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过匈牙利

时候终于到了,他们都被塞进敞车去,每四十二名士兵搭八匹马。必须承认,马在旅途中还比人舒服些,因为它们可以站着睡觉。站着坐着倒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列兵车又把一批新人载往加里西亚,赶到屠宰场上去了。

一般说来,士兵们却感到松了口气。火车一开,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多少有了点影子。这以前,他们是处在前途渺茫的狼狈状况下,绞尽脑汁揣测着究竟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开拔。现在,他们的心踏实多了。

给养军士万尼克告诉帅克不必忙,他的话原来一点也不错。过了好几天他们才上敞车,在这期间,发配给罐头的话不断在传说着。给养军士是个富有经验的人,他一口咬定没有那么回事。配给罐头是靠不住的。比较可能的玩意儿是做一台露天弥撒,因为前头那个先遣队就是用一台露天弥撒来慰劳的。有了配给罐头就不会再做露天弥撒了。反过来说,露天弥撒就是配给罐头的代替。

果然,罐头炖肉没来,代替罐头炖肉的却是伊比尔神甫。他可以说是一举三得,同时为三个先遣队做了一台露天弥撒,替开到塞尔维亚的两队和开到俄国的一队作战的官兵一下都祝福了。

从旅程的开始,先遣队的军官们待的参谋车里就有个奇怪的秘密。大部分军官都在埋头看着一本布面的德文书,书名是《神甫们的罪孽》,作者是卢德维希·刚赫弗尔。他们同时聚精会神地看着第一六一页。营长撒格那尔上尉靠窗口站着,手里同样拿着那本书,也翻到第一六一页。他凝望着外面的风景,心里思索着怎样明白浅显地向他们解释这本书的使用方法,因为这是一件极端机密的事。

这时候,军官们在奇怪着史罗德尔上校是不是完完全全地疯了,疯得没法医治了。自然,他们晓得他的神经过去就有些不正常,但是他们没料到他忽然间会这么发起疯来。开车以前,在他最后召集的一次Besprechung上,他通知军官们每人可以领一本卢德维希·刚赫弗尔作的《神甫们的罪孽》,他已经吩咐把书送到营部去了。

“诸位,”他脸上带着异常诡秘的神情说道,“你们干万别忘记翻看第一六一页。”

他们精读了第一六一页,然而摸不清它讲的是什么,只读到一个叫阿尔伯特的先生不断地开着玩笑。那些玩笑跟前边的故事联系不上,似乎就都是些废话。气得卢卡施中尉把烟嘴都咬破了。

“那老家伙发了疯,”大家都这样想。“这回他完蛋啦,一定会给调到国防部去的。”

撒格那尔上尉仔细把一切都想好以后,就离开靠窗口的那个地方。他当教导员的本事并不特别高,所以他费了好大工夫才想出一套办法来讲解第一六一页的重要性。他跟上校一样,开口先说一声“诸位”,虽然上车以前他总是管别的军官们叫“哥儿们”的。

“诸位,”他开始了,随后解释说,关于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上校头天晚上曾给过他某些指示。

“诸位,”他接着郑重地说,“这指示是关于作战时候使用的一套新的电报密码,完全是机密的。”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掏出笔记本子和铅笔来,然后用十分热烈的口气说:

“长官,我准备好啦。”

大家都直瞪瞪地望着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他对知识的追求热心得有点傻气了。

撒格那尔上尉继续他的演讲:

“我已经提过这套新发明的战时拍发密码电报的方法。你们也许不容易明白为什么要请你们看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可是诸位,根据咱们联队所隶属的军团的指示而采用的这套新密码,它的底细就在这本书的那一页上。你们大概晓得,在战地上拍发重要电文有许多种密码。咱们最新采用的是一种补充数字法。因此,上星期联队参谋部发给你们的密码和译电法,你们可以把它作废了。”

“阿尔布里希大公爵式密电码,”好学不倦的比格勒尔自己咕哝着,“八九二二——R,根据格林菲尔式改编的。”

“这个新式密码很简单,”撒格那尔上尉接着说,“比方下来了这么一道命令:‘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我们接到的电报就会是这样写法:‘事情——跟——我们——而——我们——望着——向——那——许下——所——玛尔达——你——所——迫切——随后——我们——玛尔达——我们——那——我们——感谢——好——完——我们——许下——确实——想——看法——十分——盛行——声音——最后。’我刚才说过,这十分简单,一点也不罗嗦累赘。参谋部打电话给营部,营部再打电话给连部。连长收到这个密电就照下面的方法把它翻出来:他拿起《神甫们的罪孽》,翻到第一六一页,在对面第一六○页上,从上往下找‘事情’这两个字。看吧,诸位,‘事情’这两个字首先在第一六○页上出现,一句一句地数下去,刚好是第五十二个字。很好。在对面第一六一页上,从上往下数,数到第五十二个字母。请诸位注意,那个字母是“o”。电报上第二个字是‘跟’。在第一六○页上那是第七个字,相当于第一六一页的第七个字母,那是‘n’。这样,我们就得到‘on’两个字母⑴。就这样搞下去,直到我们把‘令二二八高地机枪向左方射击,这个命令完全翻出来。诸位,这个方法真是高明,简单,而且手里没有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著的《神甫们的罪孽》第一六一页这个底子的人休想翻出来。”

大家都愁眉苦脸地死死望着性命交关的那一页,渐渐地感到苦恼起来。沉默了一阵,忽然间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大吃一惊嚷道:

“报告长官,老天爷,密码里有点毛病。”

密码确实叫人非常摸不着头脑。

大家不论怎么拼命,除了撒格那尔上尉以外谁也没能根据第一六○页上头字母的次序,找到对面第一六一页上的字母,然后再查出密电码的底细来。

“诸位,”撒格那尔上尉自己听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紧张的发言认为有事实的根据以后,就结结巴巴地说,“这究竟是怎么搞的呀?我这本《神甫们的罪孽》里一点没错,可是你们的那本却不对头啦!”

