规用刀砍他们,可是后来他们放开了我们,于是我们就继续巡逻起来。’我们换了班,就对司务长说:‘喂,卢基奇,我们挣了十个卢布,但要为这位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祝福,必须把这笔钱喝掉。’并且把相片拿出来给他看。晚上,司务长拿来不少的伏特加;我们大喝了两天两夜,可是后来发现我们上当了:这个大学生真混蛋,原来给我们的并不是他爸爸的相片,而是德国的一个造反头头的相片。我可不能没有良心,把它挂在床头上,作个纪念。我看相片上的人大白胡子,很正经,像个商人,可是被连长看见了,他问我:‘这张相片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没有出息的家伙。’我就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他就开日大骂起来,还打我的耳刮子……他又打一下,问道:‘你知道吗,这是他们的首领卡尔拉……’我可能把他的名字忘掉啦……暧,他叫什么啦,让我想想……”

“卡尔·马克思!”施托克曼笑着提示说。

“对,对!……就是他,卡尔·马克思……”赫里斯托尼亚高兴地叫道。“要知道,他这样惩罚我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有时候,皇太子阿列克谢常带一帮侍从跑到我们警卫室来。他们说不定会看到的呀,那不就糟了吗?”

“你总是夸奖庄稼佬。可是你看他们把你捉弄成什么样子,”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嘲笑说。

“可是我们也喝了十卢布的酒啊。虽然是为了这个大胡子卡尔拉于杯,可是酒是喝啦。”

“为他是应该喝的,”施托克曼笑了,玩弄了一会儿熏黄了的、镶着箍的骨头烟嘴,说道。

“他做过什么好事情呀?”科舍沃伊问道。

“改天再讲给你们听,今天太晚啦。”施托克曼用手掌拍了拍烟嘴,往外弄着已经熄灭的烟头。

在斜眼卢克什卡家的小屋子里,经过长时间的淘汰和挑选,形成了一个有十个哥萨克参加的核心。施托克曼是他们的灵魂。他顽强地向着暂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目标奋进。他慢慢地给他们灌输一些简单的概念,提高他们的政治素质,使他们逐渐对现存的制度产生反感和仇恨。起初,他遇到的是像钢铁一样既冷又硬的不信任的坚壁,但是他并没有退却,而是不停地在啃它。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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