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三章

攻城的战斗从黎明开始。两翼配备了骑兵和骑兵预备队的步兵部队,他们应该在黎明从树林子里发起进攻。但是出现了混乱现象:两个步兵团没有能按时投人战斗;第二—一步兵团奉命调到左翼去;在向左翼运动的时候,被误认为敌军,自己的炮兵连向它开起炮来;这种荒唐的行径和毁灭性的混乱,严重破坏了战斗计划,断送了这次攻城战役,其结局如果不是进攻者全军覆没,也必然以失败告终。在步兵还在重新部署和不知道是按谁的命令连夜开进沼泽地去的炮兵忙着抢救陷进污泥中的车马和大炮的时候,第十一师开始进攻了。在这样的森林和沼泽地带不可能在广阔的战线上向敌人同时发动进攻,有些地段,我们的骑兵连只能分排冲锋。第十二团的第四连和第五连被留作预备队,其余的连队都已经投人进攻的浪潮,过了一刻钟,留下的人就听到了隆隆的炮声和震天的杀声:“呜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咱们的军队前进啦!”

“进攻啦!”

“机关枪响得真密。”

“大概是在扫射咱们的人哩……”

“没有声音啦,怎么回事?”

“就是说攻下来啦。”

“咱们马上也要去喝点汤啦,”哥萨克们断断续续地交谈着。

两个连隐蔽在森林空地里。粗大的松树妨碍视线。一个步兵连几乎是跑着,从他们旁边开过去。英俊的司务长停了下来,让过最后的队伍,嘶哑地喊道:“不要弄乱队列!”

步兵连在脚步声、军用水壶的叮当声中,消逝在赤杨树丛那面去了。

从很远的地方,从树木丛生的陡坡后面,又传出一阵逐渐逝去的、已经减弱的雷鸣般的喊声:“啦啦啦——呜啦啦啦!……啊啊啊!”这喊杀声突然一下子像被切断似地沉寂了。一片令人心焦的寂静。

“瞧,现在才真正攻到地方啦!”

“大概正在你砍我杀……进行肉搏战!”

大家都紧张地倾听起来,但是那里却是一片死寂。右翼的奥地利炮兵正在消灭进攻的部队,传来连续不断的机关枪扫射声。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看了看自己这一排人,哥萨克们都紧张得要命,马也急躁不安,像被马蝇叮咬了似的。“锅圈儿”把帽子挂在鞍头,在擦着汗漉漉的灰秃脑袋瓜儿,米什卡·科舍沃伊站在葛利高里旁边,拼命地吸着叶子烟。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那么真实,——通宵不眠的人,常会有这种幻觉。

这两个连作为预备队在这里呆了三个钟头。枪声渐渐稀疏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响起来,响声更急。一架不知是哪方的飞机在他们的头顶上轧轧响着绕了几个圈子。它在高空中盘旋了几圈儿,越飞越高,然后向东飞去;飞机下面的蓝天上升起了一团团榴霰弹爆炸的乳白色烟雾:高射炮正在射击这架飞机。

快到正午了,预备队才投人战斗。人们已经把所有的烟草都抽光了,传命兵——一个膘骑兵——跑来的时候,大家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四连连长立刻把队伍带到林中小道上,向旁边的什么地方走去(葛利高里觉得他们是在往回走)。在小树林子里走了有二十分钟,队形也乱了。战场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从他们背后不远的地方,炮兵连正在频繁地射击;炮弹嗖嗖地响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在树林子里走乱了的队伍乱七八糟地冲到了空旷的田野里。在离他们半俄里的树林边,匈牙利骠骑兵正在砍杀俄军炮队的炮手。

“全连,排好!”

还没有来得及把队形展开,就听见:“连队,拔出马刀,冲锋!”

一片蓝色的刀光。连队加快速度,变成了飞跑。

有六个匈牙利骠骑兵正围在尽头上的一辆炮车旁边忙活。一个在拉那几匹执拗的马的笼头,第二个在用重剑拍它们,其余的几个下了马的源骑兵扳着车轮辐条,帮着往前推,企图把大炮拖走。旁边有个军官,骑在一匹咖啡色的、短尾巴骡马上,威风、矫健,他在发号施令。匈牙利人一看见哥萨克,撇下大炮,上马逃命。

