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一章

一本橡树皮颜色的羊皮封面的笔记本。笔记本的角已经磨坏。折断了:它在主人的口袋里已经装了很久。每页上都写满了斜花体字……

……不久以前产生了这种和纸笔打交道的欲望。我想写得像大学生日记一样。首先要写她:二月里,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她的同乡、大学生博亚雷什金介绍我跟她认识了。我是在电影院门口遇到他们的。博亚雷什金给我们介绍说:“这位小姐是我们同乡,维申斯克镇的。季莫费,你要爱她,珍惜她吧。丽莎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姑娘。”我记得,我很郑重地说了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并把她那柔软的、出汗的手掌握在手里。我就这样认识了伊丽莎白·莫霍娃。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个放荡的姑娘:这种女人的眼睛总爱自作多情。我不得不承认,她给我的印象不佳:首先就是那热乎乎、汗漉漉的手巴掌。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谁的手会出这么多汗;其次是眼睛,说实在的,是一对美丽的眼睛,带点儿胡桃颜色,但是同时却又令人感到很不愉快。

瓦萨,我的好朋友,我特地注意修辞,甚至写得十分逼真,为的是等这本日记寄到塞米巴拉金斯克你手里的时候(我是想:等到我和伊丽莎白·莫霍娃的风流韵事收场后,就把日记寄给你。当你读这份实录时,准会得到极大的享受),能使你对事情经过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我将逐日予以记录。好,书归正传,我就这样和她认识了,于是我们三个人同去看一部哀艳的影片。博亚雷什金没有说话(他牙疼,说是一个“臼齿”坏啦),我谈得也很勉强。原来我们是同乡,是邻镇的,于是我们就谈起草原美景以及其他等等,等等,谈了一阵以后,就又冷场了。如果说,我是乐于沉默的,那么她对我们废话告绝后的冷场,也毫未感到什么不舒服。我从她的话里知道,她是医科二年级的学生,出身于商人家庭,喜欢喝酥茶,爱吸阿斯莫洛夫工厂的烟草。你看,关于如何认识这位生着胡桃色眼睛的少女的材料真是太贫乏了。在分别的时候(我们送她到电车站)她请我们到她那里去玩。我把地址记了下来。我打算四月二十八日去看她。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到她那里去过,她请我喝茶和吃带馅的酥糖。其实,她是个好奇的姑娘。说话很刻薄,样子也还聪明,只是她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阿尔志跋绥夫式人物的气味,老远就可以闻到。从她那里回来已经很晚了。吸了很多纸烟,想了许多与她毫不相于的事儿,——特别是想到钱。我的衣服已经穿得太旧了,可是却没有“资本”去更新。总之——简直糟透啦。

五月一日

今天发生的事情是很值得纪念的。这是我们在索科尔尼基与人无损地消磨时光的时候遇到的事情:警察和一队约二十人的哥萨克正在驱散工人“五一”示威游行队伍。一个喝醉了的工人用棍子打了哥萨克的马一下子,这个哥萨克就抡开鞭子抽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鞭子叫做“钩鞭”,要知道它本来的名字已经很好啦,何必多此一举呢?……)我走过去,加以阻止。说句良心话,是一种最高尚的情操驱使我去干的。我于预其事,对那个哥萨克说,他不过是一只蠢鸟,还说了些别的话。那家伙举起鞭子,想要抽我,但是我非常强硬地说,我本人就是卡缅斯克镇的哥萨克,我可以照样回敬他,叫他知道点儿厉害。原来这是个好心肠的哥萨克,还很年轻;显然兵役还没有把他折磨得麻木不仁。他告诉我,他是霍皮奥尔河口镇的人,而且是拳击能手。我们和和气气分手了。如果他跟我动起手来,那就非打不可了,也许还会发生以我的身份来说,更糟糕的蠢事。我出面于预此事,是因为伊丽莎白在我们这伙人中,她在场使我产生了一种十分幼稚的想当“英雄”的愿望。我亲眼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发怒的公鸡,并且觉得制帽下面长出了一个看不见的红鸡冠子……你看我胡闹到什么地步啦!

五月三日

真想狂饮一通。最糟的是没有钱。裤子已经破得一塌胡涂,到处是裂缝破口,就像熟透了的顿河左岸产的西瓜一样。原希望裤于的缝线还不至于开裂——是不切实际的,就像不能指望把已经崩裂的西瓜再缝合起来一样。沃洛季卡·斯特列什涅夫来呆了一会儿,明天要去听课了。

五月七日

收到父亲寄来的钱。在信里把我臭骂了一顿,而我竟无动于衷。老爸爸要是知道他的儿子已经道德败坏,不可救药……我买了一套衣服。就连马车夫都注意起我的领带来了。在特维尔大街的理发店理了发。从那里走出来,我简直变成一个新来的殷勤店伙了。在胜利花园街角上,警察朝我一笑。真是个调皮鬼!要知道,我现在这副打扮准有什么和他相同的地方吧?可是三个月以前呢?不过,翻这些旧账于什么……偶然在电车窗日里看见了伊丽莎白。她摇晃着手套笑了笑。我是什么样子呢?五月八日“不论老少,都逃不脱爱情的神矢。”我心里想着塔季扬娜的丈夫那张长得像炮口似的大嘴。我非常想从楼座里对准他的嘴啐一口。可是我一想起这句唱词,特别是:“都逃不脱”这几个字——我的颚骨就抽搐起来,想打呵欠,可能是一种神经质吧。

