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绥和乡长陈闲僧

和社港镇平行的绥和乡,在三四十年代的历任乡长中有一个名叫陈牟的,本名叫陈闲僧,本地人都叫他闲老,背地里也有人叫他闲痞子。他是一个不修边幅的浪漫主义者,穿着简朴,行止慢条斯理,说话雅而不扬。

族叔沈兆颂先生对我说,闲老喜欢手持一长杆旱烟筒,每逢思考文稿或对联时,左手斜握着烟筒杆,右手撮一缕烟丝按在弯曲的铜质烟斗里后,玉质的烟筒嘴衔在嘴里,再把烟斗放在灶膛一烧,鼻孔里就喷出一股青烟,嘴唇啧地一声:写吧!在旁书写的人就认真地记录下来。

闲老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在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写就的。当年灾荒严重,民不聊生,加之国难当头东寇蹂躏,闲老对此水、旱、兵三灾相继的满目疮痍景象深感痛心,向时任绥和乡长的喻科贤写了一纸呈文,流畅的四六骈文,光彩照人。此呈文使一贯刚愎自用的喻乡长深感震惊,不得不改变了对同僚的傲慢态度,也采取了一些爱民措施。

喻科贤是浏阳沙市街人,系原国民政府浏阳县长喻兆原之子。据住在沙市镇的屈先生说,喻科贤在1949年逃遁台湾,在上世纪末多次回乡探亲访友,而他父亲喻兆元却潜逃未能出境,在肃反运动中被清查出来回乡镇压了。

族叔沈兆颂保存下来了闲老这篇在当地传颂一时的名文,我也从他那里转抄了一份,从中可全面了解到日寇侵华在我乡所犯下的罪行,以及斯时斯地的风土人情。呈文稿如下:

本年五月六日,倭寇进犯,大肆凶残。属保当冲,首遭蹂躏。凿户劈窗,逞其虺嚣;倾箱倒榻,遂比狼心;衣裳谷米,抄抢无余;犬冢牛羊,屠杀殆尽;搜索则一日数至,盖藏已十室九空。壮丁沈夫见,被掳失踪;处女沈闺娥,因奸丧命;病夫沈奇珍,床头蒙害;孤老沈省见,刀下含冤。总之,兽蹄所过,叫汝鹤唳频惊;一般忧患丛生,连月流离失所;昼伏蒿里,饮露餐风;暮访桃源,披星戴月;寒气袭人,剪蕉衣而保暖;枯肠逼我,采蕨粉以充饥;盐源久断,辅淡食之堪虞;酒价高腾,思浇愁而不得;草木皆兵,可怜尽惊弓之鸟;豺狼当道,谁敢作出山之泉;庐舍萧条,任从蛛网;人际隐避,莫敢声张;近幸雷池未越,总之畏若城狐。方期黄帝有灵,早歼顽寇。
讵料黎民不幸,又遇阳侯。月日至月日,大雨磅沱,终朝如注,洪水暴涨,遍地成渠;高岸田禾,大半泥沙淹没,沿河塘坝,尽皆木石崩颓;娥皇莫及,总奈止涛无灰;夏禹难逢,只是望洋洒泪;怅水患之渐增,尚犹未已;狠旱魃之踵至,其何以堪;月日至月日,石燕如飞,云霓绝影;商羊罢舞,雨泽愆期。熏风拂拂,不惠民财。烈日炎炎,竞伤物类。圃蔬田禾,概无华而不实;山花野果,亦尽瘁皆诸枯。大江化作坦途,古井变为涸辙;煮炊更慎,吸饮维艰。
哀我黎民,三灾相继,东作徒劳,五谷不登,西成失望。乃者饥寒交迫,危急万分;加之瘟疫流行,死亡百计。家家招游子之魂,愁云密布;处处化望夫之石,惨雾迷漫。天乎不佑,降此鞠讻;民也何事,丁兹浩劫。
谨具俚词
声随泪下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甲申岁)