“追啊,追啊,追啊!”葛利高里心里数着马的奔跑步数。一只脚突然脱离了马镫,他觉得自己骑在鞍子上很不牢靠,就慌忙去寻找马镫;他弯下身去,抓住马镫,把脚尖伸进去,抬眼一看:一辆六匹马拉的炮车,最前面的一匹马上——骑手已经被砍死,他的手抱住马脖子,衬衣上洒满了血和脑浆。葛利高里的马踏在一个炮手的尸体上,蹄下发出嚓嚓的响声。在一个翻倒了的炮弹箱旁边还有两具尸体,第三个死尸仰面朝天躺在炮架上。西兰季耶夫跑到葛利高里前面去了。骑在短尾巴骡马上的匈牙利军官,几乎是枪口顶着他开了一枪。西兰季耶夫在鞍于上一跃,像是双手拥抱蓝天,摔下马去……葛利高里勒了一下马镫,想从军官的左边追过去,这样砍起来顺手:军官发觉了他的迂回动作,顺手开了一枪。他朝葛里高里打完了一梭子子弹,便拔出重剑来。看来他是个很高明的击剑家,从容不迫地挡开了三次致命的劈杀。葛利高里歪着嘴,进行第四次劈刺。他站在马镫上(他们的马几乎是并排跑着,所以葛利高里看见了匈牙利人的灰白的、刮得光光的、绷紧的右颊,还看见了他制服领子上的号码领章);他虚晃一刀,骗开匈牙利人的注意,突然改变了劈刺的方向,用刀尖猛然一刺,第二下砍到了脖子上。匈牙利人握剑的手垂了下去,松掉缰绳,挺了一下身子,胸部向前一弯,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趴到鞍头上。葛利高里感到非常轻松,又照着他的脑袋砍去。他看到,马刀深深地砍进耳朵上边的头骨里去,一直砍到刀上血槽的地方。

葛利高里的脑袋上遭到猛烈的一击,使他昏厥过去。他觉得嘴里有一股热辣辣的血的咸味,知道自己要倒下去了,——收割完的麦茬旋转着,迅速地从旁边的什么地方向他扑来。

摔到地上时的沉重撞击,使他暂时恢复了知觉。他睁开眼睛,脸上的血流进了眼睛。耳边响着马蹄声和马的吃力的呼吸声:“呼,呼,呼!”

葛利高里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了鼓胀的、粉红色的马鼻孔和不知道什么人踏在马镫上的靴子。

“完啦,”——一阵轻松的念头像条小蛇似地爬过脑海。一片喧声和黑洞洞的空虚。

第三卷 第十四章

八月初旬,叶市盖尼·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决定请求从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因调到一个哥萨克战斗部队的团里去。他打了报告,过了三个星期,他就奔走到了派往现役军团去的任命书。他办好有关手续之后,在离开彼得格勒以前写了一封短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亲:爸爸,我已经要求把我由阿塔曼斯基因调到战斗部队去。今天我收到了任命书,即将奔赴前线,听侯第二军团长调遣。我的决心大概会使您吃惊,请客我解释:我不得不在其中周旋的环境使我非常苦恼。阅兵呀,迎宾呀,守卫呀,——宫廷这套把戏使我腻透了。这一切使我厌恶得简直要呕吐,我渴望有声有色的事业,而且……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渴望建立功勋,这应当认为,这是我的光荣的利斯特尼茨基家族的血统开始表现出来,这个家族从卫国战争开始,就不断给俄罗斯军队的桂冠增加新的荣誉。我即将到前方去。请求您的祝福。上星期,陛下出巡大本营前,我有幸一睹圣颜。我对圣上十分爱戴。我在宫内守卫。圣上微露笑容,借同罗坚科从我面前走过,眼睛对着我,用英语说:“看,这是我的光荣的禁卫军。在适当的时候,我要打出这张王牌,来战胜威廉。”我爱戴圣上,简直像个女学生似的在爱他。虽然我已经二十八岁了,但是我很坦白地向您承认这一点,而且丝毫也不感到害臊。宫廷里面那些像蜘蛛网似的玷污圣誉的流言蜚语使我非常不安。我不相信,也不能相信。几天前,我几乎要把格罗莫夫大尉打死,因为他胆敢当着我的面,大不敬地说皇后陛下的坏话。这太可恶啦!我对他说,只有在血管里流着农奴血液的人,才会下贱到听信这些肮脏的谚语。当时还有几个军官在场。我怒不可遏,拔出手枪,想一枪打死这个无耻的家伙。但是同事们夺下了我的枪。我在这个污浊的环境里,日益痛苦难忍。禁卫军的团队里——特别是在军官中——没有那种纯真的爱国热情,说来可怕——一甚至根本不爱皇朝。这不像些贵族,简直是一伙败类。这实际上说明我脱离团队的原因。我不能和那些我不尊敬的人相处。好,大概就这些啦。有些地万写得很乱,请原谅,因为是匆忙中写的,我要去捆箱子,去见卫戍司令官祝您健康,爸爸一我将从军中给您写封更详尽的信。

