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茧乡”,是我自己创作的新名词。蚕,吐丝作茧自缚,自作自受;人也如此。“茧乡”,即自缚之所在,劳改队是也。

大跃进一浪高一浪,热度越来越高。车间生产昼夜不停,几乎所有的人都坚守现场不下火线了,已经没有任何休息。宣传组的鼓动已经不敲锣鼓也不出宣传牌了,那来不及,现在主要靠喊话。我嗓音素来宏亮,拿着喊话筒从这厂房到那厂房,也来不及写稿,随到随编随喊,尽量变换词句,最后也弄得语竭词穷,反反复复总是那几句:“在大跃进的热潮中争取立功赎罪,早日新生!”“创造了新的纪录,产量突破××”:“又放一个卫星,加快了走向新生的步伐!”等等之类。最后嗓子也嘶哑了,而王泽明早就已经哑了。尤其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拿着喊话筒:“同犯们……’竟不知所云,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欲坠。实际已经睡着了,却又警醒地勉力支撑着,只顾喊着”加油加油再加油,鼓劲鼓劲更鼓劲“,头脑已经无需思索,人变成机器一样,实在太累了。

伙食改善了,细粮加多了,尤其是半夜有顿饭,大多数坚持不下火线的犯人最盼的就是这顿饭。在劳动现场吃饭,尽管铸造车间粉尘多,但大家仍然吃得很香,吃完就来了干劲。更为精采的是,半夜里大队干部还会亲自来为创造突出优异成绩的犯人班组“送干劲”,有包子甚至水饺,至少也是大白面馒头。有时数量还真不少,相当多的人都可以吃到,这太令人高兴了,怎能不干劲倍增呢!当然,这样的“送干劲”一周最多不过一两次,但已有足够力量,犯人不仅满足,而且是感激不尽了。后半夜,有的犯人就悄然了,也有偷打瞌睡的,有的小组甚至内部悄悄规定,可以换班在现场“眯”一小会儿。但宣传组不行,仍不停地出动,不停地喊话。我过人的精力又被政府大大表扬了一番。我已经忘记自己是犯人,忘记自己的冤忿,竟又是一个为社会主义建设冲锋陷阵的革命战士。只要国家好,社会主义建设能加快,自己做些牺牲也情愿,也值得。即使在监狱,仍认为自己现在的岗位也正是在为社会主义作贡献,并为此而感到自慰。

马达开的时间长了也会发烫、冒烟,要赶紧关闸。人比马达更能熬,但毕竟不是无限,终于都精疲力尽了。当树叶发黄转枯又飘零大地的时候,这样的“宁肯少活20年”拼命式的大跃进,悄然松弛下来。虽然标语还是照样挂,口号还是照样喊。

监狱加强了管理。因连续发生几起犯人越狱逃跑事件(都被抓回),规定在犯人上衣左前胸写上车间号和姓名,用油漆写洗不掉。“积委会”的骨干们还决定将犯人包袱里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这样写上,包括私人的。我非常反感这种做法,可又不得不带头执行,有什么办法!

1959年新年刚过,政府决定组织犯人去社会上参观,一车间只有两名犯人入选,一个就是我,另一个是芯子组的李良成,著名的生产能手和技术革新先进犯人。在犯人中流传着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犯人刘清搞鸡奸的事,政府调查结果是没有证据,不许乱说。我对这李良成印象不好,虽然李对我很奉承,表面上也很正派,不过,从李良成的眼光里又偶而能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淫邪之色,甚至有时射出一点凶光。我感到这个人还是费猜疑,内心深处也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至少心灵不是纯净的。他和刘清的事,那些传闻也可能真有一点。可是,那个刘清有什么好看呢?我到芯子组去,看到过刘清多次,他总是一声不响地在干活,手是黑的,脸上也总有几处黑,特别是鼻子两翼,牙齿却很白。身材不高,但没有任何与女人相近的征象,只是声音还是童音细嗓,有点像女声。我曾留意观察过,实在看不出这个小犯人有什么值得许多犯人称赞“长得挺漂亮”的地方,充其量只不过算得较端正罢了。当然更无法理解李良成会对他入迷,会把刘清当成“老婆”——像犯人们传说的那样,我认为简直是无稽之谈了。

监狱也是社会的一部分,这是犯人的世界,是特殊的社会。这里面确是坏人集中之地,什么肮脏的事都有。犯人们闲谈最富吸引力的话题就是女人,结过婚的人总是被追问或主动津津有味地讲述这方面的体验,甚至详尽到一切细节。在现今这没有女人的环境里,他们只有用这种有味的闲谈来部分解除各自的性饥渴,同时也会把同性设想成性发泄的对象。似乎有关性的内容是普遍最感兴趣的永恒的话题。实在不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难道没有别的内容?在没进监狱以前,这些人除了劳动之外是不是就只有追求性快乐是唯一最大的乐趣呢?难道像其他动物那样只剩下这种本能吗?这实在太可悲了!我过去生活接触的人们从来没有这样的低级情趣,知识层次越高,对精神净化的追求越高。如果向这些犯人们讲述罗普霍夫、吉尔沙诺夫这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薇拉之间的故事(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怎么办》中人物),他们一定绝对不能理解也不能相信,也正像有较高文化修养的人不理解犯人中那种性趣味和李良成、刘清之类的肮脏一样。人真是有着太大的差别了!

