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出体

九龙山下的金甲将军庙,虽然是徐家闺保长(刘闺秀)主管的私家香火,但香火还是很盛的。

一是金甲老爷打轿是个引人观看的热闹场面。打轿时老爷在沙盘里写的单方,都是很容易找的东西,比如缸脚泥、门斗灰、千年扬尘、燕窝泥、竹青、丝瓜瓤等。也有立竿见影的退热止疼的效果,地方人也喜欢这些不花钱的单方。在当时情况下,农民请郎中是请不起的,何况地方没有一个西医诊所。老百姓说,有钱钱挡,无钱命挡。

二是金甲将军的弟子陈兵清和徐灿霞,每当别的老爷的行香队伍从庙前大路上经过时,闺保长就连连重槌击鼓敲锣,以防过路老爷拐走金甲将军的兵马。

当在这金鼓齐鸣的紧张时刻,坐在交椅上的陈兵清就全身斗颤起来,半眯的眼睛斜视着,嘴唇缝里发出嘟嘟的声音。随着身体斗颤的加剧,双手在大腿拍打,双脚一上一下拍打着地面。此时泛着白泡沫的嘴唇也开始发出更奇怪的声音,椅子也随着身子跳起来。

内行人把他按住,他突然疯狂地纵身冲入庙里,额上扎上红布条,手持虎叉,冲进冲出。大家站在周围观看,说这是金甲将军降了弟子,发了马脚。我很害怕这种恰似丧了神智的狂人。当铁叉挥舞时,叉上的铁环撞击声更是阴煞逼人。

这种行为,当地人叫出体,韩少功先生在他的《马桥词典》里叫走马脚。马脚一阵疯狂后跳到神台上安静下来,嘴里断续地哼出一些词语,内行人马上记录下来。大约是兵马安全无事以及有关神庙维修和预报未来灾情等。马脚发话叫通报,马脚自称吾神,有人秉问则称大神。如有人求大神发个单方,马脚即报出方子,有剂量,只是有的药名令人难以猜出。

这些出体的人既似专业又非专业。金甲老爷只降神给他们几个弟子,只他们能发马出阵,只他们能通报一些玄妙的预兆和药方,其他人从来不能出体。都说这是老爷不降神,不传这些人,能出体的人才是传神弟子。

30、行香

所谓行香,就是抬着老爷轿子,前头鸣锣开道,铳炮喧天,后面锣鼓唢呐,五色旗伞,大队人马不下数百人之众。从发案起轿到落轿归案,要有序经过很多村落和神头社庙。

一般行香是祈雨。上龙伏地界主要是抬着关圣帝君,南普寺或芦仙寺的关老爷行香。下龙伏地界是抬着龙王老爷。

当时没有天气预报,没有抽水机,靠着龙骨水车车水是非常有限的,这种行香祈雨活动都是在久旱之末,可能有降雨的情况下游行。如果行香中途下了小雨,就说天上为关公下了磨刀雨。如果行香后降雨缓解了旱情,就说行香激动了关老爷,关老爷上奏了天庭,天庭发了善心,才命雷神雨工降甘霖时雨。

可见农民对天灾是无奈的。几个看期的人,如孝老经等,把天干地支排来排去,说峰壬逢睽的日子有雨,逢丙逢丁遭干,可是都不灵验。

有时只好看东岸大山石柱峰上的石烟来预知晴雨。祥老开是个报信的车夫老爷,冒事走东家坐西家,经常介绍他的天气预报:初一无雨看十三,石山无雾一冬艰。祥老开所说的看石山,是指看石柱峰山腰的岚气,即水蒸气。岚气浓即水蒸气大,不久会形成雨层云,有下雨的可能,不过从初一到十三有一段近半个月的时间,可能下雨,也可能持续干旱。这是祥老开的农谚,也有一点科学性。