您的叶蒲盖尼去华沙的列车晚上八点钟开_利斯特尼茨基坐马车来到火车站_身后,彼得格勒闪烁着一片蓝灰色的火光。车站上拥挤喧哗大部分是军人_一个搬运工把利斯特尼茨基的箱子放好,得到赏钱,并祝他一路平安。利斯特尼茨基解下武装带,脱掉军大衣,松开皮带,在铺位上铺了一条高加索花绸被子、铺位下面,靠窗的小桌子上放了许多家常食品,一个出家人脸相的、瘦削的神甫正在大吃大嚼。他一面从乱蓬蓬的胡子上往下拂着面包屑,一面招呼坐在他对面的穿学生制服、面色黝黑、身体瘦弱的女孩于说:“您尝尝。啊!”

“谢谢您。”

“不要客气,像您这样的体格.应该多吃东西才是。”

“多谢。”

“喂,尝尝奶油点心吧,军官老爷,也许您愿意尝尝吧?”

利斯特尼茨基从铺位上垂下头来。

“您是对我说的吗?”

“是呀,是呀。”神甫用两只忧郁的眼睛盯着他,雪白的长胡子下的嘴唇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谢。我不想吃一”

“不必这样。吃到嘴里去的东西绝无害处。您是到战斗部队里去吗?”

“是的。”

“上帝保佑您。”

利斯特尼茨基睡意朦胧,觉得神甫浓重的声音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而巨觉得,已经不是神甫在幽怨地低诉,而是格罗莫夫大尉在说话。

“……我拉家带日,您知道,教区又很穷。现在我是去当随军神甫俄罗斯人民是不能没有信仰的您知道,信仰是一年一年地在加强。当然也有些人失去了信仰,但这都是些知识分于。农民对上帝都是坚信不移的一是的……就是这样……”那个低音叹了一口气,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但是已经不能进人利斯特尼茨基的知觉了。

利斯特尼茨基渐入梦乡。朦胧中最后感觉到的东西,是细板条钉的车厢顶的新刷的油漆气味和窗外的一声喊叫:“行李处接过去啦,与我没有关系!”‘“行李处接过什么去啦?”意识上滑过这样一个念头、思路不知不觉地断了。一连两夜没有睡觉,现在能痛痛快快地睡一下了、所以他很快就睡熟了,利斯特尼茨基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开出彼得格勒有四十俄里了。车轮子有节奏地响着,火车头拖着的车厢颠簸不止,隔壁的房间里有人在小声唱歌,顶灯投下歪斜的紫色阴影利斯特尼茨基要去的那个团,在最近的几次战斗中遭受了很大的损失,已经撤出战斗,正在匆忙补充马匹和人员。

团部驻扎在一个叫别廖兹尼亚吉的大商业集镇上。利斯特尼茨基在一个无名的小车站下了火车。一座后方医院也在这里卸下火车。利斯特尼茨基向医生打听后方医院的去向,得知这个医院是从西南战线调到这一地区的,现在要沿着别廖兹尼亚吉——伊万诺夫卡——克雷绍温斯科耶一线向前移动。身材高大、紫色脸膛的医生非常不客气地批评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大骂师部参谋人员,他的大胡子乱蓬蓬的,两只凶狠的眼睛在金边夹鼻眼镜里闪动,把自己的怨气全都向这个偶然相遇的人发泄出来。

“您能把我带到别廖兹尼亚吉去吗?”利斯特尼茨基打断他的话问道。

“中尉,请坐那辆双轮马车走吧,”医生答应了他的请求,亲呢地摸弄着中尉大衣上的扣子,寻求同情;他用沉着的低音大声说道:“您想想看,中尉,在装牲口的车厢里摇晃了二百俄里,为的是到这里闲逛,而我们调离的那个地区,血战已经进行了两天,伤兵很多,急需我们的救护。”医生幸灾乐祸地重复着“血战”这两个字,他大声喊叫,而且把“血”字说得格外重。

“这种混乱状况是怎么造成的呢?”中尉出于礼貌,装作有兴趣似地问道。

“怎么造成的?”医生讽刺地把夹鼻眼镜上方的眉毛一挑,大吼道:“毫无条理,胡来蛮于,瞎指挥,就是这些混蛋在那里把什么都弄得乱七八糟。没有办事能力,简直是没有健全的头脑。您记得韦列萨耶夫的《医生的日记》吗?就是这样,您哪!我们总是在加倍重犯过去的错误,是的您哪。”

