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七章

葛利高里从米列罗沃返回,他是赶车送叶甫盖尼到那里去过柳树节的。温暖的天气把雪都化光了;仅仅两天的工夫,道路就全成了烂泥塘。

在离开米列罗沃车站二十五俄里,在一个叫赤杨角的乌克兰小村边过一条小河的时候,差点儿把马都淹死。黄昏以前,他来到这个村庄。前天夜里,河冰破裂,飘流起来,小河涨满了融雪的棕色的春水,冒着泡沫,冲到小村的街头。

去车站的大道上,可以喂马打尖的小客栈坐落在河对岸。夜里可能水会涨得更大,所以葛利高里决定过河去。

他来到一昼夜前过河的地方,那时候河上还结着冰;现在泥沙浑浊的河水已经溢出了河岸,正沿着展宽的河床滚滚流去,一段篱笆和半个车轮子在河心轻飘飘地打旋儿。雪已经化完的沙岸上,露出了爬犁滑杠轧出的清晰痕迹。葛利高里勒住满身大汗的马匹,从爬犁上跳下来,察看着车辙。车辙上划出了几道细印。靠水边,一条划痕略微向左转去,消逝在水里。葛利高里目测了一下距离:顶多有二十沙绳。他走到马前去检查马套。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戴着狐皮风帽的乌克兰人,从村头的院子里朝葛利高里走来。

“这里能过河吗?”葛利高里用缰绳指着翻滚着的棕色河水,问道。

“能过。今天早晨还有人过呢。”

“深吗?”

“不深。也许水能淹过爬犁。”

葛利高里拉住缰绳,举起鞭子,喊了一声简短的、催马前进的“喔!”……马打着响鼻,低头闻着浑浊的河水,不情愿地迈开了步。

“喔!”葛利高里站在车夫座上,响亮地抽了一鞭子。

套在左手的那匹宽屁股的枣红马,摇了一下脑袋,——好像是在说,豁出去啦!——用力拉动马套。葛利高里斜着眼向脚下看了看:水已经没到爬犁的横梁了。起初,水只没到马膝盖,后来一下子就到了马胸膛。葛利高里想要回转来,但是马已经溜了缰,打着鼻响,向前袱去。水流把爬犁的后屁股漂了起来,把马头扭到逆流的方向。河水从马背上面滚过去,爬犁摇晃着,拼命向后拉。

“哎呀呀!……哎一呀,拉住马!……”乌克兰人在岸上跑着大声喊叫,不知道为什么还直摇晃从头上摘下来的狐皮风帽。

葛利高里野性大发,不住地喊叫着抽打马匹。河水在沉进水里的爬犁后面打转儿,涌出了一个个的小漩涡。爬犁猛地撞到一根露出水面的桩子上(冲毁的桥梁的断桩),神奇地一下子就翻了过来。葛利高里哎呀一声,栽进水里,但他并没有松开缰绳。急流扯着他的皮袄大襟和两条腿,轻轻地,但是顽强地揪住他不放,在飘摇的爬犁旁边打转。他赶紧用左手抓住滑杠,丢掉缰绳,喘着气,两手倒换着,向爬犁辕木的横梁凑过去。他已经用手指头抓住横梁的铁皮包头了,——可是这时正逆流挣扎的枣红马的后腿在他的膝盖上重重地踢了一下子。葛利高里呛着水,两手倒换着,抓住了马套。激流总想把他从马的身边冲走,极力想把他的手指扯开。他全身冻得火烧火燎似的,好容易才挣扎到枣红马的脑袋跟前,那马的两只充满死亡恐怖和疯狂的血红眼睛正直盯着葛利高里的两个大睁着的瞳孔。

溜滑的皮缰绳从葛利高里手里松脱了好几次;他袱着水,又抓住了,但是缰绳又接连几次从手中滑脱;有一次,他刚抓到,脚也突然触到了地面。

“喔——喔!!!”他使足劲拉着,向前一冲,一下子被马胸脯撞倒,栽倒在冒着白沫的浅滩上。

马把他撞倒以后,旋风似地从水里把爬犁拖上来,已经筋疲力尽的马匹哆嗦着冒热气的、湿淋淋的脊背,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葛利高里没有感到疼痛,一跃而起;寒冷像热得烫人的面团一样裹住了他。葛利高里哆嗦得比马还厉害,他觉得他的两腿就像吃奶的孩子一样软弱。但是他突然醒悟过来,急忙翻过爬犁,使滑杠着地,为使马暖和一下身子,就纵马飞奔而去。像冲锋一样,冲进街道,——并未减低速度,把马赶进第一个敞着的大门。

遇上了个热心肠的主人。他叫儿子去照看马匹,自己帮着葛利高里脱下衣服,并用绝对不许反对的口气命令妻子说:“生上炉子!”

葛利高里在炉炕上,穿着主人的裤子,等待自己的衣服烤干;晚饭吃的是素菜汤,饭后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摸黑就上路了;到家还有一百三十五俄里,所以每分钟都是宝贵的。春天草原上的泥泞道路是危险的;每一条小沟,每一个小山谷——都会变成汹涌的雪水急流。

光秃秃的黑泥道路把马匹折磨得很苦。趁着霜晨薄冻赶到离开大道四俄里的道利人的村落,在岔路口上停下来。两匹马跑得大汗淋漓,身后的地上闪着爬犁滑杠轧过的亮痕。葛利高里把爬犁扔在这里,把马尾巴结起来,骑上一匹马,牵着一匹,又上路了,在“柳树节”那天早晨回到了亚戈德诺耶。

老爷听他讲完路上的详细情况,就走出来看马。萨什卡正牵着在院子里遛,怒冲冲地打量着它们深陷下去的两肋。

“马怎样?”老爷走过来问道。

“那还用问吗,”萨什卡继续遛着,颤抖着那圆圆的大胡子上发绿的白丝,嘟哝说。

“没有赶坏吧?”