而我的祖母也常做气象预报,她的气象资料来自她那双三寸金莲。祖母的五个脚趾紧贴在一起像块老姜,并且向足底弯着,足背隆起像个面包。由于足趾和足踵挤得很近,就没有了足弓的空间了,把原来的足长缩到三到四寸之间的长度。

祖母的脚是她12岁时缠上的,1989年我给她三寸金莲拍了一个照片,照片上题为:历史的罪证,妇女的磨难。当祖母的脚感到特别疼痛时,就对我说:这双脚又痛又发烧了,天快要下雨了。果然不久就下了雨。这可能是空气中的湿度增大,足趾膨胀发热难受,造成疼痛的缘故。祖母过世后,留下了这幅照片,但不能预报天气了。

大约是1950年夏季久旱无雨,芦仙寺附近几个村组织了抬官老爷行香的活动。为了参加这次行香,我们几个青少年在老屋的大地坪里学练了一段时间的打击乐器。师父是下衡厅的子阿公(篾匠师傅沈子俊)。师父首先教我们念熟溜钞调子,用“昌”表示锣声,用“冬”表示鼓声,用“立”表示打击鼓边的声音,用“尺”、“且”、“自”表示打钞(钵)的声音,用“一”表示休止。两个人打钞,一正一副,大小锣各一人,我打鼓。

行香队伍从洞庭黄(当时还没修水库)上天井坡,翻过摇金山到田背湾,横到欧公塅,直下太和塅.我们的锣鼓班子等从宝乔祠大路上汇入行香队伍,直下龙伏市再北上金甲山、狮子滩直达社港市。这时的队伍人数最多,但都疲劳了。由社港回程经下石墈周,进入廖家洞,人数在慢慢减少,再翻越耙头岭到鹰嘴洞出欧公塅,走完了这个大圆圈,这时人数就更少了,我们背着锣鼓就直接回了家。

剩下的,是鸣锣开道的,抬老爷轿的,管香烛的,打旗伞的,打铳放鞭子的。还有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就是中途打昌的处士。这个人是在有神社或古窑大坝的地方设坛敬神,呼号收兵。众人随着大呼“大兵,呵……嗬!”剩下的人由欧公塅经毛家嘴、洞庭黄回到芦仙寺。这时关老爷才算归了案,只等老天爷下雨。

这次行香,是关老爷最后一次下案行香。1958年修了洞庭黄水库后,芦仙寺淹没在一片汪洋之中,关老爷变成了龙王老爷。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当地几个人在原寺址后山上用夯土筑了三间土屋,新的关帝庙非常冷落,香客无几。到2000年以后,库区村民大多迁走,芦仙寺周边的几家单身户也全部外迁。自此芦仙新寺再无人上香点灯,关夫子休想夜读春秋。土筑的几间瓦屋不是被风雨淋塌,就是被草木吞没。因此芦仙寺芦仙寺关帝庙慢慢在人们印象中淡化,直至消失。

这次最后的行香,虽然关老爷打轿归了案,但行香组织者陈邦杰和马脚弟子黄如正、黄如长也被政府捉拿归了案。我们从中途汇入行香大队伍的时候,对于前头和后头出的事情都不知道,只知道队伍时停时进,大概是被政府阻止行香的原因。后来从大人们口里才知道,旧知识分子陈邦杰犯了阻挠征粮罪和组织迷信活动罪,关押在坢春牢房,后来押到雁家滩枪毙了。两个出体的马脚,黄如正判了多年徒刑;黄如长不服关押,恶骂政府,从牢房拖出枪毙了。

这次行香的结局是:关夫子没能降下甘霖时雨,其弟子入狱丧命,组织者枪毙正法。芦仙寺的结局是:洞庭水淹关帝庙。

31、骂怪

翻过芦仙寺西面的扁尖岭就是芦岭冲,这里的住户几乎都是刘姓人家,其中一户单身汉叫刘鉴全。他的行踪是上午睡觉,下午捞虾,晚上到预约的人家去敬夜神。

敬夜神也叫骂怪,还叫打夜锣。凡是精神疲惫,皮下减肥,做梦胡说的病人,都叫有搁误,或枉死缠身,或游魂未归。于是须请鉴全打夜锣。

鉴全下午从门口的小溪出发开始捞虾子,一直捞到要打夜锣的地方。等他上岸入户,已是夜深人静了。不过户主的厅堂还是灯火通明,方桌上已经摆好了香火,还有几个邻舍帮忙执事在等待他的到来。