土改时,闲老的父亲继赖皮(陈继纯)被押到刘氏宗祠批斗之后,就地正法在附近双江汇合的河滩上。而在押解游行示众的犯人中,偏没有闲老的身影。原来闲老在土改前就逃亡了,似乎这个不修边幅的旧闻人,在人群中反而没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1958年我关押在浏阳看守所时,碰到了也关在那里的沈氏族台人物信牛皮。他真名叫沈信昌,曾担任过绥和乡乡长,在土改前逃到湘阴山区做贩卖木桶的生意,后在肃反中被清查出来判刑劳改。他说闲老也在肃反中被清查出来,现在湖南省第一监狱新生火柴厂服刑。

1969年,我因划为右派成为了五类分子的一员,在参加年终集训会和每月改造会的时候,才知道这个闲老就是本村马源组地主分子陈醒狮的父亲。陈说在他父亲临终前,他曾专门去长沙新生火柴厂看过一次。父亲死了后,他的古文也就跟着死了,他只遗传了父亲闲散拖沓的习惯,那些名震一时的四六骈文和经典对联,再也没有传承下来。

我也曾经想过,闲老为何要取名叫陈闲僧呢?上个世纪60年代末,龙兴寺的主持多利和尚来找我画观音菩萨像。多利土改时划了地主成分,年老体衰,加之高度近视,只好在地方为别人诵经,作为一条生活门路。我很同情这个孤苦的和尚,答应为他画了一轴中堂式的观音像,这是我与他唯一的一次接触。

当谈到闲老时,多利和尚说他与闲老过往密切,经常在一起商讨古文。闲老本从政,虽然不是和尚,但与有文化的和尚大都合得来,附近昙云寺的清风和尚、芦仙寺的志达和尚,和闲老都很熟悉,这大概是他取名陈闲僧的原因之一。1949年后,这两个有点文化的和尚都回到老家去了,只有多利和尚在龙兴寺终老余年。

附近的两个城隍土地庙,塘尾冲的清溪祠和从清溪祠分香火而去的石江村清泰祠,其门联都是闲老所撰,在意对、工对和联律方面十分工整。

塘尾冲的清溪祠门联,是闲老从刘梦得先生的陋室铭里偷了一句,写景写意都恰到好处,其联为:

清鉴不污,凭夕可照;
溪流虽浅,有龙则灵。

石江村的清泰祠,对来源和祈愿都剖析分明,其联曰:

清泉泽远思塘尾;
泰日风和遍石江。

文革破四旧的运动中,塘尾冲和石江村的这两个城隍土地庙都荡然无存,唯有闲老留下的这两首对联,还在地方一直默默传颂着。

7、洞庭黄家大屋

在新塘冲这个山冲究竟住了多久,我是无从记忆的。只知道回到那个大地坪的老屋后,大人们都忙于清理劫后残局,村子里一篇萧条景象。

我记忆中最难忘的是三件事。一是被枪托打烂的衣柜左门片,这是祖母的嫁妆。一直没修好的原因是留个不忘国耻的记念,到1986年大女儿出嫁办回门宴时,才重新油漆了一遍,我在柜门上写了一首七律,第二联是:南冠未坠凌云志,东寇曾留耻辱痕。于是这个不忘国耻的痕,就由文字来记住了。

第二是那口被日军用刺刀戮烂的皮箱,这口箱子是祖父在外地从事染工所用,随着他流离奔波了几十年。幸好痞子里面是木质的,没有被刺刀捅穿。

我一直把这口带有七八寸刀伤口子的箱子带在身边,当我进入高小以后,它就伴随着我从南普寺到永兴寺,从浏阳到湘潭,同样受了十几年的熏陶。1956年到1957年又随我在社港完小和花桥完小教了两年书;从1958年到1962年又不幸地随我在浏阳看守所和湘潭砖桥铁路工地以及谭家山煤矿度过了监狱光阴;1962年6月才随我回到了那个大地坪的老家。

它现在安闲地躺在蹉跎坡山居的那个被日寇打伤的衣柜里,这是它的暂时归宿,日后将把它接到浏阳市教师村,这将是它永远定居的地方。

第三件是那头又白又胖的肥猪。当我们从新塘冲躲兵回家时,猪舍狼藉,满地鲜血,连猪蹄和猪毛都不见了。因为我每天伴随着祖父母去饲喂两次肥猪,原计划要在腊月30天宰杀过年猪,让祖母端着一盆猪血放在天井旁边,装香秉烛,祈祷来年国泰民安,全家清吉的。现在成了泡影。

