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俄文中OCTPOT这个字造得好——一看就觉得结结实实!而且构造多么奇巧!让你逃不脱的那四堵墙的结实劲儿好像活现在其中。什么全有了——严厉、鱼叉、锋锐(迎着凉不了的面孔扎进眼睛的暴风雪的刺猬般的锋锐,营区围墙的尖桩的锋锐,当然还有铁丝网上的铁蒺藜的锋锐),这三个词儿紧绷绷地挤在“奥-斯-特-勒-奥-格”这六个音节里。还有“谨慎”’这个词儿也紧挨在旁边,——后面不是还带着个“犄角”吗?对了,那个犄角直挺挺地竖在那儿,向外突出着,照直对准了我们!

如果对整个俄国的牢狱习俗和生活待遇做一番纵的观察,就拿这个机构的最近九十年来说——明显地看出它并非一直是同一个犄角,而是先后长出的两个犄角:民意党人碰上的是它的尖端,就是那个用来触人的地方,就是连用胸骨抵抗都吃不消的地方——往后它渐渐地变圆了、变秃了,朝着基部越缩越短,直到变得一点也不像一只犄角,只剩下一个毛茸茸的底座儿(这是二十世纪初)——但是后来(一九一七年以后)另一个基部上面很快地出现一些小骨突地。在这个基础上,随着狱方态度之日益跋扈,随着“你没有权利!”的喝斥声,它又逐渐隆起、变尖、变硬、变成犄角——到了一九三八年,它戳进了人的脖子下面锁骨上方的凹处:监禁!并且,马上发出铛……(TOH)的一声,像远方传来的深夜的警钟——它每年都发出一次轰鸣。

如果只根据施吕瑟尔堡监狱(沙皇时代监狱)某一个犯人的经历来考察这条抛物线,(B-费格涅尔著《铭记不忘的劳动人)那末一开始是有点可怕的:一个囚犯只有号数,谁也不称他姓名;宪兵们——像是在卢宾卡训练出来的:私下不对你说一句话。你结结巴巴说出个“我们……”——“请您只说自己!’”死一般的寂静。牢房永远是昏暗的,玻璃是不透明的,地面是沥青的。通风小窗每天只打开四十分钟。吃的是清水菜汤和稀粥。不让从图书馆借学术书籍。两年看不到一个人。只是在第三年以后——才给一些编上号码的纸张。

后来,慢慢地——增加了活动余地,变得圆通起来了:白面包也有了,带糖的茶送到手上;有钱还可以买东西;抽烟也不禁止;玻璃装上了透明的,气窗经常开着,墙壁改刷成浅一些的颜色;也可以凭借书证从圣彼得堡图书馆借书看了;菜园子之间装的是栅栏,可以谈话,甚至可以彼此讲演。囚犯们已经向狱方进逼了:再给我们一些土地!再给一些!已经有两个监狱院子装饰上树木花草。种的花卉和蔬菜已经有四百五十个品种!瞧,还有了科学搜集工作、木工房、锻工场,可以挣钱,可以购买书籍,甚至购买俄国的政治书籍,可以从国外订购杂志。还可以同亲属通信。放风呢?——即便整天都可以。

费格涅尔回忆,逐渐地“已经不是狱吏在叫喊,而是我们冲着他叫喊了”。在一九0二年,狱吏拒绝送出她的申诉书,为此她撕下了狱吏的肩章!后果是这样的:来了一个军事侦查员,在费格涅尔面前为无知的狱吏百般地表示歉意!

上述种种的放松和放宽是怎样发生的呢?费格涅尔认为有的事情与个别要塞司令官的人道精神有关,另外的原因是“宪兵们和被看管者”混熟了、习惯了。囚犯们的坚强、尊严和举止适当也起了不小的作用。但我毕竟认为:时代的空气,这种驱散黑云的普遍湿润和新鲜的空气,这种吹遍整个社会的自由之风——是决定性的!要是没有这种空气,大约只能和宪兵们一起每星期一学习一次简明教程“(但当时不会这个),再就是勒的更紧,捆得更死。薇拉-尼古拉耶芙娜撕掉狱吏的肩章后所得到的也不会是“铭记不忘的劳动”,而是地下室里的“九克”。

沙皇监狱制度的动摇和削弱当然不是自行发生的——而是由于整个社会与革命者们一起对它尽力动摇和嘲笑的结果。沙皇制度不是在二月的街头枪战中而是在几十年以前就已经彻底输掉:那时富家子弟把坐牢视为光荣,而军官们(甚至近卫军的)认为与宪兵握手是一种耻辱。随着监狱制度的削弱,日益明确地形成着战无不胜的“政治犯伦理学”,各革命政党的成员们也愈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本党法规的力量,而不是国家法律的力量。

这时,一九一七年降临俄国,骑在它肩头的便是一九一八年。为什么我们马上就跳到了一九一八年呢?我们所研究的对象不容许我们在一九一七年多加逗留——从三月起。所有的政治犯(以及刑事犯)监狱(服刑监狱和侦查监狱),以及全部苦役流放地都变空了——那些监狱的和苦役流放地的看守们是怎样度过这一年的——颇值得奇怪,想必是靠菜园子、靠种土豆勉强糊口(从一九一八年起他们就好过多了,在施巴列尔监狱,直到一九二八年,他们还在为新政府服务,日子港过得去)。

一九一七年最后一个月,已经开始明白,没有监狱是怎么也不行的,有些人除了关在铁窗后面没有地方可放(参看第二章)——说得干脆些,就是因为新社会里没有他们的位置。两个特角之间的那块平地就这样摸索着走过了,开始摸到了前头的第二个犄角.

