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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大游行以后,母亲积极捆打行李,已联系好船票,急待东下。当时决定留一人在重庆,因为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如房子、家具、柴米油盐等,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亚妹并把她一起带回南京。妈妈这趟长途旅行需要有个得力的人照料,哥哥是老大,20岁了,会做事,这样的重任当然要他承担,最后决定我留下处理遗留事务和寻找亚妹。

十月末,母亲带着哥哥弟弟押运大批行李乘船东下了。据后来哥哥告诉我,他们乘船到武汉,转去湖南,到湘乡拜谒了祖母灵柩(祖母已于1940年逝于祖居老屋,享寿75岁)当时暂厝待安葬。又去宁乡与久别的外婆和次妹重逢,外婆已69岁,不肯再离家了,母亲给了一笔钱买谷米存放供外婆放债使用(当时钞票不值钱,农村都以谷子作账务往来)。带着次妹一起于1945年11月回到南京。那时南京家中就是父母、哥哥、小弟、次妹五人,等我和亚妹回去。

亚妹按家谱辈名诒琰(取汉才女蔡琰名)字亚钟,为家中长女,我们惯呼为亚妹。自幼聪慧招人喜爱,祖父最珍爱,父亲的许多朋友见了都喜欢她。田汉(寿昌)收为干女儿,原中央社总社编辑部主任唐际清(湖南武岗人)也收她为干女儿,实际她的干爹远不止这两位。亚妹从小能歌善舞,有表演天才。上中学时迷过京剧,跑戏院后台拜师学唱京剧(我们兄弟俩也一样)。后来又热爱话剧,当时重庆纯阳洞抗建堂每上演话剧她都去,后台跑熟了,戏剧界渐渐都认识这个小姑娘。也就在这时,她不顾家庭的训诫和管教,从家中出走。几次都被父母四出派人找回,但1945年春节后又出走,就没有找回来。亚妹的理想是参加剧团,但那时人家都认为她太小(15岁),有些人就鼓励她去江安读国立剧专,就这样她结识了一批剧专的学生。

我家搬去和平路火药局街后,旁边不远就是管家巷,陶行知先生办的育才学校就在这里。后面是天官府,田汉,郭沫若都住在这里。田汉的女儿玛丽(田野)就在育才学校,她和亚妹是最要好的干姐妹。亚妹与育才的同学来往很多,这对于她投身文艺事业和离家出走都起了促进作用。而我,对亚妹是同情和暗中支持的。和育才的一些同学我也有接触,印象都很好。对陶行知主张“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觉得很有道理。家里在派人到处找亚妹,其实她就在附近,有时晚上偷偷回来,我早已秘密准备好东西给她吃。

全家东下,我留守重庆,大权在握了,亚妹回来了。不但她回来,还带来一大帮男女青年,有剧专的,也有不是剧专的,反正都是搞文艺的。这时,我是空前的富有,家里存有为数不少的米、面、油、糖。这些人都可以在家吃饭,有的干脆也住在这里,自由自在。很快我家就成了文艺青年的集会场所乃至生活基地,搬来吃住的人多了,晚上打地铺全睡满了。这一批主要是青木关社会教育学院的,有林三(就是以后颇有名气的北京作家林斤澜),李雨农(后为北影演员,曾主演过影片《国庆十点钟》、《智取华山》等),黄子龙(后为中央戏剧学院形体教研室负责人),他当时正与育才一个女孩李家琦在热恋中。还有肖凡、许肯、盛达等,他们这是一帮。另一帮是国立剧专的,以杨德仁为首,有李永铎、熊孟远、熊秉勋等。我最要好的是熊秉勋,他和我同年,河南南阳人,我俩最谈得来。他需要钱,我就主动给他,那时我口袋里总有大把大把的钞票,到饭馆去吃饭,总是我掏钱。有一次上饭馆,一大帮人吃完出门,我付完账最后出来,没有发现大衣里口袋漏了,钞票边走边漏,被路人提醒才发现。

说起这件大衣,又很不平常。战后,联合国有个善后救济总署,为欧、亚、非各地受战争创伤为害最烈地区的老百姓提供生活救济,分发奶粉、罐头、米面食品和衣物。这些物资多是美国人民自愿踊跃捐献的,在重庆善后救济总署也公开发过一些物品。一个偶然的机会,母亲托人为我和哥哥备领到了一件衣物,哥哥好像是一套茄克衫裤,我就得了这件大衣。波兰呢,深灰色上有大方格,隐形纹,很厚,里子咖啡色,有八九成新,在内口袋里还有一张用英文写的纸条:“朋友,你是捷克人吗?或许是中国人?不管是那国入,我们都是朋友。战争结束了,让我们在和平生活中永远是朋友。一个美国青年。”我穿着这衣服,暖在心里,很感动。