重整家园都来不及的惊弓之鸟,兵燹之乱又朝夕相扰。在一个阴沉的日子里,一些乱七八糟的粮子闯进了那个大地坪的老屋,一些青壮男丁早已逃跑了,闻风而逃的原因是怕掳夫子,因为之前沈夫见(夫谈子)被掳去挑担,死在北盛仓,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

大人们称这种乱兵叫西兵粮子,西兵粮子把大屋里的老幼妇女都赶到上厅东侧的一个巷子里。祖母抱着我坐在门槛上,一个年青的军官端着一挺快慢机(这是大人们说的名字,现在回忆起来应该是盒子枪)指着大家,挨个清劫。

这些无钱的妇老无油水可榨,只好逼迫她们勒下脖子上和手腕上的银圈。我的颈圈手圈和脚圈就这样很容易地都被抢走了,但是祖母的手圈很难勒下,那个军官就说用刀砍手,吓得祖母用死力才勒下来。整个巷子像一塘死水,谁敢吭声敢哭敢骂啊。等这些粮子走后,男人们才陆续回家。

这时,日军飞机上的一颗炸弹打在山后的棉花畲山冲里,门窗都震烂了,于是人心惶惶,每天都处于一种极度惊恐的状态中。只要一听到那个打锣一般的飞机声,大家都蜂拥躲到邻居沈孝经家里那个巨大的横薯窖里面。

在这种情况下,祖父只好又挑起那副篾皮萝,带着祖母和我逃到另外一个山区,我的舅祖父家里住下来。这里是一个有上中下三进的四合院大屋,叫洞庭黄家大屋,都姓黄,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偏僻山区。

现在这里早已经被后来修建的洞庭黄水库所淹没,1956年的时候,我在这大屋对面的豺狗坡上,画了一副详细的洞庭黄家大屋全景图,留下来作为记念。但此图在1958年因我的读书会反革命案而被清查没收。

舅祖父黄季堂住在大屋上进的天井东侧茶堂里。茶堂向着天井的一面装着活动木隔墙,上间是客房,也叫茶房,冬天叫火房。下间中间用砖墙隔开,前半间开着两个靠背床铺,俗称眠房。后半间很小,开一个便铺,剩下的空间就更小了,我们祖孙三人就挤住在这间小房子里。小房子的门通向一条巷道,过了巷子就是舅祖父家里的大厨房和茅厕了。

但这个比新塘冲更偏僻的山冲,并没能保持多久的平静。

没住多久,大屋大门口的大路上就又开始过粮子了。这些儿粮子的队伍都很不整齐,更不威风,肩上扛着武器,背上背着包袱,裹头跛足,行动艰难。我跟着妇老们站在路边的台阶上看着,第一次认识了什么叫步枪(长枪),什么叫短火,挂在腰上的弹棰叫手榴弹,最惊奇的是迫击炮和机关枪,但是没有叫冲锋枪的。我们小孩很喜欢机关枪,自己用竹管仿制,枪膛里装上几片轮叶,摇转把手时可连续发射出很多子弹--其实就是棕榈树的种子。

大屋门口这条路,通往长沙县的金井镇,从这里到长浏边界只有三十华里,溯水北上,翻过金盆岭就到了小长沙(我们把长沙市叫大长沙,把长沙县叫小长沙)的青山铺。

大人们说这支国军是被日本鬼子阻住了,才弯路去小长沙的。可是大屋里的房子都被粮子们占住了,驻扎了很多伤兵。舅祖父一家只好挤进我们住的这间小房子。其他邻居家里也都是只能留一间房子,其他的必须腾给伤兵住。

伤兵的呻吟和惨叫声,使得医护人员手忙脚乱,我亲眼看到医生夹着纱布从伤口里面洗出一窝窝的蛆虫。因为污血的腥气和腐肉的臭气,孩子们也就再也不去那里玩了,改到屋后的竹园里。