参观那天出发前,我们都领到一套崭新的宝蓝色棉制服,出去参观的犯人一律换装(在监内的囚服都写了名字而且脏,到社会上去不雅观)。穿上新衣,一个个显得分外精神。管教科和看守室几个干部带队,一律便装,没有武装押解,而且全部乘坐包租的公共汽车,像一个什么参观团,看不出是犯人。今天专门去参观人民公社。15名犯人,6位政府干部,一辆车杂坐。政府干部和犯人一起说说笑笑,似乎是平等没有界线的,为的是消除犯人的紧张情绪,缩短与社会的隔阂距离。我深知政府干部这种“平等”姿态的用心,觉得劳改队今天也在继承部队政治工作的优良传统。

今天参观“太阳升”人民公社。先看玻璃温室里种植的各种蔬菜,黄瓜、青椒、番茄等,又参观了农具厂,自造犁、铧,还能组装自行车,修大车,一般农具不用进城买了。来不及细看,走马观花。中午在公社食堂吃饭,听说农村老百姓不再在家庭烧饭,都上食堂吃,不要钱。今天亲眼看见了,人人排队到视窗去端饭菜,一人一份。我怀疑,这能持久吗?发展下去,家庭会不会解体或自动消亡?……吃完饭去看幼稚园,一位年轻的女保育员领着一群孩子在做游戏,老百姓已放心把孩子送来了。食堂和幼稚园解放了妇女劳动力,去年大跃进,男劳力全部去大炼钢铁和深翻、修水利,秋收劳动全由妇女完成。听公社干部介绍公社“一大二公”种种优越性,还有果园、养猪场、酿酒厂等,不及细看,我仍做了笔记。

暮色中,我们乘原车返回。一路上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对人民公社赞叹不已。其实这只是为了满足政府干部的愿望,证明他们的目的达到了。犯人互相之间则用这类赞叹炫示自己的进步和思想觉悟,而心里却并不以为这是真的如何好。

春天,又一次去参观一个大的公社,去的犯人也多了。这里有机械修配厂,能生产苞米脱粒机。有奶牛场、养免场、养鸡场,副业收入可观。看水稻高产卫星田,亩产要达到2350斤。公社还有果园、渔业队、畜禽饲养组。办了30个吃饭不要钱的大食堂,社员也可以在自家烧吃。14个托儿所容纳270人。公社小学有32个班级,有1900名学生。新建两所民办中学,已有两个班150人。最难得的是有一所医院,有20多张病床,妇产育婴及一般病症均可治疗,不必进城,但还不能手术。产婴成活率百分之百。最后还参观了一个水库,四千余米管道可灌溉三干亩水田,还可发电……。

参观后的归途,我陷入了沉思:这样的农村就是中国农民的理想吗?也许这真是一条富强之路,那就太好了。在我心目中,国家富强,人民生活幸福,永远是占第一位的。在监狱的高墙大院里,我仍一心关注着社会的发展,人民的生活,国家的前途。通过读报听广播和阅读书刊,了解、分析、判断、设想。思想总是驰骋,理念飞腾,感悟人性,品味人生。任何铁窗电网都无法将飞翔的思想禁锢。

大跃进那种不眠不休拼命式的苦干结束。政府提出“劳逸结合”,不许加班加点,恢复八小时制,恢复星期天,一切正常了。但随后不久,就出来新规定,犯人将禁止吸烟,禁止留分头。这两禁何时开始暂不宣布,让大家做好思想准备。王泽明这位精明的宣传员立即回应,首先去剃了个光头。这样的突然,难看极了(他本有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我和他已经为工作意见纷歧争吵过几次,现在更对他这种顺风向急转的作为深感厌恶。禁烟的事犯人中抵触最大,我平素抽烟少,金玉送整条的“大前门”还没有动,这时忙拿出“共产”,给积委会的头头们分去大半,又给车间工段里熟识的犯人分发,皆大欢喜。果然不久,这“两禁”就实行了,我也剪了平头,照镜子发现还不太难看。禁烟比较难,禁后仍偷偷抽,拖了一年才禁绝。

宣传组又增加了两个人,都是助手,主要仍是王泽明和我两个宣传员,但毕竟轻松了许多。于是我又有时间拉二胡了(那把龙头二胡已由金玉送来),我的二胡演奏在监舍里也吸引了不少犯人。在监舍,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犯人都是打扑克、下象棋(监狱有这些器具发),有的犯人去操场打篮球排球,还有一些则是聊闲天、吹大牛、天南海北说古道今讲“三国”。而我这时多半是坐下来读书。只有自己炕头铺位那一点供个人支配的地方,那叠得方正的被褥边整齐的摆着书刊、笔记本、纸张、墨水等,坐在小板凳上,炕沿就是书桌,就在这里学习,记笔记。不管周围多么嘈杂,我能静下心来或读或写,日复一日如此。冬天,监舍里暖气很足,不用穿棉衣,学习也很方便。看我用功学习,许多犯人实在不理解,他们认为当了犯人这辈子就完了,还学什么习,努什么力!过一天算一天,吃饭、睡觉、干活、玩玩,刑期混完回家。真不懂许进干吗犯那份傻劲!有人不止一次当面劝说过,我只好淡然一笑,说各人爱好不同,不作无用的解释。可是当我拉起琴来,嘈杂声立即悄然,连打扑克的也都轻声了。有的人干脆坐过来静静欣赏,甚至有的政府干部也特意到监舍院里来谛听。