“长官,对不起……”发言的又是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我想指出。”他接着说,“卢德维希·刚赫弗尔这部书有上下两卷。如果您费心翻翻标题页看看,就会明白了。上面写着:‘长篇小说,共两卷。’我们拿的是上卷,而您拿的是下卷,”这位认真到家的比格勒尔解释道。“因此,显然我们手里的第一六○页和第一六一页跟您的不相符。我们这里的大大不同。在您那本里,电报的第一个字翻出来是‘on’,但是我们的拼起来却是‘bo’⑵。”

看来比格勒尔显然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一个傻瓜。

“旅指挥部发给我的是下卷,”撒格那尔上尉说,“一定是搞错了。看来是旅指挥部搞乱啦。”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得意扬扬地四下望着。这时候,撒格那尔上尉继续说下去:

“诸位,这真是怪事。旅部里有些人头脑太简单啦。”

真相大白的时候,要是有人留心观察卢卡施中尉的话,就会发觉他心里正在跟一种奇怪的冲动搏斗着。他咬着嘴唇,正想说点什么,可是当他终于张开嘴说的时候。却又改变主意谈到别的题目上去了。

“这件事情用不着这样认真,”他用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为情的声调说。“咱们在布鲁克驻扎的时候,电码译法改变过好几次。开到前线以前,咱们还会采用一套新的呢。可是我个人认为到了前线,咱们不会有许多空闲去猜谜的。想想看,等不到谁把一件密电破译出来,咱们的连部、营部以至旅部早给人家炸成碎面儿啦。这种密电码没有什么实际价值。”

撒格那尔上尉很勉强地表示了同意。

“实际上,”他承认说,“就我自己在塞尔维亚前线的经验来说,谁也没工夫去推敲这种暗语。我并不是说,如果咱们在战壕里守个时期,密码也没用处。而且,他们确实也换过密码。”

撒格那尔上尉从他刚才的论据上全面撤退了下来:

“参谋在前线越来越少使用密码,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我们的野战电话不大灵,尤其是轰起大炮来的时候,听不清字音。简直什么也听不见。于是,事情就会搅得乱七八糟。”

他歇了一下。

“诸位,在阵地上把事情搅得乱七八糟是最要不得的,”他像煞有介事地说。

“诸位,我们眼看就要到刺布⑶了,”又停了一阵,他接着说。“每人要发五两匈牙利香肠。休息半个钟头。”

他望了望时间表。

“我们是四点十二分开车。三点五十八分大家都得在火车上集合。从第十一连起,一连连地下车,配给是在第六号贮藏所发,每次发一个排。负责发放的是候补军官比格勒尔。”

大家都望着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直像是说:

“你这个小冒失鬼,这下子你可是自我!”

但是这位勤恳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已经从他的手提包里扯出一张纸和一把尺子,他照着班数在纸上划起线,并且问每班的班长班上有多少人,没一个班长能说出准数来的。他们只能把笔记本里信笔写下的一些模模糊糊的数目字提供给比格勒尔。

卢卡施中尉头一个跳出参谋车。他走到帅克坐的那节敞车。

“到这儿来,帅克,”他说。“别说傻话了,来,我有点儿事问你。”

“长官,我很乐意奉告。”

卢卡施中尉把帅克带走,他对帅克瞟了一个十分怀疑的眼色。

撒格那尔上尉的讲解大大失败了。在他讲解的时候,卢卡施中尉正发挥着一些作侦探的本领,这也并不费事,因为他们动身的前一天,帅克曾对卢卡施中尉说过:

“长官,营指挥部有些专门给军官看的书,是我从联队办公室取来的。”

这样,他们迈第二道铁轨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就直截了当地问他说:

“你认得刚赫弗尔吗?”

“他是谁呀?”帅克很感兴趣地问道。

“一个德国作家,你这个大傻瓜!”卢卡施中尉回答说。

“长官,谢天谢地,”帅克带着殉道者的神情说。“可以说,我什么德国作家也不认识,我曾经认识过一个捷克作家,一个叫拉迪斯拉夫·哈耶克的。他给《动物世界》写过稿子⑷。”

“听着,别来这套。”卢卡施中尉插嘴道。“我问你的不是那个。我问你的只是:那些书是不是刚赫弗尔作的,你注意到没有?”

“您说的是我从联队办公室取来送到营指挥部的那些书吗?”帅克问道。“噢,对啦,足足装了一口袋,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搬到连部办公室去的。后来把我那些书翻了翻,我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给养军士对我说:‘这是上卷,那是下卷,军官们知道应该看哪一卷。’因此,我心想,他们一定都发了昏,因为谁要是想从头读《神甫们的罪孽》这样一本书,或者不论什么书,他们一定得从上卷读起。因为咱们不像犹太人那样,从后往前读⑸。所以,长官,您从俱乐部回来以后我就给您打电话,把这些书的事报告给您,问您是不是战争期间事情都颠倒了过来,书也得从后往前读:先读下卷,后读上卷呢?您叫我不要再说废话。于是我又去问咱们的给养军士万尼克,因为他在前方有过些经验。他说,军官们大概以为战争就像是他妈的一场野餐,随身还带着一般的读物,就像是出去避暑似的。他说,他们在前线没工夫看书,因为总得跑路。所以,长官,我只把这故事的上卷送到营部办公室去,其余的我就给留在咱们连部办公室啦。我的意思是等军官们读完了上卷再发给他们下卷,就像图书流动处那样,可是命令忽然来了,说我们就要开拔,通知全营把其余的书全送到联队贮藏所去。”