当然,立即宣布了,沙皇监狱的各种惨状再也不会重复:再不会搞什么讨厌的感化、什么狱中禁止交谈、单人牢房、隔离放风和排成单行的齐步走,甚至监室也不会上锁!——亲爱的来宾们,请你们互相见面吧,尽情畅谈吧,彼此对布尔什维克发发牢骚吧。而新监狱当局注意的方向是执行外部警戒职务和接收沙皇监狱的财产(它恰恰不是那种应当打碎和重新建立的国家机器)。幸运的是,所有主要的中心监狱或牢狱在国内战争中并没有遭到破坏。只是这些弄脏了的旧字眼免不了要改换。现在把它们称为政治隔离所,把“政治”和“隔离”连在一起构成的名称表明:承认过去的革命政党的党员是政治上的敌人,并指明铁窗并不具有惩罚性质,而只是必须把这些过了时的革命者同新社会的前进过程隔离开来(而且,显然是临时的)。各个老中心监狱(苏兹达尔中心监狱好象从国内战争时期起就已经开始)的拱顶监室就在上述条件下接受了社会革命党人、无政府主义者和社会民主党人。

他们回到这里的时候,全都意识到自己的囚犯的权利,并带着早已经过考验的传统——如何坚持这些权利。他们把以下的待遇视为法定的权利(从沙皇那里争取到的并由革命确认了的):领取特殊的政治犯口粮(包括一天半包香烟);从市场购买物品(乳渣、牛奶);一天许多小时的自由放风;监管人员对他们以“您”相称(而他们自己在监狱管理人员面前可以不站起来);夫妻住在一个监室里;报纸、杂志、书籍、文具用品和私人物品直至刮脸刀和剪刀——都放在监室里;一月三次收发信件;一月会见一次;窗户当然是不用任何东西挡起来的(当时还没有“笼口”这个概念);监室间走来走去不受阻碍;放风院子要有树木花草、丁香;自由选择放风同伴,并且可以把装有信件的口袋从一个放风院子扔到另一个放风院子;怀孕女犯在产前两个月从监狱送到流放地。

但所有这些——只是政治犯管理制度。然而,二十年代的政治犯们还记得某种较高级的东西;政治犯的自治,有了它,政治犯在监狱里便会感觉到自己是整体的一部分,是共同体的一个环节。自治(自由选举在行政面前代表全体犯人一切利益的组长)能够削弱监狱对单个犯人的压力,因为由大家共同把它承受起来,并且使每一个抗议因得到全体响应而增加力量。

他们就着手去坚持这一切。而监狱当局也着手去剥夺这一切。于是就开始了无声息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没有炮弹的爆炸,只是偶尔有几声步枪的射击,而打破玻璃的声音在半俄里以外是听不到的。为维护残有的一点自由、为维护残存的一点持有观点的权利而进行着无声息的斗争,这场斗争几乎进行了二十个年头——但是关于它没有出版过带插图的巨著。它的一切起伏变化、胜利和失败的纪录——我们现在几乎是无从得悉的,因为在“群岛”上是没有文学的,口头传说也随着人们的死亡而中断。只有这场斗争偶尔迸射出来的一些水珠,在间接的、昏暗不明的月光映照下溅落到我们这里。

何况从那时候起我们已经是几经沧桑了呀!——我们是经历过坦克战的人,我们是知道原子弹爆炸的人——如果监室上了锁,犯人们为了实现自己的通信权,公开敲墙打暗号、从窗口对着窗口喊话、用线系上便条从一层放到另一层楼,并坚决要求至少让各党团的组长能自由地巡视各监室……这在我们看来算得了什么斗争呢?如果卢宾卡监狱的典狱长走进监室来,而无政府主义者安娜-格-娃(一九二六年)或社会革命党人卡嘉-奥利茨卡娅(一九三一年)拒绝在他进来时起立(而这个野蛮家伙想出一种惩罚办法。剥夺她出监室去解手的权利……),这对我们说来算得了什么斗争呢?如果两个姑娘舒拉和薇拉(一九二五年)为抗议那种只许低声说话的压抑个性的卢宾卡命令,在监室里高声唱起歌来(唱的只不过是丁香花和春天)——那时典狱长拉脱维亚人杜凯斯便抓住她们的头发沿着走廊拖到厕所里去,这算得了什么斗争呢?再如在从列宁格勒开出的“斯托雷平”车厢中(一九二四年)大学生们高唱革命歌曲,为此押解人员就不给他们水喝,学生们向他们叫喊:“沙皇的押解人员都干不出这种事!”——押解人员就毒打他们;或如社会革命党人科兹洛夫在克姆递解站上骂警卫是刽子手——为此遭到了拖打;这种种都算得了什么斗争呢?

因为我们习惯于把英勇精神只理解为军事方面的(噢,或者还有那种飞到宇宙去的英勇精神),那种挂满勋章的英勇精神,我们忘掉了另一种英勇精神,公民的英勇精神,——而它呀!它呀!它呀!才正是我们社会所需要的!正是我们所缺少的……

一九二三年,在维亚特卡监狱里,社会革命党人斯特鲁任斯基与同志们一起(他们有多少人?叫什么名字?抗议什么事?)在监室里垒起了障碍物,在褥子上浇上煤油后自焚了,如果不去找更深的原因,至少完全是施吕瑟尔堡监狱的传统。但当时引起了多少喧哗呀,整个俄国社会曾是多么激动阿!而现在无论维亚特卡,无论莫斯科,无论历史,都不知有过这件事。然而人肉却同样在火焰中发出咝咝的响声!

最初建立索洛维茨特种营的想法就在于,这是一个半年同外界没有联系的好地方。你从这里怎么喊叫也不会有人听到,在这里你愿意自焚就自焚去吧。一九二三年,把在押的社会党人从彼尔托明斯克(奥涅加半岛)转移到了这里,并把他们分配到三个孤立的隐僧修道院。

其中一个是萨瓦手修道院——包括两所过去供朝圣者住宿的房屋,湖的一部分也划进了隔离区。最初几个月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实行政治犯管理制度,有的亲属长途跋涉到这里探监,三个政党的三名组长成天同监狱长官进行各种谈判。修道院区内——是自由区,在这里面,囚犯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说话、思考、做事。

但就在当时,在“群岛”草创时期,一种令人心情沉重的固执的流言已经在人们耳边爬行了,当时这类流言还没有得到“茅房消息”的称号:政治犯管理制度要取消了……要取消政治犯管理制度了。

果然,到十二月中旬,航运以及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断绝了,索洛维茨特种营长官艾赫曼斯宣布:不错,收到了关于管理制度的新指示。当然不是一切都取消,决不是!——通讯次数要减少,还有点什么别的规定,但最大的一件是今天就要做的事: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日起禁止整天整夜地走出房屋,只准在白天的时间即晚上六时前出去。

各党团决定表示抗议,从社会革命党人和无政府主义者中纠集了一批志愿者:在宣布禁令的第一天偏偏从晚上六点钟开始出去散步。但是萨瓦季隔离区的长官带枪捷夫想摸枪的手早就痒痒了,还在规定的晚上六点以前(也许是钟表没有走准?当时还不能根据无线电广播对表)看押人员就带着枪进入区内,并向着合法散步的人开起火来。放了三排枪。六人被打死,三人受重伤。