他把捞网和鱼篓安放好后,只抽斗旱烟就开始敬夜神。首先吹几声牛角,通报病者年月日生庚,再祈祷各方大神,然后咒骂游魂野鬼、妖神软坛、枉死冤魂一通。小骂叫造盘,中骂叫遣船,大骂叫挥符下堑盖水。

造盘是在一个圆形竹盘周围插一些五色旗伞,中间放些麻豆谷米。把盘放到门首大路边,焚香秉烛念念有词之后,挥舞几下师刀,吹几声牛角,叫一声“大兵,呵……嗬!”,从者呼应“大兵,呵……嗬!”。这叫收魂,意指阴兵阴将把游魂捉回来。然后把旗伞插在路边,返回供桌前面祝神吹号:也多!也多!也也多!鸣炮结束。

后来人们把鉴全结束敬夜神的牛角号声谐音为:回去!回去!回回去!1962年我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每次生产队开会结束时,常有人说:散会吧,鉴全骂怪,回去!回去!

遣船是把一条长板凳仰放,四脚朝天。鉴全用稻草扎一只草船放在上面,放入麻豆谷米,也插上五色旗伞,把草船放在水沟边让水推走,嘴里念念有词:送到扬州夜世音,到了扬州好安身,要肉吃有屠坊,要酒喝有槽坊,要好耍有姑娘……意在把妖魔鬼怪都遣送到扬州去。

鉴全打夜锣一晚的小红包封至少能抵半天工钱,他几乎每夜里都要外出干这个活,其中最复杂的,当然是挥符下堑盖水。打这种夜锣的包封也要多一些。

挥符是用黄纸画上符图、佛字贴在门楣上、窗户上及屋檐斗室等处。下堑盖水是用一只敞口大茶碗敬一碗神水,用多层红纸密封后,缠上五色棉线,倒盖在一个平底瓷盘里,安放在床头的墙壁上,说这样可以形成一条水域天堑,鬼怪不敢接近病人。但以后如果要撤除盖水,主家还是要请鉴全出面,这叫敬神解堑。

32、上锁

牛角叫夜锣响,铜角叫上银锁。鉴全打夜锣的时间不到两小时,有时一夜能打两户人家的夜锣,而上银锁就是一个大场面了。从前天下午立神案开始,要熬一个通宵,到第二天下午才能结束。所以一般农户是请不起的,鉴全单兵独马也吃不消这个行当,只有周洛南洞曾中吾家族才是一家班。地方人把上锁的道士成为广东道士,因为曾中吾家族是客家人,会讲客家话。曾中吾的儿子曾吉舟四兄弟都传承了祖上的衣钵。

后来的传承者是大洛坪的徐文明,徐的男扮女装很逼真,跳神时的屁股扭得很风流,加上花样繁多,所以原来的曾氏银锁慢慢衰退,徐氏广东道士兴盛起来,一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

广东道士给病人上的银锁是用白银打制的手圈,即银手镯,请本地银匠用两块银元即可打一只银手镯,约重一两四钱多。先打成一根腹大两头尖恰似蛔虫状的圆体银条,再把两头尖细的部分别绕在圆条上,可伸可缩调节圈子的大小。

贾宝玉的金锁正面刻有“通灵宝玉”四个字,薛宝钗的金锁正面刻有“不离不弃”四个字,这是富贵人家的气派。而这种银锁只有锁的名义,意为锁住三魂六魄,银圈上没有镌刻任何文字。