国共谈判当时正在进行,李雨农、肖凡这些人每天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国共谈判。我突然发现他们的观点都是亲共产党的,而我的思想还是忠于国民政府的,认为中央政府是正统的,应该一个政府一个领袖,一切都该统一归中央。尤其是军队,共产党坚持要自己的军队,反对政令统一,军令统一,反对军队国家化,我很不理解。这些大哥大姐们就一点点地对我开导,使我逐渐懂得,蒋介石靠的就是军队,共产党只有掌握了枪杆子才有和蒋谈判的本钱,才能迫使他不敢随便打内战,坐下来谈和平并走向民主。没有政治民主化就不可能谈军队国家化。

这是我追求进步的开始,而亚妹实际就是我的领路人。她接触的青年全是左倾的。当时老百姓生活困苦,民不聊生。国民党统治集团派系林立,争权夺利,官吏腐败贪污,社会黒暗,生产滞钝,百业凋敝。青年们和富有正义感的广大知识份子都对现实不满,思想倾向均偏向共产党,以为共产党是国家的希望。追求进步成为时代潮流。

双十协定签字后,毛泽东回延安去了。报上登了蒋、毛共举杯的照片,以为国家从此便可和平了,然后是民主建设。可是不然,华北、华中各地战争纷起,国民党军派往原沦陷区受降的部队到处受阻。铁路被破坏,华北高树勋叛变,马法五被俘,张家口、邯郸,蒋军都去不了。东北苏联红军接应八路军出关,国民党军空运船运都来不及阻挡八路军抢占大片土地。《中央日报》、《扫荡报》、《益世报》、《新蜀报》,也有表面中立“小骂大帮忙”的《大公报》,还有一些附和的报纸,天天指斥共党、共军,还有一份小报《良心话》,血淋淋骂共产党。而《新华日报》每天都在揭露国民党的阴谋和违反“双十协定”的种种罪证,许多民主人士则四出奔走呼吁,人们都把希望寄托在积极筹备召开的政治协商会议上。

熊秉勋这时天天和我在一起。他自幼就是孤儿,他最相信的就是“大哥”杨德仁,杨是剧专毕业生,熊则刚刚入剧专。杨德仁有三个最要好的同学密友:周牧、李永铎、熊孟远。这时周牧已经先回湖北老家,相约在武汉开辟一方阵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准备自己搞一番事业。亚妹也刚入剧专、也特别受到杨德仁的照看。杨也经常来我家。他个子不高,稍胖、湖北人,好像懂的事情很多,而且似乎什么事情都有办法。熊秉勋、李永铎、熊孟远几个人在一起,遇到问题都听杨德仁的。杨在外面好像关系很多,从育才学校,新华书店直到曾家岩周公馆,他都有联络,每天都挺忙似的。他不来我家时,李永铎、熊孟远就来照看我们。他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是艺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科、莫斯科剧院,品评和赞美当时重庆舞台上的著名导演和演员,讲郑君里,沉浮、陈鲤庭、张骏祥、应云卫……评论各人的导演手法,谈得津津有味。当时的著名演员从江村、施超、蓝马、耿震、孙坚白,到陈天国以及“四大名旦”白杨、舒绣文、秦怡、张瑞芳,无不在谈论之列。其次就是谈时事,和《新华日报》一个观点。

社教学院那一帮人中最健谈的是肖凡,他们那时正在等船准备东下。每天就是泡茶馆、打桥牌、天南海北地闲聊,他们与杨德仁、李永铎这些人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互不侵犯。但晚上我听肖凡他们谈论时事,也是和《新华日报》一个观点。

熊秉勋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懂得多一点。我跟这些青年人的一个共同点是热爱自己的国家,都希望抗战胜利后建设一个独立、富强、民主幸福的新中国。但走什么路能到达这个目标呢?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也开始看《新华日报》,并且开始常去七星岗《新华日报》门市部和三联书店看书,我的头脑像忽然打开了一扇门,发现了新的世界,仿佛从一间阴暗潮湿发霉的房间里走出来,呼吸到新鲜空气,看到了灿烂阳光。有了共产党,中国就有了希望。