“没有。枣红马的胸膛叫套磨坏了一点。不要紧。”

“休息去吧!”地主向立在旁边等候吩咐的葛利高里摆了摆手。

葛利高里走到下房去,但是直到夜里才得到休息。第二天早晨韦尼阿明来了,穿着一件新的蓝色假缎子衬衫,胖脸上堆着惯常的微笑。

“葛利高里,到老爷那儿去。立刻就去!”

将军正穿着毡拖鞋在客厅里踱步。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在客厅门口倒换着脚步,又咳嗽了一声——老爷才抬起头来。

“你有什么事?”

“韦尼阿明叫我来的。”

“哦,对啦。去把儿马和克列佩什备好。告诉卢克里姬不要喂狗。打猎去!”

葛利高里转过身来要走了,地主又把他叫回来。

“听见了吗?跟我一块儿去。”

阿克西妮亚把一个淡味的小圆面包塞进葛利高里的皮袄口袋里去,小声说道:“饭也不叫人吃,讨厌鬼!……真该叫鬼打他的嘴巴子。葛利沙,你围上条围巾吧。”

葛利高里把备好的马牵到小花园前,吹了一下口哨,把狗唤来。地主穿着一件蓝呢子夹克,系着一条镶花皮带,走了出来。肩上挂着一只软木塞的镀铬水壶;拧成螺旋形的鞭子像条蛇似的从手里耷拉下来,在身后拖着。

葛利高里拉着缰绳,惊讶地看着老头子非常敏捷地把瘦骨磷磷、老迈的躯体翻上马鞍。

“跟在我后头,”将军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柔地理着缰绳,简短地命令说。

葛利高里骑的是一匹四岁口的儿马,它撒着欢儿,斜着身子,公鸡似的昂着脑袋走起来。这匹马的后蹄还没有钉马掌,踏在薄冰上一打滑,就四条腿同时向下坐。将军骑在马上,背略微有点驼,但是骑得很牢靠,在克列佩什的宽大的背上晃悠着。

“咱们到哪儿去?”葛利高里跟他走齐时,问道。

“到赤杨谷去,”老爷用浓重的低音对他说。

两匹马跑得很欢,儿马要求松开缰绳;它像天鹅似的扭着短脖子,用一只鼓出的眼睛斜看着身上的骑手,总想咬他的膝盖。他们跑上了一座小山岗,将军让克列佩什放开脚步飞跑起来。一群猎犬在葛利高里后面跑着,散成了一道短短的散兵线。那条黑色的老母狗向前跑着,弯曲的嘴紧贴着马尾巴梢。儿马大发脾气,蹲下去,想要踢开这只纠缠不休的母狗,但是母狗却停了下来,用忧伤的老太婆似的眼睛盯着正回过头来看的葛利高里的视线。

半个钟头的工夫跑到了赤杨谷。将军驰马奔上长满乱蓬蓬的褐色老艾的谷梁。葛利高里向谷底跑去,小心地看着被水冲得沟壑纵横的谷底。他偶尔向地主看一眼。透过铁灰色的光秃秃的稀疏的赤杨树,可以看到老头子清晰的剪影。他伏在鞍头,站在马镫上,哥萨克皮带勒着的呢夹克在背上皱了起来。狗成群地在高低不平的山岗上跑着。在穿过一条山洪冲刷出来的陡峭沟壑时,葛利高里把身子从马鞍上探下来。

“抽口烟吧。我立刻松开马缰,掏出烟荷包来,”他一面脱着手套,在口袋里摸着卷烟纸,一面想。

“放狗追呀!……”呼叫声像枪响一样,在谷脊那面响起。

葛利高里抬起头;看到将军正向一个非常陡的山梁上驰去,他高举起鞭子,让克利佩什飞驰而去。

“放狗追呀!

一只腿窝里的长毛还没有脱掉的深褐色的狼,穿过芦苇丛生的泥泞谷底,把身子伏在地上,连跑带滑迅速地跑去。跳过一条沟,它停了下来,猛地一回身,看见了狗群。它们密集地、构成一个马蹄形的包围圈,向它袭来,切断了向山谷尽头树林子里逃跑的路狼富有弹性地跳跃着,跑上一个小土岗——这儿是多年以来田鼠打洞的地方,——飞快地向树林子跑去。老母狗几乎是迎面向它扑过来,一只叫“鹞鹰”的白色大公狗——是一条最好、最凶猛的猎狗——也从后面追来。

狼迟疑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葛利高里抖着马缰绳,从谷底追上来,有一会儿看不见它了,等跑到上岗顶的时候,——狼已经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一群黑狗在草原上的蓬蒿丛中飞跑,它们的皮毛和黑糊糊的土地混成一色。再过去一点,老将军正用鞭于柄捶打克列佩什,绕过陡崖,从侧翼包抄过来。狼往邻近的山沟里逃去,群狗紧追不舍,包围上去,葛利高里从后边看去,那只叫“鹞鹰”的白狗已经追得那么近,就像一片挂在浪腿窝毛团上的白布。

“放一狗一追一呀一呀!”的喊叫声送到葛利高里的耳朵里来。

他让儿马飞奔起来,并竭力想看清楚前面发生的事情:眼睛蒙了一层眼泪,风在耳边呼啸。打猎吸引了葛利高里的整个心神。他伏在儿马的脖子上,一阵风似的狂奔着。当他跑到那条山沟的时候,浪不见了,狗也不见了。过了片刻,将军追上了他。他勒住正在飞驰的克列佩什,喊道:“跑到哪儿去啦?”