帅克缓了口气,然后接着说道:

“长官,那些贮藏所里各式各样玩意儿都有。布迪尤维斯教堂唱经班领唱人戴的那顶礼帽也在那儿,就是他入伍时戴的那顶。”

“喂,帅克,”卢卡施中尉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告诉你,你的乱捣得太大了,你自己还不明白呢。我叫你白痴都叫腻烦啦。我简直找不出话来形容你。我要是管你叫白痴,那就完全是给你戴高帽子,事实上就是这样。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他们说到那本书的什么话,你都不要去理会。你什么也没听说过,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记不得。好,现在你回到你的敞车上去,对万尼克说,他是个糊涂蛋。我已经告诉过他三遍把士兵的准确数目报上来。今天我需要那些数字的时候,我只能用上星期的旧名单。”

“好吧,长官,”帅克喊了一声,就不慌不忙地朝他的敞车走去。

“军士,”帅克坐回原地方以后,说道,“我觉得今天卢卡施中尉的脾气很好。他叫我对你说,你是个糊涂蛋,因为他已经告诉过你三遍把这里士兵的人数告诉他。”

“老天爷,”给养军士万尼克生气地说道。“我一定得治一治那些混账的中士。他们懒得把各班的人数报告给我,那能算是我的错儿吗?我他妈的怎么能猜得出有多少人呢?我敢说,咱们这个先遣队太妙了。可是我早就料到,早就料到啦。我准知道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的。今天厨房里少了四份配给,明天又多出三份来。他们也不通知我一声有人进了医疗所没有。上个月我的名单上有个叫尼可迪姆的家伙,到发饷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经得急性肺结核死在医疗所了。他们一直还替他领着配给。还发过他一套军装,可是天晓得那套军装跑哪儿去啦。中尉管不好他的连队,临了儿还骂我是糊涂蛋。”

在这以前没多久,撒格那尔上尉跟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曾有过一段非常紧张的谈话:

“你真奇怪,比格勒尔,”撒格那尔上尉说,“五两匈牙利香肠没发,你怎么也不马上来向我报告呢?我只好亲自去调查为什么大家都从贮藏所转回来。军官们也回来了,这样一来,好像命令都是空话。我交代的是:‘按连到贮藏所去,一排排地发。’那意思是说,要是没有配给可发,士兵也同样一班一班地回到火车上。我告诉过你,要维持秩序,可是你撒手不管。我想你大概也乐得不发配给香肠,省得你绞脑汁一份份地去数。”

“报告长官,士兵没领到香肠,每人领到了两张带图的明信片。”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就把两张这种明信片作为样品送给营长看。明信片是维也纳战史资料馆发的,馆长是魏努维支将军。一面是一幅俄国兵的漫画,画的是一个长了乱蓬蓬的胡子的俄国农民,被一个骷髅拥抱着。下面写着:

把背信弃义的俄国人扫荡干净的那一天,就是我帝国皆大欢喜之日。

另外一张明信片是日尔曼帝国发出来的,那是德国人给奥匈帝国战士们的慰劳品。上边印着一句格言,Viribus unitis,⑹下边画着爱德华·葛雷爵士⑺吊在绞刑架上,下面有奥国和德国的士兵各一人,愉快地敬着礼,另外还附上由格林兹的《铁拳》那本书里摘录下来的一首诗。德国报纸说那本书里的妙句就像一下下抽打的鞭子一样,充满了轻松愉快的幽默和叫人无法不笑的俏皮。下面这段就是其中的一鞭子。

葛雷
绞刑架应当举得让人人看到,
这时上面吊着个爱德华·葛雷爵士。
这件事老早就应该发生了,
那么为什么没有呢?你必须知道
所有的树都不肯当绞刑架
让这个犹大⑻吊在上头。

撒格那尔上尉看完了这件“轻松倘快的幽默和叫人无法不笑的俏皮”的样品,就回到参谋车上去了。那里除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以外,都在玩纸牌。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正在翻看着一叠刚动手写的稿子,都是关于战争的各个方面的,因为他的野心不但是要在战场上出人头地,并且还想成为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他的著作标题都很响亮,不过写出来的还仅仅是标题而已。其中包括下面这些:

参与大战的军队的性质;谁发动的战争?奥匈政策与大战的诞生;对战争的观察;对群众讲演大战的爆发;对于政治及战争的感想;奥匈帝国的光荣之日;斯拉夫民族的帝国主义与大战;战争文件;有关大战史的文件;大战日记;大战日志;大战时期中的本王朝;在作战中的奥匈帝国内各民族;我在大战中的经历;我的从军日记;与奥匈帝国的敌人如何作战;胜利属于谁?我们的军官和士兵;我军士兵值得推崇的事迹;奥匈英雄录;铁旅;我的前方书简集;野战军手册;奋斗之日与胜利之日;我的战地见闻录;在战壕中;军官自述;敌机与我军步兵;战斗之后;我们的炮兵——祖国忠实的儿女们;战争的攻势与守势;铁与血;胜利或死亡;被俘的我军英雄。

撒格那尔上尉检查过这些以后,就问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他究竟想搞些什么名堂。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打心头高兴地说,每个标题都代表他预备写的一本书。有多少标题,就有多少本书。

“假使我在前线阵亡的话,长官,”他说,“我总想身后留下点回忆录之类的遗作。”

撒格那尔上尉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领到窗户跟前。

“看看你还有些什么别的。我对你这些事儿非常感到兴趣,”他带点讥讽地说。“你藏在军便服里面的那个笔记本写的是什么呀?”

