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东山漫游

那时,我的同乡兼同学沈皆遂在湘潭师范病休回来了,也常来花桥完小玩。1956年暑假,我俩商量搞一次东山漫游,其目的是欣赏山水,了解自然和采集一些植物标本。本地习惯把周洛、百崖和石柱峰一带统称为东岸大山,即我们的漫游目标东山。

我俩从花桥出发,沿河溯水而上,直奔大洛坪。途径之地皆为红岩结构的山体,没有高大的乔木层,坡墈和石缝里生长着灌木林。山冲的溪水澄澈见底。直至午后,我们才到达大洛坪。

周洛源头的水流冲出夜合山的潭口后,形成了一块冲击小盆地,是为大洛坪。这里土地肥沃,成为徐姓聚族的居民中心。徐氏民居和徐氏宗祠都在盆地边沿的缓坡上。曾任国民政府浏阳县县长的徐才士(飘鹏)住过的小洋楼,也在这里。

大洛坪对面的石山叫镜山,县志上有“圆如镜,平如砥”的记载。我们去镜山下的石洞里看了一下,因为不是石灰岩结构,所以没有发现石钟乳,可是有很多夜明砂。听来名字很雅致,其实这是中药师给蝙蝠粪冠上的美名。洞中充满了蝙蝠和它的粪粒发出的混合臭气。小时候,大人就教我们称它为檐老鼠,可见祖宗们早已认清了蝙蝠是兽类而不是鸟类。

作者在劳改工地追忆东山之谷口流泉

大洛坪的水流从潭口流入,从关山流出,奔流直泻到花桥才平缓下来。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关山这个峡口上筑了大坝,锁住了这条水龙,大洛坪就淹没在汪洋之中。从此,大洛坪所淹水域成为关山水库的库区,徐氏族群迁移他处,聚族而居的大洛坪徐氏民居不复存在。

从镜山到潭口很近,相距不到三华里。所谓潭口,是周洛的水流经过夜合山从山口奔流而下,落差使水流的冲击力把山下的泥石冲走,形成一个大水潭,其上的山口和其下的水潭合称潭口。银白如泻的瀑布,震耳轰鸣的声音及弥漫渐飞的水花,构成潭口的一道景观。

这是非常自然朴素的景观,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现在的水潭淹没在关山水库水面之下,只有在“潦水尽而寒潭清”的枯水季节,才能显露出那圆圆的潭面。可潭口早已面目全非,山口架桥修路时滚下去的山石,几乎把潭体镇平,而且库区沉淀的泥沙淤满了周边。其上的夜合山口,也早已架上了钢筋水泥平板桥,一条马路经这里进入周洛。早已被现代交通和水利设施掩盖的潭口,五十年前游历时的风光不再。

从潭口左侧进入夜合山峡谷,抬头能清晰看到两边的山崖峭壁向外倾斜,有顷将倒下之势。峭壁上的岩石凹凸排布,对应吻合,似张开的犬牙。传说这座山原是一座整体,自皇帝用御笔拖开后,白天打开,晚上合拢,故称夜合山。

从山口上走四华里就是火石桥。这一段峡谷除两边山崖下的竹林灌木外,只有布满被水流冲磨得光滑的巨石,有的像香炉,有的像渡船。溪水从石缝中奔腾冲刷,形成不少水潭,如鹅颈潭等。

我们在这段峡谷中找到两种常绿小灌木,是既可观赏又可入药的大罗伞和南天竹。大罗伞是紫金牛科植物,累累的小红果实要到下次开花时才落。半革质的竹子茂密长绿,是观叶观果的盆栽观赏植物。南天竹是小蘖科植物,全革质叶片,叶干丛生易老,露根盘曲,宜于地栽。这两种植物生于高山边沿地带,具有很强的抗旱抗寒性,属半阴性植物。现在,它们在蹉跎坡庭院中安家落户。