次日,艾赫曼斯前来说:这是个可悲的误会,诺格捷夫将被撤职(调走高升了)。为死者们举行了葬礼。合唱队的歌声在索洛维茨的荒野上空响起。

“你们在……殊死斗争中光荣牺牲”。(这是最后一次允许为悼念新牺牲者唱这支缓慢的曲调吧?)谁来一块巨大的圆石压在他们的墓上,刻上了死者的姓名。

不能说报界隐瞒了这一事件。在《真理报》上用小号字刊登了一则简讯:犯人们袭击了看押人员,六人被击毙。诚实的《红旗报》“描述了索洛维茨的暴动。

在萨瓦季修道院的社会革命党人中有一个叫尤里-波德别尔斯基的。他搜集了关于索洛维茨枪杀事件的医疗文件——打算有朝一日加以公布。但过了一年在斯维尔德洛夫斯克递解站进行搜查时,在他的箱子里发现了双层底,把暗藏的东西全掏出来了。俄国的历史就是这样栽跟头的……

然而管理制度毕竟是被他们维护住了。整整一年谁也没有说起改变的事。

不错,整个一九二四年都没有说起。但到这年年底,一种顽固的流言又爬到耳边来了,说是在十二月份又打算施行新的管理制度。它饿坏了,它想吃新的祭品。

分散在不同岛上的三个修道院——萨瓦季、三位一体和穆克萨姆一里的社会党人们竟然得以秘密商定,所有这三个修道院里的各党团在同一天向莫斯科和索洛维茨行政当局提出带有最后通牒的声明:或者在航运断绝前把他们全体从这里运走,或者保持以前的管理制度不变,最后通牒的期限是两个星期,否则,各修道院将宣布绝食。

这样的一致行动是能迫使当局认真考虑的。这种最后通谋是不能当作耳旁风的。在最后通谋到期的前一天,艾赫曼斯到每一个修道院去宣布:莫斯科拒绝了。于是,在预定的日子,三个修道院里(现在彼此已经失掉了联系)都开始了绝食(不是干绝食,水是喝的)。在萨瓦季绝食的约有两白人。他们主动不让病号参加绝食。囚犯中间的医生每天巡视绝食者,集体绝食总是要比个人绝食难坚持:因为它是要向最弱的人而不是最强的人看齐的。只有怀着坚持到底的决心,并且要每一个人对其余的人都很了解、很信任,绝食才有意义。由于存在着不同的党团,由于有几百个人参加就不可避免地会有分歧,会因他人而产生精神上的苦恼。绝食了十五个昼夜以后,在萨瓦季不得不举行秘密投票表决(票箱在各房间传送):继续坚持或者停止绝食。

莫斯科和艾赫曼斯采取静观态度,因为他们是吃得饱饱的,首都各报也不忙于发表关于绝食的消息,喀山大教堂分也没有举行大学生群众大会。密不透风的封闭性坚定不移地改变着我国历史的面貌。

各修道院停止了绝食。他们没有打赢,但是从结果看,也没有打输:管理制度照原样保持了一个冬天,只是增加了去林中砍伐木柴的劳动,但这也是有道理的。而一九二五年春天给人以相反的感觉-一似乎绝食赢了:举行过绝食的三个修道院里的囚犯都从索洛维茨运走!回大陆!再也不会有极地之夜和半年的与世隔绝了!

但是,接收的押解队和路途的口粮配给是很严峻的(以当时的标准而论)。很快就阴险地把他们骗了:借口说组长们住在“指挥部”车厢里与管理部门在一起比较方便,使犯人份失去了领导。组长们乘坐的车厢在维亚特卡被甩掉,拉到了托波尔斯克隔离所。这时才明白去年秋天的绝食输掉了:把坚强的、有影响的组长们弄走是为了便于对其余人施行严格的管理制度。雅戈达和卡塔尼扬亲自领导了把过去的索洛维茨囚犯安置到早已盖好但迄今还没有住人的上乌拉尔隔离所的牢房,这个监狱就这样由他们于一九二五年春天“揭了幕”(典狱长是杜波尔),并将在好几十年内成为吓人的庞然大物。

在新的地方,过去的索洛维茨囚犯们立即被剥夺了自由行走的权利:监室都上了锁。总算又选出了组长,但他们没有权利巡视各监室。禁止在各监室间像从前那样无限制地转移钱物和书籍。他们通过窗口互相喊话——哨兵便从了望塔上在监室里开枪。犯人们回敬以故意捣乱——打碎玻璃,弄坏监狱的器具(在我们的监狱里事先还得好好考虑一番——要不要打碎玻璃,说不定一冬天都不线装上,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不像在沙皇的时候镇玻璃工一眨眼间就跑来了)。斗争在继续进行,但已经怀着绝望的心请并且是在不利的条件下。

在一九二八年光景(据彼得-彼得罗维奇-鲁宾的叙述)一个什么原因引起了整个上乌拉尔隔离所又一次全体绝食。但现在已经没有过去他们那种严肃庄重的气氛、友爱的鼓励、自己的医生。在绝食的某一天,狱吏们以占优势的人数闯进各监室去——毫不客气地用棍棒和皮靴踢打身体变衰弱了的人们。毒打完了——绝食也就结束了。

对绝食效力的天真信念,我们是从过去的经验和过去的文献中得来的。而绝食——是一种纯道义的武器,它是以狱吏还没有丧尽天良为前提的。或者是以狱吏害怕社会舆论为前提的。只有那时绝食才有效力。

沙皇的狱吏们还是缺乏经验的:如果他们那里有一个囚犯绝食了,他们就惶惶不安、唉声叹气、服侍照顾,送医院。例子多不胜举,但这本著作不是专门讲这种事的。说来可笑,瓦连京诺夫只绝食了十二天——便争取到撤销侦查,完全释放(随后便到瑞士去见列宁),而不是什么管理制度上的优待。甚至在奥尔洛夫的中心苦役监狱里绝食者也总是取得胜利的。他们在一九一二年争得了放宽管理制度;因一九一三年争得了进一步的放宽,其中包括所有政治苦役犯的共同放风——这种放风显然是不受什么管束的,所以他们利用这个机会撰写了自己的“告俄国人民书”,并把它送到了外面(这是来自中心监狱的苦役犯!)它也就发表在(真是令人惊讶得目瞪口呆!我们中间有人疯了吧?)一九一四年的第一期《苦役与流放通报》上(通报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们是否也试试出版一份?)——在一九一四年,捷尔任斯基和他的四个同志总共只经过五昼夜的绝食,诚然,是不喝水的,就使自己为数甚多的(生活上的)全部要求都得到了满足广