“没什么,”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回答说,脸上羞怯得像个姑娘。“长官您自己看吧。”

笔记本上贴着一个纸条,写着:

奥匈军队所打的伟大而著名的诸战役总论
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根据战史
资料编纂而成,并加评注。
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著。

总论写得十分简单。

它从一六三四年九月六日的诺尔陵金战役写起,然后到一六九七年九月十一日的岑塔战役,一八○五年十月三十一日的加尔笛拉战役,一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的阿斯波恩战役,一八一三年的莱比锡战役,一八四八年五月的圣·路西亚战役,一八六六年六月二十七日的特劳特诺战役,以至一八七八年八月十九日塞拉耶弗的攻占。所有这些战役的图解画得都一模一样。每场战役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都在一边用实线画一些长方形表示奥匈军队,然后又用虚线画一些长方形表示敌军。双方都各分左右和中间三翼,后面都有后备军。图解上来回画着箭头。诺尔陵金战役跟塞拉耶弗的攻占一样,就像一场足球比赛开始以前比赛员的部署,箭头表示双方该朝哪边踢球。

撒格那尔上尉带着笑容继续翻看着笔记本,看到他评论普鲁士跟奥地利打的特劳特诺战役的一段话时,就停了一下。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写道:

特劳特诺战役根本不应该打,因为地势多山,强大的普鲁士纵队居高临下,威胁我方,对我师左翼采取包围形势,从而使马阻切里将军无法展开军力。

“那么照你说来,”撒格那尔上尉带着笑容说,一面把笔记本还给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只有特劳特诺是个平原,特劳特诺战役才打得。嗬,真不错,你这么快就把自己升作‘帝国皇家陆军军官阿多尔夫·比格勒尔’啦。照你这晋升的速度,咱们到不了布达佩斯你就会成为一位陆军大元帅了。可是,天哪,你连个军官还没当上哪。你是个候补军官。正像一个下士没资格自称作上士一样,你也没资格自称作军官。”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看到话已经说完了,就敬了礼,红着脸穿过车厢,走到车厢那端的走廊。他进了厕所,就轻声地呜咽起来。后来他擦干了眼泪,阔步走到走廊,自言自语着:一定要坚强,十分坚强。但是他头痛起来,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走到自己那个角落,躺了下来。后来,旗手普里施奈尔来让他就瓶子呷了口白兰地酒,他大吃一惊,发现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正在埋头看着乌尔都·克拉弗特的著作:《自修教程:如何为德皇而死!》

军队到达布达佩斯之前,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醉得把身子从车窗探出去,不断地朝着荒凉的野景嚷道:

“往前挪动呀;看在上帝的面上,往前挪动挪动吧!”

后来奉撒格那尔上尉的命令,传令兵马吐士支和巴兹尔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放到一张座位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躺在那里,梦见自己得到了铁十字章⑼和勋级线⑽;梦见捷报里提到他的战绩;又梦见自己是个少校,正出发去检阅一旅人。他奇怪怎么带领一旅人,却依然只是个少校。他疑心自己本应当是个少将,可是在邮递中间,把个“将⑾字换掉了。后来他又坐上了一辆汽车,汽车爆炸了,因而他到了天堂的大门。进门的口号是“上帝和德皇”。他被引到上帝跟前,结果上帝不是别人,正是撒格那尔上尉。上尉责备他冒充少将,然后他又陷进一个新的梦境。在奥地利继位战争⑿中他正在林兹⒀防守。战场上是一片碉堡和木栅,卢卡施中尉奄奄一息地倒在他脚前。卢卡施中尉正跟他说着些很感伤又很恭维的话。这时,他觉得自己中了一颗子弹,于是身子就不在马背上了。穿过太空,他跌倒在车厢的地板上。

巴兹尔和马吐士支把他抬起来,又放回座位上。然后,马吐士支到撒格那尔上尉那里报告说,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出了怪事儿啦。

“我不认为是白兰地酒搞的,”他说。“更可能是得了霍乱。他在所有的火车站上都喝了水。我看见他在马左尼……”

“霍乱不会这么快就闹起来。去请大夫来给他瞧瞧吧。”

属这一营的大夫叫维尔弗尔。维尔弗尔大夫检查完了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回来以后,他噗哧一声笑了。

“候补军官比格勒尔,你对勋级的想望使你身体小小出了点岔子。你得的不是霍乱,也不是痢疾。吃了三十块奶油鸡蛋卷,白兰地又喝得过了量——唉,正像我说的,身体小小出了点岔子。”

“这么一说没什么要紧吧?”撒格那尔上尉问道。“可还是一样。万一消息传了出去……”

“我给他治了一治,”维尔弗尔大夫接着说。“剩下的交给营长去办吧。我要送他到医疗所去。我给他写个诊断书,证明他得了痢疾。恶性痢疾。必须隔离。必须把候补军官比格勒尔送到消毒间去。”

撒格那尔上尉朝他的朋友卢卡施中尉转过来,打着十足的官腔说:

“你们连里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得了痢疾,叫他留在布达佩斯治疗吧。”

于是,勇往直前的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就这样被送到新布达的军人传染病医院去了。

在大战的漩涡里,他把裤子丢掉了。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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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拼起来读作“ang”,就是英文的介词“在”字。