“准是窜进山沟啦。”

“你从左边绕过去!……追!……”

将军用靴子后跟在后腿直立起来的马助下一刺,向右驰去。葛利高里冲进洼地,拉紧马缰;喊了一声,向左边飞驰而去。用鞭子和呼叫把出汗的儿马赶了有一俄里半远。还没有干透的粘土块子沾在马蹄子上,溅得他满脸是泥。弯弯曲曲的深山沟顺着山岗婉蜒伸展开去,然后转而向右,分成了三条岔沟。葛利高里越过一条横沟,看到远处草原上,像黑色的散兵线一样追狼的狗群以后,就沿着斜坡飞跑起来。看来,狗群是从橡树和赤杨丛生的山沟中部地带把这只野兽赶出来的。在山沟中部分成三条岔沟并且坡度缓慢地伸出三条青灰色支流的地方,狼跑到了空地上,它趁势又跑了约一百沙绳,便迅速冲下山坡,跑进一条于谷中去,那里满目荒凉,遍地是陈年衰败的蓬蒿和蓟草。

葛利高里站在马镫上,一面用袖子擦着被风吹痛的眼睛流出来的眼泪,一面注视着狼。他偶尔向左面看了一眼,认出了这是自己家的田地。一块肥沃的、不很整齐的四方形份地,就是秋天他曾跟娜塔莉亚一同耕过的那块地。葛利高里故意催马穿过田垅,在这一片刻,当儿马磕磕绊绊、摇摇晃晃穿过田拢的时候,葛利高里满腔打猎的热情冷了下来。他已经只是漫不经心地吆喝着那匹气喘吁吁的儿马,注视着地主——看他是不是回头来看,——并让马换成了小跑。

远处,红峡谷附近,有一个耕地农民搭的空帐篷架。旁边的一片像天鹅绒般闪闪发光的新耕地上,有三对公牛拉着犁慢悠悠地走着。

“是我们村的人。这是谁家的地呢?……是阿尼库什卡家的。”葛利高里眯缝着眼睛反复打量,辨认着牛和扶犁的人。

“抓——住——呜!

葛利高里看见,有两个哥萨克丢下犁,横着拦住了那只想逃进峡谷去的狼。一个身材高大,头戴红边哥萨克制帽,帽带系在下巴上的人,手里挥舞着从牛轭上抽出的铁条。这时,狼突然把屁股坐进很深的犁沟里,停了下来。白狗“鹞鹰”从它身上飞越过去,蜷着前腿摔在地上;老母狗屁股擦着隆起来的田垅,想要停下来,但是没有站住脚,正扑到狼身上。狼猛然摇了摇脑袋,老母狗肚皮贴地摔到一旁去了。狗群黑压压的一团扑到了狼身上,摇晃着,在田找上滑了几沙绳,像皮球一样地滚着。葛利高里比地主早半分钟赶到了现场,他从马上跳下来,把攥着猎刀的手甩到背后,跪到地上。

“就是它!……下面的!……往喉咙上刺!……”拿着铁条跑过来的一个哥萨克用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喊道。他哼哧着,卧倒在葛利高里身旁,一只手揪住咬着狼肚皮的公狗脖子上的皮,另一只手攥住了狼腿。葛利高里在仰起来的,在手下乱动的硬毛里摸到了狼的喉咙管,捅了一刀。

“把狗……狗——狗……赶开!……”脸色发青的地主从马上跳到松软的田垅上,气急败坏地哑着嗓子喊道。

葛利高里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狗赶开,然后回头看了看老爷。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站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头戴制帽,漆皮帽带扣在下巴上,手里转动着铁条,变成灰色的下颚和眉毛都在哆嗦。

“你是哪儿来的,小伙子?”将军问司捷潘说,“是哪个村的?”

“鞑靼村的。”司捷潘等了一会儿才回答,然后向葛利高里那边迈了一步。

“姓什么?”

“阿司塔霍夫。”

“那么,朋友,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今天夜里。”

“请把这只死狼给我们拉回去。”地主用脚指着狼说道;这家伙还在垂死挣扎,不时咬得牙齿咯吧咯吧响,一条后腿笔直地向上翘起,脚踝骨上有一团褐色的乱毛。

“要多少钱,我付给你,”将军许诺说,然后用围巾擦着通红的脸上的汗水,走到一旁,侧歪了一下身子,把水壶的窄皮带从户上摘下来。

葛利高里朝儿马走去。当他把脚踏上马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司捷潘不断地哆嗦着,缩着脖子,两只沉重的大手紧贴在胸前,朝他走过来。

第二卷 第十八章

在耶稣受难日那天夜里,几个娘儿们凑在科尔舒诺夫家的邻居佩拉格娅家里闲坐。佩拉格娅的丈夫加夫里尔·迈丹尼科夫从罗兹写信来,说要回来度假,过复活节。佩位格娅家里墙刷得雪白,星期一就把屋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从星期四起就在盼着,不时探头向大门外张望,要不就头巾也不蒙,满脸妊斑,瘦骨磷峡地在篱笆边伫立良久;用手掌遮在眼睛上眺望——也许正好就到了呢?她正怀孕。去年夏天加夫里尔从团里回来,给妻子带回来一块波兰花布,在家里小住几天:跟妻子亲亲热热地过了四天,可是到第五天,他喝得烂醉,一会儿用波兰话和德国话叫骂,一会儿又哭着唱一支古老的,一八三一年就在唱的一支关于波兰的哥萨克歌曲。他和来给他送行的朋友和弟兄们饭前坐在桌边喝伏特加,唱歌:

都说波兰是个富庶地方,
我们见到的却是一片荒凉。
波兰境内有家私酒店,
私酒店的东家就是国王。
三个青年到酒店里把酒来喝,
一个是普鲁士人,一个是波兰小伙子,
还有一个是顿河的哥萨克。
普鲁士人喝酒付银元,
波兰人喝酒付金币,
喝酒不给钱的就是哥萨克。
哥萨克在酒店里跌跌晃晃,
靴子上的马刺哗啦哗啦响,
刺马针哗啦哗啦响,他在调戏着老板娘:
“老板娘,小心肝,跟我一同回家乡,
回到静静的顿河,我的家乡,
我们的日子不像你们这样:
不用种,不用收,不用织,也不用纺,
不用种,不用收,只管逍遥浪荡。”

饭后,加夫里尔和家人告别而去。从这一天起佩拉格娅就开始特别注意自己的衣襟。

佩拉格娅是这样对娜塔莉亚解释自己怀孕的原委的:“在加夫里尔到来以前,我,亲爱的,做了一个梦。我仿佛是在牧场上走,我家的那头老母牛,就是去年救主节卖掉的那头,走在前面。它走着,乳汁直从奶子里往外淌,流得满道都是……‘我的天呀,’我心里想,‘我怎么把它挤成这样了呀?’后来,巫婆德萝兹季哈到我家来要酒花,我就把梦讲给她听,她说:‘你啊,拿一块蜡放到牛棚里去,从蜡烛上折下一块就行,把它揉成一个球,埋到鲜牛粪里,否则你就要大祸临头啦。’我马上就去找蜡烛,可是没有蜡烛,我记得原来有一支,可能是叫孩子们点着玩了,准是拿它去从洞里往外引毒蜘蛛啦。正在这当儿,加夫留沙回来了——灾难就来啦。在这以前,我的衣服三年穿着都合适,可是现在,你再看……”佩拉格姬用手指头戳着自己鼓起的肚子伤心地说。

佩拉格娅在等候丈夫的时候,心里很烦,独自一人寂寞得很,所以在星期五夜里就邀请几个邻居娘儿们来消磨时间。娜塔莉娅带着没有织完的袜子来了(春天到了——格里沙卡爷爷更怕冷得厉害了),她异常活泼;常常过分地对别人逗趣的话大笑不止,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女伴们看出,思念丈夫的痛苦正折磨着她。佩拉格娅把露着紫筋的光脚从炉炕上耷拉下来,逗弄着那个年轻而又泼辣的女人弗萝夏。

“弗萝西卡,你是怎样打你的哥萨克的呀?”

“你不知道怎么打吗?往背上,脑袋上,碰上哪儿就打哪儿。”‘“我不是说的这个:我是说事情怎么发生的?”

“就是这么的,”她不情愿地回答说。

“难道你抓住你的汉子正跟别的娘儿们胡搞,就什么话也没说?”一个瘦长的女人——马特维·卡舒林的儿媳妇——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追问道。

“讲讲吧,弗萝申尼娅。”

“没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别装相啦,这儿都是自己姐儿们,”

弗萝夏往手里吐着葵花子皮,微微一笑,说道:“我早就留心他啦,这回有人来告诉我说:你男人正在磨坊和顿河对岸的一个丈夫当兵去的女人磨面呢……我跑到那儿去.他们俩正在碾子旁边。”‘“怎么样,娜塔莉亚,没有听到你当家的什么信儿吗?”卡舒林的儿媳妇打断了话头,向娜塔莉亚问道。

“他在亚戈德诺耶呢……”‘她小声回答说。

“你还想不想和他一块儿过日子?”

“也许,她是很想的,可是人家不体谅她的心意,”女主人插嘴说。

娜塔莉亚觉得热血直往脸上涌,眼泪立刻就要流下来了。她把脑袋垂到袜子上,快快不乐地朝女伴儿们看了一眼,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娜塔莉亚知道羞惭的红晕瞒不过她们,就故意.但是却很笨拙地把毛线团从膝盖上弄到地上,于是弯下腰去,用手指头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起来,这一切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由他去吧,我的好邻居,只要你有脖子,还愁没有套拉,”一个女人毫不掩饰地可怜她说。

娜塔莉亚那股假装的活泼劲儿,就像被风吹灭的火星一样消失了、伙伴儿们谈论起村里最近的一些流言蜚语。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织袜子。好不容易熬到散伙的时候,怀着还没有形成的决心走了出来。自己这种不确定的耻辱地位(她始终不相信葛利高里会就这么一去不回头了,所以原谅他,等待着他),逼得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瞒着家里人去亚戈德诺耶给葛利高里送封信,问问他是否永远离去了,有没有回心转意。她从佩拉格娅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格里沙卡爷爷正坐在自己屋里,看一本沾满蜡烛油、皮封面的破《圣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厨房里往鱼网上拴着浮梁,听米海讲一件很久以前的凶杀案。母亲照料孩子们睡下以后,已经躺在炉炕上,两只黑鞋掌朝着门睡着了。娜塔莉亚脱了外衣,无目的地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在堂屋里,用木板隔开的墙角里,有一些留作种籽用的大麻子和吱吱的老鼠叫声。

她在爷爷的小房间里停了下来。在屋角的桌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呆呆地望着放在圣像下面的一小堆福音书。

“爷爷,你有纸吗?”