1959年新年开始,政府在犯人中开展“五插五拔”运动,“插社会主义红旗,拔反动思想白旗;插多快好省红旗,拔少慢差费白旗”等等之类。

春节快到了,开始准备编写春节文娱节目。我意外地发现有一个会吹笛子的犯人,他叫王长仁,听他吹奏,越吹越好,他自己还保存有些笛膜,并能半生不熟地看懂简谱。原来这小伙子相当聪明,安徽人,23岁,当过三年兵。复员后学习开汽车,当驾驶员才一年多,出车祸压死了人。虽然主要责任并不怪他,但仍以事故肇事罪被判刑三年,他也认了。在本地,王长仁无亲无故,无人接见,但他从无抱怨,总是精神饱满,健康愉快。平时言语不多,政府对他看法很好,去年也是劳改积极分子。我还发现这小伙子长得很精干,眉目五官都清秀端正,轮廓分明,而且讲话动作处处都显出受过军伍训练的素质。

在全车间物色,我还找到一个会拉二胡的徐成喜(旧蹦蹦戏摊的),有一个王兴富会吹唢呐,再教会一个爱学拉二胡的小犯人“小黑皮”拉低音胡,加上我自己的二胡,再配点锣、鼓、铃、板,就组成一支民乐队,练奏《浏阳河》、《南泥湾》、《高高太子山》等简单乐曲,我自己编配。练习过程,我不断纠正。王长仁从来不出错,支持我的严格,二人渐渐成了好友。无意中,王长仁讲到毕丹,他在看守所也和毕丹一起呆过。毕丹一直没判,在看守所关了两年,放回家就一病不起,不久就死了。很记得这个人。

车间新来一位管宣传的张干事找我说,国庆日要举行建国十周年文艺会演,春节就不要大搞,好节目留等会演再弄,于是停下来。可我却被借去支队(新年大队升格为支队了)宣传组,这里三位宣传员都水准较高,和我也都熟识。一位是邵本栋,历史反革命(三青团骨干),已改造多年的老犯人,是组长。熟悉基层文化馆的工作,音乐、美术都能拿得起,有一套。另一位是红维,年轻,相貌端正,面色红润,戴一副好看的眼镜,完全像个大学生。性格温和,慢声细语,但总高深莫测,不知他什么犯罪,也不知从哪里来,连真名实姓也不知道,似乎一切都是保密的。再一位是刘福顺,在全支队很有名,是画家,素描速写都有功底。会水墨,也会水粉、油画,尤擅人物画。同时又是书法高手,特别是行书行草,很有大家风(支队许多干部都请他写过条幅)。但是,他并非美术院校高材生,完全是自学成才。外貌极其平凡,绝对看不出有什么才气,以前就是电影院画广告的,为一幅画中的领袖像出问题,被以“反革命”罪捕判的。他比我大一岁。

支队从各车间抽人组成一支管乐队,有小号、萨克斯、黑管、长号、巴勒通等,除缺双簧管、长笛、巴松大管和圆号外,也几乎齐全,还有一架完整的爵士鼓,可是乐手水准参差不齐,又大多不识谱,只有一个吹小号的邢良修有些专业水准(他还能吹萨克斯,特别是鼓打得好)。我不会这些乐器,找我来是教大家识谱,陪乐手练吹奏;因为邵本栋要顶角吹中音号,没人指挥(原来是邵指挥)最后决定由我指挥。我没有指挥过乐队,但在练习过程中和大家交流得很好,乐手们一致推举我挂帅,我就勉强就位,指挥这支残缺不全的乐队在五一节演出。经过一番训练,临时简单编配高、中、低声部,分练合练,把指定的几支吹奏曲《民主青年进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歌唱祖国》和苏联的《喀秋莎》等演奏得有声有色,大得支队领导干部好评。

听政府报告和读报,知道全国大跃进形势大好。去年(1958年)钢产量达1070万吨(后经核订为800万吨),今年要达1800万吨(后经七中全会决议过高指标都降下来),提出要抓“钢、煤、粮、棉”,称为“四大元帅”。仍然提出要“超英赶美”,要苦战三年。报上还陆续刊出毛主席写的一些诗词,特别是《蝶恋花》词和《送瘟神》七律。我吟咏欣赏,认为毛作为诗人也非常出色。又从杂志上读到郭沫若要“替曹操翻案”,这完全是因为毛主席褒曹且有以阿瞒自况之意,于是拥戴附和。我以为做学问不能搞逢迎事谄,把自己变成“御用文人”是可耻的堕落。

等到临近国庆日前,突然从报上读到庐山会议公报,提出了反党集团,再一次反右倾。公报上没有指名,但我隐隐觉得是指彭德怀,这位抗美援朝的统帅,他怎么可能反党呢?由此看出,对搞大跃进和人民公社,中央内部是有矛盾意见和重大分歧的。也许已发现了问题却不敢纠正,后果将会更严重!