在那些年代,绝食除了饥饿的煎熬外,对囚犯是没有任何其他危险或困难的。他不会因绝食而受到毒打、不会第二次判刑、不会增加刑期,不会被枪杀或者押解到别处(凡此种种都是后来的发明)。

在一九0五年革命时期和革命后的年代,囚犯们感到自己简直是监狱的主人,所以已经无须费力去宣布绝食了,他们或者是捣毁公物(捣乱),或者是异想天开地宣布罢工,虽然这对于囚徒们说来好像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例如,一九0六年在尼古拉耶夫市,一百九十七名地方监狱的囚犯宣布了“罢工”,当然是与外面互相配合的。外面的人为他们的罢工事件印发了传单,每天在监狱旁边召开群众大会。在这些群众大会上,(囚犯们——自然通过没有笼口的窗户参加大会)人们敦促监狱当局接受“罢工”囚犯们的要求。会后,大街上的人,窗栅栏后面的人齐声高唱革命歌曲。这样持续了(毫无阻碍地!须知这是在革命后反动时期的一年)八昼夜。在第九天上,囚犯们的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满足!这类事件当时也在敖德萨、赫尔松、伊丽莎白格勒发生过。瞧,当时多么容易得到胜利呀!

要是能顺便比较一下临时政府时期绝食是怎样进行的,那多有意思,但是从七月到科尔尼洛夫叛乱这段时间内坐过牢的几个布尔什维克(加米涅夫、托洛茨基、拉斯科里尼科夫坐得稍久些),看来没有找到绝食的理由。

在二十年代,绝食的生气勃勃的景象变得黯谈起来了(当然这要看从难的观点来说……。采用这个众所周知并且曾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斗争方法的人,当然不仅有被承认的“政治犯”而且还有不被承认为政治犯的“反革命分子”(第五十八条),以及各种偶然的分子。然而,这些曾具有强大穿透力的利箭不知怎地有点变钝了,或许是它们一发射出去就被一只铁手截获了。诚然,还接受关于绝食的书面声明7并且暂时也还不认为它们有什么颠覆性质。但是制定出了令人不快的新规则:绝食者应当被隔离在专门的单人监室里(在市蒂尔卡是关在普加乔夫塔楼里):不仅外面的集会群众、不仅邻近的监室不应当知道绝食情形,甚至绝食者在今天以前蹲过的监室也不应当知道——因为这儿也是舆论界呀,也应当同它脱离。采取这种措施的理由是,监狱当局必须确知,绝食是做得诚实的——监室里其余的人没有暗中给绝食者东西吃。(以前是怎样检查的呢?是根据“君子一言……”?……)

但不管怎样,在这些年代还是可以通过绝食来争得至少满足一些个人的要求。

从三十年代起,国家对待绝食的思想发生了新的转变。即使像这样一些被削弱、被隔离、被扼杀得半死不活的绝食——说实话对国家有什么用处?囚犯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决定,——监狱当局替他们思考和决定——这种状况不是更理想吗?大概只有这样的囚犯才能在新社会里存在。于是,从三十年代起就不再接受关于绝食的合法化的声明。“作为一种斗争方式的绝食再也不存在了!”——一九三二年向叶卡捷琳娜-奥利茨卡娅这样宣布,还向许多人这样宣布过。当局已经取消了你们的绝食——别无二话。但是奥利茨卡妮没有听从,仍然开始了绝食。让她在自己的单人监室里绝食了十五昼夜,然后把她送进了医院,为了诱惑,在她面前放上牛奶和面包干。然而,她坚持下来了、并在第十九天上取得了胜利:放风时间延长了,领到了报纸和政治红十字会送来的东西。(为了得到这些合法的物品,要吃多少苦头!)总的说来,胜利是微不足道的,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奥利茨卡娅记得其他人也搞过这种荒唐的绝食:为了要求发给寄来的包裹或更换放风同伴而绝食了二十天。值得这样做吗?要知道在新型监狱里消耗掉的精力是恢复不起来的。教派分子科洛索夫绝了食——在第二十五昼夜上死掉了。一般说在新型监狱里能不能允许自己绝食呢?因为在封闭性和保密性条件下,新的狱吏们拥有了下列一些对付绝食的强大手段:

1.行政当局的忍耐(通过上述事例我们已经见得够多了)。

2欺骗。这也是由于封闭性才有可能。当每一个步骤都会被记者们张扬出去的时候,欺骗是不太好搞的。而在我们这里干吗不搞欺骗呢?一九三三年在哈巴罗夫斯克监狱里C-A-切博塔廖夫绝食了十七昼夜,要求通知家属他在什么地方(他从中东铁路回国,突然“失踪”,妻子在家惦念,这使他十分不安)。到了第十七天边疆区国家政治保卫局副局长扎帕德内和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检察长来到他那里(从官衔可以看出,长时间的绝食是不那么常见的),向他出示了一张电报收据(瞧,已经通知了你妻子!)——靠这东西说服了他喝下一碗肉汤。可收据是假的1(为什么大官们毕竟沉不住气了呢?决不是担心切博塔廖夫这条命。显然在王十年代前期他们对于旷日持久的绝食还得承担一点个人责任。)

3.强制人工灌食。这个方法无疑是从动物园学来的。它也只有在封闭性的条件下才能存在。到一九三七年的时候,人工灌食显然已经很为流行了。例如,社会党人在雅罗斯拉夫尔中心监狱举行集体绝食时,在第十五天对他们全体实行了人工灌食。

在这个行动中很多是从强xx吸取来的——正是如此:四个壮汉扑到一个弱者身上,目的就是要打破一个禁区——只需打破一次,往后它会怎么样——无关紧要。这里从强xx学来的还有——意志的扭转:不照你的办,而照我的办,乖乖躺着服从吧。用薄片把嘴撬开,撑大牙齿间的缝隙,插入一根管子:“吞吧!”如果不吞,就把管子往里推,于是有营养的流质就直接进入食道。然后还按摩腹部,使得犯人不能采取呕吐的办法。感觉是:精神上玷污,嘴里甜滋滋,狂喜的胃在吸收,高度的快感。

科学没有停滞,还研制出了其他一些喂食方法:通过肛门灌肠,通过鼻孔点滴。

4.对绝食的新观点。绝食是反革命活动在监狱内的继续,应当用新的刑期加以惩罚。这种观点本来可以在新型监狱的实践中创立一条极丰富的新的分支,但它更多地停留在威胁的范围。当然并不是幽默感妨碍它的实行,大概只不过是由于懒惰:既能忍耐,何必找那些麻烦?饱汉在饿汉面前的忍耐再忍耐。

大约在一九三七年中,来了一道新的指示:监狱行政当局今后对因绝食而死亡者完全不负责任!狱吏的最后的个人责任也消失了!(现在边疆区检察长已经不会再到切博塔廖夫那里去了!……)不但如此,为了使侦查员也不必担心,提出这个办法:受侦查人绝食的日子不计入侦查期限内,就是说,不仅认为绝食不存在,甚至认为犯人在这些日子里似乎是呆在外面!让囚犯的体力衰竭成为绝食的唯一可感觉的后果吧!