我小时候看到一次上锁,是徐文明为刘欢莲上锁。刘氏绰号欢保长,在五十年代是大队上的妇女主任和妇女组长。

徐道士前天上午到达,午餐后首先建立神坛,全家有关人员斋戒,欢保长沐浴后换上新衣,有关管坛的执事都来进餐。香案上的香炉装满大米,一对点着油烛的铜管里装满茶油,整个下午都是在做准备工作。

道士吹的不是鉴全那种粗短的黑色牛角,而是270度的黄铜角,由三节组成,可伸可缩,便于收检。用的神卦也不是鉴全那种粗糙的竹笋卦,而是用红绳系住的蛤蜊贝壳卦。晚餐后开始敬神请锁,吹起亮锃锃的铜角来,声调悠长婉转,不是鉴全那种“也多也多也也多”的平直粗犷声音。

上锁的节目在晚上进行,通宵达旦,至次日上午结束。整个过程要一二十个人当执事帮忙,但道士们可轮换休息。当时的内行执事有沈汉喜、陈兵清、徐灿霞、陈纪松等。现在只有沈汉喜还健在,走访他时,他从容不迫地详细讲述了几十年前自己参与的上锁经历。

广东道士徐文明在厅屋里立圣开坛后,用师刀沾着神水滴洒房屋内外,再请灶神。这叫扎灶,用意是把主家情况及病人的生庚年月及病情等禀奏天庭。

一、请大神:晚餐后,要把香案移到大门附近,把各岸菩萨都请到,这叫请大神。有的要拜请,有的只要叩请,接着就鸣锣吹铜角。

二、发阴兵:方桌上坐六个人,表示六个将帅。由道士指挥这六个阴兵阴将手执柴刀、绳索、桃枝等往房前房后、屋内屋外捕捉枉死软坛等鬼怪。

三、行王母教:在神案前铺上竹垫子,道士身传蓝色士林布大襟女装,手掂花手帕,头顶方条盘,盘内用湿火纸垫好,纸上有一方木块,上插三炷香一对烛。道士男扮女装,在竹垫子上来回扭动,嘴里还要唱着放牛调子。

四、占竹:道士坐在方桌之上的板凳上面,双腿夹住一个竹尾巴,竹枝结成辫子形状向下弯着,上面放着一只活公鸡,挂上师刀和令牌。道士念念有词,把竹椅逐方移动,如果卦象与所问内容相符,则竹梢点头三下。问卦占竹结束后,即火化送到水圳沟渠之中。

五、造船:这节和鉴全的造船类似,用稻草扎成船型放在四脚朝天的板凳上,插满五色旗伞,开光后在本屋各房间游船,游船结束后即占碗卦。

六、占碗卦:道士盘腿而坐,将七只菜碗覆盖地上,一边念咒,一边逐一让菜碗侧着滚出,任其俯仰落地,根据其俯仰分布的卦象,再判定一家已发生和未发生的吉凶。

七、送船:碗卦结束后,即鸣锣击鼓吹角,将船送到水边火化。道士念道:送到扬州夜世音,要酒喝有槽坊,有肉吃有屠坊,要好耍有姑娘。这些也和鉴全的送船类似。

八、取魂:道士恢复原装束,从鬼怪手里收回三魂七魄,嘴里念道:“一更三时要魂到,二更三时要魂归,三更三时三魂七魄尽行归。莫把男魂当女魂,莫把女魂当男魂,莫把真魂当假魂,莫把假魂当真魂,真魂假魂尽行归”等。

九、斩关渡箭:将梯子横搭在两条板凳上,铺上红布,叫搭天桥。道士占卦请神,问到了什么桥,如奈何桥试心桥等。这时则需杀鸡斩关,即扭下活鸡脑袋往外抛出,根据掉在地上的鸡头朝向来判定病情好坏。