“什么纸?”爷爷的眼镜上方聚了一堆密密的皱纹。

“能写字的。”

爷爷在圣诗里翻了翻,抽出了一张散发着霉蜜糕和檀香气味的皱巴巴的纸。

“有铅笔吗?”

“找你爸爸要去。去吧,乖孩子,别在这儿捣乱啦。”

娜塔莉亚在父亲那里要了个铅笔头,坐在桌边,痛苦地反复斟酌着那早已想好的、刺心的词句。

第二天早晨,她答应给格季科一瓶伏特加,求他到亚戈德诺耶去送这样的一封信: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

请你写封信告诉我,我该怎样活下去,我这一辈子是全完了呢,或者还有救呢?你从家里出走,连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在等待着你给我行动的自由,告诉我,你是不是永远离开我了,可是你自从离开村子,一直像死人似的,一声也不响。

我原以为你是在大头上出走的,所以还在盼着你回来,但是我并不想拆散你们,让我一个人被踩进地里去吧,总比两个人都受苦好。请你最后一次可怜可怜我,写信给我。叫我知道你的打算——那我就可以拿定主意,不然我老是站在路当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葛利沙,看在基督的面上,不要生我的气。

娜塔莉亚愁眉苦脸的格季科预感到要有酒喝了。他把一匹马牵到场院上,瞒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套上不带嚼环的笼头,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跑了出去。他骑马的样子跟哥萨克不同,很笨。他放开马快跑起来,胳膊肘上的两块补丁乱晃着,一群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在他身后拼命叫喊。

“霍霍尔一油泥鬼!
“你要摔下来啦!
“爬在篱笆上的公狗!……”

小孩子们在他身后叫喊。

傍晚他带着回信返来,信是用一小片包糖用的蓝纸写的;他从怀里往外掏着纸片,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说:“简直不叫路,我的姑娘!颠得厉害,把格季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来啦!”

娜塔莉亚看过信,脸立刻变成了灰色。好像是带齿的尖刀往她心里刺了几下……

纸上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一个人活下去吧。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她似乎担心自己支持不住,便急忙离开院子,回屋子躺到床上去。卢吉妮奇娜为了早点做早饭,能够及时把复活节吃的奶渣糕烤出来,所以头天晚上就在生火。

“娜塔什卡,来帮帮我的忙!”她呼唤女儿。

“我头疼,妈妈。我先躺一会儿。”

卢吉妮奇娜把脑袋探进门去,说道:“你最好喝点儿盐水,啊?立刻就会好。”

娜塔莉亚用于渴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没有做声。

天黑以前她一直在躺着,头上蒙着暖和的羊毛头巾。缩成一团的身子不停地轻轻哆嗦着。等到她爬起来,走进厨房的时候,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准备上教堂去了。她的两鬓梳得平整的黑头发边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眼睛上蒙了一层病态的油光。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扣着肥大裤子前裆上防寒厚布的一长串钮扣,斜了女儿一眼。

“我的好女儿,你真挑了个好时候生病。走,跟我们一块儿去做早祷吧。”

“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去。”

“等快完的时候才去吗?”

“不,我现在就穿衣服去……穿好衣服我就去。”

哥萨克们都走了。家里只剩下卢吉妮奇娜和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无精打采地从箱子那里走到床边,用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打量着堆在箱子里的一堆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在冥思苦想着什么,嘴里还直嘟嚷。卢吉妮奇娜还以为娜塔莉亚是在犹豫穿哪件衣服呢,出于一片慈母心,亲切地建议道:“好女儿,穿我那条蓝裙子吧。那条裙子你现在穿正合适。”

没有给娜塔莉亚做复活节穿的新衣服,这时卢吉妮奇娜想起了女儿做姑娘的时候,每逢过节总喜欢穿卢吉妮奇娜那件窄襟的蓝裙子,她以为娜塔莉亚是为了不知道穿哪件衣服而苦恼,于是就好心地强要娜塔莉亚穿她的衣服。

“穿吧,啊?我去给你拿来,”

“不用。我就穿这件去。”娜塔莉亚小心地抽出一条绿裙子,忽然想起,葛利高里婚前来看望她时,在板棚檐下的阴凉里头一次很快地亲了她一下,使她很害羞,那时她正是穿的这条裙子,于是突然哭起来,浑身颤抖着,趴在掀开的箱子盖上。

“娜塔莉亚!你怎么啦?……”母亲拍手惊问道。

娜塔莉亚把就要发作出来的哭号压了回去,克制住自己,呆呆地。刺耳地笑道:“我今天这是怎么啦……”

“唉,娜塔什卡,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妈妈?”娜塔莉亚用手指头揉着绿裙子,突然恶狠狠地喊道。

“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应该改嫁才是。”

“够啦!已经嫁过一回啦!……”

娜塔莉亚走进自己的屋子去换衣服,很快就又回到厨房里来,她已经换好衣裳,像姑娘一样苗条,脸色青白,透明的青色上罩着一层忧伤的红晕。

“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没有收拾停当哩,”母亲说。

娜塔莉亚把手绢塞进折起的袖口里,走到台阶上。风从顿河上带来沙沙的流冰声和淡淡的清新的融雪的潮湿气味。娜塔莉亚左手提着裙子边,绕过街上那些闪着珍珠般蓝光的小水洼,到了教堂。一路上她竭力使自己恢复从前那种平静的心情,想着节日,不连贯地模糊地想着各种事情,但是思路总是固执地转到那张藏在怀里的、蓝色的包糖纸上,转到葛利高里和那个幸福的女人身上,现在那个女人正在宽容地嘲笑着她,也许甚至在可怜她……

她走进了教堂的院子。一伙青年挡住了她的路。娜塔莉亚绕过他们,听见他们在说:“哪家的?你猜到了吗?”