为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支队文艺会演,各车间都忙着排练节目。一车间全部节目由我独自编写,经审查批准开始紧张排练。除民乐合奏外,编一个表现犯人在大跃进中大放卫星的快板群,还有一个小歌舞剧《走向光明》。刘清扮演年轻的女角犯人家属,一共只有六句唱词,还练了很长时间,声音倒像女声。会演十分成功,各车间都有不少好节目,而以一车间的最为精采。《走向光明》得了一等奖。我为刘清细心化妆穿戴后,果然像个村姑少女。当刘清一出台,千余名犯人观众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其实在演出中,另三个演员都比刘清演得好,观众却偏偏对这个戏最少的角色寄予最大的兴趣。正确地说,刘清演得并不好,但观众不计较反而喜欢,这也许是生理心理综合因素造成的。总之,这证明(或者说暴露)男人多么需要女人,特别是监狱这种环境,有这样多接触不到女人的青年男子,女人对于他们是何等重要,甚至可能成为最有效的激励手段。刘清演的这个《走向光明》节目并不成功,但因是犯人自己创作并切合实际,“有教育作用”,因而得了一等奖。

秋风阵阵,吹散了会演胜利喜悦的一波热浪。回到车间宣传组,却发现王泽明和积委会几个头头异常冷淡。可能是由于自己太红了,因而受到嫉妒。尽管工作积极,成绩很明显,但却不懂得勾心斗角,缺乏心计。特别是在犯人中,勾心斗角是几乎不可少的。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靠近政府”,不喜欢也不会向政府打小报告,搜集别人的缺点去汇报。我不干这个,现在陷入一团迷雾之中。后终于知道,犯了严重错误,和“有的犯人”关系不正常,对王长仁、刘清过分亲密,如何如何……对这些无稽之谈,简直没法解释。更为严重的罪名是,骄傲狂妄,看不起政府干部,这指的是张干事。在编写文艺节目和排练过程中,对张干事提出的修改意见没有接受,坚持自己的,主观自大,背后说张干事不懂、外行等等,总之必须加强改造。不由分说,奉命写反省材料,积委会开会也不找我,宣传组的工作也不叫我插手,接着是到大炉去劳动,实际就是罚苦工。

大炉就是炼铁的鼓风炉,重体力劳动。到大炉组,组长给我干最轻的活:递料。就是在炉后搭起高台,有三四层,将原料一筐筐传递上到投料口投入炉中。工作非常简单,但整天站在高台上将每筐重30来公斤的炉料端举1.5米高左右,也深感很吃力,每天膀子累得酸痛。这又不算处分,只是临时的,宣传员也没宣布撤掉。劳动过于单调,站在高台上喝西北风也特别难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期间,车间出了一件大事。李良成鸡奸刘清的事据说被值班何东槐抓到了,刘清被串铺与李良成铺位分开很远,每天晚上何东槐和积委会的人审刘清。但刘清不交代,审讯逐渐升温,打耳光,罚站,罚跪,麻绳捆绑,直到压在板凳上打屁股,但死也撬不开刘清的口。这看似柔弱的小犯人竞表现出意想不到的坚强。我听说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一天收工回监舍,在门口看见刘清被罚站在一条板凳上,两臂平举,头上还顶一碗水,就这样在吹西北风,我几乎要掉眼泪,自己现正处于逆境中,竞不能救刘清一把。这件事如果是真,刘清也是被害者,那个李良成才是祸首,如今专拣弱的欺,太没道理。我又听说何东槐原是小学校长,近50岁还奸污十二、三的幼女十多人,被判15年。这个道貌岸然者内心却是何等的卑鄙龌龊,现在他又是“挽救刘清”专案组的头头,竟如此欺凌一个弱者,许多犯人都对他痛恨。尽管他从在新中队起一再对我示好,我却始终对此人没有好感。刘清“抗拒改造”,终于戴上脚镣手铐关押进小号了。几天后,李良成经过长期痛苦忍耐,最后趁何东槐熟睡之机,用一块砖头将他砸死,脑浆进裂,报了切齿之仇,而李良成自己也自缢身亡。这样重大的仇杀报复案件震动了全监,犯人们陷入一种茫然的恐惧之中。即将过新年的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监内发现了“反标”。那天我在大炉料台上,忽然看见好些穿棉军大衣的政府干部匆忙向一个方向集中跑去,看守室的干部还举着手枪,还有王泽明、孙礼全等一帮积极犯人们在紧张奔走,脸色阴沉。中午吃饭就听说出现了反标。什么内容谁也不敢打听,这样严重的问题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说,不问,不表情,越木然越好。奇怪的是政府干部也绝口不提“反标”的事,暗地里却加紧严密排查。

就在这样紧张沉闷的气氛下,迎来了1960年新年。前两天,我又奉命回二工段,继续当宣传员,但和王泽明分开,各干各。一人管三个工段,互相竞赛。

政府宣布了新的监规纪律,更严格控制每一个人,犯人不许单人行动,上厕所也必须三人同行等等。

刘清不久被放出来了,暂时放在二工段,放在我铺位旁,让我监管他。从小号出来先不出工,在监舍休息,干点整理监舍卫生的轻劳动。我看刘清,在小号关押不见阳光,脸色卡白,且有些虚肿,便叮嘱他养好身体。刘清感到虚弱、疲倦,对一切都冷漠,什么话也不说,只有和我在一起最乐意。犯罪的事他没有承认,如今事主和证人都死了,他这椿事也就不了了之。对刘清,政府没有批评,犯人没有歧视,在监舍休息不干活,吃饭定量没有减,还保持乙量,刘清以为这些都是我帮他的。其实政府把刘清安放在这里,让他和我在一起,也是为了考查我“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和同情心”,也观察刘清有无不轨表现,使我们俩人都有机会暴露。我二人当然全不知晓,而高干事经过观察考查后发现我对刘清确是有效帮助的,符合政府的要求。我注意关心身心受到创伤的刘清,经常关照其他犯人不许刺激他,并将刘清的全面情况经常向政府汇报。我注意观察刘清的变化,对李良成的死不悲不喜,对何东槐的被杀不惊不疑,让这一页平静地过去,迅速淡忘,这倒是最好的办法。也许这年轻人心理很成熟吧。