不过我是在正当年的时候谈恋爱的。我写着这几行字,头发都竖起来了……到伊丽莎白那里去过。我修辞讲究地绕着弯儿讲起来。她装作不懂的样子,想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去。是不是时机还不成熟?唉,真见鬼,这套衣服把事情全弄糟啦!……我对着镜子照了照——嘿,什么仙女也要拜倒在我脚下:我想,现在不说,尚待何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合理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占了优势。如果现在不提出求婚,那么过两个月以后可就晚啦;裤子一穿旧,什么都完啦。我一面写,一面觉得自己真了不起:在我身上明显地具备了我们时代最优秀人物的一切最美好的情操。这里既有火热的爱情,又有“理智的坚定的声音”。各种高尚情操,外加其他可敬品质的大杂烩。

我竟未能完成向她进攻的准备工作。房东太太打乱了我的计划,她把她叫到走廊里去,我听见房东太太向她借钱。她拒绝了,但那时候她手里是有钱的。这一点我确实知道,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出她用真诚的声调拒绝时的脸色和她那胡桃色的一片挚情的眼睛。向她倾吐爱情的愿望消失了。

五月十三日

我完全坠人情网。这是不容怀疑的了。各种迹象都表明了这一点。明天我就去求爱。不过我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弄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

五月十四日

事情突然急转直下。下着雨,是一个温暖、愉快的日子。我们在莫霍夫街上漫步,斜风吹着,细雨洒在人行道的石板上。我喋喋不休,她却低头不语,默默地走着,好像是在想心事。一道道的雨水从帽于上流到她的脸颊上,她的样子美极了。现在把我们的谈话写在下面:“伊丽莎白·谢尔盖耶芙娜,我已经向您倾诉了我的衷情。现在该你说话啦。”

“我不十分相信您的感情是真实的。”

我愚蠢之至地耸了耸肩膀,而且胡说了些什么我可以发誓以及诸如此类的昏话。她说:“您听我说,您那滔滔不绝的情话倒像是出自屠格涅夫的人物之口。其实,完全可以说得简单一点。”

‘再简单也没有啦。我爱您。“

“这有什么呢?”

“请您说句话吧。”

“您是想要我答应您的请求吗?”

“我希望您回答我。”

“您知道季莫费·伊万诺维奇……我又能对您说些什么呢?您有点儿讨我喜欢……您的个子真高。”

“我还可以长嘛,”我保证说。

“但是我们相知得太少,而且思想感情的共同性……”

“咱们在一块儿吃上一普特盐,就会彼此了解得更多啦。”

她用粉红色的手掌擦了擦湿淋淋的脸颊,说道:“那好,我们一言为定。同居一个时期再看。不过您要给我一点儿时间,我好结束旧情。”

“他是谁?”我有兴趣地问道。

“您不认识他。是一个医生,性病专家。”

“您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我希望能在星期五以前。”

“咱们要在一块儿住吗?就是说要住在一个住所里吗?”

“是的,这样大概更方便些。请您搬到我这里来。”

“为什么?”

“我的住所很舒适,很于净。房东太太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我没有反对。我们在特维尔街口上分手。我们热烈接吻,使一位过路的太太大吃一惊。

来日将何以飨我?

五月二十二日

我正过着蜜月生活。蜜月情绪今天蒙上了一层阴影:丽莎要我换换内衣。的确,我内衣旧得太不像样子了。可是钱,钱……我们过日子花费的是我的钱,而我那点儿钱本来就少得可怜。只好找点儿工作干了。五月二十四日今天我决定给自己买内衣,但是丽莎却使我花了一笔意想不到的钱。她非要到高级餐馆里去吃一顿不可,还要买一双丝袜。饭吃了,袜子也买了,但是我陷入绝望:我的内衣呢,也飞了!五月二十七日她正在把我吸于。我已经枯萎得像棵光秃秃的向日葵秆子。这哪儿是个娘儿们,简直是烈火。六月二日今天我们九点钟醒来。我有一种抖动脚趾头的坏习惯,结果引起了一场风波:她揭开被子,把我的脚打量了半天。观察的结论是:“你这简直不是脚,而是马蹄子。比马蹄子还糟!”她像发疟疾似的嫌恶地耸了耸肩膀,用被子紧裹着身子,脸朝墙背过去。

我被弄得很尴尬,蜷起腿来,推了推她的肩膀。

“丽莎!”

“别动我!”

“丽莎,这可太不像话啦。我无法改变自己脚的样子嘛,要知道脚是不能定做的呀,至于脚上长满了汗毛,那是因为汗毛这玩意儿就是这么讨人嫌,它到处乱长。你是学医的,应当懂得自然发展规律嘛。”

她把脸掉过来朝着我。胡桃色的眼睛里露出了凶相,闪着巧克力色的冷光。

“请您今天就去买除汗粉,您脚上有一股尸臭味儿!”

我很有道理地指出,她手掌上也经常是汗淋淋的。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我的心上(如果用华丽的“文体”写的话)罩上了一层阴影……

六月四日

今天我们在莫斯科河上划船。共同回忆顿河的田园风光。伊丽莎白举止轻佻:她总是挑我的毛病,有时候简直很粗暴。如果我也用同样态度对待她,那就意味着决裂,而这是我不希望发生的。尽管一切如此,我却越来越迷恋她了。她只不过是个娇宠坏了的女人。要从根本上改变她的性格,我怕我的影响是不够的。她是一个可爱的轻浮姑娘。而且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这在我只是听人讲过而已。回家的路上,她把我拉进药房里去,她笑着买了些滑石粉,还买了些别的鬼东西。

“这是为你除汗臭用的。”

我很潇洒地鞠了一躬,并向她道谢。

很滑稽,但是确系如此。

六月七日

她的才智真是可怜得很。但是在其他方面,她却无所不通。

每天临睡的时候我要用热水洗脚,还要酒香水和撒些什么讨厌的粉末。六月十六日她变得日益令人难以忍受。昨天她又大闹了一通。跟这样的女人很难共同生活下去。六月十八日我们毫无共同之处!志趣各异。我们结合的基础是床铺。毫无内容的生活。

今天早上,去面包铺之前,她在我的口袋里掏钱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小本于。她抽了出来。

“你要这玩意儿干什么?”