十、渡关:用木饭杓托住一块红薯,放在天桥红布上,当师刀把薯块砍成两半时,即抛卦问关。一问一答占出本命关,阎王关,转身关,深水关,汤火关等。

十一、发阳兵:发阳兵的主要过程即猜谜语。如“一人扛犁辕,两人土上眠,一多又一多,日在寺门前”的谜底是“久坐多时”四个字。如“半天云里一座莲,一出十八层。八十公公骑竹马,十八小姐不要钱”等,还有以“富贵长命、树大根深”为谜底的字谜,猜谜者多是执事者。不限时间数量,一直猜到道士掌握的谜面为止。

十二、栽花:白天就准备好,到各户化缘一样化来十二根筷子,再用花布在每根筷子头上扎成花瓣,这叫“筷子花”。栽花时,先把十二支“筷子花”先后分送到十二个不同的人手里,每人一支花,持花人将花插在沙盆里,口里念道:“低头唱惹(即作揖),起手栽花,花儿栽得深,长大坐北京,或花儿栽得好,寿年赛过张果老。”前两句相同,后两句由栽花人自行创作赞词。

十三、亮锁:新打制的银手镯在开坛时即已用红绳系好挂在沙盆里的竹枝上,到亮锁时,道士手持两支沾油的纸条,点燃后对着银锁念咒开光。这副道士赋给神气的银锁,从此能锁住事主的魂魄镇辟妖邪。

十四、三十六解:即解劫消灾之意。道士左手转动纺纱车的车轮,右手用水杓淋水作响,表示车转水流保安康,同时道士还需口念改恶从善的词语。

十五、交锁:病人坐在两条板凳之间,用竹片作拱门,上搭红布,叫红门交锁。将锁套在病人手上后,将病人送到床上,即交锁完成。

十六、辞圣:道士在坛送走各岸大神,用师刀沾水滴洒在房屋内外,叫“滴清吉水”,表示安康,于是撤坛告竣。

午餐后,道士收取三萝谷的工钱,相当于三块银元。其他执事人等都是送工帮忙,没有酬资。

广东道士徐文明在1949年后去世,上锁这种大场面祈神活当也就销声匿迹了。这种耗资三块银元和饮食开支不少的祈神上锁,只有少数较富裕的人家才能承受。一般农户只能请鉴全打个夜锣,更贫困的人家就只好请闺保长摸一盅米了事。在落后而贫穷的乡村,“无钱命挡”,求神请巫师毕竟是无可奈何,一种无办法的办法而已。

33、打醮

我读韩少功的《马桥词典》,看到打醮这个词时,发现汨罗江的马疤子打醮与我小时候看到的打醮不同。马的是设香案敬观音菩萨,双腿盘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这种打醮的要点是静心清神,寡欲从善。

记得以前看水浒传,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有这样一段话:……乃是参知政事范仲淹,拜罢起居,奏曰:“目今天灾盛行,军民涂炭,日夕不能聊生,以臣愚意,要禳此灾,可宣嗣汉天师星夜临朝,就京师禁院,修设三千六百分罗天大醮,奏闻上帝,可禳保民间瘟疫。”

想来这罗天大醮是个规模宏大的场面,所设祭坛会远远超过孔明祭东风的三丈三尺高台,可谓是打超级的国醮。马疤子的打醮只能算是焚香坐道的小儿科了。

查《词源》,祈禳是祈求福泽,怯除灾变。汉张衡《东京赋》也有“冯相观祲,祈褫禳灾”之句。祈禳的解释是向神明祷告以求福。所以祈禳与祈祷的意义非常相近,范仲淹所说的奏闻上帝也就是向上帝祷告了。

我儿时看到的打醮,既不是打张天师那样的罗天大醮,也不是马疤子那种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坐道形式。

民国十三年,我在宝乔祠读初小,陈眸先生的报告里有“……哀我黎民,三灾相继……加之瘟疫流行……家家招游子之魂。处处化望夫之石……”之句。在此兵荒马乱、天灾人祸的社会环境下,百姓是无可奈何的,于是由当地绅耆牵头,打了一场清吉大醮。