利斯特尼茨基行了一个举手礼,便向马车走去,怒气冲冲的医生对着他的后影哇啦哇啦叫道:“我们要输掉这场战争,中尉!被日本人打败啦,也没有变得聪明点儿。说什么我们可以投鞭断流月p 简直是痴人说梦……”他顺道轨走去,痛心地摇着脑袋,迈过泛着彩虹般石油光亮的小水洼。

当后方医院的人马到达别廖兹尼亚吉的时候,天色已晚。风吹拂着焦黄的、硬毛似的麦茬。黑云在西方的天边涌起。这片黑云顶上镶了一带紫色的霞光,再往下一点儿,这绮丽的色彩却正在消失,色调瞬息万变,在忧郁的天空涂上一抹轻柔如烟的、淡紫色的夕照余晖;这一片像河流解冻时雍塞的冰块垒起来的云堆从中间陷裂,云隙间透出一道橙黄色的落日霞光。红彤彤的光芒令人目眩,直泻大地,扇面似地迸散开,又折射回天空。云隙的下面,神奇地绣出一条美丽的,杂乱无章的色谱。

道沟边,横着一匹被打死的枣红马。一条后腿刺眼地向上翘着,已经快磨坏的马掌闪着亮光。利斯特尼茨基在双轮马车上颠簸着,仔细地打量着这匹死马。同车上的战地护士朝鼓胀的马肚子上啐了一口,解析说:“麦子吃得太多啦……撑死啦,”他看了中尉一眼,又更正说;他还要再啐一口,但是出于礼貌上的考虑,又把唾沫咽了回去,用军便服袖子擦了擦嘴唇。“马死啦——用不着掩埋。……德国人……他们可跟咱们不同。”

“你是怎么知道的?”利斯特尼茨基无缘无故地愤怒地问道,同时又无缘无故地对护士那冷漠的。带着自命不凡和鄙视一切的神情的脸感到非常的憎恶。这是一张阴郁而又无聊的脸,就像九月收割后残留着些庄稼茬的田野;跟那些由中尉接收来并从彼得格勒赶往前线去的成千成万农民出身的土兵的脸相毫无差别。这些人的脸都好像是失去了色泽,在他们灰色的、蓝色的、浅绿色的和其他颜色的眼睛里,凝结着一种麻木的神情,宛如多少年前铸的旧铜币。

“战前我在德国住过三年,”护士不慌不忙地回答说。他的音调里也带着中尉在他的目光中所看到的那种自命不凡和鄙视一切的神情。

“我在柯尼希斯贝格的卷烟厂里做过工,”护士用度缰绳打成的环结赶着那匹强壮的小马,忧郁地说道。

“不要说啦!”利斯特尼茨基严厉地说,又扭过脸去看那匹死马的脑袋:一缕鬃毛垂在眼睛上,牙床露在外面,被风吹日晒,已经变成黑色了。

那条向上翘着的腿,膝盖弯着,马蹄子被马掌钉钉裂了一点儿,蹄壳却依然闪着灰色的光泽,中尉从马腿上,从轮廓分明的趾关节上,断定这是一匹年轻的良种骏马。

双轮车在坎坷不平的小路上颠簸着,继续赶路。西天边的暮色益深,风吹散了乌云。死马那条黑乎乎的挺立在一座没有顶的小教堂后面的腿,依稀可辨。利斯特尼茨基仍旧在看它,突然一圈圆圆的亮光照到马尸上,那条紧裹着枣红色毛皮的腿一时变得那么令人神往,宛如一根美丽的枯树枝。

在别廖兹尼亚吉镇口,伤兵医院的人马遇上了几辆运伤兵的大车。

一个脸刮得光光的、上了年纪的白俄罗斯人——第一辆大车的主人——走在马身旁,缰绳缠在手上。一个头上缠着绷带、没戴帽子的哥萨克,撑着胳膊肘躺在车上。他疲倦地闭着眼睛,嚼着面包,又把嚼烂的、黑色的湿面包吐出来。他的旁边平卧着一个步兵、他屁股上的裤子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上面的血渍已经于了,皱折起来。他头也不抬,在难听地谩骂。利斯特尼茨基吃惊地听着他那咒骂的声调;虔诚的教徒是用这种声调祈祷的。第二辆大车上躺了六个步兵,紧挤在一起。有一个眯缝着热情的、发炎的眼睛,在兴高采烈地讲着:“……听说他们的皇帝派来一名大使,提出要议和,主要的是.告诉我这话的人,是个老实人!我希望他不至于骗我。”