我急得浑身似火烧。如果她翻看一两页可怎么办呀?我回答了她,而对自己的声调竟那么自然感到十分惊奇,我说:“做数学演算用的。”

她冷淡地把笔记本塞回口袋,走出去了。应该小心一点。私下里的俏皮话,要不被外人听到才好。

这将是我的朋友瓦萨快乐的源泉。

六月二十一日

伊丽莎白简直使我吃惊。她才二十一岁。怎么来得及堕落到这种地步呢?她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她怎样受的教育,是谁把她教养大的?这都使我很感兴趣。她非常漂亮。她为自己美丽的身材感到很自豪。她除了自我崇拜外,别的一无所长。我曾多次试图跟她严肃地谈谈……但是说服一个旧教徒,使她相信没有上帝,比改造她恐怕要容易得多。

同居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可思议和无聊。但是我还是把决裂拖延下来。我承认,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喜欢她的。她已经长在我的心上了。

六月二十四日

其实事情简单得很。今天我们坦率地谈了谈,她说,我不能使她在生理上得到满足。决裂虽然还没有正式完成,但是顶多也只能再拖一两天。

六月二十六日

最好配给她一匹哥萨克的公马。

配给她一匹公马。

六月二十八日

和她分手时我是痛苦的。她像水草似的缠住了我。今天我们坐车到麻雀山去玩。她在饭店单间里靠窗坐着,太阳透过屋檐上的楼花直射在她的一缕卷发上。赤金色的头发。请欣赏这一片诗情画意吧!七月四日我抛弃了工作。伊丽莎白抛弃了我。今天我和斯特列什涅夫一起喝啤酒。昨天我们喝伏特加。像一切有教养的人一样,我和伊丽莎白有礼貌地分手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圆满收场。今天我在德米特罗夫卡看见她正和一个穿马靴的青年在一起。矜持地回答我的敬礼。日记到此也该结束了——源泉已经枯竭了。

七月三十日

突然我又意想不到地拿起笔来。战争。爆发了兽性的狂热。在一俄里以外就可以闻到从每顶礼帽里散发出来的爱国主义恶臭,就像从长了蛆的狗身上散发出来的一样。别的小伙于们都愤怒异常,而我却很高兴。我怀念……“失去的天堂”,我的心忧伤。昨夜梦中,与伊丽莎白恍惚相遇。残梦索回。无计遣愁。八月一日尘世烦扰,我已厌倦。往事不堪回首,愁上心头。我在吸吮忧愁,就像婴儿吮吸奶头一样。

八月三日

有办法啦!上前线打仗去。荒唐吗?很荒唐。不感到害臊吗?

算了吧,要知道我是别无他路啦。能有点别的感受也好嘛。而这种厌世情绪两年前是不可想像的。我是不是在衰老呢?

八月七日

这是在火车里写的。列车刚刚驶出了沃罗涅什。明天在卡缅斯克下车就到家啦。我下定决心:要为“信仰、沙皇和祖国”而战。

八月十二日

为我举行了一次盛大的欢送会。村长喝得醉醺醺的,发表了一篇很有煽动性的演说。后来我小声对他说:“您是个傻瓜,安德烈·卡尔波维奇!”他大吃一惊,气得脸都青了。他咬牙切齿地说:“还他妈的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哪,您是不是我们在一九零五年拿鞭子抽过的那种人呀?”我回答说,“遗憾得很,我不是那种人。”父亲哭了,跑过来亲我,可是满脸都是鼻涕。可怜的、亲爱的爸爸呀!你要是处在我的地位就好了。我开玩笑地向他建议,要他和我一块儿到前线去,他惊叫道:“你怎么啦,家里谁来管呀?”明天我就到车站去。

八月十三日

有的地方,田里还有未收割的庄稼。小上岗上有很多肥大的土拨鼠,很像廉价石印照片上英雄科济马·克留奇科夫的长矛上挑着的德国人。我生活过了,享受过了,攻读过数学和其他等等的高等科学,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成为这样一个“沙文主义者”。将来我编进团队,一定要和哥萨克们好好谈谈。

八月二十二日

在一个车站上,我看见了第一批俘虏。一个身材匀称、像运动员似的奥地利军官,被押向车站来,两个在月台上散步的姑娘朝他笑了笑。他一面走着,一面很熟练地向她们鞠躬,并报以飞吻。

尽管已经成了俘虏,但是脸仍然刮得很光,也没忘了向女人献殷勤,黄皮绑腿擦得锃亮。我目送着他: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和蔼可亲。遇上这样的敌人——怎么也举不起马刀。

八月二十四日

难民,难民,难民……所有的轨道上都停满了载着难民和步兵的列车。

开来第一列救护列车,停站的时候,从车厢里跳下一个年轻的步兵。脸上扎着绷带。我们交谈了一会儿。他是被榴霰弹炸伤的。这家伙高兴得要命。大概用不着再服兵役啦。炸坏了一只眼,他还笑呢。

八月二十七日

我来到了自己的团。团长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儿。是个顿河下游的哥萨克。这儿已经闻到了血腥味儿。听说后天就要上火线。我们三连三排——都是康斯坦丁诺夫斯克镇的哥萨克,都是些粗鲁的小伙子。只有一个爱说笑话和唱歌。