⑵拼起来发音如“bo”,根本不是个字。

⑶匈牙利城市,在布达佩斯西北。

⑷这人的姓名,近似本书作者。同时,哈谢克曾当过《动物世界》的编辑。

⑸指希伯来文从有往左读。

⑹拉丁文,意思是:“精诚团结”。

⑺当时英国的外交大臣。

⑻出卖耶稣的叛徒。

⑼当时普鲁士的一种勋章。

⑽一种表示功勋的缎带,普遍镶在军服的左上方。

⑾少校是Major,少将是Major-general,英译本作:把后一字丢了。

⑿一七四○~一七四八年间,为了承认奥国女皇玛丽·德莉撒的问题,西欧主要几个国家都卷进去的一场战争。

⒀奥地利一城市,临多瑙河。

⒁暗指他闹腹泻。

第二章 在布达佩斯

在布达佩斯的火车站上,马吐士支把旅长拍来的电报交给撒格那尔上尉,上面写着:“迅速结束炊饭,向苏考尔进发。”接着又写道:“将辎重兵派往东部。停止侦察工作。第十三先遣队在布戈河上架桥。其他详见报端。”

撒格那尔上尉立刻就到铁路运输总办事处去。接见他的是一位矮矮胖胖的少校,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

“你们这位旅长又在玩起他那套高明的把戏啦。”说着,他兴高采烈地咯咯笑起来。“这种瞎扯蛋的电报我还是得送来,因为师部还没通知我们说,他的电报一律扣留。昨天第七十五联队的第十四先遣队打这儿路过。营长接到一份电报,要他额外发给每名士兵六个克郎,作为波里兹米索⑴的奖励金,同时说六个克郎中间,两个要存在这儿的办公室,拿来认购战争公债。我从可靠的方面听说,你们的旅长中风了。”

“长官,照联队的命令,”撒格那尔上尉对那位管铁路运输的军官说,“我们应当向戈德洛进发。每个士兵在这里应当领五两瑞士干酪。上一站他们应当领五两匈牙利香肠,但是他们什么也没领到。”

“我估计在这里也领不到,”少校回答说,依然柔和地笑着。“我没听说有这样的命令,至少没听说捷克联队应当领这些。”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是有所指的。“无论如何,这不关我的事。你最好找给养勤务去。”

“长官,我们什么时候走哇?”

“你们前面有一列车,是载着重炮往加里西亚开的。一个钟头之内我们就把它打发走了。第三道铁轨上有一列医疗车。重炮车开出去以后二十五分钟,它就开走了。第十二道铁轨上是一列弹药车。那要在医疗车开走以后十分钟开。弹药车开走后二十分钟就该你们这列车开了。”

“自然,这只是说如果没有改变的话,”他补充说,依然眯眯笑着,使撒格那尔上尉十分腻烦。

“长官,对不起,”撒格那尔上尉随后问道。“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您不晓得捷克联队每人发五两瑞士干酪的命令吗?”

“关于那个,有个特殊规定,”布达佩斯那位管铁路运输的军官回答,脸上依然笑着。

“大概我这是自我钉子碰,”撒格那尔上尉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里想道。“我干么没叫卢卡施中尉把所有的排长召集起来,跟他们一道去给养勤务那里替每个人领五两瑞士干酪呢?”

第十一连连长卢卡施中尉还没来得及执行撒格那尔上尉关于每个人发五两瑞士干酪的命令,开车的信号就打出了,士兵什么配给也没领便回到车上。本来每人应领的是五两瑞士干酪,如今改为每人一盒火柴和一张带图的明信片——是奥地利战尸埋葬委员会发的。本来每人应领的是五两瑞士干酪,如今他们得到的是一幅西部加里西亚军人公墓的图片,上面是一座追悼一些民团阵亡人员的纪念碑,雕塑者是自愿参军的上士舒兹——舒兹是个雕塑家,他躲着不上前线,终于如愿以偿了。

参谋车的左近人声嘈杂,热闹得很。先遣队的军官们围着撒格那尔上尉,他正兴奋地向军官们解释着什么。他刚从铁路运输管理处回来,在那儿接到旅部一份十分机密(并且毫不虚假)的电报,电文里的消息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同时,关于如何应付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二日奥地利发生的新局势,它也有所指示。

旅部来的电报说,意大利对奥匈帝国宣了战。

撒格那尔上尉看完了刚由旅部来的电报,就吩咐放警报。

先遣队全体集合以后,士兵就都在广场上排起队来。撒格那尔上尉用异乎寻常的庄重声调,宣读了刚由旅部发来的电文:

意大利国王本是我帝国的盟友。由于他奸诈贪婪,无与伦比,竟把应遵守的友好协定忘个干净。战事爆发以来,毫无信义的意大利国王一直在玩着双重把戏,暗地与敌方谈判,直至五月二十二至二十三日向我宣战时,这种阴谋达到极点。我方最高统帅深信,向来光明磊落、坚定不移的我军官兵,对一个背信弃义的盟国卑污的阴谋,必能给他一个重大打击,使奸人明白以狡猾卑鄙之心发动了这场战争,就等于自取灭亡。我们坚决相信上帝必保佑我们,使圣·路西亚、维森查、诺瓦拉、克斯吐查等地的征服者,⑵不久将重新出现在意大利的平原上大显身手。我们渴望征服他们,我们必须征服他们,我们一定能征服他们!