当我第一次听到“布尔乔亚”这名词时,觉得很有趣,他们都叫我“布尔乔亚”。后来熊秉勋告诉我:“布尔乔亚”是资产阶级,革命是要打倒的,大家都不要当“布尔乔亚”,要当“布尔什维克”。这时起,我开始知道阶级,知道了阶级斗争,无产阶级革命要消灭阶级,消灭剥削,要建立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理想社会等等革命启蒙知识。和他们在一起,很快被进步的文艺活动吸引了。他们带我去听民歌演唱会,看戴爱莲的舞蹈(那时戴从国外回来不久,到新疆等地采风,新到重庆),第一次看到《半个月亮》、《青春小鸟》等生气勃勃清新朴鼻的歌舞,初步懂得了进步文艺的大众化、民族化方向。

那时的重庆,军警宪特高压统治,加上美国兵驾着吉普车在马路上横行。有些人发国难财、暴发巨富,而广大人民群众却生活贫困,度日维艰。报纸上充满着社会黑暗的新闻,投机倒把走私套汇,囤积居奇,一会儿是米潮,一会儿是“黄金潮”。物价飞涨,民怨沸腾,乞丐沿街乞讨,难民流离失所。大中学生不安于课堂,发起了“反内战,要民主”的示威游行,接着又举行了要求撤退驻华美军的大规模请愿游行。不几天,又来了一次声势更加浩荡的反苏反共大示威游行,人数之多,队伍之严整,前所未有。这显然是官方和三青团搞的,学生之外还有所谓工人,他们不断高呼口号,挥舞旗帜,而且捣毁了新华日报社和三联书店。那天我正在七星岗,亲眼看见他们把新华日报的员工抓出来殴打。有一个青年被拖到马路上,两人扭住他的双臂,另一凶狠的家伙举起一条板凳砸他的头,鲜血直流,惨不忍睹。我气急败坏地跑回家,喘个不停,我真恨死这些残暴的家伙了!

熊秉勋还带我上街去看黄包车夫、搬运工人、肩挑提篮的小贩等体力劳动者和社会下层人物的生活,体会他们的困苦艰辛。我们甚至去访查被迫出卖肉体的最可怜的妓女。一天晚上,我们特意到较场口偏冷的角落去。我俩吸着烟,故意慢步徜徉,看到穿红戴绿的女人被男人拥去。有一个姑娘靠在电线杆上,我们走近她,一看大约只有十五六岁,眼圈涂得很黑。我们想和她谈谈,熊秉勋刚开口:你今年十几了?那姑娘蓦地抬头,立即怯生生地跑了。我俩失望地互相对视,忽然一个女人不知从那里钻出来,紧贴近我说:“先生,跟我走吧。”我一看这女人涂脂抹粉厚厚一层,头发烫得像哈巴狗,吓得我倒退几步,被熊秉勋拉着急跑躲开了。回到家里心还跳个不停。

在这期间,我从青年朋友们口中听到许多新事,他们称解放区叫“山那边”,山那边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军民一家,官兵一致,政府为老百姓办事,人民当家作主。正是在这时,产生了《山那边哟好地方》那首广为流传久唱不衰的歌。照国民党的说法,共产党似乎都是青面獠牙、洪水猛兽,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的。可我天天注意观察这些青年人,一个个都面和心善,热情可爱,一心愿为中国的光明富强和平民主贡献自己的一切。这样巨大的反差促使我醒悟,坚决站到人民这一边来。

也就在这时,我也跟着学唱《团结就是力量》、《朱大嫂送鸡蛋》、《三十里铺》、《你这个坏东西》、《茶馆小调》、《山那边好地方》等等歌曲。

动荡的时局,牵动着千千万万爱国青年的心,全国人民都寄希望于政治协商会议。华中、华北、东北到处在打仗。重庆与此同时正在紧锣密鼓筹备召开政协,1945年的冬天就是这样度过的。共产党公布了参加政协会议的名单,民主同盟,青年党等也陆续提出了名单,最后国民党公布政府参加政协会议代表团和由国民政府主席遴选的“社会贤达”名单。陪都各界成立了“政治协商会议协进会”的组织(正式的全名记不得了),开展广泛的宣传活动,并在沧白堂举办演讲会,请知名的学者讲演。有的是泛论,有的是专题,中心都是围绕和平民主建国问题,时间是每天晚上七点半到九点钟。特别是参加政协会议的代表,在会上详细介绍会议情况,包括主要问题的不同见解,争论过程,分岐焦点,讨论前景等等,这样的演讲吸引了广大爱国青年。