但那里也有粮子住了,有时能捡到一个香烟盒子,最希望能捡到一个子弹头,我们叫炮子嘴,然后用瓦片盛着放在灶里一烧,里面的铅就熔化留在瓦片上,用来做钓鱼钩上的沉子。

有时粮子也会让我们试试他们吃的米饭。我试过一口,发现饭里面有很多砂子。难怪大人们说送军粮到永安市时,要掺一点白砂子。

我很少看见男人在家,只有老妇幼三种人在留守,男人们又转移到更偏僻的地方去了,还是因为怕掳夫子。不过虽然没有大人们在家,我们这上进东边还是没有粮子来滋事扰乱,似乎一切处于平静中。

一个年青俊秀的排长总是满脸笑容,因为他住在堂表兄家里,只相隔一条防火用的巷子。表兄是个憨厚老实的人,表嫂则是有一份姿色的中等个子。后来粮子们陆续撤走的时候,这个排长还跟大家挥手道别,表嫂暗暗流着眼泪。大人们说,肯定是排长葛了(私通了)恩妹这个家伙,不然我们有以此(这样)道静(安静)吧?

8、干坑源

国军粮子走了,老百姓各自打扫环境,清理内务。男人们也不知道从何处都钻回来了,祖父也钻回来了,原来他独自住在干坑源的陈家祠堂里。

洞庭黄家大屋对面有条小溪流,源头就在长沙浏阳交界处的枫树坡和石子坑,这个山冲叫大源洞。从洞庭黄对面的豺狗坡爬到山脊上,沿着山脊往北走到芦岭冲山脊,下山出到冲口就是干坑源陈家大屋,祖父就躲在这个大屋的陈家祠堂里面。

祖父能住在这里躲兵,是因为他的两个舅父都住在这里,一个叫陈启发,一个叫陈更发,凭借着舅父的面子,陈氏族人同意祖父在祠堂里住下。这次祖父钻回洞庭黄家大屋,并没有住下来,而是把我也接到干坑源的陈家祠堂,跟他一起住下。祖母是小脚,不利远行,只好继续留在洞庭黄家,反正那里也是她的娘家。

我随祖父还是过河上岭,登芦岭冲山脊,下坡出冲,沿着这条野鸡路来到陈氏祠堂,住在上进西边的一个小房子里。当沿着这条山路走的时候,我很认真记住每个关键拐弯的地方。后来我真的一个人,麻起胆子朝着来的方向,沿着大略的路线逃回到了祖母那里。

我住的这间小房子,窗子傍着后山坡,光线暗淡,地面潮湿,里面空荡荡的,一种阴森可怕的气氛,笼罩着两进三开的陈氏宗祠。祖父和我两人都是暂时的住客,怎么也不能把它温热起来,何况祠堂距离陈家大屋还有百多米距离,谁会来这里串门呢?

祖父白天外出时,交嘱我不要离开这里,晚上他回来就带我去陈家大屋舅父家里座谈。祖父说选住在这里的原因,主要是干坑源这块山区很道静,日本鬼子怕游击队,不敢进山冲;国军粮子也不来,因为交通不便,没有通往小长沙的道路。

住在这僻静的祠堂里,日夜都赶得鬼出,静得个死亡一样。不过,后来这里突然热闹起来,磨刀霍霍,杀气腾腾,哀声惨惨。这种恐怖的气氛把我给吓坏了,在一天下午,祖父还没回来,我偷偷逃跑了,沿着我记住的野鸡路,连滚带爬的逃回了祖母住的洞庭黄家。

当我爬大豺狗坡山顶上时,一眼看到舅祖父屋后的松樟结义大树时,就证明了我没走错,我高兴极了,很快滚下坡来,跳过踏水桥,沿着塘埂上的小路一溜小跑,就进了大屋的槽门,过了中门就到了上厅的茶堂门口。祖母很惊奇,抱着我哭了。傍晚时分,祖父寻到洞庭黄家大屋,看到我已经回到了祖母身边也就放心了。