“娜塔什卡·科尔舒诺娃呀。”

“听说,她有脱肠病,所以丈夫才把她扔了。”

“瞎说,她和她公公——瘸子潘苔莱勾搭上啦。”

“原来如此!那么葛利什卡当然是为了这个才从家里跑走的啦?”

“不然为什么呢?她现在还……”

娜塔莉亚在坎坷不平的石板上跌跌撞撞地走去,走到教堂大门前的台阶。喊喊喳喳、肮脏无耻的话语像石头一样从她身后投来。娜塔莉亚在门口站着的姑娘们吃吃的笑声中,向另一个板墙门走去,像醉汉似地摇摇晃晃跑回家。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喘了喘气,脚乱踏着裙子襟,紧紧咬着已经咬得血红的肿嘴唇,走进了院子。院子笼罩在一片飘忽的紫色黑暗中,板棚的门黑乎乎地大敞着。娜塔莉亚拼命鼓起最后一点劲儿,跑到板棚门口,匆忙迈过了门限。板棚里是一片于冷,还有一股皮缰绳和陈腐的干草气味。娜塔莉亚这时候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全心沉没在忧郁的思念中,这种思念撕裂着她那充满了屈辱和绝望的心灵。她摸索着走到墙角,握住镰刀柄,卸下镰刀(她的动作缓慢、果断而又准确),愉快的决心鼓舞了她,于是她把头向后一仰,使劲用镰刀割进了喉咙管。她好像被打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刺心的疼痛使她倒了下去,同时又感觉到——模糊地意识到——她并没有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她爬起来,然后跪着,急忙(流到胸前的鲜血使她感到害怕)用颤抖的手指撕开扣子,不知道为什么解开了上衣。一只手拨开富于弹性的、不听话的乳房,另一只手拿着镰刀,使刀刃对准胸膛,跪着爬到墙边,把镰刀安柄的那头顶在墙上,两只手放到向后仰着的头顶上,坚定地把胸膛向前压去,向前……她清晰地听见和感觉到刺破身体的扑味声;越来越厉害的一阵阵刺心的疼痛,像火焰似的顺着胸部一直烧到喉咙,像铮铮响着的长针一样刺进了耳朵……

上房的门吱扭响了一声。卢吉妮奇娜用脚探着路,走下台阶。钟楼上响起了有规律的钟声。顿河上,几沙绳长的大冰块,不停地咯吱咯吱响着,汹涌奔流而去。解冻了的,满潮的顿河欢腾地把身上坚冰的枷锁送往亚速海。

第二卷 第十九章

司捷潘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抓住马镫,紧靠在浑身是汗的儿马肋部上。

“喂,好啊,葛利高里。”

“托福托福。”

“你打算怎么办哪?啊?”

“我有什么好打算的呀?”

“拐走了别人的老婆,还……自己去享乐,行吗!”

“放开马镫。”

“你别害怕……我不会揍你。”

“我并不害怕,你还是别来这一套吧!”葛利高里满脸通红,提高了嗓门说道。

“现在我不会跟你打架,我不愿意……葛利什卡,你记住我的话:早晚我要宰了你!”

“咱们骑驴着唱本:‘走着瞧吧’。”

“你牢牢记住这话。你欺人大甚啦!……你把我的生活全毁了,弄得我像只阉猪……你看,”司捷潘伸开双臂,污黑的手掌朝上,说道,“我在这儿耕地,可是我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耕。其实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我随便怎么都可以糊口过冬呀。只是无聊得要死……你欺人大甚啦,葛利高里!……”

“你不要对我诉苦啦,我不懂,饱汉子不知饿汉于饥嘛。”

“这话不错,”司捷潘同意说,仰面向上,看着葛利高里的脸,忽然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舒展开细纹密布的眼角。“我有一件事情很后悔,小伙子……我后悔极啦……你还记得,前年谢肉节的时候咱们打群架的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

“就是把一个弹毛工人打死的那次。光棍们和有老婆的人打起来了,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是怎样追你的吗?你那时候还瘦弱得很,跟我比起来,就像一根嫩芦苇。我可怜你,没有下手,要是那当儿你跑着的时候给你一下子——早就把你揍成两截啦!你跑得很快,全身像弹簧一样:我只要抡起皮带朝你腰上一抽,你的小命早就见阎王啦!”

“你别伤心,将来咱们还有碰杯的机会嘛。”

司捷潘用手擦着前额,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将军牵着克列佩什的缰绳,朝葛利高里喊道:“走吧!”

司捷潘一直还用左手扶着马镫,跟儿马并排走着。葛利高里警惕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在马上看清了司捷潘的下垂的亚麻色的胡胡和好久没有刮过的、浓密的胡须。在司捷潘的下巴下面耷拉着的漆皮帽带有许多地方都裂了。司捷潘那落满尘土的灰脸上布满了一条条的斜痕——流过的汗痕,使这张脸显得模糊而又陌生。葛利高里看着司捷潘,就像是从山巅眺望远处蒙蒙细雨中的草原一样。司捷潘灰气重重的脸上是一片疲倦和空虚。他没有告别,就停在后面了。葛利高里的马信步地走着。

“等一等。怎么……阿克秀特卡怎样啊?”