“怕不见得吧,”另一个人摇着圆滚滚的、尽是疮疤的脑袋,怀疑地说道。

“菲利普.还是看看再说吧,也许是真的来啦,”跟他们背靠背坐着的第三个人带着轻柔的伏尔加河流域的口音说道。

第五辆大车坐的是戴着红箍制帽的哥萨克。有三个哥萨克舒服地坐在宽敞的车上,默默地看着利斯特尼茨基,在他们那风尘仆仆、表情严峻的脸上,完全没有在部队时对上司的那种敬重的神情。

“好啊,乡亲们!”利斯特尼茨基向他们问候说。

“祝你健康,”坐在边上,紧靠着车主的一个蓄着银色小胡子的漂亮哥萨克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你们是哪个团的?”利斯特尼茨基问着,极力想看清哥萨克蓝肩章上的号码。

“第十二团。”

“你们团现在驻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

“那么,你们在什么地方受伤的?”

“就在这个村子附近……不远。”

哥萨克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用好手托着那只用粗麻布片包着的受伤的胳膊,从车上跳下来。

“老爷,稍微等一会儿。”他小心地捧着那只被枪打伤的、正在发炎的胳膊,对利斯特尼茨基微笑着,摇摇晃晃地倒动着两只光脚,走了过去。

“您是不是维申斯克镇的?是不是姓利斯特尼茨基?”

“是啊,是啊。”

“我们真猜对啦。老爷,能不能给点烟抽呢?招待招待我们,看在基督的面上,我们没有烟抽,简直要难受死啦,”

他扶着双轮车的油漆的车帮走着。利斯特尼茨基掏出烟盒来“顶好您能给我们十来根、我们一共是三个人呢,”哥萨克笑着恳求说。

利斯特尼茨基把剩下的纸烟全都倒在他的古铜色的大手巴掌里,问道:“团里受伤的人多吗?”

“二十来个,”

“损失很大吗!”

“死了很多。老爷、跟您借个火。谢谢啦。”哥萨克点上烟,落在后面了,他在后头喊道:“离您府上不远,鞑靼村的哥萨克,今天又死了三个。哥萨克们被打得大败。”

他挥了挥那只好手,便追赶自己的大车去了。身上没有系腰带的军便服上衣在随风飘动,利斯特尼茨基中尉去任职的那个团的团长,住在别廖兹尼亚吉镇上的一个神甫家里。中尉在广场上,与热心地让他搭救护车的医生告别后,便去找自己的团,他一面走着,一面排着衣服上的尘土,向遇到的人打听团部驻扎的地方。一个蓄着棕红大胡子,领着士兵去站岗的司务长,迎面走来,他向中尉敬礼,在行进中回答他的问话,并且指点了团部驻在那座房子。团指挥部里和所有远离前线的指挥部一样,很安静。几个文书伏案在抄写什么,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尉正在军用电话旁边,跟看不见的对话人说笑。苍蝇在宽敞的大屋子的窗户上营营飞舞,远处传来的电话声像蚊子一样在哼哼。勤务兵把中尉领到团长的住处。高个于、下巴上有块三角伤疤的上校,不知道为什么情绪很坏,在堂屋里冷淡地接见了他。

“我就是团长,”他回答说,听中尉说明自己是来接受他的指挥的,就默默地做了个手势,请中尉进内室去。他关上身后的门,用非常疲倦的姿势理了理头发,温柔、单调地说道:“昨天旅部已经把这事通知我啦。请坐。”

他问了利斯特尼茨基以前服役的经历。京城新闻和一路上的情况;在他们简短的谈话过程中,上校一次也没有抬起那显得非常疲惫的眼睛看看对方。

“可能是在前线弄得这样疲惫。”中尉打量着上校的突出的前额,同情地猜想。但是上校好像是要纠正他的想法,用马刀柄搔了搔鼻梁,说道:“中尉,你去跟各位军官认识认识吧,您知道,我已经三夜没有睡觉啦。在这种穷乡僻壤,我们除了打牌和喝酒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于啦。”

利斯特尼茨基敬礼的时候,笑中隐藏着极端的轻视。他告辞出来,不愉快地回忆着这次会见,嘲讽着自己刚才对上校疲惫的神色和宽了巴上的伤疤油然而生的敬意。

第三卷 第十五章

这个师奉命强渡斯特里河,在洛维什奇附近插入敌后。

科斯特尼茨基几天之内和军官们混熟了;他很快就熟悉了战斗生活,过惯了的舒适生活和安逸的梦境一扫而光。

渡河战役战果辉煌。重创敌人大兵团的左翼之后,全师挺进敌后。奥地利人在洛维什奇附近,在匈牙利骑兵的支援下,企图进行反攻,但是哥萨克炮兵用榴霰弹把他们击溃。展开队形,发起反攻的匈牙利骑兵连遭侧翼的机枪火力扫射和哥萨克的追击,混乱退去。