宣读完了,士兵照例欢呼了三声,然后就都赶回火车上去,心里觉得怪迷茫的。本来每人应发的五两瑞士干酪没有发,如今反倒偷天换日地把一场对意大利的战争压到他们头上了。

帅克跟给养军士万尼克、电话员楚东斯基、巴伦和炊事员尤拉达同坐在一辆敞车里,他们开始了一场关于意大利参战的有趣的谈话。

“得,咱们又搭上一场战争,”帅克说道,“咱们又添了一个敌人,添了一道前线,咱们用起弹药来可得省着点儿啦。”

“我唯一担心的是,”巴伦十分关心地说,“意大利这档子事一定会减少咱们的配给。”

给养军士万尼克思索了一下,然后很沉重地说道:

“那一定会的,因为这么一来,打赢这场战争又得需要更长的时间了。”

“咱们眼前需要的,”帅克说,“就是再来个像雷迪兹基那样的家伙。他对那一带很熟悉,也懂得怎么样冷不防把意大利人逮住,该用炮轰哪块儿,从哪边开炮。打进一个地方不难,谁都能办得到。可是能不能再打出来,那就看一个人的战术高明不高明啦。”

给养军士万尼克暗地里对意大利特别关心。他在老家开的那间药店里兼卖柠檬水,都是用烂柠檬做的。他总是从意大利买到最贱而且最烂的柠檬。现在这么一来,他的药店就再也买不到意大利的柠檬了。没疑问,跟意大利一打仗,一定会产生许多这种出人意料之外的不便的。

参谋车里大家在谈着意大利参战后造成的一些最近的形势。那位战略大家候补军官比格勒尔如今不在场,如果不是第三连的杜布中尉在一定的程度上替代了他,他们的谈话一定会枯燥无味的。

杜布中尉就一本正经地用塾师的口吻开始发表他的高见:

“一般说来,意大利这个举动在我看来毫不足奇。三个月以前我就算定会发生的。没有疑问,近几年来意大利因为跟土耳其打仗打赢了,所以变得目中无人。不但这样,它也过分信赖它的舰队,过分信赖亚得里亚海沿岸和南提罗尔省人民的情绪了⑶。战前,我时常对我们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说,咱们政府不应该小视南方的民族统一运动。他很同意我的意见,因为凡是有远见而且关心帝国安危的人,势必早已看出。如果我们过于姑息那些分子,就会有怎样的下场。我记得很清楚,大约两年以前,在跟我们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谈话的时候,我曾说意大利只不过又在等机会反过头来打我们。”

“现在他们已经这样干啦!”他大声咆哮着,真像别的人都在跟他辩论,虽然所有的正式军官听着他的讲演,都希望这位多话的先生快点完蛋。

“老实说,”他把声音放轻些,接着说,“在绝大部分情形下,人们容易忘记咱们跟意大利过去的关系。今天旅部命令里提到的一八四八和一八六六年⑷,那是咱们军队光荣、胜利的日子。但是我总是尽自己的责任。在学年完结以前,差不多就是刚一开仗的时候,我给我的学生出作文题目:‘我国英雄在意大利,从维森查到克斯吐查,或……’”

这个东拉西扯的杜布中尉还庄重地补充说:

“‘……鲜血与生命献给哈布斯堡王朝,献给统一的、伟大无比的奥地利’。”

他歇了一下,等着参谋车里别位对新的局势表示些意见,这样他就好向他们证明他五年前就知道意大利有朝一日会怎样对待它的盟国了。但是他失望得很伤心,因为营部传令兵马吐士支把《佩斯使者报》的晚刊从火车站上给撒格那尔上尉带来后,撒格那尔上尉把头埋在报纸里说道:

“瞧,咱们在布鲁克的时候正演戏的那位女演员魏妮尔,昨天晚上又在布达佩斯的小剧院登台啦。”

这时候,火车在站上已经足足停了两个多钟头,因此别的敞车上人人都相信火车要掉过头去,往意大利开了。这种想法是梯队上发生的几件奇怪的事引起的。大家又从敞车上被赶下来,一个卫生检查员随着一个消毒委员会来了,就把所有的敞车大量洒了来苏水。这办法很多人十分反对,尤其是放面包的车上。但是命令终归是命令。卫生委员会下命令要把所有属于第七二八梯队的敞车都消了毒,所以他们就楞头楞脑地往大堆的面包和一口袋一口袋的米上喷起来苏水。仅仅从这一点也可以表明要发生点不同凡响的事了。

喷完了,大家又被赶回敞车去,因为一位老将军检阅梯队来了。站在后排的帅克对给养军士万尼克谈起这位贤者的时候说:

“这是个老讨厌鬼!”

这个老讨厌鬼就沿着一排排的队伍蹒跚踱着,后边跟着撒格那尔上尉。他在一个年轻的新兵面前停下来。显然是为了鼓励一般士兵,他问起这个年轻的新兵的籍贯、年龄和他有没有表。年轻的新兵有一只表,不过他想:既然这位先生会再送他一只,他就回答说,没有。老将军听了傻笑了一下,就像弗朗兹·尤塞夫每逢在节日对市长们训话时常做的那个样子,然后说:“那很好,那很好。”于是他又抬举了站在旁边的一个下士,问他的老婆好不好。

“报告长官,”下士喊着说,“我没结婚。”

将军听了,神气十足地笑了笑,说了几遍:“那很好,那很好。”

然后将军越发带有老年人的稚气,他要撒格那尔上尉叫队伍从右边两个两个地报数给他看看。过了一会儿,他就听他们喊起“一——二,一——二,一——二”

老将军很喜欢这手儿。他家里有两个传令兵,他就常叫他们站到他面前,让他们“一二——,一二——”地报数。

这种将军奥地利有的是。

检阅顺利结束以后,将军对撒格那尔上尉大大夸奖了一番。士兵们可以在火车站左近随便走动了,因为接到通知说,火车还有三个钟头才开呢。于是,士兵们就到处溜达,碰碰运气:车站上既然挤了很多人,偶尔也有士兵能讨到一支香烟。