就在政协即将开幕之时,忽然发生了昆明“一二.一”惨案,西南联大四名学生被枪杀,全国震惊,重庆立即掀起了抗议集会游行,更促进了民主热潮的高涨。然而华北、东北的战事越来越严重,战斗接连不断,政府指责共产党阻拦国军去沦陷区受降,破坏铁路,袭击国军……共产党指责国民党进攻解放区,挑起内战……;广大人民一致发出反内战的呼声。美国也要求国共双方停战,马歇尔来华调停。一连串的大事,使时局更为大家关心。

2

1946年1月10日,蒋主席发布停战令,同一天,政协会议开幕,这一切似乎预示着中国的和平民主有希望了。

沧白堂的讲演会吸引了大批听众,我家离沧白堂较远,不能每天去,但还是去了几次,亚妹和熊秉勋都跟着杨德仁去了泸州演剧六队。这种演剧队是抗战刚开始时,许多流亡青年组织的宣传抗日救亡的队伍。后集中到武汉由军委会政治部收归第三厅(厅长郭沫若)编成抗敌宣传队,共九个队,分散到全国各地演出宣传,同时培养了干部。以后几次改编,成为现在的演剧队,六队是其中的一支。他们穿的是军装(队长还戴上校领章),但实际是由共产党领导。每个演剧队内部都有共产党员和支部,是在国民党统治区文艺界很有影响的一支队伍。杨德仁带领亚妹、秉勋去六队,是他们最高兴的事。

他们三人走后,我们还是去沧白堂,总是李永铎、熊孟远来陪我去。听的人很多,都是站着听。讲演的人就站在一张方桌上,堂里点着一盏雪亮的汽灯。每次都有特务捣乱,他们有时发“嘘”声或起哄,甚至扔石子打人。讲堂的听众挤在一起,都默不作声,也不鼓掌,只是用心听,特务起哄干扰也不予理睬。罗隆基、郭沫若的讲演我都没有赶上,只听说讲得极好。有天晚上我们赶去,天很冷,但沧白堂里拥有一千来人,很热。一个秃了顶的人,身穿蓝布长衫,戴着眼镜站在讲桌上正在讲演,汽灯的强光照得他的额顶分外亮,我问这是谁?听讲的人小声告诉我:“梁漱溟”。我知道他是“乡村建设派”,是著名的学者。正讲间,忽然起了骚动;人群像波浪似的涌动了一阵,特务又在捣乱地“嗡嗡”作声。梁漱溟安稳地站立着,静默少顷,咳了两声又继续讲,讲的是和平建国和民主政府的组织原则等问题。突然间,他“啊呀”一声,一粒石子打中了他的头顶,他用手帕捂着额顶,仍然镇静地打算继续讲下去。不料又是“啪”的一声,汽灯被打灭了,骤然一片黑暗。这下大乱了,人群轰然奔逃,但没有喊叫,只听得碎石乱飞打人。我和李永铎紧挽着臂膊一起跑了出来。这以后,沧白堂的讲演仍然举行,我们也仍然去听。

那时我们虽然穷,特别是李永铎、熊孟远那时真的很穷,但有好电影还是要看。孟远说:不吃饭也要看电影。永铎更是“当裤子也要买电影票”。重庆上演美国名影星克劳黛考尔白主演的《春风化雨》,我们一起去看了,他二人赞不绝口。我那时不很懂,在他们帮助启发下也大提高了。看却尔斯劳顿、却尔斯鲍育主演的《吾土吾民》,竟感动得落泪。还有表现义大利小提琴宗师帕格尼尼的《剑胆琴心》(亚历山大诺克斯主演),查理斯劳顿主演的《纽约奇谭》等,都看得很投入。那时没有译制片,我们看的都是英语原版片(大部能听明白),有字幕,能看懂。