三个月后,刘清在我的支持下又重回芯子组劳动,他是熟练技工,有一点成绩我就给宣传、鼓励。以后搞技术革新还受表扬、立功,并减刑一年半,越来越好了。他内心感激,但没说什么。

2

今年春节,除映两场电影外,不搞什么文艺活动,只布置张灯结彩,和过去一样,放三天假,有些扑克、象棋比赛之类的游艺活动。在节前,支队召开奖惩大会,这也是惯例,年年如此。大会上宣布表扬奖励名单和减刑的犯人,接着是宣判加刑的犯人,有两个越狱犯戴着脚镣被押上台,被加刑三年。最后是宣判现行反革命犯,就是书写“反标”的罪犯,是四车间的——“该犯坚持反动立场,仇视共产党,与人民为敌,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自绝于人民,带着花岗岩脑袋去见上帝……。经上级核准,判处死刑。”会场死一般的寂静,一千多双眼睛向台上搜寻,罪犯不在台上。这时领导宣布,全体犯人就地座位不动,不要站起来,动作一致听口令:“向后——转!”刷的一下,坐在地下的千余名犯人全转过来。抬头一看,北面山坡上拖上一名死刑犯,五花大绑,没有插标签。远远看去似乎岁数不大,30上下吧,嘴却被黑布绑住,这就是据说书写“反标”的人。绑住嘴是不许他喊叫反革命口号。当他被武装战士拖上山坡时,已没有力气,也许已被打得半死了,哪还会有力气喊什么口号。但为了预防万一,还是将其嘴牢牢绑住。犯人们一千多双大眼都紧张地盯着,扩音器里传出响亮的两个字——“执行!”接着是一声枪响,那黑色的人影倒地了。武装近前检查后,举手示意完毕。只响了一声枪,但这一声在全体犯人心中久久回响着。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所有的犯人都警告自己,如若对现状反抗,被认为是“严重挑战”,随时便也会成为和那应声倒地的黑影一样。事后,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件事。

我回到自己宣传员的工作间(只有宣传员不受“三人同行”规定的约束,可以单独行动),还有五天过春节,事情很多。但今天的大会把心绪搞乱了,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却总在想:从发现“反标”到破案,真是空前的快,而破案后审讯、宣判到执行,又是这样紧密高速的一气呵成,报北京审批来得及吗(按规定死刑的终审核准权属最高人民法院,至少理论上是如此)?这样的高速度实在惊人!万一这所谓的“反标”还另有原因,或是被涂改、嫁祸、曲解等等;或者破案匆促,案犯不确或别有枝节呢?人头落地不可再生,对死刑犯的处决宜尽量拖延,宁慢勿快,不应草率匆忙,尤其是对于政治犯。我想起唐太宗纵囚的故事和欧阳修《泷冈阡表》文中所述对死刑判决下笔之艰难慎重。我国自古就提倡一个政权要以德服天下,轻刑薄赋才能长治久安。东坡有名句:“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许多现代文明国家提倡废除死刑,推崇人道、博爱,也是这个道理。如此,国家方可昌盛,社会才能向荣。……思绪纷繁,发现自己思想又“跑马”了,立刻警觉,这又是小资产阶级人性论温情主义的反映。阶级社会里讲什么人道、博爱都是虚伪的、反动的。今天就是要用严刑峻法,杀一儆百,乱世用重刑乃是必然。然则,今日是乱世么?……哎呀,不对,又走入邪路了。不去想了,管这么多干吗,别忘了自己是犯人!可是那个被黑布绑住嘴应声倒下的人影却几天挥之不去。

春天,生产突然遇到停电,而且越来越频繁,犯人便整修厂区大道,修得宽广笔直,路旁栽种花木。或者在监舍整理打扫,生产几乎停了。我又组织读报,学习认清大好形势(政府作报告总这样说),还教唱新歌。

雨又下个不停,犯人冒雨挖排水沟,防汛抢险。没有雨具,淋着大雨去河边垒坝,全身汗水雨水共流。随后政府宣布,由于抗洪,电力供应排灌,今后生产限电。又因下雨、铁路运输部分中断,粮食运不上来,政府号召犯人自报减量——粮食定量,犯人分甲、乙、丙三等。现在要减量,小组会上自报,一个个回应号召,很积极的样子:

“我不要甲量,改乙量。”“我也是,改乙量。”……但实际还是争大窝窝头。

犯人开始节粮、减量。谁知这竟一减再减,后来竞成了饥饿灾难。犯人吃的窝窝头越来越小,吃不饱,干活也就没劲,只得少干或不干。监舍发生偷吃食(有的犯人还有接见送来的吃食),抢窝窝头等等事,政府开大会惩办了一些“闹粮”的首犯,并宣布由于自然灾害,去年粮食就减产,今年灾情更重,全国人民都在共度难关。秋后,开始吃“代食”,柞蚕树枯叶烘干,碾成粉,玉米芯骨也磨成粉,掺和极少一点玉米面,做成“代食”窝窝头,金黄色的窝窝头看不到了,就连这种土酱色的窝窝头仍然吃不饱。后来发明增量法,使同样的代食窝窝头加大三分之一还多,当时能吃饱,吃完不久就饿。家属来接见的越来越少,大家开始知道,不仅是劳改队,监外也一样,全国人民都在挨饿,问题严重了。小卖店搬到院外,什么东西也买不到,我想买个搪瓷茶缸也没有。还有的犯人要买脸盆,买胶鞋,通通没有。牙膏牙刷还有,奇怪的是,买牙膏的人突然特别多,而且一个人买好几支。后来才发现原来有的人偷偷吃牙膏充饥。这“新发明”迅速被悄悄推广,不少犯人晚上躺在被窝里对着嘴里挤牙膏,几乎不加咀嚼就大口吞下,一支牙膏几天工夫就吃掉了。政府发现后,在会上公开批评(但并不严厉),并明令禁止,每个犯人一个月只许买一支牙膏。犯人手中没有钱,使用的监币也都不由自己保管,一个中队有一个犯人专管全队的监币收支,给每个犯人建立帐页、收入支出都有明细,因此很容易控制。

生产还在有气无力地进行。政府的报告也继续不断地讲东风压倒西风的大好形势,三面红旗光辉照耀,全国人民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社会主义阵营不断壮大,亚非拉革命斗争风起云涌……但是,我凭新闻敏感,判断大跃进使国民经济失调,出现全国性的饥荒,并非什么自然灾害。同时,猜测我国和苏联发生问题了。先是不同意苏共二十大,最近在布加勒斯特的世界共产党工人党会议上,中国发表公开信,虽然仍称“亲爱的同志们”,但内容却充满了争论、批评。明面上已暴露的都已如此,未公开的幕后斗争肯定更激烈。否则,中国今天面临这样大的困难,苏联和各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岂有坐视不顾之理?

犯人中出现了水肿病,腿肿、脸也肿。这种病突然迅速蔓延而且大面积。一时病号猛增,医务所病床全满,在各中队都设立临时病区,躺倒了一大片。政府对水肿病犯人积极组织治疗,限制饮水,改善病犯的伙食,一天增加一顿细粮稀饭或面汤,并给营养药,打针、挂滴流等等。但终于还是有的犯人死了。王泽明带着病出监了。

我身体素质较健康,底子好,没有水肿,仍然在工作、学习,关心着国家大事和世界形势。但也渐渐消瘦、虚弱,自己明显感到腿提不起来。以前上下台阶轻盈便捷,现在迈台阶特别费力,我知道这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叮嘱自己精神上要顶住,乐观些,要有信心战胜困难,少消耗能量,尽量维持生理机能的代谢平衡,千万不要得水肿病。

一天下午,我正在宣传组整理学习资料,吴立平忽然闯进来,穿着白大褂,递给我一个大纸包,匆匆要走,急急地说:“葡萄糖,冲开水喝。七中队要死人了,我去抢救。”跑步走了。从窗外看到还有几个白大褂都在紧张地向东边奔去。我知道,吴立平已经是护士组长了,在医务所条件比较好,基本上不挨饿,且能弄到营养品。我打开纸包,认识这是葡萄糖粉,可以冲服。对于小吴这样关心自己,心里涌出一份特别的感激之情。从这以后,我便也借看病之名常上医务所,而从前却是一年难得去两三次的。吴立平还继续给我葡萄糖粉,维生素C、B等药片。后来竟不避人,比较公开地给。他告诉我:“俺快出监了,年底刑期就满了。我想赶快回家去,离开这个鬼地方,在家种地也比在这儿强。”我说:“现在形势不利,全国到处都在闹灾,缺粮。”小吴说:“俺也听说,在家总比在外强。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到法外咱们总能见着。”他说得真有感情,虽然是很平常的话,声音却浸透着情意。我认真地点点头。这个一向少言的吴立平更进一步轻声却又坚决地说:“千万记住,一定要活着出去。……这里天天在死人。”天天死人?我这是第一次听到。小吴接着说,浮肿犯人已经有不少死了。每天天傍黑拖拉机就来拉死尸,就草草埋在后山上。哦!怪不得近来常看到一辆大轮拖拉机带着拖斗进进出出,日落西山后总听到这车的马达突突声。以后,我有机会验证,发现拖拉机果然是在拉死尸,不由得一阵凄迷寒栗,可怕的日子!

生产实际已基本停顿。“战胜水肿”,树立信心,是当前的中心。改造教育也围绕这个,但是病号还在继续增加,几乎没有人可以干活了。我看见政府干部也都一个个面有菜色,高干事也没有了笑容,明显消瘦了。

冬季来临。北风一吹,特别冷。越是饥饿越是畏寒,现在才充分体验到什么叫“饥寒交迫”。没有生病的犯人围坐在监舍炕头上学习、读报、讨论,认清大好形势。谁也没这份心思,就闲唠嗑。吃代食涨肚,容易放屁,这么多人坐一起,不到一个钟头总有好多起这样的“屁争”。…“你放的!”“不,是他!”“啊?你——!”然后是一阵穷乐,都知道这是以笑代哭。政府干部来了就假意地发言,讲几句“帝国主义一天天烂下去,社会主义一天天好起来”。这炕是凉炕,犯人们只好围上棉被挤着坐暖和。往年监舍里暖气足得叫人吃不消,在屋里根本穿不住棉袄。今年这暖气好像也挨饿,经常没气了,晚上睡在被筒里都冻得拼命勾勾“当团长”(缩成一“团”)。