近年,这四华里长的峡谷中的石头被吊车吊走,水潭也被填实,开发为漂流区。可叹,有限的经济利益破坏了无价的自然环境,峡谷溪流中的香炉和石船是无法复制的神工鬼斧下的杰作,所有石头的圆润与光滑都是亿万年的自然造化。

大石桥是峡谷的上游终点。从这里起,沿正溪两岸有开阔的田野,屋舍密集,周边的梯田别具一番风景,除陈家大屋外,其余都是众姓杂居,是为周洛的核心地带。

周洛人把大石桥以上沿溪两岸叫正洞,大石桥以下的北坡叫南洞,大石桥以南至周洛坳叫横洞。周洛人种植的单季稻称麻壳粘,米粒细长。周洛人用水磨舂出来的米,比上等机米还要柔熟。这种米煮的饭,不要菜也能吃几碗。

我们在正洞没呆多久就过大石桥进入横洞,从陈家祠堂附近的石板路直奔石柱峰(这个祠堂后来幸运的逃过红卫兵破坏,雕刻精美的神龛至今保存完好),沿着盘旋的石板路漫步攀爬,边走边关注两边的树种和花草。山麓是混合林带,草被层很不茂盛,只有稀疏的藤本植物和匍匐草本。我们将发现的肺形草制作了标本,一路上到烟坪地段。这里是针叶林,山腰里也种有水稻,住着几户罗姓人家。

在烟坪冰凉的水氹里,我们发现了黑背红肚皮的蝾螈。这种动物外形像蜥蜴,容易被误认为是爬行动物,因为皮肤裸露无鳞甲,且用腮呼吸,故属两栖动物,应是从两栖类到爬行类的过渡型。以前听说只有浏阳县城附近道吾山的井里有蝾螈。地方人传说它是龙的祖先,所以称之为龙,并没有人叫它蝾螈。

从烟坪以上,针叶林逐渐稀少,出现大片的茅草植被,显得格外荒凉,草丛中的乌头开出蓝色花朵,打乱了过于统一的黄绿色调。石柱峰玉皇庙就建在这个海拔1053米的草本带。

玉皇庙是明代浏阳六观之一,原是婴母教的樱桃观,后以祈雨为名募捐扩建改为龙王庙。是座两进三开的木石砖混结构,两进之间由庭连为一体,内有天井,天井的泉眼称百汇泉,由明嘉靖二十七年县丞李潜命名。天井旁边的偏屋住着一户人家,维持香火。这晚就在庙里食宿,睡在过厅的阁楼上,蚊子叮得厉害,并且庙里响动频频,怀疑是猴子或老鼠作怪。总之,在朦胧中无法睡熟。

晚餐前,我俩在山涧的泉水中洗澡,只能轮流洗,留一个人用衣服赶蚊子。傍晚时的蚊子特别多,也特别饿,用手能抓住很多。这种山蚊很少吮吸到人血,所以来势特别凶猛。

洗澡后借锅做饭,采取从祖母那里学来的“齐水干”的做法。即在米水沸开后,舀去多余的水,盖好维持文火,闻到饭香看到黄色水汽外冒时,证明水尽饭熟。再炒一点辣椒萝卜下饭,比在家里的四菜一汤更有滋味。

次日早餐后,在茅草中的羊肠小道上往上攀爬三四华里,就到了石柱峰顶峰,峰巅一座不到五平方米的石庙,屋顶是青板石盖的,风吹不动。庙被荆棘茅草密密包围,要费劲才能钻进去。

我们站在庙顶上远眺,黄色的山丘,绿色的田野,银色的河流,灰色的农舍,四面河山尽收眼底。据浏阳县志载:站在这里“……晴日可鸟瞰洞庭……”,这当然是夸张的描述。

我们在草丛中发现很多紫菀,这也是一种可供观赏的中药材。春天,开着紫色的簪形花,密生的匙形叶很具秀色,挖出它的块茎即可繁殖。另外,由于垂直气候的影响,生物的适应性表现特别明显。例如长在这里的紫穗槐(草本)就特别矮小,叶子只有指甲大小,不认真仔细观察,还以为它是别的物种。