政协会议胜利闭幕,公布了“宪法草案”等协议档,人们都以为从此国家会好了,和平民主团结富强的新中国有希望了,大家都沉浸在一片喜悦里。

第二天是酉年除夕,满城鞭炮声。大年初一,龙灯就在闹市翻舞欢腾。

2月10日,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大会在较场口广场举行。这离我家很近,早早的,育才学校的同学就打着大旗欢欢喜喜地整队出发了,李永铎、熊孟远来和我一同去。参加大会的团体、学校都举着旗帜列队入场,广场上人已很多。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我看到了李公朴大胡子,郭沫若戴着眼镜,他们都穿着长袍。还有人不认得,有人告诉我那是马寅初,那是章乃器……快要开会了,我看见施复亮站在扩音器前,这时突然跑上来几个人抢麦克风。施复亮和另一个青年人坚持不放,高喊“不许捣乱”,台下群众也怒吼。可是主席台上又上去了许多打手,把李公朴打倒在地,郭沫若上前拦阻也被猛推,眼镜掉了,人也倒了,还有人踩在他身上。一位身着西装的小个子掌握了会场,宣布开会,他一连喊了几声“现在开会”,但没有人听他的,全场起哄嘘声,一时大乱。我站在靠台前,亲眼看到那帮特务打手举着棒子挥舞,从台上打到台下,有一个壮汉抡起一条大板凳,从台上跳下来抡向人群,我急忙躲开,屁股上仍给抡了一下,幸而轻微。李永铎拉着我说赶快走,我们急忙走出广场。天空起风了,会场上的横幅、旗帜被刮得呼呼乱飘舞,群众都匆匆散去。我们走在和平路上,看见刚乘汽车赶来的周恩来正在路边和几个人谈话,像是询问情况。接着又看见邵力子,他围着长围巾,也是长袍,只在听人叙述,镜片后的眼光沉默着。

这就是“二.一O较场口惨案”,我亲身经历了。第二天报上登出消息,才知道那位元元穿西装指挥打手又在主席台上宣布开会的“较场口英雄”名字叫刘野樵,头衔是“市农会代表”,此人因此而有名,载入史册,遗臭万年!

较场口事件,使包括我在内的许许多多人的和平民主梦破灭了。

经历了较场口事件之后,我就急匆匆地准备买舟东下了。这时父母和全家均已回到了七七事变后离开的南京,亚妹已在泸州加入了演剧六队,我留守重庆的任务已经结束,旧存的生活资料柴米油盐已消耗得差不多了,我手头的钱也不能维持多久了。滞留在重庆的“下江人”都如潮涌地出川而去,家里来信也催我赶快回家团聚。于是我就多次跑民生公司打听船期和购票可能。社教学院那些朋友们已先期陆续离渝,杨德仁也找到一个关系从川北走了,剩下李永铎和熊孟远,他们约我一起去武汉。这时我“小布尔乔亚的狂热性”起了支配作用,决定与家庭分离,也不写信禀告父母,自作主张同意去武汉。买不到也买不起高价船票,只能想办法找门路。

有一天我和李永铎、熊孟远三人正踯躅街头,迎面遇见一位戴少将领章的军官坐在黄包车上,他急令停车,并叫住了我,下车问我怎么还没有走,妈妈来信没有,家在南京何处等等,并说有困难可以找他,然后坐上黄包车又走了。李永铎、熊孟远问我这是何人,我就告诉他们,这是我家一个远房舅舅,叫陈韵笙,本来是五服以外的远亲,但他早年就敬仰我母亲并极力靠近,口口声声叫“姐姐”。因我母亲叫韵篁,他就改名叫韵笙,以示亲近。李永铎问我:“他现在干什么?”我说:“是一个集团军的军粮储运处处长。”熊孟远说:“他管军粮储运,手里一定有船,找他想想办法。”我说:“那都是民船,运军粮又不载客,恐怕没有用。”熊孟远说:“民船也行,不坐轮船也可以,只要能走就行,反正比呆在这里好。”李永铎也说:“找他试试看,就搭运粮船,我们还可以接触一下劳动人民,能帮助我们转变思想感情。”熊孟远说:“你舅舅既然说有困难可找他,就肯定能帮忙,要能搭便船,我们可以少花钱,说不定还能不要钱呢。”第二天我们三人一起去军粮储运处,找到陈韵笙。舅舅一口答应给我弄船票到南京(不管票多么紧张,黑市票多么贵,他们这些官老爷都能弄到廉价的船票)。可是我说我们三人要一起走,这两位是我的同学。舅舅沉吟了一下,说这个比较困难。熊孟远赶忙说:“我们坐运军粮的民船也可以,请舅舅帮帮忙。”陈韵笙说:“运军粮的船是不许搭客的,再说那种民船很差,坐着不舒服,走得又慢,会很苦的”。我们齐声说:“不要紧,我们不怕苦。”舅舅注视着我说:“诒光吃得消吗?”我满有把握地说:“吃得消。”陈韵笙说:“那好,我想想法子,你们等消息吧。”

过几天再去找,他说:“行啦,你们就坐运粮木船吧,有条船后天就走,我给你们安排一下。”他叫来一个副官,说明意思,问是何人押运,然后叫副官去办,交待清楚,一定要保证安全,周到。张副官就陪送我们回住处,并说后天来接我们。我说不必了,我们直接到码头去,他说那好,约好了时间,他在码头等。