这意思是:想死?死吧!!

阿尔诺德-拉波波尔特不幸正好在这个指示到达时在阿尔罕格尔斯克内监宣布了绝食。他所坚持的是特别沉重的因而可能使人觉得是特别值得重视的绝食——十三昼夜的“干绝食”(和捷尔任斯基的五昼夜的同样的绝食比较一下吧。捷尔任斯基是否在单独的监室里?——他却拉得了完全的胜利)。在他禁闭的单人监室里的十三昼在,只有一个医士有时来看他一下,医生没有来过,行政方面也没有任何人即便去关心一下:他实行纪合算束的具什么?就这样始终没有问过一句-…看管人员对他唯一的关注是仔细搜查了单人监室,把藏起来的马合烟和几盒火柴抖落了出来——拉波波尔特要达到的目的是制止侦查员对他的侮辱。他对自己的绝食作了科学的准备;在此之前他收到了外面送来的食物,他只吃黄油和小面包回,绝食前一星期就不再吃黑面包。他饿到手掌都透明了。脸上经常带着笑容的善良的女看守玛露霞有次跑到他的单人鉴定去轻声说:“停止绝食吧,不顶事,这样会把命送掉的!应该早一星期……”他听从了,停止了绝食,结果一无所得。但毕竟还是给了他一杯热的红酒和一个小白面包。然后几名看守把他送抬进了普通监室。过了几天后又开始了审讯(然而,绝食并没有完全白费:侦查员已经懂得,拉波波尔特有足够的意志力和视死如归的决心,于是侦查就变缓和些了。侦查员向他说:“想不到你原来是只狼!”“是狼,”拉波波尔特承认,“而且永远不当他们的狗。”)。

后来,在科特拉斯递解站上,他还宣布过一次绝食,但这次绝食的经过多半已带点喜剧味道了。他宣布要求重新侦查,拒绝起解。第三天来人通知他;“准备起解!”——“你们没有权利!我是绝食者。”那时四个壮汉又把他举起,抬出去扔进了洗澡房。洗澡后同样抬着他送到门岗。没有办法,拉波波尔特只好站起来跟着起解犯人的纵队走了——因为身后已经是狗和刺刀。

新型监狱就这样战胜了资产阶级的绝食。

甚至一个坚强的人也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监狱机器的办法,除非是自杀。但是,自杀——这算斗争吗?这不是服从吗?

社会革命党人叶-奥利茨卡娅认为,绝食作为一种斗争方式,被托洛茨基分子和随他们之后来到监狱的共产党人大大贬低了作用:他们过分轻易地宣布绝食,又过分轻易地停止绝食。她说,甚至斯米尔诺夫,他们的领袖,在莫斯科审判前绝食了四昼夜后,很快就屈服了,停止了绝食。据说,在一九三六年以前,托洛茨基分子甚至原则上摒斥任何反对苏维埃政权的绝食,并且从来也不支持绝食的社会革命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

相反,托洛茨基分子却总是要求社会革命党人和社会民主党人给自己支持。一九三六年在由卡拉干达到科雷马的解送途中,他们把那些拒绝在他们打给加里宁的“反对把革命的先锋队(一他们)送往科雷马”的抗议电报上签名的人称为“叛徒和奸细”。(马科京斯基的叙述)

让历史去评价这项指责正确到什么程度或者不正确到什么程度吧。然而谁也没有比托格茨基分子为绝食付出的代价更重了(关于他们在劳改营中的绝食和罢工我们还将在第三部中讲到)。

在宣布和停止绝食方面的轻率态度,一般地说,大概是那种感情表露迅速的易冲动的性格所固有的。但是,这种性格的人在俄国老一代革命者中有过,在意大利和法国也有过——可是不论在什么地方,在俄国也好,在意大利也好,在法国也好,都没有能像在苏联这样,使我们厌弃了绝食这种手段。很可能,在绝食上所付出的肉体牺牲和精神毅力,在本世纪第二个四分之一的时间里丝毫也不少于第一个四分之一。然而,在国内没有社会舆论工——因此,新型监狱就巩固起来了,囚犯们不再能轻易地取得胜利,而只能艰难地争得失败。

几十年过去了——世殊事异。绝食——囚犯们的最初的和最自然的权利,对囚犯们自己已经成为格格不入和不可理解的了,愿意绝食的人越来越少。在狱吏们眼里,它成了愚蠢举动或者是恶意捣乱。

一九六0年,一个普通犯根纳吉-斯梅洛夫在列宁格勒监狱宣布长时间绝食,毕竟还是有一个检察长走进了监室(也许是一般巡视),他问:“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呀?”斯梅洛夫回答说:

“真理于我重于生命!”

这句话以其语无伦次使得检察长大为震惊,第二天便把斯梅洛夫送进了列宁格勒犯人特别医院(疯人院),一个女医生向他宣布:

“你有精神分裂症的嫌疑。”

过去的中心监狱,现在的特别隔离所,到了一九三七年初,沿着螺旋形的犄角,已经上升到了它的细仄的部分。最后的松软地方,空气和光线的最后的残余,都渐渐地被排挤净尽。因而一九三七年初雅罗斯拉夫尔惩戒隔离所里寥落而疲惫的社会革命党人举行的绝食就是属于最后的绝望尝试之列。

他们还是提出从前那些要求——组长制度,监室间的自由交往,他们尽管要求,但自己已经未必抱着希望。十五天的绝食,虽然以软管灌食而告终,不过好像也维护了自己的管理制度的某些部分。一小时的放风、省报、笔记本。这些他们是维护住了,但却马上收走了他们的私人衣物,扔给他们一套特别隔离所的统一的囚服。过了不久——放风时间削减了半小时,以后又减掉了十五分钟。