我逃走的原因,是害怕干坑源陈家祠堂那恐怖得要命的场面。

有一天,自卫队押着一个男子进入祠堂,说这是日本人的探子。一顿捆绑吊打之后昏迷过去了,用冷水泼醒,再反绑着双手吊边猪,哎哟的惨叫声非常可怕。有人用点燃的香火去熏烤探子的鼻孔,但直到鼻孔熏出了血,他也不承认是探子。最后的刑罚是夹竹杠子,一阵惨叫之后,该男子瘫在地上。另外一个人在天井边磨马页子(马刀),说准备开斩。后来听说这个人被冲死了(枪决了)。

自卫队是以陈歧凤为首组织的地方武装,只有步枪和马刀。他们有时出山去偷袭日军,有一次还牵回来一匹马,当场宰了。出山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搞枪支子弹等。不管日军国军,大凡离队的带有武器的军人被他们撞到了,很难逃脱此劫。

陈歧凤家族是这个干坑源陈家大屋聚族而居的主流,起着操纵家族和地方的作用。这个家族好猎善拳棍,当然多有横行霸道之举。陈岐凤有五兄弟,其弟陈鸣凤做过国民政府的绥和乡乡长,这种政治靠山更使得这个大家族气势非凡,谁也不与之争高下。

到土改时,陈岐凤被以恶霸之罪镇压,那些被冲死(枪决)的探子,都被算做了他欠下的血债,因为所谓探子,是真是假没有证据,不过是从外地来的生人而已。记得大会上还宣布,他们把这些所谓的探子的心肝挖出来煎熟吃了,听了令人毛骨悚然。

我既然逃回了祖母那里,祖父也只好搬回来跟我们住在一起了。他也没有再回到老家的打算,想重操旧业做染工,于是舅祖父黄季堂和堂舅父黄条叙两人入股,决定到灵官嘴去开染坊,由此也结束了这段在洞庭黄家大屋的篱下生活。

9、灵官嘴

由洞庭黄家大屋溯溪而上,经芦仙寺、大坡口、龙胆口、白杨坪、潘家盆逶迤北上,便到了我们的下一个乔迁地,灵官嘴。这里的住户大都姓江,只有一户姓游,两户姓沈。我们就租住了东家江吉盛的两大间两层的砖木楼房。楼面四周有跑马吊楼,便于晒布晒纱。楼下靠近溪边,便于漂洗纱布。这里和其他住户只隔一条便道,祖父就在这里开起了简陋的染坊,地方人称祖父为苍老板或沈师傅,称祖母为老板娘子,我就过着村民眼里小公子一样的生活。

这套住所的墙体是用黄土夯筑的,本地统称筑墙,具有一定的保温和隔热性能,住下还是较舒适的。底层的双扇门开在通道一侧,外间是漂染间,有两口大染缸崁在土筑的灶膛里,开两个灶口通向染缸底部,冬天烧起糠头火,防止染缸冰冻。缸口靠墙一侧,有一个俗称牛角架的拧衣架子。

祖父从染缸里捞出染色的布或纱,把一头挂在牛角架上,双手抓住另一头,用力拧出那黑色的、蓝色的、棕色的染汁。因此,祖父的手常年是黑色的,指甲和掌纹里黑色更深,这双手也就挂了牌--染匠师傅。

里间靠窗子一侧的地上,安放着一块碾布底板石,底板石侧边有一条非常牢固的矮木板凳,一块倒八字形的碾石侧靠在板凳上,碾石底部很圆滑。

染布工具之碾石的正面,摄于浏阳县城仿古步行街街口。该碾石尚有内凹的底板石留存,但中间的柞木圆磙子已不见

祖父把染好的布匹卷好放在一个木架上,然把折叠整齐的布绕在一碗口粗的柞木圆磙子上,再把磙子放在底板石上。然后双手紧握住吊在空中的扶手杠,双脚站在碾石的左叉尖上,腰子用力一挤,把右叉推开,碾石底部就就落在磙子上,右脚很快踩到右叉尖上,整个身子往左右摆动,碾石即在磙子上左右滚压。随着双脚的调节,碾石前后倾斜移动滚压位置,使布面受到均匀的碾压。