醮坛设在宝乔祠北侧的边坵,那是一块大路边上的长三角形稻田。当时没有双季稻,只栽一季中稻。太和塅一片焦枯,边坵的土面干白了,开了可插下手指头的裂缝。扯掉干枯的禾蔸,用板锄铲平地面,干细的泥土把裂缝填满了,就是设坛打醮的场地。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谷米黄豆茶油茶叶都可做钱抵。组织者指挥,少壮者把车稻谷的风车抬到边坵,组合成长方形的坛基。再把粗木头制的大门卸下来铺在上面,大门上再用长板凳摆成方阵,板凳上再用大门铺好,大门上再摆上方桌,上面陈设烛架香炉之类的祭器。

绅士们从各地寺院请来道士和尚,各种法器响器,琳琅满目。开坛那天,穿着袈裟道袍的道士和尚们在祭坛上礼拜诵经,指挥法水,脚踏方步,香雾缭绕,灰蝶腾空,木鱼之声有节有奏,法乐之声清雅悠扬。诵经时让人昏昏欲睡,印象中只能听清楚“那摩”两个字。后来才知道,那摩就是南无,即梵语中的读音,表示恭敬的意思。

最后一夜很是热闹,男男女女都跪在坛下虔诚祈祷,用火纸包一包茶叶摊在地上口里祈求上天保佑,手里挥着点燃的纸钱,把少量香灰纸灰撒在茶叶上,小心包好带回家里,这叫神茶,冲饮时还要不忘祝祷几句。还要领一块印有咒语的纸符,回家贴在门楣上,这叫清吉符,这是信士们的主要收获,出钱出米出劳力,图个清吉平安。

我们这群小孩子,则在一边玩个昏天黑地,烧纸钱、翻筋斗等。七天七夜里,一冒去红土岭烧窑溜车,二冒去九龙山坐驼背枫树杈,三不知那摩是什么意思。打清吉醮的醮字,更是莫名其妙。那时我对醮的印象是,祖母把米粉糊团放在沸腾的盐汤里煮熟,加上几根蔬菜末和辣椒粉,叫吃醮团。这个可笑的理解,好比把祖父晚上去放哨,猜想为把烫热的猪潲撒在路上去烫死日本鬼子一样。

直到几十年过去了,我才弄明白醮的原义。原来就是祭祀,打醮意同打祭。竹书纪年上云:“黄帝游于洛水之上,见大鱼,杀五牲以醮之。”宋玉的高唐赋里也说:“醮诸神,礼太一”,意指道士设坛祈祷。

这次打醮的奏疏据说也是陈牟先生所写。如范仲淹所说“奏闻上帝,消灾禳疫,可保百姓平安”,七天七夜转瞬即逝,还是阳侯肆虐,旱魃凶残。陈闲老的疏闻无效,和尚们的那摩不灵。太和塅还是火辣辣的太和塅,张家井还是井眼无泪的张家井。我陪祖母在井底苦守了一通宵,杓无润舌之水,只是望天兴叹,醮团子也无水为炊。

此后,为首的继烂皮(陈闲老之父陈继纯)、远赖子(陈远扬)、国时子(沈国俊)、畅胡子(沈畅晴)、雅长子(沈雅祥)、发睰子(盲人潘发仁)、锦马虎(徐锦霞)等地方绅士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开会清算开支,接下来拆走风车门板,剩下边坵还是那个干白开坼的边坵.可怜的乡亲们,留在记忆里的是捐钱捐谷捐米。幼稚的孩子们,留在记忆里的是敲木鱼、烧纸钱、翻筋斗……醮啊,醮去了什么?又醮来了什么?