这还是那些依照大牌阵的规则在一连串的监狱和流放地中间被拉来拖去的人们。其中有的已经十年,有的已经十五年没有过普通人的生活了,他们知道的只是恶劣的监狱伙食与绝食。那些在革命前习惯于战胜狱吏的人并没有都死光。然而,当时他们是与时代结成盟友去反对日益衰微的敌人。而现在则是时代与日益强大的敌人结成盟友来反对他们。他们中间也有一些年轻人(现在这是使我们感到奇怪的)-一当这些党派已经被粉碎、已经不复存在之后,他们才觉悟到自己应当做一个社会革命党人、社会民主党人或无政府主义者——因此,这些新加入者的前途只是蹲监牢。

一年比一年更加无望的社会党人的狱中斗争,处于接近真空的孤立状态。现在不像在沙皇时期:只要监狱的门一打开,社会各界就会扔来鲜花。他们打开报纸看到的,就是对他们的谩骂,甚至泼脏水(因为斯大林觉得,正是社会主义者对社会主义最危险)——而人民在沉默,因此根据什么可以大胆设想,人民对于他们不太久以前曾投票选入立宪会议的人们今天仍然同情呢?你瞧,现在报纸连骂也不骂了——俄国的社会党人已经被认为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了,没有什么价值的了,甚至是不存在的了。外面的人提到他们的时候已经使用过去时态和久远过去时态。青年人都不能想象,在什么地方还存在着一些活的社会革命党人和活的孟什维克。遍历了奇姆肯特和切尔登流放地、上乌拉尔和弗拉基米尔隔离所——在窗子已经戴上笼口的黑暗的单身监室里,怎能不因发生怀疑而猛然颤抖,也许他们的纲领和领袖们全都错了,策略和实践也都是错误!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是无所作为。专为承受苦难而献出的一生——是致命的迷误。

笼罩在他们的头上的孤立的阴影得以扩展,部分地是由于在革命后的最初年代,他们视为当然地从国家政治保卫局接收了政治犯的荣誉称号,也视为当然地同意了国家政治保卫局的观点,即一切站在他们“右”边的,从立宪民主党人起,——都不是政治犯,而是反革命,历史的狗屎堆。结果那些因信仰基督而遭殃的人,也成了反革命。那些和“左”“右”都没有沾过边的(这是指将来——就是我们,我们大家!)——也将成为反革命。这样,由于半自愿半被迫地把自己孤立起来,和别人疏远,他们就给未来的第五十八条洒上了圣水,而他们自己后来也没有逃脱掉进它的火坑的命运。

事物和行为总是因观察方面不同而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在这一章里我们从社会党人的角度描写他们的狱中处境——因而它是被一束凄惨洁白的光芒所照亮。但是索洛维茨的政治犯们所不屑一顾的那些反革命分子却这样回忆:“政治犯?这些家伙讨厌极了:谁也瞧不起,自己结成一伙躲在一边,老是要求特殊口粮和优待。彼此间也吵个没完。”——你能不觉得这里讲的也是实话吗?这些徒劳无益、无休无止、已经令人感到可笑的争论。这种当着饥饿困苦的人群只顾为自己而提出的增添配给口粮的要求。在苏维埃时代,政治犯的光荣称号原来只是有毒的赠赐。忽然还听到这样的责备:在沙皇时期经常满不在乎地越狱的社会党人为什么在苏维埃监狱里却发了蔫呢!哪里见到他们越狱呀?一般说,越狱事件是不少的——但其中谁记得有社会党人呢?

那些比社会党人更“左”的囚犯——托洛茨基分子和共产党人——他们又把社会党人当作反革命而疏远他们——因此就用一道环形的壕沟彻底地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托洛茨基分子和共产党人各自把自己这一派看得纯子、高于其余的派别,轻视甚至仇视那些蹲在同一座建筑的铁窗里、在同一些监狱院子里放风的社会党人(彼此之间也是一样)。叶-奥利茨卡妮回忆,三七年在瓦宁诺港的递解站上,男隔离区和女隔离区的社会党人隔着围墙互相喊话,寻找自己人,互通消息。这时,女共产党员莉莎-科吉克和玛丽亚-克鲁吉科娃深表愤慨,认为社会党人的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可能给大家招来行政当局的惩罚,她们这样说:“我们的一切灾难——都是这些社会主义坏蛋招来的——(深刻的说明,而且是多么合乎辩证法呀!)-一把他们一个个掐死才好哩!”——而一九二五年关在卢宾卡的那两个姑娘所以唱丁香花的歌曲,只是因为其中一个是社会革命党人而另一个是反对派分子,她们之间不可能有共同的政治歌曲,而且一般说来反对派分子甚至不应当同社会革命党人在一个抗议中联合起来。

如果说在沙皇的监狱里各政党常常联合起来共同进行狱中斗争(我们可以回想起塞瓦斯托波尔中心监狱的越狱),那末,在苏维埃的监狱里每个派别都认为要保持自己旗帜的纯洁性就不能同其他派别联合。托洛茨基分子不与社会党人和共产党人一起而单独进行斗争,共产党人则根本不进行斗争,因为怎能允许自己去进行反对自己的政权和监狱的斗争呢?

结果就发生这样的情形,共产党人在隔离所里,在服刑监狱里比其他人更早更厉害地受到欺凌。女共产党员纳吉日达-苏罗夫采娃一九二八年在雅罗斯拉夫尔中心监狱里放风时走在“鱼贯而行”的队列里,没有谈话的权利,而当时社会党人却还能在自己的同伴中大声喧嚷呢。已经不允许她照料小院里的花木,花木是以前进行过斗争的囚犯们留下的。当时就已经剥夺了她看报的权利。(可是国家政治保卫局机要政治处却允许她在监室里拥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黑格尔的全集。)让她几乎在黑暗中同母亲会见,心情抑郁的母亲很快就去世了。(她对于女儿所受的管理制度能有什么想法呢?)

在监狱中言行表现方面的多年以来的差别,进而转化为在所得到的报偿方面的深刻差别: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社会党人也在坐牢,也在得到自己的十年。但是通常不强迫他们作自我诬陷:因为他们不隐瞒自己够得上判刑条件的特殊观点!而共产党员则从来也没有自己的特殊观点!凭什么去审判他呢?