利斯特尼茨基随团参加了反冲锋,他们一个营向退却的敌人发起猛攻。利斯特尼茨基指挥的第三排有一个哥萨克阵亡,四人受伤。中尉外表镇定地驰过洛谢诺夫的身边,竭力不去听他那沙哑的低声哀求。洛谢诺夫是克拉司诺库特斯克镇的一个长着鹰钩鼻子的青年哥萨克。他躺在那里,一匹死马压在他身上。他的前臂受伤,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央求从他面前驰过的哥萨克:“弟兄们,别扔掉我啊!把我从死马身下拖出来,弟兄们……”

痛楚折磨得他的呼声很微弱,但是驰过他身边的哥萨克们的慌乱的心里哪还有同情心,就是有的话,那么意志也不允许这种同情心表露出来,而是要极力压制。全排漫步走了五分钟,让跑得气喘吁吁的马匹歇口气。溃逃的匈牙利骑兵连离他们已有半俄里远了。在他们的镶着漂亮毛皮边的军服中间夹杂着步兵的蓝色军服。奥地利人的辎重车顺山岗爬行。榴霰弹的乳白色烟雾在辎重车上空像告别似地飘摇。从左边的什么地方,炮兵正以迅猛的炮火轰击辎重车;田野上雷鸣般的炮声隆隆滚去,近处的树林里响起频繁的回声。

指挥骑兵营的萨夫罗诺夫中校命令“跑步走”,于是三个连就散开,放马跑起来。骑士们的坐骑奔驰着,汗沫像橙黄色的花朵,从马身上纷纷落下。

这一夜是在一个小村子里宿营的。

团里的十二个军官挤在一间小茅屋里、疲惫不堪、饥肠辘辘的军官们躺下睡去。半夜时分,野战厨车赶到。丘博夫少尉端来了一锅菜汤,菜汤的油香味把军官们诱醒了;一刻钟后,睡意惺。论的军官们就鸦雀无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弥补两天战斗的消耗。吃过深夜的饭餐以后,睡意全无了。吃得肚子发胀的军官们躺在斗篷上、干草上,抽起烟来。

卡尔梅科夫上尉是一个圆滚滚的、身材矮小的军官,不仅是姓名,连脸上也带有蒙古人种的特征,说话时总是用力地打着手势:“这场战争对我是不适宜的。我晚生了四百年。你知道吧,皮得,”他对捷尔辛采夫中尉说道,把“彼得”的“彼”字说得很重,成了“皮”。“我是活不到这场战争结束的时候了。”

“快别说你那套手相术啦,”捷尔辛采夫从斗篷下面用嘶哑的低音说道。

“这不是什么手相术。这是注定的结局。我有祖传的病症,真的,我在这里是个多余的人。今天咱们冒着炮火进攻时,我急得浑身发抖。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见,我简直不能忍受这种看不见敌人的战争。这种可恶的感情同恐怖是一样的。他们在几俄里以外对你开炮,而你骑在马上,像一只草原上被猎人瞄准了的野雁。”

“我在库帕尔卡看到过奥地利的榴弹炮。你们有谁看见过吗,诸位?”阿塔曼丘科夫大尉舔着沾在英国式的小红胡子上的罐头肉屑问道。

“妙极啦!有瞄准箱,全部机械化——极端完备,”刚刚喝完第二锅菜汤的丘博夫少尉兴高采烈地补充说.“我见过,但是我不想谈自己的印象。对炮兵我是个外行。依我看,大炮就是大炮——只不过是口径大点而已。”

“我很羡慕过去原始打仗的方法,”卡尔梅科夫转向利斯特尼茨基继续说道。“在诚实的战斗中砍杀敌人.用马刀把人砍成两截——这我可以理解,可是现在这种打法简直是活见鬼!”

“在未来的战争中,骑兵的作用等于零。”

“更正确地说,骑兵本身也不会存在了。”

“哼,这只能是假设!”

“不,这是无可置疑的。”

“你听我说,捷尔辛采夫,机器是不能替代人的。你走得太远了。”

“我说的不是人,是马。摩托车或汽车是可以代替马的、”

“我在设想一个汽车连队。”

“胡说八道!”卡尔梅科夫发起火来了。“军队还是要用马的。你这纯属荒唐的空想!二百年——三百年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不知道,可是现在,不论怎么说,骑兵……”

“我的德米特里·顿斯科伊,在进攻四周环以战壕的阵地时,不用骑兵,你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啊?喂,回答呀!”