八月二十八日

我们正开赴火线。今天那边轰隆响得特别厉害。仿佛是大雨将至,天边雷声隆隆。我闻了闻:是不是有阴雨的气味?但是天晴得像缎子一样,万里无云。

昨天我的马瘸了,因为腿在军用厨车的轮子上碰伤了。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我简直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八月三十日

昨天没有工夫写。现在我骑在马上写。摇摇晃晃,铅笔画出的字是那么难看。奇特。我们三个人一同拿着草绳去割草。

现在弟兄们正在捆草,我趴在地上“补记”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司务长托洛孔尼科夫派我们六个人去侦察(他蔑视地称我为“大学生”:“喂,大学生,你的马掌要掉啦,难道你没有看见吗?”)。我们走过一个烧毁殆半的市镇。天气酷热。人马都大汗淋漓。哥萨克们在夏天还要穿呢裤子,真是糟糕得很。在小镇外的壕沟里,我看到了第一个被杀死的人。一个德国人。膝盖以下都耷拉在壕沟里,仰面躺在那里。一只手压在背下。另外一只手里握着一个步枪弹梭。身边却没有步枪。这给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现在一想起来,就有一股凉气顺肩膀爬……他的姿势仿佛他垂腿坐到沟边,然后就仰卧休息。灰色的军服,钢盔。可以看到像花瓣一样薄薄的皮里子,就像为了不使烟草洒出来的包烟纸一样。这第一个印象就把我吓呆了,连脸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了。只看见一群在他那枯黄的额角上和眯缝着的、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上爬的大黄蚂蚁。哥萨克们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都画十字。我看了看从军服右方渗出的一片血迹。子弹是从右肋穿过的。走过他身旁的时候,又看见了子弹从左面钻出的地方,——也有一块血迹,地上流的血更多,军服也都碎成了片。

我浑身哆嗦着,从他旁边走过去,事情就是这样……

绰号叫“逗乐儿”的中士,想要使我们的低落的情绪振作起来,便讲起偎亵的故事来,可是他的嘴唇却在颤抖……

离开小镇半俄里路地方——有一堵烧毁的工厂的墙壁,墙是红砖砌的,上端已经被烟熏黑。我们害怕沿着大路直走,因为废墟就在路边,我们决定绕着它走,我们刚离开大路,这时候就从那里向我们开起枪来。真是太丢脸啦,第一声枪响,我就吓得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我抓住鞍头,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子,拉住马缰绳。我们从那条横着德国人尸体的壕沟旁边驰过,向小镇跑去,直到市镇已经落在后面,大家才清醒过来。然后我们又折了回去。下了马。留两个人看守马匹,我们四个人就向镇边上的那道壕沟走去。弯着腰在沟底走。老远我就看到那个被打死的德国兵穿着短筒黄皮靴,从膝部弯下来的两条腿。我憋着气从死尸旁边走过,就像从一个睡着的人的身旁走过,怕惊醒他似的。他身下是一片被压倒的湿润的青草……

我们在壕沟里卧倒,几分钟后,从焚毁的工厂废墟后面,鱼贯驰出了九个德国枪骑兵……我是从他们的军服上辨认出来的。他们的军官跑出了几步,用难听的喉音喊了句什么话,于是他们这一队人就向我们这个方向驰来。弟兄们叫我去帮他们捆草。我走过去。

八月三十日

我想把我第一次朝人开枪的情况全都告诉你。这是在德国枪骑兵向我们跑来的时候发生的(他们的灰绿色军服、闪闪发光的漏斗形高筒军帽,系着小旗晃动的长矛,现在依稀在我的眼前浮动)。

枪骑兵骑的都是深褐色的马。不知道为什么我把视线移到壕沟的土背上,看到了一个不大的碧绿色甲虫。我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大,大得吓人。它摇动着草茎,像个巨人似的,向我的胳膊肘爬过来,——我正把两肘撑在壕沟边于硬的大粒黄土上,——顺着我的保护色军便服袖子向上爬,迅速地爬到步枪上,又从枪筒爬到皮带上。我在注视着甲虫的旅行,这时听到中士“逗乐儿”撕破嗓子喊道:“开枪呀,您怎么啦?!”

我把胳膊肘放稳,眯缝起左眼,我觉得我的心膨胀起来,也变得像那个碧绿的甲虫那样大。准星在瞄准器方框里的灰绿色军服背景上哆嗦着。“逗乐儿”在我身旁开了一枪。我扳了一下扳机,就听见了我的枪弹飞出去的噬噬声。大概是我瞄得太低了,子弹反跳了几下,在土堆上掀起了一股尘埃。这是我第一次朝人开枪。我没有瞄准,又盲目地放了一梭子子弹。我最后一次扳动枪栓,只听见喀嚎响了一下,我忘记已经没有子弹了,直到这时候我才看了看德国人。他们仍然那么整齐地向后跑去。军官跑在最后。他们一共九个人。我看见了军官的深褐色马的身影和枪骑兵高筒军帽金晃晃的帽尖。

九月二日

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有一段描写两军对阵中的界限的文字——仿佛就是生与死的未知界限。尼古拉·罗斯托夫所在的那个骑兵连开始冲锋了,于是罗斯托夫就有意识地在确定着这条界限。我今天特别清楚地记起了小说的这一段,因为我们今天黎明向德国骠骑兵进行了冲锋……从早晨起,他们的部队就在强大的炮兵支援下,进攻我们的步兵。我看到我们的步兵战士——大概是第二四一和第二七三步兵团,——惊慌逃窜的情景。因为他们两个团曾在没有炮兵掩护的情况下发动过一次进攻,被敌人的炮火击退,约三分之一的部队被歼,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毫无斗志。德国骠骑兵正在追击我们的步兵。所以隐蔽在林中小道上作预备队的我们团这时候奉命投入战斗。我记得事情是这样的。凌晨两点多钟我们从特维什奇村出发。黎明前的黑暗显得特别浓重。松针和燕麦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团队以连为单位在行进。从村路上向左转,踏着麦田走去。马一面走一面打响鼻,马蹄踏落燕麦上的大颗露珠。