虽然巨大的“群岛”已经遍布各地——但服刑监狱丝毫也没有衰落。旧的牢狱传统仍然很有生气地延续着。“群岛”为教育群众所提供的新的则极其宝贵的东西,还是不完全的。只有加上特种监狱和一般服刑监狱,才能构成完整的系统。

并不是任何一、被国家机器吞进去的人都应该同“群岛”的土著居民混在一起。常有一些显要的外国人、太知名的人士和秘密囚徒,或者被罢官的国家安全机关同僚,怎样也不能在劳改营中公开露面,他们推小车的劳动抵偿不了泄密以及道德上和政治上的损失。同样也不能容许把那些经常为捍卫自己的权利而斗争的社会党人与一般群众混合关押——他们被单独地看守起来,单独地受摧残,表面的理由正是说让他们享受优待和权利。在很晚以后的五十年代,我们还将看到,特种监狱还多了一个用途,就是隔离劳改营里的造反分子。斯大林晚年对“感化”小偷感到失望了,指示把各类贼头不送劳改营而判以监禁。最后,还有这样一些因犯,他们由于体弱,一到劳改营马上就会死掉,从而也就逃脱了服刑,这种人也不得不由国家白白地供养起来。另外还有这样一些怎么也适应不了犯人劳动的人,如经常坐在尤里耶维茨市(伏尔加河畔)集市上的七十岁的瞎老头科别金。他的歌曲和诙谐话按反革命活动罪给他招来了十年刑期,但是不得不用监禁来代替劳改营。

从罗曼诺夫皇朝继承下来的全部老的监狱遗产按照不同的任务得到保护、更新、加强和改进。某些中心监狱,如雅罗斯拉夫尔中心监狱,装备得那么牢固和方便(钉上铁皮的门,每个监室里有拧死的桌子、凳子和床),只需在窗外加上咙口、把放风院子隔成监室那么大小就行了(到了一九三七年,监狱里所有的树木都锯掉了,菜园子和草地也都翻掉了,浇上了沥青)。其他一些,如苏兹达尔中心监狱,则需要对修道院房屋进行改装,但按教义把身体禁烟在修道院里和依国家法律把它禁烟在监狱里,在实体上要完成的任务是相似的,所以建筑物总是容易适应的。苏汉诺夫修道院的一所房屋也被改装成为服刑监狱——要知道彼得保罗要塞和施吕瑟尔堡改成供参观的地方了,这些损失总需要另辟场所来补偿吧。弗拉基米尔中心监狱扩充并增建了(在叶若夫时期建成一座新的大楼),它在这几十年内有很高的使用率,吞入量很大。前面已经说过,托波尔斯克中心监狱一直在使用,从一九二五年起,上乌拉尔中心监狱也开始经常大量地使用了(所有这些隔离所如今不幸都还健在,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它们都正在工作)。从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叙事长诗《山外青山》中可以作出判断,在斯大林时期,亚历山德罗夫斯克中心监狱也没有空着。关于奥尔洛夫中心监狱我们得到的消息较少:它在卫国战争中怕是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但是离它不远的德米特罗夫斯克市(奥尔洛夫省)有一座设备完善的服刑监狱随时可以作为补充。

二十年代政治隔离所里(囚犯们还把它们称为政治封闭所)伙食相当不错:午饭总有肉食,有新鲜蔬菜,小卖部里可以买牛奶。在一九三一至三三年,伙食显著地变坏了,但当时在外面也不见得好些。在这个时期,坏血病和饿晕在政治封闭所里都不稀罕。后来又有吃的了,但比原来差远了。一九四七年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H-科尔涅耶夫天无感到饥饿:四百五十克面包,两块糖,两次吃不饱的热食——只有开水“管饱”(又会有人说,这不是有代表性的一年,当时外面也在挨饿。可是这一年却宽宏大量地允许从外面来喂养犯人;送吃的进来不受限制)。监室里的光城始终是限量的——在二十年代和四十年代:笼口和加了钢筋的不透明玻璃在监室里造成经常的昏暗状态(黑暗是使精神受压抑的一个重要因素!)。在笼口上面还经常绷上网,冬天网上盖着雪,从而断绝了光线进入的最后通路。阅读只会使眼睛酸痛并损坏视力。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白天光线的不足在夜间得到补偿:整夜开着明亮的电灯,妨碍睡眠。而在一九三八年的德米特罗夫斯克监狱里(H-A-科济列夫)昼夜的光亮都是来自放在天花板下吊着的一块小板子上的油灯,它耗尽了最后的空气;在三九年,出现了灯丝发红的电灯。空气也有定额规定,通风窗上了锁,只在上厕所时打开,德米特罗夫斯克监狱和雅洛斯拉夫尔监狱里的人都这样回忆(E-金兹布尔格说:面包从早晨放到吃午饭就长霉,被褥是潮的,墙发绿)。一九四八年在弗拉基米尔监狱里空气不受限制,气窗经常开着。放风时间的长短在不同监狱里和在不同年代都在十五分钟到四十五分钟之间。像在施吕瑟尔堡和索洛维茨那样与土地打交道的事情已经一点也没有了,一切植物都已拔尽、踩光、浇上了混凝土和沥青。在放风时甚至禁止抬头看天——“只许瞧着脚下!”——科济列夫和阿达莫娃(喀山监狱)都这样回忆。一九三七年禁止接见亲属后再也没有恢复。差不多历年都允许每月两次寄信给亲属并领取他们的回信,(但是,喀山监狱的做法是:读后一昼夜将信交还监管人员。)还可以用寄来的有限的钱在小卖部购买东西。家具也是管理制度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阿达莫娃生动地描写出经历过白天折起的铁床和拧死在地上的椅子之后,在监室里(苏兹达尔)看到和摸到铺着干草袋的普通木床、普通木桌时的欣喜心情。在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里科尔涅耶夫经历了两种不同的管理制度:一种是(一九四七至四八年)从监室里不收走私人物品,白天可以躺着,看守很少在监视孔里窥望。另一种是(一九四九至五三年),监室门上两道锁(一把钥匙在看守那里,一把在值班人员那里),禁止躺着,禁止大声说话(在喀山监狱只许低声说话!),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收走,发给一套用有条纹的褥垫布料做的囚服;通信——一年两次,而且只能在典狱长突然指定的日子(错过了日子就不能写了);而且只能写在比普通信纸小一半的纸上;全体带出去脱光衣服进行凶暴的突击搜查的次数增多了。对监室间的联系追究得如此之严,以至每次解手后,看守们总是拿着提灯到厕所里去照每一个便坑。在墙上写字,全监室都要受关禁闭定的处分。禁闭室是特种监狱里的一大祸害。咳嗽(“把被子蒙住头再咳嗽!”);在监室里走来走去(科济列夫说:这被认为是“不老实”);鞋子发出响声(在喀山监狱,发给女犯四十四号的男鞋)都可能成为关禁闭的理由。不过,金兹布尔格推论得不错,关禁闭并不是为处罚你的过错,而是按表格轮流,所有的人都应当挨个儿在那里蹲蹲,好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在狱规里还有这样一项适用面很广的条款:“遇有在禁闭室中不守纪律(?)的表现时,典狱长有权延长禁闭期限至二十昼夜。”什么叫“不守纪律”呢?……请看科济列夫遇到的事情(所有的人对于禁闭室和管理制度上许多东西的描述都是不谋而合,所以令人感到各地的管理制度都盖着一个统一的烙印)。他因为在监室里走来走去被罚关五昼夜的禁闭。秋天,禁闭室是没有取暖设备的,很冷。人家剥了他的衣裳,只剩下衬衣,鞋也被脱下,脚下是泥地和尘土(有时还是烂泥,在喀山监狱,地下是一层水)。科济列夫有一只小凳子(金兹布尔格连这也没有),他马上断定这下完了,要冻死。但是渐渐地有一种内在的神秘的热气开始冒出来,救了命。学会了坐在凳子上睡觉。每天给三次开水,每次一杯,喝下去有醉酒的感觉。有一次,一个值班人员在三百克定量的面包里掖进了一块非法的方糖。根据发给口粮的次数,同时注意从那个曲溜拐弯的小窗口透进来的光亮的变化,科济列夫计算着时间,现在他的五昼夜已经到头了——但还没有把他放出去。他那变得特别敏锐的耳朵听到走廊里有人低声说话,话里带出来又像是“第六昼夜”,又像是“六昼夜”的词句。奸计就在于此:等着他提出来五昼夜已经到头,该放出去了——这样就能够以不守纪律为名给他延长禁闭期限。但是他顺从地不声不响地又蹲了一昼夜——于是就只好若无其事地把他放了出去(也许典狱长就是这样轮流考验每个人的驯服程度?禁闭室专用来制服那些还没有俯首从命的人)——过了禁闭室的关之后,监室简直就像宫殿。科济列夫耳聋了半年,喉咙里长起脓包,和科济列夫同监室的那个人因为经常蹲禁闭室而发了疯,科济列夫同疯子两人在一起关了一年多。(纳吉日达-苏罗夫采娃记得政治隔离所里的许多发疯的事例,她一人所知道的不少于诺沃鲁斯基根据施吕瑟尔堡编年史所计算出来的数字。)