希望自己能坚持度过这暂时困难(相信不是长期的),可是痔疮旧病又复发了,每天大便时流血,一天比一天严重,人更消瘦了。我去医务所,找不见吴立平,听说前两天出监走了。没有告别,没有握手,也没有留下通信地址,也许今后再也见不到了,我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怅惘。想不到在监狱会认识这样一个同志,我心目中是把吴立平当成同志的。还有一个王长仁,他也出监走了。

我日渐消瘦,连路也走不动了。这时,我希望自己也划归病区的病号,可以得到一分营养。可是每次检查偏偏身上不浮肿,就进不了病区。这真是苦涩的喜讯!总算好,自己还没有病,只是虚弱,不至像有些浮肿那样不治之症,无论如何要挣扎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这时又听说,木模组那个过去拉二胡蹦蹦戏的徐成喜也得浮肿病死了。

我已不能爬楼,从上铺搬到下铺来,主动来照顾我的竟是刘清。他仍有精神,走路还有力气,而我只能拖着脚步走了。上便所,刘清忙来扶,平时递过一茶缸热开水,他能做到的仅此而已。但我心中想的却比这多的多,我感谢,却无法说,也无需说。刘清仍是无语,只用心看我的表情,体察我的需要,默默去做,不说也不会说宽慰的话。

过春节了,好容易盼来一次改善。吃的是高梁米豆干饭,这比过去吃的大米饭还香。数量却不是管饱,比平时多一点。菜里油花也多了一点,最好的一个菜是豆饼炒韭菜,香极了。现在能吃到温室暖窖的头刀春韭,也是很难得了。当时吃的时候不知道,吃完才听说是豆饼(原先还以为是鸡蛋哩),以往是喂牲口的饲料,想不到这样好吃。还有一个菜据说是人造肉,不像肉,也还好吃。总之现在吃什么都香,真正的肉还根本没见着。长期吃那种土酱色的“增量法”代食,排出的粪便也是同样颜色,每天厕所里还都掏干净,据说是拿去喂猪(猪饲料当然早就节约了)。怪不得养的猪老不长肉,瘦骨嶙嶙的。这没办法,人都没吃的,怎顾得了猪。

春节后,我总算恢复得能走路了,不用人扶能迈开脚步走得比较正常了,刘清高兴得笑了。我自己也高兴,但痔疮仍时有发作,便血也经常。刘清还是悄悄地照顾着,不声不响地帮我洗衣服,甚至带血的裤衩。摸摸自己身上,全是骨头,连屁股上都没有肉了,坐在炕板上都觉得硌的疼。王长仁临出监前不知托请哪位政府干部买来一罐头炼乳,走时特意留给我并写下自己安徽家中地址,约好以后还在法外见面联系。这张小纸片珍藏进了我的小本。

早春的一天,忽然点名叫我背行李去集合,是去农场,这是极高兴的事。监狱在周屯有个农场,那里有吃的,大家都盼望去。但那里是法外,没有高墙电网,只能刑期短表现好的犯人去,大多是即将出监的,还有一些是就业的师傅们。让我去,大家都羡慕,认为是照顾。刘清来帮忙捆行李,眨着眼睛想说话。我说:“你自己好好的,我还会回来的。”刘清点头:“嗯。”

农场的宿舍烧火炕,进去就是热烘烘的。中午,和大伙一样去领饭,到农场的第一顿饭,一个窝窝头,一大碗酸菜粉条还有几大片肥肉。这里不吃代食,是金黄色的窝窝头,喷喷香,真是好久没吃到了,怪不得犯人们都说农场好。果然,民以食为天,吃饱肚子是第一位的。

这里没有高墙电网,没有警卫,只有一位政府干部刘干事,跟大家一起生活。吃完饭还有一位王师傅招呼,下午都去捣粪。我从小在城市长大,没干过农活,的确对麦苗和韭菜分不清,因而也不懂什么叫捣粪,就跟着别人干。只要肚子吃饱了,干什么活随便。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加一九,黄牛满地走。”现在正是八九尾,春耕序幕已拉开,积极备耕了。

农场的人多是行家里手,有一把力气,全是拿锄杠出身。他们自己说是“修理地球”,每日劳苦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掉地摔八瓣”。我在这里也是普通的劳动力,跟大家一起领了工具下地去了。有一个高个子犯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许进。”“没事,你跟着我干就行。”意思是叫我不必害怕劳动。

我打量这人嘴唇厚厚的(像黑人),眼珠大大的,唇上有一小排细密茸毛般的胡子,看岁数也是30刚出头。他叫张新田,爱说爱笑,嗓门大。大伙向田野走去。大个子喊道:

“王师傅,俺们就整这一堆,对不?”王师傅在远处喊:“中呵,可捣碎了。”

大个子指的是一个小土堆,有两三米高。他接着嚷:“大伙干吧!”一个老犯人抡起镐头刨,大个子挥动钉耙扒,还有几个也上来,有的用镐,有的用锹,我也急忙举起铁锹上去。大个子立即止住:“别忙,这还没扒开呢,使不上锹,上一边去。”他夺过一个犯人手中的十字镐说:“我来。”抡起镐使劲刨去,土堆冻得像铁一般,镐刨下去一个白点,铛铛几下,冻土堆岿然不动。