穿着军大衣还觉得有点凉。团队在田地里走了很久,已经过了一小时,从团部跑来一个军官,把命令传达给团长。我们的老头子用不满的声调下达了命令,于是团队就来了一个直角大转弯,开进树林子里去。我们变成排纵队,挤在狭窄的林间小路上。战斗正在我们左方的什么地方进行。德国的炮兵在进行炮击。从炮声判断,大炮的门数相当可观。爆炸声震天动地;好像我们头顶散发着香气的松针正在燃烧。日出之前,我们只是这炮轰的听众。后来响起了有气无力、非常可怜的于巴巴的“乌拉”声,——接着是一阵划破寂静的清脆的机枪扫射声。这时我万念丛生;但是我惟一能像图画似的清楚明确想像的,——就是排成散兵线进攻的我们步兵战士的各种各样的脸谱。

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戴着像多层薄饼似的保护色军帽、穿着笨重的不到膝盖的步兵皮靴的笨拙的灰色人形,在秋天的土地上乱踏着;听到了德国机枪在把这些汗流满面的活人变成了死尸时的嘎嘎笑声。两个团被击溃,士兵们扔掉武器向后窜逃。一个德国膘骑兵团紧迫在他们身后。我们位于他们的侧翼,距离三百沙绳,甚至不到三百沙绳。一声令下,我们立刻摆好了阵势。我只听见了一句冷冷的、沉甸甸的像马嚼环似的命令:“前——进!”于是我们飞驰前去。我的马的耳朵紧紧地抿在一起,好像就是用手也难以把它们分开。我不时回头看看——团长和两个军官就在我身后。现在我看到了那条界限,生与死的界限。这就是那伟大的疯狂的瞬间!

德国膘骑兵的队伍混乱了,溃退了。我眼看着切尔涅佐夫中尉砍死了一个德国膘骑兵。还看见六连的一个哥萨克在穷追德国人,发疯似的在砍他的马。乱刀之下,马皮横飞,宛如一块块的破布……不,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叫不出名字来的!战斗结束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切尔涅佐夫脸上的表情——聚精会神,沉着愉快——仿佛是坐在牌桌上玩扑烈费兰斯牌,哪里像个骑在马上刚砍死过人的样子。切尔涅佐夫中尉一定会大有出息。他非常能干!

九月四日

我们在休整。第二军的第四师正开赴前线。我们驻扎在科贝林诺镇。今天早上,第十一骑兵师的队伍和乌拉尔的哥萨克,强行军开过市镇。西方的战斗正酣,炮声隆隆。饭后,我到后方医院去。正好有辆运伤兵的大车驶来。几个战地护士正在笑着卸一辆四轮马车。我走过去,看见一个麻脸的高个子步兵,不断呻吟着,笑着,由护士搀扶着走下车来。

他朝我喊道:“你瞧,哥萨克小家伙,他们像炒爆豆似地朝我的屁股打来。中了四颗榴霰弹。”

卫生员问道:“炮弹是在你身后爆炸的吗?”

“是在身后,我是倒退着向敌人进攻的呀。”

从小土房里走出一个女护士。我瞅了她一眼,浑身哆嗦了一下,我急忙靠在大车上。她太像伊丽莎白啦。也是那样的眼睛,脸盘,鼻子,头发。就连声音也像。也许这只是我的想像吧?现在我大概会觉得任何一个女人都很像她。

九月五日

马拴在系马桩上喂了一昼夜,现在我们又要开赴前线了。我已经疲惫不堪。号兵吹起上马号。此时此刻,向谁开枪,我都高兴!……

连长派葛利高里·麦列霍夫到团部去联络。路过不久前发生过战斗的地方,葛利高里看见公路边上有个被打死的哥萨克。淡黄色头发的脑袋紧贴在马蹄踏碎的公路碎石子躺在那里。葛利高里跳下马,捂住鼻子(从死人身上散发刺鼻的恶臭),搜了搜他身上。在裤子口袋里发现了这个小笔记本、半截化学铅笔和一个钱包。他摘下死人身上的子弹盒,匆忙朝那惨白、湿漉漉的、已经开始腐烂的脸瞥了一眼。太阳穴和鼻梁都潮乎乎的发霉变黑、长毛了,前额上,凝神呆思的斜纹里落满了黑色的尘土。

葛利高里用一条从死者口袋里找到的麻纱手绢盖上他的脸,便向团部驰去,不时回头看看。在团部里他把这个小本子交给了团部的文书们,于是他们就挤在一起一面读着这本日记,一面嘲笑它的主人短促的一生及其对人世的迷恋。

第三卷 第十二章

第十一骑兵师攻克列什纽夫后,且战且走,经斯坦尼斯拉夫奇克、拉济维洛夫、布罗迪等地,于八月十五日来到卡缅卡一斯特鲁米洛沃城下,摆开了阵势。大部队从后面开来,大量的步兵队伍在往重要的战略地带集结,各级指挥部和辎重队都拥挤在铁路枢纽站上。一条吞噬千万人生命的战线从波罗的海伸延开去。在各级指挥部里制订着大规模进攻计划,将军们在辛勤地研究地图,传令兵在奔驰传送战斗命令,千千万万的士兵在走向死亡……