碾石之侧面图

结束时,祖父左脚用力一蹬,右脚松劲,碾石就向木凳一靠,然后就把磙子取出放在木架上,退出碾压好的布匹,折叠整齐,有棱有角的摆在一起,用划粉在布面上写上姓名,再标个土码子。祖父不会写洋码子(阿拉伯数字),例如标上……,就是1丈3尺8寸。

碾布是染坊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套工序,起着平整板扎和出色亮光的作用。不能踩碾石的染工是不能称师傅的。没有踩碾石的布既不门面,也不好裁剪,所以,裁缝师傅最怕那种用冒牌碾石加工的棉布。

从这间碾石房里的木板楼梯上到二楼,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卧室,保管和储藏室也在楼上,二楼有个小门通向吊楼收晒纱布。另外一门通往邻居门口的大路上。

晚上临睡之前,祖父要认真处理好灶弯里的火星,关门上闩,再加上一根杠方。祖父说,纱布都是客人的,防火防盗是最重要的事情,又说捡好场是在学徒时就习惯了的。

祖母除做点针线外,有时与东家的新婆婆一起到山冲小溪的清水沊里钓虾子,到石头底下翻螃蟹。我的头上戴着一个帽尖上有绒球的冲天炮,跟着祖母坐人家(串门),听婆婆老子翻烂布袋(讲过去的事情)。下雨的时候,祖母就喜欢带我到老姑阿婆家里去拣油茶壳里的油茶籽。就这样玩玩闹闹的混日子。

每到吃饭的时候,我端一碗米饭站在外门口,边吃边喊,邻居的孩子也端着一碗薯丝饭出来,分一半与我交换白米饭。有的大人说:吃了薯丝饭就肯长,就有力气。因为薯丝饭是安了钢筋的,脚有了力气,经得累,上山下坡快如风。这样,我和邻居的孩子都很划得来。

这种饭碗里的交易,使他们很羡慕,因为我是苍老板的孙子,是从吃白米饭的塅里来的人。地方人喜欢把种水稻的开阔地带叫塅里,把种红薯包谷的山区叫内山里。有人编了个顺口溜:到了红花尖,扶起路来齐了天;到了黄浒洞,番薯齐屋栋;到了灵官嘴,三根薯丝扛粒米。内山里的女孩子嫁到塅里,就说是从薯箩里跳到米箩里。其实杂粮中的粗纤维对人体健康很有好处,现在搞退耕还林,内山里的耕作面积也很少了,这个灵官嘴的山民,大多迁移到社港镇的移民区,精壮劳力也成了城里的农民工。

每到晚上,灶弯里的通勾上总是挂着一个砂汤罐,里面煮着的野兽肉发散出来的香气很是诱人。祖父说:尽你吃,只是还冒炆烂,板栗子也冒烂。打铳的人舍不得吃,冒钱的人吃不起,这些都是了账的。

邻居有个依主老倌子,是个独身,常年住在姐姐家里,以打铳为生。他打了山羊和獾、风猪、野猪等都要送售出去,如果祖父不要好多,依老子就送到岭脚下去卖,岭脚下是当地人对长沙县青山铺一带的称呼,因为金盆坦的山脚下就属长沙县管。

有一晚,正在吃夜宵时,有人敲门了,一个不生不熟的人送来一张条子就走了。只听祖父和祖母说,又是一个上条。后来我才知道这种上条就是要钱要米的上缴通知单。原来从国军脱离出来的一个叫张生的军官,在小长沙带领一些残兵败将,组织了一支名叫张生部队的草莽部队,地方人俗称驼子兵,盘踞在长浏交界一带的山区,不少地方人也都参加了。

于是这个本来清静的山区也不清静了,更不安宁。地方人评价驼子兵的顺口溜是:一抹包谷二打鸡,要钱要米也收衣,还要摋(穿)走一双烂鞋的(读嘀)。祖父知道驼子兵是惹不得的,要东西也是个无底洞,社会情况如此不安宁,加上欠账也老收不回,祖父于是就开始另做打算。