李永铎和熊孟远都是单身一人在重庆,除了一个简单的铺盖卷外,别无长物。我却还有一大堆家庭财产要处理,家具要卖掉,住房是用金条“顶”的,要算帐。现在我已经完全回忆不起来当时是怎么处理的,大概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以最不值钱的价格卖掉了,或许根本没有处理就弃置而去了。总之我那天到码头是雇了两辆黄包车,一辆坐人,一辆拉行李,一只木箱一个网篮,一个行李卷。也不给家里写封信,并打算从此分手,不再回家,只身闯天下,开始“革命”去了。

就在一个薄雾迷蒙的早晨,我们启程离渝东下,告别了山城。

这条大木船装满了沉甸甸的大米麻包,就是睡觉的舱房里也垫的米麻包。有四个船夫,押运员叫马慕超,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穿一身洗得十分干净的灰布军服,打着绑腿,白袜黑布鞋格外分明,戴的领章是上士。他有一支驳壳枪,但不挎,还有一支步枪,都是为防卫应急用的。船老大他们都叫他小马,互相很熟,看来他们合作过不止一次了。小马是河南人,和我同年,眼睛乌黑有神,一笑两个酒窝,一排细密雪白的牙齿,令人一见就有好感。我和他很快就熟识起来,可是他很拘谨,张副官向他交待,我是处长的甥少爷,要周到服侍。因此他一直称呼我“少爷”。尽管我告诉他我讨厌这称呼,可以直呼名字,我们是朋友,我什至搂住他的脖子要他叫我名字,他只是憨笑,到头来还是叫“少爷”。

小马很少言语,常常用眼神和表情代替说话。在这艘船上,他是官方代表,具有最高权威,可是他没有用过这种权威。船在航行时,他总是站在船头,有时还全身披挂,持抢巡视,眺望远方,监视环境,显得十分尽职。他有一块手表(当时我们都没有),用来掌握时间,每天船的行止都由他下令决定,但他从不喝令,大多听从船老大的。然而由于他的职守和严肃的态度,船夫们对他都很敬重。

晚上睡在狭窄的船舱里,李永铎、熊孟远合盖一床被,我就和小马合睡,一人一头。他脚洗得很干净,一点气味也没有,而且脚白嫩好看。睡下后,他怕我嫌他脚有味,总是尽量躲开,我却有意靠近,甚至用手去扳他的脚,示意他不必躲开。几天后,他才松驰了戒备,不再感到紧张,也不必小心翼翼了。熟睡后,半夜醒来,有时发现他一条腿压在我肚皮上,一只脚伸到我嘴边,我也毫无反感。对他,我已经十分喜爱了。

几天的交谈,他言语讷讷,性格内向。只知道其父亲早在战乱中身亡,姐姐出嫁,哥哥被日伪抓去当劳工。他初中没念完主动入伍当了兵,一直在后勤部军粮处。家里只有一个老母,现在还通信,他还按时寄钱回去。等交通恢复,他也想回黄河边故乡去看母亲。

冬季水浅,船行甚慢。第二天过了木洞,在一处荒郊河滩,船忽然要靠岸。小马问怎么回事,船老大说:“三娃子要上岸去看看他姐姐。”小马说:“不行,这儿不能停船。”三娃子拎着个包,呆呆地站着,几个船夫替他求情说:“老总,让他去一趟吧,他们有好久没见面了,他姐姐病重,再不见怕见不到了。”小马立即从严峻转为和婉,憨厚的脸上现出同情说:“这怎么行呢?一耽误,今天晚上赶不到长寿了。”船老大说:“不怕得,赶得到,三娃子快去快来。”三娃子应声“哎”跳上岸急跑去了。等他回来开船,小马还问他姐姐怎么样了,三娃子说还在吃药。这天直到天黑才挨到长寿县城,小马还要去驻军机关报告(运粮船沿途有几站似乎有联络机关,及时通报情况),但他没有一句怨责的话,船夫们都说小马这个老总是好人。