显然地,早先火车站上对军队那种盛大欢迎的热情已经相当冷落下去了,如今士兵开始乞讨起来。

英雄欢迎协会派一个代表团来见撒格那尔上尉。代表团的成员是两位无聊到家的太大,她们还送给军队一些慰劳品,是二十小盒咳嗽糖(各种口味的)。这种小盒是布达佩斯城一个糖果制造商当作广告分送的,盒子是锡质的,盖上画着一个匈牙利兵跟一个奥地利的民兵握着手,他们头上闪亮着圣·司提芬⑸的王冠。王冠周围又用德文和匈牙利文写着:“为了皇帝、上帝和祖国。”糖果制造商对君王真是忠心耿耿,他居然把皇帝放到上帝前面了。

每盒装着八十粒咳嗽糖;平均分配起来,每三个人可以分到五粒。除了咳嗽糖,两位无聊而且愁容满面的太太还带来一捆传单,上面印着布达佩斯大主教戈查·扎持木尔·布达法尔写的两篇新祈祷文。祈祷文是用德文和匈牙利文写的,上边把一切敌人都狠狠地诅咒了一通。照那位年高德劭的大主教说来,万能的上帝应该把俄国人、英国人、塞尔维亚人、法国人和日本人都碾成肉末。就像希律⑹当年屠杀婴儿那样,万能的上帝也应当让敌人通身浴血,把他们杀光。这位可敬的大主教在他那篇虔诚的祈祷文里曾使用这样美妙的词句:

愿上帝祝福你们的刺刀,叫它们直扎到你们敌人的腑脏里去。愿万能的上帝凭他伟大的正义指引你们的炮火,叫它直落到敌军参谋的头上。慈悲的上帝,愿我们一切的敌人受到我们的创伤以后,用他们自己的血把他们憋死。

两位太大送完这些慰劳品以后,就向撒格那尔上尉热切地表示,希望分发的时候她们也在场。老实说,一个太大甚至说,她想趁这个机会对官兵讲几句话——她总叫他们“咱们勇敢的孩子们”。

撒格那尔上尉拒绝她们的要求时,两位太大都很难过。这时,慰劳品已经装到那辆当作贮藏所用的车上去了。两位可敬的太太就走过军队的行列,一位太太在一名长了胡子的战士颊上拍了一拍。这战士对两位太大的崇高任务毫不知情,她们走过去以后,就对他的伙伴说:

“好一对厚脸皮的老婊子!嘿,这样丑八怪、扁脚的老太婆,居然吊俺大兵的膀子!”

车站像平时一样熙熙攘攘。意大利的参战引起了相当大的恐慌。炮兵两个梯队被留下,派到斯梯里亚⑺去了。另外有一个波斯尼亚人编成的梯队,不晓得为什么有两天给丢下完全没人管。他们已经两天没领到配给了,目前正在新佩斯城的街上流浪,向人讨着吃。

第九十一联队的先遣队终于又凑齐,回到敞车上去了。可是过了一会,营部传令兵马吐士支从铁路运输管理处回来,带来消息说,还要三个钟头才开车呢。于是,刚凑齐了的士兵又从敞车上被放了出来。然后,就在列车开动以前,杜布中尉很烦躁地走进参谋车,叫撒格那尔上尉马上把帅克逮捕起来。杜布中尉教书的时候是以喜欢在同事中间传话出名的。他喜欢跟士兵谈话,好抓住他们心里想的些什么,同时,他也好用教训的口吻向他们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打仗,和为了什么而打。

他散步的时候瞅见帅克站在离火车站大楼后面的一根电灯杆子不远的地方,正津津有味地端详着一张卖慈善彩票的招贴,那是为筹战款的。招贴上画着一个满脸惧色、留着胡子的哥萨克人背墙而立,一个奥地利士兵用刺刀把他扎穿。

杜布中尉轻轻敲了一下帅克的肩膀,问他看了喜欢不。

“报告长官,”帅克回答说,“无聊到家了。胡说八道的招贴我当年见过多了,可是从来还没有像这幅这么糟糕的。”

“你不喜欢的是什么呢?”杜布中尉问道。

“长官,首先我不喜欢那个兵对于委托给他的那把刺刀的使用法儿。嗬,那么抵着墙使起来就要把刺刀弄坏了。而且,无论如何他也用不着那样干,因为那个俄国人已经举手投降了。他已经是个俘虏。对俘虏得按规矩办事。说回来啦,得有个是非公道。那家伙的干法一定会被逮捕的。”

杜布中尉继续调查帅克的看法,问道:

“这么说来你替那个俄国人难过,对不?”

“长官,我替他们两个人都难过。我替那俄国人难过,因为他肚子里扎了根刺刀;我替那个兵难过,因为他得因为这件事被捕。请问长官,他干么那样弄坏他的刺刀呢?”

杜布中尉气冲冲地盯着好兵帅克那张愉快的脸,用愤怒的声调问他说:

“你认得我吗?”

“我认得您,长官。”

杜布中尉翻了翻眼睛、跺了跺脚说:

“告诉你,你还不认得我哪。”

帅克依然泰然自若,又回答说:

“报告长官,我认得您,您是我们这个先遣队的。”

“你还不认得我哪!”杜布中尉大声嚷道。“你认得我善的一面。可是等你见识见识我那恶的一面。要是谁碰着我恶的一面,我就让他后悔爹妈不该生他!好,你认得我不认得?”