34、春祈

宝乔祠是我的启蒙学校,旁边的三善祠是我敲钟打鼓、点香装蜡的地方。在这里住了几年,祀奉三善祠的城隍老爷,是我家必须承担的义务,祖父将这种朝三暮四的祀奉工作交给我完成。

读到四年级时,这里成了我和四牛皮(沈四清)练习打祭的地方,因为这里有神案和香案、跪拜的蒲团,还可敲钟打鼓击磐。晓蛮子(沈晓兵)则充当我们打祭的孝子模特。

三善祠早已不复存在,但儿时的记忆犹新,似乎对它还有一点感情。2008年回老家时,四牛皮的背很驼了,一场大病使他眼球进了山冲,衬托着鼻子出了大塅.从背后看他走路,好像刘罗锅在官道上徐行。而晓蛮子十几年前就中了风,左足跛行右手失去握力,左手支撑着一根五尺长的实心苦竹。虽然两子三孙,政府还是每月发给他三十元的补助。

我这两个儿时打祭的好友常来常往,喜欢谈论寻草药单方的事情。提起三善祠来,四牛皮和晓蛮子也都津津乐道:“五八年搞大跃进盖万猪场时拆毁了三善祠,老地方盖了江美初小的礼堂。当时神像下面的禁碗都冒挖掉,城隍菩萨也冒走。有的人家办丧事还来这里告庙,只是用纸写个牌位糊在礼堂墙壁上。这是什么告庙,只是告壁头!”

又说“当年老爷立案打了昌,处士请了一罐神水,把活鸡的头挒下来放在罐里,打昌收来的兵马就有了血食,罐上盖封了红纸红布,用五色线严密扎紧,深埋在神案地下,谁也不敢启动。”“只要禁碗在,神也在,神兵也在。可是想重建三善祠,镇国土办不批地基。”

三善祠没有门联,只有一首神龛联。只记得上联的末句是“作一方保障”,下联的最后两字是“主张”。

何谓三善呢,查《词源》可知,三善是亲亲、尊君、长长,即封建社会提倡的三种道德规范。《礼记*文王世子》记载云:行一物而三善皆得者,唯世子而已。又从沈氏族谱得知,沈氏的授姓始祖乃周文王第十子季载,“采食于沈,是为姓焉”。明史亦有“沈思,华亭人,累官至翰林学士,父老以三善名其堂”的记载。

由此可见,我沈氏宝乔两房合建的这座名叫三善祠的城隍庙,当初建祠命名时的宗旨实乃前述这三种道德规范。

虽然三善祠没有门联,我的记忆中有过非永久性的临时纸联,其联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每年初春时节,我发现三善祠门上贴此对联时,就有几个绅士陪着一个道士在此祈祷。

仪式非常简单,道士身着道袍,头戴屋顶式的道帽,两手合拍着大铜钹,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夹着一根竹梢条,梢头系着一条写有文字的白纸幡。幡头是扁横三角绿纸做的,幡尾是凹陷的燕尾形。

道士合拍铜钹时,嘴里念念有词,纸幡随着手势飘舞。一个执事管香案,另一个执事则手提铜锣。每当道士颂词收腔时,随着铜钹声的终止,铜锣就应声点击一下。节奏迟缓清幽,颇是有板有眼。

我很麻木,似乎有没有什么感动可言,也没有什么热闹可言。问祖父这是做什么,祖父说这是在做春祈。我估计祖父也未必知道到底什么叫春祈,因为他也是个少文化的染匠师傅。

2001年5月29日,正在北京读研究生的小儿媳带我和妻子去参观天坛,我才知道祈年殿原来也叫做祈谷坛,祈年即是祈祷丰年。每年立春后第五个戊日叫春社,春社即春祈,祭祀土地以祈丰收。

难怪唐诗王驾的社日里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句;《琼林幼学》岁时篇里有“五戊鸡豚宴社,处处饮治聋之酒”句;韩诗也有“愿为同社人,鸡豚宴春秋”句;李涛社日祭李丈公诗有“社翁今日没心情,为乞治聋酒一瓶”句。

这说明古代人非常重视春社,何况饮了鸡豚酒可治耳聋呢,于是家家扶得醉人归。风调雨顺和国泰民安是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所祈求的太平世界。祈禳,只不过是无奈的唯心之举。