我和李永铎、熊孟远三个人上船后,就自觉地接近劳动民众,体会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没有任何人“指示”叫我们这样做,完全是我们自愿的。我们既没有带扑克牌玩,也没有带小说书看,而是把主要时间用来和船夫们“打成一片”。帮助他们干零活,和他们谈心,熊孟远还帮他们写过信,李永铎体格棒还帮助摇橹,我则主要给小马帮忙打打零杂。小马发现哪个麻包有点破损了,立即动手缝补,真是自觉地克尽职守。船行江中,两岸风光看不尽,这不像坐轮船快速而过转瞬即逝,而是可以慢慢悠悠看个究竟,别有一番乐趣,当然这是在平缓行驶时的境界。有时我们还唱歌给船夫们听,熊孟远不会唱,我和李永铎都会唱,李的音色还相当不错。唱的多是民歌或戏剧舞台上的插曲,如《棠棣之花》、《牧羊姑娘》等,《康定情歌》和《大阪城的姑娘》这些歌我那时都不好意思唱,有什么“哥啊、妹啊”,“情啊、爱啊”,“漂亮的姑娘嫁给我”等等,这样的词句唱来都觉得脸红,唱“八十岁公公打藜薅”和“思乡曲”是最受欢迎的。小马好像也会唱,但他从来不唱,只是捂着嘴微笑着听。

船老大和船夫们受了小马的“指示”,都把我们当贵客。上船后我们就关照在船上搭伙,你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但船老大起先还是为我们添了肉菜,还有毛肚、煎鱼。以后才改成和大家一样了。给他们一笔钱作为我们三人长期的伙食费。每泊一地宿夜,我们三人就上集镇去下馆子吃一顿,尽管一再邀请,小马坚决辞谢,一次也不肯去,他说要留下来看船。有时我们也买些熟食带回船上给大家吃。

船上烧饭是一个“么妹”掌管,包括买菜、拣洗切炒,全他一个人。“么妹”是个男孩子,和我年龄相仿,黑瘦的脸膛,头上也缠着蓝布。小嘴有点瘪,牙也是雪白的,笑起来特别腼腆。因为他在船上岁数最小,所以叫“么”。又因为船上没有女人,而烧饭掌厨又该是女人干的,于是就把他权且当成女人,故不称“娃”而称“妹”,他长得也较好看,大家这样叫他还觉得很亲热。而且有趣的是他说话还是细嗓门,越发像“么妹”了。

“么妹”每天做饭,我总去帮他烧火拣菜。他起先很不好意思地推阻,不肯让我干,生怕贱侮了我这样的“贵人”。我就对他说,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应该是平等的,没有什么贵贱之分,是不合理的社会把人分成了阶级,穷的穷、富的富。为什么穷人要受苦,富人却享福,这个世道不好,不能总这样下去。大家要齐心合力可以改变这个不合理的社会,没有阶级,不分穷富,大家都过好日子。么妹笑着说:“那自然好,只怕是做不到,人世就是有穷富,那是命定的,啥子平等哟,尽是些梦想!”

“么妹”右手没有食指,我问他,他说是在乡下干活时不小心弄断的。可是后来,另外的船夫告诉我说不是那么回事,是他自己弄断的。我再问他,他承认是的,但为什么却不肯说。经我一再追问,他才说:“乡下拉壮丁,我哥哥早几年给拉去当壮丁,一去就没得消息,我娘到处求人也打听不到。前年又要抓我的壮丁,我们家穷,没得钱给保甲长送礼,硬是要抓我,我娘天天哭,我一咬牙,就把这个手指剁掉了。没得这个手指头,不能打枪,就不要当兵了,这才躲过这场难。过后,我娘怕得罪保甲长,就送我来这条船上做工。”我问他怎么下得了这样狠心把自己弄成残废?“么妹”说:“有啥法子嘛,我就是这个命。”我问:“你怎么剁的?”他比划着说:“就是放在硬板上,举起菜刀一下就剁掉了。”他说这些,一直带着勉强的微笑,但我心里却在流泪。

冬天水浅,下水的船有时也走不动,橹也摇不动,这时就只有拉纤。以前我只知道上水船要背纤,想不到下水有时也要背纤。这时船夫们都要赤脚上岸,只有船老大和么妹在船上,我和李、熊三人也主动要求去背纤。小马是要镇守,不能离开船的,但他和么妹拿竹篙在船上一人站一边撑点。我第一次尝到了背纤的滋味,纤杠横在胸前,跟纤夫们排成队,往前走,倒也不十分吃力,只是江边尽是山坡岩石,根本没有路,很难走,有时简直是四肢接地爬行。船夫们都赤脚,悬崖也能上,我们三个可苦了。我还算好,穿一双布鞋,还比较方便;熊孟远穿双棉鞋,就笨重;李永铎更糟,穿一双美国军用大皮靴,可苦了。后来,他居然脱掉鞋袜和船夫们一样赤脚,把大皮靴挂在脖子上,大家都笑,也都佩服他。