“冲破缺口,突袭,挺进敌后——这都是非骑兵莫属。”

“胡说八道!”

“好啦,诸位,咱们走着瞧吧。”

“我们睡觉吧。”

“诸位,你们别再争论啦,应该知趣一些嘛,别人还要睡觉呢。”

激烈的争论平息了。有个人蒙在斗篷里打呼嗜,那声音简直像在吹口哨。利斯特尼茨基没有参加谈话,他仰面躺着,呼吸着铺在地上的干草陈腐气味。卡尔梅科夫画着十字,躺到他身旁。

“中尉,您跟志愿兵本丘克谈谈吧。他就在您那个排里。是个很有趣的小伙子!”

“怎么有趣呢?”利斯特尼茨基背朝着卡尔梅科夫,问道。

“他是个俄罗斯化了的哥萨克。在莫斯科住过。一个普通工人,但是不论什么问题,他都有现成的答案。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一名优秀的机枪射手。”

“咱们睡觉吧,”利斯特尼茨基提议说。

“好吧,”卡尔梅科夫同意说;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负疚地皱了皱眉头,又遗憾地说道:“中尉,请您原谅,我的脚有臭味……您知道,已经有两个多星期没脱鞋袜啦,袜子已经给汗水沤烂了……真是糟透啦!应该从哥萨克们那里弄副包脚布。”

“去弄一副吧,”利斯特尼茨基已进人梦乡,含糊地说。

利斯特尼茨基本来已经忘了卡尔梅科夫的谈话,但是第二天却无意中遇到了志愿兵本丘克。黎明时候,连长命令他去进行侦察,如果可能的话,与在左翼继续进攻的步兵团进行联络。利斯特尼茨基在黎明的昏暗中,在睡满哥萨克的院子里转了半大,才找到了本排的下士。

“选五个哥萨克跟我一起侦察。告诉他们给我备马_快点。”

五分钟后,一个身材不高的哥萨克走到茅屋门口来。

“老爷,”他向正在往烟盒里装纸烟的中尉说道,“下士不派我去侦察,因为没有轮到我的班。您能允许我去侦察吗?”

“你想升官吗?还是受过什么处分?”中尉问道,仔细打着着昏暗中的哥萨克的脸.“什么处分也没有。”

“好,你去吧……”利斯特尼茨基答应了他的请求,站起身来。

“喂,你,”他对着已经离去的哥萨克的后影喊道,“回来!”

那个哥萨克又走近来。

“你去告诉下士……”

“我姓本丘克,”哥萨克打断了他的话说。

“是志愿兵?”

“是。”

“请您告诉下士,”利斯特尼茨基窘了一阵子,控制着自己,改口说道,“叫他……好,算啦,您去吧,我自己去告诉他”

天色渐渐亮了。侦察队走到村外,穿过哨岗和警戒部队,朝地图上标出的那个村子方向走去。

走了约半俄里,利斯特尼茨基使马的脚步放慢;“”志愿兵本丘克!“

“有。”

“请您靠我近一点儿。”

本丘克使自己那匹平庸的马跟中尉的纯种顿河马并行起来。

“您是哪个镇的人?”利斯特尼茨基打量着志愿兵的侧影,问道。

“是新切尔卡斯克镇的,”

“可以问问,您是为什么来当志愿兵的吗?”

“请吧,”本丘克拉着长声,略带嘲笑的口吻回答说,并用严厉的、绿莹莹的眼睛看了看中尉。一眨不眨的目光刚毅坚韧。“我很喜欢兵法,很想研究研究这门学问。”

“那您可以进军校嘛。”

“是啊,可以。”

“那您为什么还要当志愿兵呢?”

“我想先在实战中试试身手,再学习理论。”

“您战前是于哪一行的?”

“工人。”

“您在什么地方做工?”

“在彼得堡、顿河罗斯托夫和图拉的兵工厂……我想请求您把我调到机枪队去。”

“你熟识机枪构造吗!”