现在读者是否感到,我们已经逐渐地登上了第二个犄角的顶点——它比第一个也许更高吧?也许更尖吧?

但是意见有分歧。老劳改犯们异口同声地认为五十年代的弗拉基米尔特种监狱是疗养区。从阿贝兹站被送到那里去的弗拉基米尔-博里索维奇-泽尔多维奇和从克麦罗沃劳改营转到那里(一九五六年)去的安娜-彼得罗芙娜-斯克里普尼科娃都这样认为。使斯克里普尼科娃特别感到惊异的是,每十天定期送出一次申诉书(她开始向联合国写……),有很像样的图书馆,还有外文书,它把全套目录送进监室来,你可以开列一整年的预约书单。

可是再次请诸位不要忘记我们法律的灵活性:有几千名妇女(“反革命家属”)被判处了监禁。突然一声令下——一律改为劳改(科雷马还有未淘净的金砂)!就这样改了。用不着什么法院。

这一切还是不是从前所说的监禁呢?或许它已经变成了劳改营的门房?

我们这一章本来应当从这里写起,只应当从这里写起!它的任务应当是细致地观察被单独监禁的囚犯的心灵中将会发出的如圣者头上的光轮般的闪烁的光辉。他被迫绝对地脱离了繁琐的生活,以至当他计算光阴的流逝时,他的心也能与整个宇宙密切地联系。一个被单独监禁的囚犯应能涤除以往生活中使他不能达到澄清透彻的境界的一切污浊。他多么高雅地伸出手指,想要疏松和翻动菜园中的土块。(不错,可惜铺了沥青!……)他的头是怎样自动地后仰着,想要凝视永恒的上苍(不错,可惜这是禁止的……)。窗台上跳跃的小鸟引起他多少甜美的心绪(不错,可惜有笼口、铁网、上了锁的通风窗……)。他在发给他的纸上记述着多么清晰的思想,有时是多么惊人的结论。(不错,如果能从小卖部买到纸。况且填写完毕之后,交到监狱办公室,就永不复返了……)

上面这一系列呼呼叨叨的假设,使我们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一章的计划面临着破产,因为我们搞不清楚:在新型监狱里,在特种(哪一种?)监狱里,人的灵魂是在净化?或者是在彻底地毁灭?

如果每天早晨你所看到的第一样东西-一就是你那发疯了的同监难友的眼睛,——那你自己在降临的一天中何以求得解救呢?因被捕而打断了出色的天文研究之路的尼古拉-亚历山大罗维奇-科济列夫求得解救的办法是,专心致志地去思考永恒与无限的问题:世界秩序及其最高精神;星座及其内部状况;什么是时间和时间的运行。

这样,物理学的一个新领域就开始向他揭开了,他在德米特罗夫斯克监狱里全是赖此活了下来。但是他的推理被一些遗忘的数字卡住了。他再也不能继续构思——他需要许多数字。在这间夜里点着油灯的单人监室里从哪里去取得这些数字呢?连鸟儿都飞不进来呀!科学家祈祷起来:上帝呀!我已经尽了我的所能。帮助我吧!帮助我继续下去吧!

在这个时期,他十天只能借阅一次书(监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在这个不丰富的监狱图书馆里,有杰米扬-别德内依的《红色音乐会》的几个版本,它们反复地送到监室里来。他祈祷后过了半小时——换书的人来了,照例不问一声就扔下了一本——《天体物理学教程》!它是从哪儿来的呢?简直不能想象图书馆里会有这样的书!预感到这次相逢的好景不长,科济列夫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努力记住今天所需要的一切东西。总共只过了两天,离还书日期还差八天——突然,典狱长巡视监狱。他的锐利目光马上就发现了。“你的专业是天文学,对吗?”——“对。”——-“把这本书收走。”——但是,这本书的神秘光临已经为将来在诺里尔斯克劳改营继续进行的工作开辟了道路。

那末,我们现在就应当开始去写关于精神与铁窗对抗的一章了。

但这是怎么回事?……看守的钥匙在门扇里无声的震响。阴沉沉的监楼长带着一张长长的名单进来:“姓什么?本名与父名?出生年月?哪一条?刑期?刑期终止时间?……收拾东西!快!”

喂,弟兄们,起解!起解!……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去!上帝呀!祝福吧!我们的尸骨会有人收吗?……

就这么办:能活着——就下次再说吧。在第四部里,我们将把一切说完。如果能活着……

(未完待续)

([俄]亚历山大·索尔仁尼琴/著,群众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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