那时的川江,无数的险滩急流,行船是很危险的,全凭船老大的丰富经验和高超的技术,才能过了一关又一关。有时,江流湍急,白浪翻滚,船行极速。两岸峭壁蝗岩,而江流又是七曲九弯,前面看不见路。船像箭一样直向迎面壁立的巨崖撞去,顷刻就有粉身碎骨之险。就在干钧一发之际,船猛地一个90度急拐弯,正巧从巨崖边擦身而过,前面又是一片江水,一片新天地,这样的惊险真经历了不少。有时上下水落差超过一米,船行如飞,猛一头扎下又是惊险万分,江中也是巨石峥嵘,随时有触没之忧的。

沿途名胜古迹我们也都观赏了,过忠州特地买了名产腐乳。到云阳去看了张飞庙。至夔府专门爬上山顶谒白帝城,瞻仰先帝庙诸葛祠。过三峡,读江壁上残存的断续石刻。瞿塘峡如入谷底,最狭处两岸似均可触及,据说,以前山上许多猴子会掷石打船上人。巫峡神女峰只仰望,看不清。过了秭归香溪,西陵峡后就宽敞平缓了。走了20多天,船终于到了宜昌,平均一天要走七八十里。运粮船要在这里休息几天,要卸掉一部分大米,改装别的货物。

我们上岸住进一家小旅馆,李熊二人商议我们改乘汽车去武汉,快一点,就打电报给周牧,叫给汇路费来,我们住旅馆等。那天一起回船去取行李,突然发现船没有了。开走了吗?不会呀,一打听,说是一只运粮船沉没了。我们大吃一惊,沿江寻找,终于找到“么妹”和几个船夫。船沉了,小马和船老大都被抓去了查问原因,我的网篮被“么妹”抢救出来了,铺盖卷没有了,木箱漂出去很远,船夫们才找回来,损失惨重。

这时,我心中最惦记的是小马,每天打听他的消息,怕他吃官司,很希望帮他一把。可是,再也没有看见他,而他的音容却刻在了我心上,永远忘不掉。一直到晚年,我内心还时有对他的思念涌上心头,我把他也看成青春伴侣之一,占有我心的一角。

在宜昌,住在旅馆里等周牧汇款。欠了旅馆的房钱,每天看老板的白眼,茶房也非常不客气,一再叫我们搬出去。哪里去呢,只能装笑脸,说好话,赖在旅馆里。这时天气渐渐暖和了,衣箱泡了水没有衣服换,我天天晒木箱,晒衣服。早晨三个人睡在床上不起来,免得饿。中午出去买烧饼,起先还能上茶馆泡杯茶,来两碗“玻璃”(白开水),后来连茶馆也进不起,只能干吃烧饼,回到旅馆自己弄点开水喝。

按照往返行程计算,武汉汇出的钱应该到了(周牧来电报说款已汇出),但等一天又一天,钱还是没到。我们三个人身上都没有钱了,山穷水尽,一顿饭三个人合吃一个大点的烧饼,一天午晚共两个烧饼。最后连这也不行了,三个人一天合吃一个烧饼,路也走不动,大街更不能逛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

店老板本想要我们去典当东西,但一看我们三个穷光蛋,竞连一样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他也没有办法。正在要命的危急时刻,谢天谢地,汇款到了。我们先结清旅馆的钱,进饭馆饱餐一顿。算了一下,车票太贵,坐船便宜些,就买了船票,收拾行装,启程出发,给周牧发了电报。

三月底,到了武汉。周牧在码头迎接,雇了几辆黄包车,先拉到他家歇息,在他家阴暗的客堂里拜见了他的父亲。老头儿瘦削长脸,戴着瓜皮帽,坐在正中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呼噜噜抽着水烟。听着周牧的介绍,既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抬眼看看我们,“嗯嗯、喔喔”几声,我们就暂时在他家吃住。

周牧原名雷汉洲,湖北黄陂人。父亲做皮革生意,在市内开设有作坊(那时就是加工厂,全是手工操作),由于资深望重,被选为皮革公会的头头(理事长或会长之类)。周牧在家是大少爷,穿着礼服呢面的驼绒长袍,时新的棉皮鞋,他对父亲是唯唯诺诺,不敢违抗。当时刚刚奉父命完婚,尽管十分不情愿,但父命难违,他真像高老太爷家的大少爷觉新。新娘是黄陂乡下一家门户相当的姑娘,比周牧大一岁。这年周牧才23岁。这桩婚事以后给周牧精神上造成极大痛苦,解放后终于离异。

(待续)

《甘苦浮生:一个凡人七十年的真实历史记忆》,黄河清主编《往事微痕丛书·纪实卷》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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