我在灵官嘴只过了一个大雪厚冻的冬天。尾随着周兰兴、江风贤、周萍开等十几个大孩子打雪仗。我们背的木制步枪都是张寄祥木匠做的。大家翻山越岭,上到石子坑、蜈蚣垴,下到潘家盆、白杨坪。套鞋都被冰雪割烂了,穿布鞋又不能出门。于是山区的孩子就摋大人的木屐,这种木屐的鞋帮都是牛皮做的,形似拖鞋,穿上布鞋摋进去就可,出进方便。鞋底是坚实的木板,底下钉有又高又粗的铁钉,很能防滑,山里人穿着能上山下坡,走泥路最稳当,石板上反而要小心。

我很羡慕他们有木屐,就学着做了一双竹筒鞋。找来两个直径比脚板要宽一些的竹筒,中间有节,节上前后劈了两块与脚板一样宽的缺口,放上木板,左右留下的耳子正好夹住脚板,系上绳子,节下方就是圆筒。这种竹筒鞋走路也防滑防水,只是要注意调节平衡,实际上就是一双矮高跷了。

这个大雪的冬天,我就是穿上这双竹筒鞋玩开了。我想如果女孩子穿上竹筒鞋的姿势,应该很像电视里的还珠格格,当然这是现在的比喻了。

我在灵官嘴不能老这样混日子,祖父母可能老早就在关注这个问题,觉得应该是发模了(启蒙)。可是从新塘冲到洞庭黄到干坑源,到目前的灵官嘴,躲开了日军和国军,又碰到了驼子兵,为了安全和生计,谁也无法安排孩子的读书问题。

但是祖父说决不让我当瞎眼师君(文盲),多少要开一下眼。于是把我带到灵官嘴以下的潘家盆,来到一栋木结构的大屋里。大屋是上下两栋一过厅,两茶堂两天井。上栋东边靠天井的主人叫潘魁吾,号俊良,裁缝出身,但有一点旧文化,高挑的个子穿上长袍子,是潘氏家族里的头面人物,也是地方上下的绅士人物。

在茶房里坐下,主人热情的作了一些招待后,祖父把想让我发模读书的事情向潘先生介绍了,潘说要我明天去。次日,祖父送我到了这个大厅里,潘先生把一幅中堂大小的孔子像挂在厅堂正面墙上,方桌上摆了白酒和供果,桌前地上铺了蒲团。我遵先生嘱,向孔子像三拜九磕首,祖父还放了一挂鞭子。

这幅孔子像平时收藏起来,只露出写有天地君儭师的家神榜。后来我才知道,写这五个字也是很讲究的,所谓天不离人,地不离土,儭不闭目,师不平坐。意思是指:写天字的四笔要紧紧连在一起,显示天下是以人为本的;写地字不能左右断开,土与也连结在一起,显示皇天后土是也;写儭字时,里面的目不能封闭,留一点开口,表示能认六亲;写师字时,左右结构写成左高右低,上下不平头平脚,显示师生之间的等级分明。

祖父给我配了只小楷毛笔,一条龙门墨,一个青石方砚池,几个中小楷书写本子,一本《集韵增广》就是课本。祖母用棉布缝了一个有盖子有背带的书包,我背着这个装有文房四宝和课本的书包在潘家盆读了7天私塾,在从灵官嘴到潘家盆的上下坡上往返了14次。

每天早饭后来到这个厅屋里,把书包放在小方桌上,坐下来唱读前一天先生领唱的那几句呀口腔:集韵增广,多见多闻,昔时贤文,诲汝谆谆,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

先生拿着课本叫背书,背到哪行哪句,就用笔打个记号,再领读后面的几句。先生并不解书,只是把土字和字形这个符号结合在一起,达到认得出读得出而已。除唱读外,其余时间就练写毛笔字。发模的学生只能按摹本描填,首先由先生捉住我的手来写字,很快我的中楷字就写的很工整了,先生用红笔加圈,特好的字打了三个圈。

潘先生的儿子潘汉昆比我年长,正在读《幼学》,可是写字很差劲,先生大发脾气,骂他比不上我这个读“昔时贤文”的,就在厅堂里追打他。先生说我有悟性,有天分,不几天就背到了“风流浪子莫效频”那句。