“绍什、伯蒂、马德森、马克辛、戈奇基斯、贝格曼、维克尔斯、路易斯和施瓦茨洛泽等等牌子的机枪构造我都很熟识。”

“真了不起!我找团长谈谈看。”

利斯特尼茨基又看了看身材不很高大、然而却很健壮的本丘克。像顿河一带的黄榆树: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常,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只有那坚硬的下颚和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的脸显得与众不同。

他不常笑,笑起来嘴唇弯成弧形,眼睛也并不因为笑而变得柔和些,依然保持着那种晦暗的光芒,令人觉得很难接近。他朴实无华,冷静沉着,——就像生长在顿河沿岸阴郁的灰色沙土地上本质似铁的挺拔的黄榆树。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本丘克把两只宽大的手巴掌放在油漆剥落的绿色鞍头上。利斯特尼茨基掏出一支烟,就着本丘克手里的火柴抽着,闻到他的手上有一股像松香一样甜蜜的马汗味儿。手背上长了一层浓密的像马毛似的棕色汗毛。利斯特尼茨基不由自主地想去抚摸一下。他吞咽着苦辣的烟气,随口说道:“您和另外一个哥萨克,从这个树林子那里顺着那条小道往左边走。您看见了吗?”

“看见了。”

“如果在半俄里内看不见咱们的步兵队伍,你们就回来,”

“遵命。”

他们放开马小跑起来。小树林边上是一片密密层层的小白桦树。小白桦树丛后面,是一片发黄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的低矮。稀疏的小松树林和被奥地利人的辎重车轧过的灌木丛。从右方远处,传来震地的大炮轰鸣声,可是这里,小白桦树林边,却异常安静。大地在吸吮着浓重的朝露,萎萎野草,已变成排红,开满了早秋的花朵,预示着即将来临的衰亡。利斯特尼茨基在一棵小白桦树边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着林外的小山岗。一只蜜蜂展开翅膀,落在他的马刀套的铜头上。

“胡涂虫,”本丘克责怪蜜蜂的失策,惋惜地小声说道。

“您说什么?”利斯特尼茨基拿开了望远镜。

本丘克用眼睛看看蜜蜂,利斯特尼茨基笑了。

“它酿的蜜一定也是苦的,您以为如何?”

回答他的不是本丘克。机枪从远处的一丛松树后面,发出像喜鹊叫一样的刺耳的呱呱声,划破了寂静。子弹嗖嗖响着射向白桦树林,一根被于弹打断的树枝在空中盘旋,飘摇,然后落到中尉坐骑马鬃上。

他们吆喝、鞭打着马匹,奔回村子。奥地利人的机枪不停地在他们背后扫射。

后来,利斯特尼茨基常常遇到志愿兵本立克,而本丘克严厉的眼睛里闪耀着的那种坚毅的光芒,总使他不胜惊讶,他感到惊讶,但是却不能识破笼罩在这个外表如此纯朴的人的脸上那乌云似的、难于捉摸的深沉表情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本丘克说话的口气,也总好像没有说完似的,坚毅的嘴角上,照例含着一丝微笑,仿佛总是故意绕开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真理,在一条崎岖的小道上走似的。他被调到了机枪队。过了十多天(团队得到了一天的休息机会),利斯特尼茨基在去找连长的路上追上了本丘克。他正顽皮地晃着左手腕子,走过一个烧过的板棚。

“啊——啊,志愿兵?”

本丘克转过头来,一面举手行礼,一面让开道。

“您上哪儿去?”利斯特尼茨基问道。

“上队长那儿去。”

“那咱们大概是同路?”

“大概是吧。”

他们在毁于战火的村庄的街道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在几处幸存下一些车棚、马厩的院子里,有许多人在奔忙,一些骑马的人走了过去,冒着热气的野战厨车就停在街当中,等候领饭的哥萨克们排成长龙;头顶上飘着闷人的潮气。

“喂,怎么样,在研究战争吗、‘利斯特尼茨基斜眼看了看稍微落在后面走着的本丘克,问道。

“是的……在研究。”

“战后您打算干什么?”利斯特尼茨基看着志愿兵毛烘烘的手,莫名其妙地问道。

“有的人当然要自食其果,至于我……看看再说。”本丘克眯缝起眼睛说道。

“应该怎样理解您的话呢?”

“中尉,”本丘克把眼睛眯得更细,解释道。“有一句俗话您知道吧:‘玩火者必自焚’,就是这样。”

“您顶好别打比喻,说清楚一点。”

“已经够清楚啦。再见吧,中尉,我要向左转啦。”

本丘克把毛烘烘的手指往哥萨克制帽檐上一碰,向左转去。

利斯特尼茨基耸耸肩,目送了他半天。

“他是在故弄玄虚呢,还是仅仅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呢?”利斯特尼茨基走进连长的整齐的土屋,愤愤地猜度着。

(未完待续)

([苏联]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著,力冈/译,译林出版社,20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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