大个子掀掉棉帽,吆喝着:“我操你个祖宗咧一,嗨!”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又唱起来:“高楼万丈(铛地一镐)平地起(铛又一镐)……”终于挖开好几大块,拿齿耙的犯人又把冻层内里稍软一点的扒下一堆,大个子就下令:“捣吧。”我就学着别人样子,拿锹翻动,敲碎颗粒。原来这是粪堆,是秋后将粪肥加干草再拌土搅合堆起冻成的,现在就要挖开扒散,打碎,然后向地里送,这就叫捣粪。我就这样随大流地开始了农业劳动。这里生活条件是好得多了,吃正经粮食,金黄色的窝窝头或白高梁米饭,有时还有馒头吃。再一个是不冷,又有热炕,又有火炉,再不饥寒交迫了。两天以后上便所,看见自己的粪便由土酱色变成黄灿灿的。便血也止住了,睡热炕痔疮也不疼了。

我决心改造自己,要学会干农活,便专门靠近那大个子。原来张新田是典型的翻身农民,在人民公社为反贪污过头出了事才教养进来的。这才知道他不是犯人,差点搞错了。劳改队里也有一些教养的,不算判刑,不和犯人生活在一起,待遇不同(例如他们不禁止留头发和吸烟),但劳动改造是一样的。犯人对劳教人员应称呼“师傅”,便叫他“张师傅”,张新田却不好意思的样子。他对待犯人平等得很,不把犯人一律当成坏人看待。他知道我是知识份子,在法外是干部,不会干农活,他几乎手把手教我,怎样握把,怎样挖土、刨土,怎样用力,腰、腿、膝盖和手腕手臂怎样配合等等。

挖排水沟,我第一次看到这种“捅锹”。张新田使用起来十分灵巧,而我拿起来却笨拙不堪。张新田挖沟,不用尺量,一锹接一锹,挖出的沟一样宽,一样深,一条线笔直。而且动作简炼,几乎是程式化的,没有多余的动作,显得轻松愉快,并不费力。每一锹挖出的土一块块似乎是完全相等的,堆在沟两边一样高,斜度也一样。这样的劳动简直是艺术,我羡慕之至,也佩服之至。我想请教“秘诀”,张新田笑得捂住肚子:“你真是个书呆子!出大力有啥艺术,就是干呗。这也不用念三年书,天天干就熟练了。中国老话不是说了,熟能生巧嘛!”我相信,这就是靠实践,只有脚踏实地天天亲手干,我决定锻炼自己。体力已迅速恢复,不但屁股上已不再摸到骨头,臂上胸前也都有肉了。我天天跟着张新田下地,像学徒一样老老实实地学。从张新田那里,我还了解到人民公社的一些情况:吃大锅饭的食堂只搞了半年左右就散伙了,大家都叫受不了,还是各家自己过日子。不管什么东西,归集体就坏得快,谁都不爱惜,闹出好多矛盾。老百姓是重实际的。

田野,广袤辽阔,一望无际。田畦修理得一方方,有些麦苗已经长出一片油绿。蓝天飘浮着白云,没有风的时候,初春的阳光已使人感到和煦。空气多么清新,在这里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自由。我深呼吸着自由,享受着快乐。

和张新田越来越熟,一起谈的话越来越多。大个子劳教只有两年,今年热天就满期回家。他每天都帮我修理挖的沟渠,挖了几天沟,我干得又笨又慢,还累得够呛,总感到惭愧。张新田说,干多了就好了。他抓起我的手掌看,笑着说:“你这细皮嫩肉的,干这么点活就打泡了,疼不?”

我故意轻松地笑着说:“不疼,没关系。”

“是没关系,不用怕。手心磨出茧子就好了,你看看咱的。”张新田伸出粗壮的手掌,摊开五指。我用手去亲切地摸摸,有一层不厚的茧皮,这就是磨练的成果,也就练成了一身过硬功夫,掌握了“修理地球”的本领。我从内心佩服,决心磨练。同时还从大个子学到许多农谚,以前连廿四节都不懂,现在会背诵口诀了。

送粪了,我又来学挑土篮,并且开始认识“粪”。以前嫌脏的东西现在竟是宝,农民把粪加工得那么细,那么认真。我不会挑担子,两小筐粪总共不过三、四十斤,张新田他们挑起来像玩似的,我却很不象样子,一头高一头低,两只手尽量抓住小土篮使平衡,挑得一天下来,肩疼腰酸,累的不轻,但第二天、第三天渐渐就好了,虽然还是咬牙干。

粪土一挑挑送到地里,每一方田畦布放得一样距离,一堆堆,一样高矮,一般大小,十分整齐,远看也象图画。谁说种田没有艺术性!

春耕大忙开始,翻地、点种、栽红薯秧,我也跟着忙,张新田总来帮我,生活里充满了笑声。可是这样的生活仅仅三个月,我突然又被调回支队,情况又变化了,我感到可惜。特别是和张新田分手,真说不出的遗憾。

农业劳动,在没有机械化的条件下,完全靠体力,对于农民来说,长期从事,成为习惯,很自然的事,就并不觉得如何的苦。而对于像我这样从小在城市长大的知识份子来说,干农活确是一件苦事。可是,当时我确有决心学会干农活,不想放弃这样的机会,不愿意离开这里。特别是有一个张新田这样的好老师,甚至是好朋友,离开多么可惜呀!

再回到那高墙电网里的劳改队,我的人生又开始了一个新阶段。

(待续)

(《甘苦浮生:一个凡人七十年的真实历史记忆》,黄河清主编《往事微痕丛书·纪实卷》之十五)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