葛利高里用鞭子磕打着沾在靴底子上的泥土,回答道:“很好。”

他勒住儿马,回头看了看。司捷潘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呲着牙,正嚼一根草茎。葛利高里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但是嫉妒压倒了怜悯;他在吱吱响的鞍座子上扭过身子,喊道:“别伤心,她不会为你得相思病的!”

“真的吗?”

葛利高里在儿马的两耳中间抽了一鞭子,没有回答就驰马而去。

第二卷 第二十章

第六个月上,怀孕的事已经再也瞒不住了,阿克西妮亚就告诉了葛利高里。起初她隐瞒着,是因为害怕葛利高里不相信她肚子里怀的孩子是他的,由于分娩的时间日益迫近,她感到忧虑和恐惧,脸色焦黄,在等待着什么。

最初几个月她一闻到油腥味儿就恶心,但是葛利高里没有理会,即使他注意到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不会特别放在心上。

这次谈话是在黄昏时候进行的。阿克西妮亚很激动,急切地注视着葛利高里脸上的表情变化,但是他把脸扭过去朝着窗户,不断懊丧地咳嗽着。

“你干吗不早说!”

“我害怕,葛利沙……我以为你会抛弃我……”

葛利高里用手指头弹着床背,问道:“快生了吗?”

“在救主节左右,我想……”

“是司捷潘的孩子吧?”

“是你的。”

“真的吗?”

“你自己算算呀……从砍树枝子那天……”

“别胡说啦,克秀什卡!就是司捷潘的孩子,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诚心诚意问你的。”

阿克西妮亚坐在板凳上,眼泪汪汪,急切的低语使她简直透不过气来。

“我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你自个儿想想吧!……我又不是有病的娘儿们……所以当然是你的孩子啦。可是你……”

葛利高里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他对待阿克西妮亚的感情中又掺上了一种警惕的疏远和轻微的嘲弄与怜悯的新成分。阿克西妮亚缄默不语,也不要求爱抚。一个夏天的工夫,她变得憔悴了,但是怀孕几乎一点也没有损坏她的苗条身段:丰满的体态使她的圆肚子不太显眼,而消瘦的面庞却使那对清秀的眼睛变得更加温柔、好看。这一年雇的短工少,所以做饭的活儿也不累。

萨什卡爷爷以一种老年人的撒娇的依恋神情缠着阿克西妮亚。这可能是因为她像女儿一样关心他:给他洗内衣,补衬衫,吃饭的时候,把软的、香的东西挑给他吃,而萨什卡爷爷在服侍完马匹以后,就到厨房挑水、搅烂煮了喂猪的土豆,什么事都帮着她做,他蹦跳着,摊开双手,露出光秃秃的牙床,说道:“你疼爱我,可是我也不愿意欠你的情!阿克辛尤什卡,就是把心挖出来给你我都情愿。要知道,我要是没有女人的照顾就完蛋啦!你要什么,只管说。”

由于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从中说项,葛利高里没有人营集训。他去割草,偶然送老爷到镇上去一次,其余的时间就是跟他去打野鸭子,或者骑马去追野雁。轻松的温饱生活把他惯坏了。他变懒了,发胖了,看上去要比本来的年龄大一些。只有一件事使他不能安心——马上就要到来的人伍服役。既没有马,又没有装备,靠父亲置办,指望不大。葛利高里把自己的和阿克西妮亚的工钱领到手就积攒起来,一个也舍不得花,甚至连烟也戒掉了,希望能不向父亲低头,用自己攒的钱买一匹马。老爷也答应帮助他。葛利高里预料父亲什么都不会给他的想法,不久就证实了。六月底彼得罗来看望弟弟,言谈中提到父亲对他仍旧十分气恼,曾经说过不给他置备战马,说叫他去参加地方部队吧。

“好吧,叫他先别高兴。我要骑自己的马去人伍。”(葛利高里把“自己的”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你打哪儿去弄呢?你能变出匹马来吗?”彼得罗咬着胡子,笑问道。

“我变不出,就去讨一匹,再不就去偷一匹。”

“好样的!”

“我拿工钱去买一匹马,”葛利高里正经地解释说。

彼得罗坐在矮台阶上,询问了工作、饭食和工钱等方面的情况;他嚼着已经咬得很短的胡子梢,对什么问题都点头称赞,问完话,在分别的时候,对葛利高里说:“你还是回家去住吧,不要翘尾巴啦。你想发大财吗?”

“我不想发大财。”

“你打算跟自己的婆娘过下去!”彼得罗换了个话题。

“跟哪个自己的婆娘?”

“跟这个过下去吗?”

“我想,暂时是这样,怎么啦?”

“我只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葛利高里出去送他,最后问道:“家里过得怎么样?”

彼得罗从台阶的栏杆上解着马,笑了一声,回答说:“你有好几个家,就像兔子有好几个窝。很好,凑合着过嘛。妈妈很想你。现在干草已经收集完啦,堆了三大垛。”

葛利高里很激动,打量着彼得罗骑来的那匹剪短耳朵的老骡马,问道:“没有生驹儿吗?”

“没有,兄弟,原来是匹不会生驹儿的骤马。不过跟赫里斯托尼亚换来的那匹枣红马生了一个小驹子。”

“生的什么驹子?”