35、嗻夜

小时候在老屋大地坪乘凉时,老人们总是喜欢讲些鬼怪故事,还预报一些本年是否清吉太平的消息,听了有些恐惧。

每到阴历七月间,大人就警告小孩说:七月半,鬼乱窜。晚上不要出去呵!刘阿婆马上补充一句:夜里不要走,寸远三只鬼。

确实,每年七月十五日,各房都要举行一个烧衣会。我们宗六堂只剩下五大家,各派一人相聚在老屋西厢的茶堂里。一部分人根据亡人簿上的名字在一个纸封套上右边写道:届逢佳节,虔具冥钱一束,衣裳一套。中间写:沈公(母)某老大(孺)人坟下受用。左边写:天运某年某月某日焚化。封套内再装上一叠纸钱,整个上午必须把这些事情都做好。

午餐后把这些冥钱冥衣摆在荒郊野外焚化,焚香秉烛,放一挂鞭子就结束了。这个七月十五日的烧衣会俗称鬼节,认为每年要届时送钱物烧给亡人,否则亡人不安定落福,会惹出很多灾难来。上半年的清明节也是一班老人马,不过偶尔有儿童会参加。

不仅如此,为了祈灾保清吉,每年还要请道士在本境范围内(即现在石江村和黄桥村的太白片地段),按一定路线夜行敲梆诵经。这种祈灾保清吉的单独活动就叫喊夜,俗称嗻(音ZHE)夜,类似古人打更。

49年前的嗻夜人有沈树求、沈河清、沈全福等人,后来有刘利根、黄存本、王涌泉等。有的嗻夜人顺手牵羊摘几只辣椒茄子,有的人就编顺口溜讽刺:树求嗻夜保清吉,某某嗻夜偷茄啲(音DI)。

一般是上半年嗻青草,下半年收梆谷。每年嗻夜人开梆时,会先在自家立香火,有专人守坛,保证油灯通夜不熄。如果油灯突然熄灭,嗻夜人就会知道,因为路上看不见走了。

规定在天黑人静时开梆出发,开梆出发时要祝神,次日早上归案时要谢神。嗻夜人的装束是身穿青色长袍,头戴草帽,脚穿草鞋,暗藏师刀雷火,梆筒梆棍紧抱怀中。梆筒是用两端有节的竹筒做的,节间有专门做出的槽沟梆缝。梆棍用硬质杂木做成槌状,打击梆身,产生的共鸣声从梆缝中传出,夜深人静时更显洪亮粗犷。

嗻夜人按传统路线步行,必须鸣梆而过,否则秋天收梆谷就有麻烦。遇到有冷坛、枉死游魂的烈煞地段,则偷梆而过。遇到祠堂庙宇则击梆诵经:九天因缘,雷神普化天尊!嗻夜人通宵不与路人讲话,但可歇脚喝茶。

每年嗻夜以十五至三十晚为喊一届。到了秋收季节,嗻夜人即到本境各户收取梆谷。梆谷不规定多少,随各户自行量谷打发。如果嗻夜人是认真踏实,不偷夜,也不偷梆,在本境内有一定信赖的人,并且本年本境真正清吉平安,则各户打发的粮谷就多一些。

每嗻一届夜,并未抛工失日,却可得到几千斤稻谷,收入是不小的。所以每年的嗻夜人都由村民评议,最后由绅士们决定。

嗻夜人要胆大心细不慌张。有一次,闺保长倒穿蓑衣,头戴瓜杓,身披印花布躲在三联坝上,吓得嗻夜人不敢鸣梆而过。陈兵清和徐灿霞赤膊坐在窑站塘边上,等嗻夜人靠拢时,就倒向池塘中,吓得嗻夜人夺路而逃。

还有的人用牛屎堆成人形,嗻夜人诵经击梆无效,只好用梆棍打去,却被牛屎黏住,以为是鬼怪接住了梆棍,也拔步逃离。恶作剧的人装鬼,嗻夜人怕鬼,嗻夜祈灾保清吉,自欺欺人人自欺而已,这是民国三十几年的事情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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