“长官,我的确认得您。”

杜布中尉狠狠地瞪着帅克,帅克用一种很有尊严的镇定承受着杜布中尉蛮横的眼色,他们的会见就在一声“解散!”的命令下结束了。

杜布中尉心里想着帅克,决定叫撤格那尔上尉把他严加禁闭。同时帅克呢,心里也想着:他一辈子很见过几位白痴军官,然而杜布中尉却是他所见到的中间最出色的样品。

杜布中尉又拦住三批士兵的去路,但是他在“叫他们后悔爹妈不该生他们”的教育上的努力却完全失败了。他面子上挂不住了,因此他才在开车以前叫撒格那尔上尉把帅克逮捕起来。他强调好兵帅克的举动傲慢得惊人,必须把他隔离起来。他说,要是再这么搞下去,士兵的眼里就完全没有军官了。他反问说,在座的军官一定不会有人怀疑这一点的。战前他曾对他那地方的警察局长说,作上司的一定要对下属保持威严。警察局长也是同样想法。尤其在打仗的时候,军队离敌人越近,就越应当叫士兵懂得畏惧上帝。因此,他要求应当就地惩办帅克。

作为正规军官,撒格那尔上尉讨厌所有的后备军官。他提醒杜布中尉说,他建议的那种办法只能由警卫室去执行。至于帅克,杜布中尉首先应当找的是管帅克的人,那个人就是卢卡施中尉。这种事都是由警卫室直截了当地去办。杜布中尉大概也知道,这种事得按着程序从连部转到营部。如果帅克做了错事,先得由连部惩办他;如果他不服,他还可以向营部警卫室上诉。可是如果卢卡施中尉愿意把杜布中尉的报告看作正式的通知,认为应当采取惩治的措施,撒格那尔上尉也不反对把帅克带来盘问一下。

卢卡施中尉也不反对这样做。

杜布中尉犹豫不决了。他说,他只是泛泛地要求惩罚帅克,也许帅克不能恰当地表白他自己的意思,只不过他回答的话叫人听来觉得傲慢、无礼、对上级不知尊敬就是了。而且从这个帅克的一般样子看来,显然他神经上不大健全。

这样,一场暴风雨就从帅克头上掠过去了,一点也没碰着他。

列车还没开,一列兵车把这个梯队赶过去了,车上载着各单位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掉了队的士兵,如今出了医院,正被送回他们的联队去;也有其他可疑的人物,在拘留营里玩过一阵把戏,如今去归队。

这列车的乘客中间有一个自愿军官马立克,为了拒绝打扫茅房,他被控有叛变行为。可是师部军事法庭宣告他无罪。这时候他刚在参谋车上出现,正向营长报到。

撒格那尔上尉看到这个自愿军官,又从他手里接过证件来,其中包括一个机密的鉴定,说他是个“政治上可疑分子,须加戒备”,心里很不高兴。

“你是一个道地的懒鬼,”撒格那尔上尉对他说。“以你所受的教育。你本应该出人头地,得到你应得的官阶。然而你光知道从这个拘留营混到那个拘留营,你真给联队丢脸。可是如今你有了一个机会来弥补以往的过失。你是个聪明的年轻小伙子,我相信你随身必然带来钢笔。战场上每一营都需要一个人把那个营在前线的战绩好好记录下来。他要做的只是把一切打胜了的仗,一切营里出色的活动一一记下来。这样慢慢地积累起来,就可以写成一部陆军史了。你听明白了吗?”

“报告长官,听明白了。把咱们营部的英勇事迹都记录下来是我打心里高兴做的事,尤其现在正在全力反攻,营部就要投入激烈的战斗。”

“你就属营本部,”撒格那尔上尉接着说,“要是提出谁应该得勋章,你就把他的姓名记下来,然后我们供给你细节,这样你就可以把咱们进军的情况记录下来,来说明咱们这营不屈不挠的斗志和严格的纪律。你这个工作不大好做,可是如果我给你些恰当的提示,我希望你也有足够的观察力能把咱们这一营记载得比别的单位都强。我来打个电报给联队的总部,报告他们已经派你作营部的战绩记录员了。好,你去向第十一连给养军士万尼克报到,好让他给你在车上安排个地方,然后叫他到我这儿来。”

过不多久,命令下来了,叫他们在一刻钟之内动身。既然谁也不信这回事,尽管百般戒备,有些人还是东西乱荡。等火车真地开动的时候,有十八个人失了踪,其中就有第十二先遣队的拿撒克勒中士,列车消失到伊撒塔尔塞那边好久以后,他还在火车站后边一座小灌木林里跟一个婊子吵着嘴。她索价五个克郎,作为服务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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⑴波兰城市,在加里西亚,处于交通枢纽,很有战略价值,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一个争夺的焦点。德军曾两得两失。

⑵四个都是意大利的地名,“征服者”指奥地利。在十八世纪,奥地利军队曾屡次攻占意大利领土。

⑶亚得里亚海是意大利以东、南斯拉夫以西的海湾。南提罗尔是奥地利最酉的一省,与瑞士、巴伐利亚及意大利毗邻。这里指当时这一带人民有亲意的情绪。

⑷指那两年奥地利都曾攻占过意大利的国土。

⑸当时匈牙利的守护圣人。

⑹希律·阿基劳斯(公元前二二~约公元一八),犹太国王。据《圣经·马太福音》第一章 ,他派人把伯利恒和附近一带两岁以内的男婴杀光。

⑺奥地利南部的一省。

(未完待续)

([捷克]雅洛斯拉夫·哈谢克/著,萧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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