“一匹小儿马,兄弟。这匹小儿马真是无价之宝!长腿,蹄关节很正,前胸也很漂亮。会长成一匹好马的。”

葛利高里叹了一口气。

“我很想念咱们的村子,彼得罗。想念顿河。这儿连流水都看不见。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来看望我们吧,”彼得罗哼哼着,把肚子贴在马的尖削的背上,右腿跨了过去。

“好吧。”

“好,再见!”

“一路平安!”

彼得罗已经走出了院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向站在台阶上的葛利高里喊道:“娜塔莉亚……我忘啦……出事啦……”

风像鹰一样在院子上空旋转,没有把最后几个字送到葛利高里的耳边;彼得罗和马都笼罩在卷起的像一层丝绸般的尘埃里,葛利高里也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挥了挥手,向马棚走去。

这年夏天来得很旱。雨稀水少,庄稼熟得早。刚刚割完黑麦,又该割大麦了,遍地一片金黄,麦穗像刘海一样低垂着。四个临时雇来的短工和葛利高里一同去割麦子。

阿克西妮亚很早就把饭做好了,她央求葛利高里带她一同去。

“还是家里呆着吧,为什么非去不可呢?”葛利高里劝她说,但是阿克西妮亚坚持要去,匆忙披上头巾,跑出大门,去追拉着短工的大车。

阿克西妮亚怀着忧虑和欣喜的焦急心情盼望着的,葛利高里模糊地有点害怕的事情,终于在割麦子的时候发生了。阿克西妮亚正在搂麦子,感到一点预兆,就扔下耙子,躺到一个麦堆旁边。产前的阵痛不久就开始了。阿克西妮亚咬着发黑的舌头,仰面躺在地上。短工在割麦机上吆喝着马匹,绕着圈子,从她旁边过去。一个塌鼻子的青年短工,像木头刨出来的黄脸上生满了密密层层的皱纹,在走过去的时候,朝阿克西妮亚喊道:“嗨,你怎么躺在这地方挨晒呀?起来,不然会把你晒化的!”

葛利高里叫别人替换他,从割麦机上下来,走到她跟前。

“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歪扭着那不听使唤的嘴唇,沙哑地说道:“一阵一阵地疼。”

“说不叫你来……臭娘儿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你别骂啦,葛利沙!……哎呀!……哎呀!……葛利沙,套上车,顶好是回家……唉,在这儿我怎么办?……这儿都是些男子汉……”被像铁箍箍住一样的疼痛折磨着的阿克西妮亚哼哼道。

葛利高里跑过去牵那匹在荒地上吃草的马。等套上马,把车赶过来的时候——阿克西妮亚已经爬到一边去,趴在地上,头扎在一堆落满尘土的大麦里,嘴里不断往外吐着由于疼痛嚼烂了的带芒的麦穗。她用两只陌生的鼓出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盯住了跑来的葛利高里,哼哼了一阵,就用牙齿咬住揉成一团的围裙,好不叫短工们听见她那像牲口一样可怕的号叫。

葛利高里把她抱到车上,赶着马向庄园跑去。

“廖咦,慢点!……廖咦,要死啦!……颠一颠一颠一颠一死一啦!……”阿克西妮亚披头散发的脑袋在车底板上翻滚着,用变得粗鲁的嗓子喊道。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用鞭子抽打着马,僵绳在脑袋顶上盘旋,背后传来阵阵沙哑的哀号,但是他也顾不得回头看。

阿克西妮亚用手紧捧着两腮、大睁着疯狂的眼睛,在车上颠簸,大车在高高低低、还没有压平的道路上左冲右闯。马在飞驰;马轭在葛利高里眼前晃动,马轭顶端遮了一片高悬在空中、像琢磨好的宝石一样耀眼的白云。有一会儿,阿克西妮亚停止了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哀号。车轮滚滚,阿克西妮亚的不能自主的脑袋在车厢板上咚咚地撞着。葛利高里并没有立刻理会到突然降临的寂静,等他醒悟过来,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躺在那里,脸变得非常难看,一边脸颊紧贴在车厢板上。汗流如注,从额上流进深陷下去的眼眶里。葛利高里抬起她的脑袋,把揉皱的制帽垫在下面。阿克西妮亚斜着眼睛看了看,口气肯定地说道:“葛利沙,我要死啦。好啦……一切都完啦!”

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一阵突然袭来的冷气窜到了他的手指尖,窜到了汗漉漉的脚上。他惊慌失措,想要说几句鼓励和亲热的话,可是没有想出来;从直哆嗦的嘴唇里却冲出这样的一句话来:“胡说,蠢娘儿们!……”他晃了一下脑袋,弯腰把身子弯成两截,攥住阿克西妮亚的一条蜷得很不舒服的腿。“阿克秀特卡,我的小斑鸠!……”

阵痛暂时饶了阿克西妮亚一会儿,可是再疼起来则十倍于前。阿克西妮亚觉得向下坠的肚子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撞,她把身子弯得像张弓,吓死人的哀号撕裂着葛利高里的心,他疯狂地赶着马。

在车轮的轰隆声中,他隐约地听到一声尖细的呼叫:“葛——利——沙!”

他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摊开两手,躺在血泊里。发狂的葛利高里跳下车来,跌跌绊绊向车后走去。瞅着阿克西妮亚喷着热气的嘴,不是听出来的,而是猜出了她的话:“咬——断——脐——带……用布——条扎——扎起来……从你衬——衣上撕——撕……”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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