根据侦察兵报告,敌人的一支强大骑兵部队正在向城市移动。在大道旁的小树林里已经发生了多次冲突,哥萨克侦察队和敌人的侦察兵发生过遭遇战。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自从和哥哥分别以后,在全部行军的日于里,一直想了结自己的痛苦思虑,恢复原先的平静心境,但是却找不到精神支柱。最近到达的几个补充连里,有些第三期征召的哥萨克分配到本团来了。其中有个卡赞斯克镇的哥萨克——阿列克谢·乌留平——编到葛利高里所在的排里。乌留平个子很高,背微驼,下颚骨特别突出,留着像加尔梅克人的小辫子似的胡子;他那快活而勇敢的眼睛总是在笑,虽然年纪并不大,可是已经秃顶了,只是在疙疙瘩瘩光秃的头盖骨边上生着些稀疏的淡褐色细发。从第一天起,哥萨克们就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锅圈儿”。团队在布罗迪战役后休整了一昼夜。葛利高里和“锅圈儿”住在同一间小土房子里。他们交谈起来。

“麦列霍夫,你半死不活的像刚脱了皮似的。”

“怎么半死不活的?”葛利高里皱着眉问。

“萎靡不振,像个病人,”“锅圈儿”解释道。

他们把马拴在桩于上喂着,靠在长满青苔的糟朽的板栅栏上抽烟。膘骑兵排成四路纵队从街上走过,板栅栏下面还横着许多没有掩埋的尸体(追击奥地利人的时候,在城郊的街道上发生过战斗),焚毁的犹太教堂的废墟里还在冒着缕缕的油烟。在这晚霞似火,美妙如画的时刻,城市呈现出一片战火洗礼后的死寂、荒凉景象。

“我很健康,”葛利高里看也不看“锅圈儿”,哗了一口说。

“你撒谎!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

“你害怕吧,响鼻鬼?怕死吧?”

“你是个傻蛋,”葛利高里皱着眉头,看着手指甲,蔑视地说道。

“告诉我:你杀过人了吗?”“锅圈儿”目光逼人地看着葛利高里的脸,一字一字地问道:“杀过。怎么样?”

“你心里难过吗?”

“难过?”葛利高里苦笑一声。

“锅圈儿”从刀鞘里拔出马刀。

“你愿意吗,我可以立刻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然后呢?”

“砍了你,我连哼也不哼一声,——我毫不怜惜!”“锅圈儿”的眼睛虽然在笑,但是葛利高里从他的声音,从他的鼻孔狂抖的样子可以看出,他的话是认真的。

“你简直是个野蛮人,怪人,”葛利高里仔细地打量着“锅圈儿”的睑说道。

“你的心太软啦。你见过巴克拉诺夫劈刺法吗?你看着!”

“锅圈儿”选了一棵长在小花园里的老桦树,驼着背,眼睛直盯着那棵树走去。他那两只筋肉隆起、手腕特别粗的长胳膊一动不动地下垂着。

“你看着!”

他慢慢地举起马刀,向下蹲去,忽然用惊人的力量,斜砍过去。桦树被从离树根约两俄尺的地方拦腰砍断,树枝撞到已经没有玻璃的窗框上,擦着屋墙,倒了下来。

“看见了吗?好好学吧。曾经有过一位姓巴克拉诺夫的将军,听说过吗?他有一把马刀,刀背里灌有水银,抡起来很重,可是砍下去——马都能砍成两截,多厉害!”

葛利高里好久没能学会这种复杂的劈刺技术。

“你很有气力,可是劈刺起来简直是个笨蛋。应该这样,”“锅圈儿”教导说,他的马刀斜着向目标砍去,力大千钧。

“砍人要勇敢才成。人,柔软得很,像面团一样,”“锅圈儿”眉开眼笑地教导他说。

“你不要去想这想那。你是哥萨克,你的天职——就是砍杀,别的全不用问,打仗杀敌,这是神圣的功业。你每杀一个人,上帝就宽恕你的一桩罪过,就像杀死一条毒蛇一样。至于牲口——牛啦,或者别的什么啦,——没有必要是不能宰的,可是人,你就只管杀吧。人这东西,坏透啦……是妖孽,留在人世,也是祸害,就像毒蘑菇一样。”

对于葛利高里的反驳他只是皱皱眉头,一声也不吭。

葛利高里惊奇地发现,所有的马都莫名其妙地怕“锅圈儿”。

当他走近马桩的时候,马都抿起耳朵,挤到一起,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人,而是野兽。有一次,在斯坦克斯拉夫奇克附近,连队在森林和沼泽地带发起进攻,全体哥萨克都要下马步行。看马的人要把马匹牵到低洼地方去隐蔽起来。“锅圈儿”也被派去看马,但是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乌留平,狗崽子,你怎么就特殊?为什么你不去看马?”本排的下士向他大发脾气。

“马见我都惊怕,真的!”“锅圈儿”照样眼里含笑,申辩说。

他从来没有看守过马,对自己的马却很爱护,关怀备至,但是葛利高里总看到:只要主人一走到马身边,虽然照例双手按在马胯上动也不动,——马背却颤抖起来;马显得惊恐不安。

“你说说,大善人,为什么马都怕你?”有一回葛利高里问他。

“谁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儿。”“锅圈儿”耸了耸肩膀。“其实,我是很爱惜它们的。”

“醉汉,马一闻就知道,所以怕他们,可是你,并不是醉汉呀。”

“我是硬心肠,它们闻得出。”