在背到“风流浪子莫效频”这句时,先生再也没来上课了,厅堂里又恢复了原来的老样子。这时我的文房四宝和那本课本就藏在灵官嘴染坊的楼上,可以说是束之高阁。邻居大人们再也不逗笑我读“鼻屎积喉咙”了,原来他们总是把我课本里的“昔时贤文”谐音成“鼻屎喉咙”。在后来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里面,我在“鼻屎喉咙”那本书里发现有很多有用的警句,如“责人之心责己,恕己之心恕人”、“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

潘家盆一时很风华了。所谓地方很风华了,就是很嫖赌了,有了屠栈,也有南货铺,驼子兵时常出没,朱家洞那边的朱六寿常骑着马上下忽悠,干坑源的陈岐凤和陈鸣凤也来到这里,用他们少有的步枪来打溪水里的白脑红排鱼,赌场也吸引住了一些不三不四的闲散人。

总之抗战胜利后的农村,特别是这深山僻壤、聚族而居,以潘家盆为中心的上下不足十华里的地方,成了别有天地。说它安宁,可是有很多人加入了张生部队,成了驼子兵,地方不得安生。说它乱吧,有很多乡党名流在这里来来往往,都是威震一方的头面人物,谁也不敢乱。

我的潘魁吾先生,授业一个星期的启蒙老师,违背孔老夫子克己复礼的尊旨,卷入这一流了,也成为了张生部队的一员。可叹我的先生变成了驼子兵。

土改时,我站在九龙山的壕基墈上,看到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从石江陂陈氏宗祠里推出来,一直押到祠堂门口的河滩上,突然一声可怕的枪响,犯人倒下了。我跑到河滩上,看到脑髓和鲜血喷散在砂石上,插在犯人背上的牌子写着“死刑犯潘俊良”,原来倒在血泊中的竟是我的教授“昔时贤文”的潘魁吾先生。

祖父不打算在灵官嘴继续开染坊,于是回到那个大地坪的老家,辞走了租住的徐腊霞家人,清理打扫环境之后,就把我和祖母送回到这个老屋住下来,他自己在灵官嘴留守了一段时期,处理财务账目后也回到老家。祖父说,这段开染坊的日子好像图利不多,但也没亏账,混了一家三口的生活而已。

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送我到宝乔祠的淳化初级小学启蒙读新学。小学第一册的国文课本,第一课内容是:来来来,来上学,大家来上学;去去去,去读书,大家去读书。朗读也不再是读昔时贤文的土话,而是读汉音。所谓汉音,既不是长沙话的发音,也不像普通话的发音,可能是一种官话的发音。第一天,我拗不转从土话到汉音,急得哭了。

第二件事就是生计问题,祖父早出晚归,从老家北上到欧公塅,进鹰嘴洞,翻爬头岭,下杉树山,过小河,到廖家码头上的廖全兴老板那里去当染工师傅。

这段打工的日子没过多久,祖父还是回到老家,一边耕作那四亩二分稻田,一边与赤马乡的辜仁寿合伙在宝乔祠开染坊,我们一家三口也就住在这个祠堂里,祖母纺纱织布搞茶饭,我读书下雨不打湿脚。终于结束了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奔波生活,算是安定下来了。

1949年后,我只从灵官嘴路过一次。那栋有吊脚楼的染坊,在1954年被山洪冲走了。东家江吉盛划了地主,邻居江文盛也划了地主,与祖母一起去钓虾子翻螃蟹的新婆婆也已经去世多年。只有潘先生的儿子潘汉昆读书考出去了,当了吃国家粮的科技干部。他和潘家盆的族人们一直没有联系,是因为房族的亲属都不愿去石江陂沙滩上,收他父亲的尸体。至于那些用薯丝饭向我换白米饭的孩子们,都是70以上的老人了,没有一个从这里走进学堂飞出去的。

自大跃进起,灵官嘴划归社港镇管辖,现在叫杨源村。扶贫款帮他们修了一条简易公路,经廖家码头,翻过深坳,进入了杨源村的源头--廖家坡。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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