“你是狼心肠,也许你根本就没有心肠,上帝只把一块小石头当心肠给你放进去啦。”

“也许是吧,”“锅圈儿”高兴地同意说。

在卡缅卡一斯特鲁米洛沃市城郊,第三排的全排都跟着排长去进行侦察:前一天,一个捷克的逃兵向司令部报告了奥地利军队的部署并可能在戈罗什——斯塔文茨基一带发起反攻的情况;因此需要对敌军运动时可能经过的道路进行经常的监视;为此,排长派了四个哥萨克,由排里的一个下士率领,留守在树林边上,自己则带着其余的人向小山后面耸立着瓦屋顶的居民新村走去。

葛利高里·麦列霍夫、下士和几个青年哥萨克——西兰季耶夫、“锅圈儿”和米什卡·科舍沃伊都留在树林边上,一座尖顶的古老小教堂附近,教堂顶上有一个生了锈的塑有耶稣受难像的铁十字架。

“下马吧,弟兄们,”下士命令说。“科舍沃伊,你把马都牵到这些松树后面去,——是的库到这些松树后面,越茂密的地方越好。”

哥萨克们躺在一棵断折。枯干的松树下面抽烟;下土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望远镜。离他们有十步远的地方,一片没有收割、麦粒已经脱落的黑麦在随风翻滚。被风吹空的麦穗弯下头,在悲伤地沙沙哭泣。哥萨克们躺了有半个钟头,懒洋洋地交谈着。城市右面稍远的地方,大炮在不断地轰鸣。葛利高里爬到麦地边,折了些子粒饱满的麦穗,揉搓了一下,便嚼起熟透的硬麦粒。

“好像是奥地利人!”下士低声喊道。

“在哪儿?”西兰季耶夫精神抖擞地问道。

“你瞧,从树林子里出来的。你朝右边一点儿看!”

一伙骑马的人从远处的小树林里走了出来。他们又停住,打量着有一带伸向远处的丛林的田野,然后就朝着哥萨克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麦列霍夫!”下士唤了他一声。

葛利高里爬回松树旁边。

“放他们走近一点,就用排枪齐射。弟兄们,把枪准备好!”下士急不可待地小声说道。

骑马的人向右转去,漫步走着。四个人都屏息无声地伏在松树下面。

“……哎哟哇,伍长!”风送来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葛利高里稍微抬起脑袋,看见有六个匈牙利骤骑兵,穿着镶绣绦的漂亮的军装,挤在一起走着。前面的一个骑着铁青色的高头大马,手里端着马枪,嘿嘿地笑着。

“开枪!”下士小声说。

“啪——啪——啪!”齐射了一排枪。

“啪——啪——啪——啪啪!”背后响起了回声。

“你们在干什么呀?”科舍沃伊惊骇地在松树后面喊道,然后又对马匹喊道:“吁,该死的东西!你疯啦?呸,妈的!”他的喊声显得出奇地响亮。

匈牙利膘骑兵化为散兵线,在麦地里飞奔。骑肥壮的铁青马,原先走在前面的那个膘骑兵在向空中射击。落在最后的一个,伏在马脖子上,左手拿着军帽,不断地回头张望。

“锅圈儿”头一个跳起来,向前冲去,他手里端着步枪,在黑麦地里乱踏着。前面,约一百沙绳远的地方,一匹摔倒的马正在一面尥蹶子,一面倒动腿,马旁边站着一个没有戴帽于的匈牙利膘骑兵,正在揉着跌伤的膝盖。还离得很远,他就在乱喊些什么,并且把两手举了起来,不断回头看着已经远遁去的同伴。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直到“锅圈儿”把俘虏带到松树前,葛利高里才明白过来。

“解下来,勇士!”“锅圈儿”粗暴地把重剑朝自己这边一拉,喊道。

俘虏惊慌地笑了笑,就忙乱起来。他甘心情愿地解着皮带,但是他的两只手直哆嗦,怎么也解不开皮带扣环。葛利高里小心地帮他解下来,于是这个腰骑兵——一个身材高大、两颊鼓胀的年轻小伙子,留着两撇山羊胡子,就像是贴在刮得光光的上嘴唇角上一样,——感谢地朝他笑着,点起头来。他好像很庆幸自己能不死在刀枪之下,他一面打量着哥萨克,一面在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皮烟荷包,也不知道嘟哝了些什么,做着请大家抽烟的手势。

“他要请客啦,”下士笑着说,自己已经在口袋里摸烟纸了。

“尝尝外国烟吧,”西兰季耶夫哈哈笑道。

哥萨克们卷好烟,抽了起来。黑色的烟斗烟叶的劲头很大,直冲脑子。

“他的枪呢?”下士拼命抽着烟,问道。

“在这儿,”“锅圈儿”指了指自己背上绕着的一条密针缝纫的黄皮带说。

“应该把他送到连部去。司令部一定非常需要‘舌头’。谁押送他去呀,弟兄们?”下士被烟呛得咳嗽着,用黯淡的眼睛打量着哥萨克们问道。

“我去,”“锅圈儿”应声答道。

“好,去吧。”

看来,俘虏明白了谈话的内容,勉强、可怜地苦笑起来;他竭力抑制着自己,忙乱地翻腾着衣袋,把揉碎的、泛潮的巧克力糖塞给哥萨克。

“我是罗西人……是罗西人……不是奥地利人!”他滑稽地做着手势,含糊不清地说着,还在把揉碎的、香喷喷的巧克力糖塞给哥萨克们。

“还有什么武器没有?”下土问他。“你别唠叨了,反正我们也听不懂。有手枪吗?啪啪响的玩意儿有吗?”(下士做了个扳枪机的手势。)

俘虏拼命地摇起脑袋。

“不有!不有!”

他很情愿地叫他们搜查自己,胖乎乎的脸颊直哆嗦从撕破了膝盖的马裤里流出血来,露出了粉红色身体上的一块探伤。他用手绢包扎着伤处,皱起眉头,嘴唇不断地吧嗒着,不停地说着……他的军帽丢在死马旁边,他请求准许他去拿毯子、军帽和笔记本;因为日记里面夹着他亲人的照片。下土竭力想要听懂他的话,但是怎么也不行,就失望地摆了摆手,说道:“押走吧!”

“锅圈儿”从科舍沃伊手里牵过自己的马,骑上去,整理着步枪的皮带,用手一指,说道:“走吧,老总,你也算个他妈的战士!”

他的笑脸鼓舞了俘虏,他也笑了起来,和马并排走着,甚至还亲呢地用手巴掌拍了拍“锅圈儿”的干硬靴筒。“锅圈儿”严厉地推开他的手,勒紧了马缰绳,让他走到前面去。

“走,妈的!你还要开开玩笑!”

俘虏负疚地急忙向前走去,已经老老实实走起来,不时地回头看看留在原地的哥萨克,那淡白的卷发调皮地在脑袋顶上竖着。留在葛利高里记忆的正是这个样子——披着膘骑兵绣花军服,灰白的卷发直立着,迈着坚定、好看的步子。

“麦列霍夫,去把他的马鞍子卸下来,”下士命令说,惋惜地朝已经烧着手指头的烟头上啐了一口唾沫。

葛利高里卸下了死马身上的鞍子,不知道为什么拣起了那顶落在不远地方的军帽。闻了闻帽里,一股廉价肥皂和汗臭的刺鼻气味。他右手提着马鞍子,左手小心地擎着骠骑兵的军帽。哥萨克们蹲在松树下,在鞍袋里乱翻着,观看着这种没有见过的马鞍子的式样。

“他的烟丝很好,应该跟他要一点儿,再卷根烟抽抽,”西兰季耶夫惋惜地说。

“是啊,对的总归是对的,烟丝是不错。”

“好像很香甜,就像奶油顺着喉咙向下流似的……”下士一想起那美味,就叹了口气,咽了一口唾沫。

过了几分钟,松树后面露出一个马脑袋。“锅圈儿”回来了。

“怎么啦?……”下士大吃一惊,跳了起来。“你把他放走了?”

“锅圈儿”摇晃着鞭子,骑马走过来,他下了马,舒展着肩膀,伸了个懒腰。

“你把奥地利人弄到哪儿去啦?”下士走过去质问道。

“你没完没了地问什么?”“锅圈儿”顶嘴说。“他逃跑……想要逃跑……”

“你就把他放走了?”

“我们走到树林里的小路上,他叫了一声……我就把他砍啦、”

“你胡说!”葛利高里喊道。“你无缘无故地把他砍啦!”

“你吵什么?干你什么事?”“锅圈儿”抬起头来,用冷冰冰的眼睛看着葛利高里。

“你说什么?”葛利高里慢慢地站起来,手哆哆嗦嗦地在身上乱摸着。

“不用你管的事,顶好别管!明白了吗,啊?别管闲事!”“锅圈儿”严厉地重复说。

葛利高里抓住步枪皮带,迅速把枪端到肩上去。

他的手指头在颤抖,怎么也摸不着枪机,脸气得变成了褐色,非常难看。

“住——手!”下土向葛利高里跑去,威吓地喊道。

下土及时地推了他一把,于弹打下了一些松针,拖着尖细的长声飞去。

“这是怎么回事呀!”科舍沃伊惊叫道。

西兰季耶夫张着嘴坐在那里,呆若木鸡。

下士推着葛利高里的胸膛,把他的步枪夺下来,只有“锅圈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始终是那样站着肥一条腿叉开,左手叉着腰。

“你再来一枪。”

“我要杀死你……”葛利高里向他冲过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想要受审判,想要挨枪毙吗?放下抢!……”下士吼叫着,把葛利高里推开,然后张开两只胳膊,像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一样,站到他们中间。

“你胡说些什么呀,你杀不了我!”“锅圈儿”抖动着那条叉开的腿,沉着地笑道。

在回来的路上,在苍茫的暮色中,葛利高里头一个看见了林间小道上横着一具尸体。他策马跑到众人前面,勒住哼哧直喘的马,仔细看了看:被砍死的人躺在毛茸茸的青苔上,一只胳膊反扭着,远远地伸出去,脸侧着扎进青苔里去。手掌像一片秋天的黄叶,在青草中闪着黯淡的光泽。是一下很厉害的劈刺,大概是从背后砍的,把这个俘虏从肩膀到腰斜着砍成了两半。

“他把这家伙宰啦……”下士在走过的时候,害怕地斜眼看着在死人歪扭的脑袋上扎煞着的乱蓬蓬的淡白卷发,闷声说道。

哥萨克们默默地走到连队宿营的地方。暮色已深。微风从西方吹来卷层的黑云。从什么地方的沼泽地里吹来一阵阵淡淡的污泥和烂草的潮湿气味。鸟咕咕叫着。马具的叮当声。马刀偶尔撞碰马镫的响声和马蹄踏着地上的松针发出的沙沙声划破了睡梦般的寂静。林中小路的上空,松树枝于上的夕阳余晖渐渐黯淡下来。“锅圈儿”不住地在吸烟。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他那紧紧夹着卷烟、长着鼓起的黑指甲的大粗指头。

黑云在树林上空飘动,使大地无比忧郁的苍茫暮色更加幽暗脓重。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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