石柱峰顶的北边可到袁侍郎墓地铁坟坪,沿起伏的山峰走四十华里可到祖师岩,东边可下到枫林峡谷。但我们都不准备去,因为钱粮有限,只能按计划路线回程。于是一起回到山腰上的玉皇庙,皆遂抄录好庙里的对联,我清理行李和植物标本就沿南坡石路下山来到百岩峡谷。这里比夜合山峡谷显阳光高亢,落差大而水路长,很适宜开发漂流业,但没有夜合山那种高峻阴沉的险峡气势。

我们计划在三个地方停留。

首先是高桥地段河谷中的钓丝潭,这里是落差较大的两个台地交界处。瀑布下的水潭几乎是正圆形,周边岩石被水流磨得非常光滑,在山林的掩映下,潭水呈深蓝色,显得特备阴森可怕。

传说潭水的深度有一约丝那么多长,这是一个模糊的数字。又传说往潭里倒进糠头(谷壳),夜合山的潭口就浮出糠头。证明两潭之间有阴河相通。传说就是传说,不必去考究证实。不过,我还是涉水到了潭边,双足浸在那沁人心脾的潭水里,这是一次冒险的享受。我又投入一块大石头,根据回声的时间乘以水里的声速,估计不是很深。

下站是高桥陈家大屋。传说一个长工与一个讨米的姑娘幽合后结为夫妻私奔了。后来发了财,回乡起了两栋大屋,分给了两个儿子。一个是高桥陈家大屋,一个是周洛陈家大屋。土改时其后裔都划了地主成分,这高桥陈家大屋充公办了高桥供销合作社。

我不能进入供销社这经济重地去看清内部结构。只能从外部看到走马吊楼和槅花窗门,肯定过去是个大户人家。我们在合作社的茶钵里舀碗凉茶水喝了后就出发,边走边考虑下一站的事,不觉就到了风门口。

五十年后,我和长沙市两位老干部应邀去周洛参加陈家大屋售票开业的筹备会。我才知道这大屋与陈氏祠堂一样,侥幸没被红卫兵捣毁,保存完好。由两进一过厅,两横厅,四天井,两火巷组成。上进倒堂里面的神龛完好无损,原来写着“天地君亲师位”的家神榜旧貌依然,神柜里还放着枪靶棍锏之类的十八般器械。

从老家展示的族谱里知道是颍川郡的义门陈氏。又说他们的祖辈就是那个长工和讨米妇女,传承下来了那跟讨米棍和讨米袋。散会后,当地请我们三人到农家乐饭庄进了中餐,记得那天是倾盆大雨山洪暴发,四处暴声轰鸣。

回到50年前,我们两人拖着饥渴的身子到了风门口。这里是百岩溪流的出口处,水流突然南折,经泮春到峡石武家汇入捞刀河。这道峡口又高又窄,由金石山和凤凰山对峙而成。山风从峡口出入,风速增大,故名风门口。山体由变质岩和云母砂岩组成,裂缝纵横,更显嶙峋可怕。一座三搭的石板桥架在峡谷下的急流之上,一条羊肠小路从东岸的金石山崖下蜿蜒而出。

我们从西岸过桥到了羊肠小道上,回头北望百崖峡谷和石柱峰,有很好的深远和高远视觉效果,保存几十年的钢笔画就是站在小道上画的。在桥东的关门石下休息了一会之后,我们便下山涉河到对面的石牛砦,这是此次东山漫游的最后一个景点。

从风门口向北经普洛、七娘山、桥头、双狮坪到潭口一带,是石柱峰一带高山的边沿带,形成断层。水源丰沛,气候温湿。这一线山脉自南至北由凤凰山、井冲岭、团湾岭、万佛岭组成,比石柱峰低得多。南被风门口切断,北被潭口切断,东边由周洛坳把它与石柱峰连起来。周洛坳就成了周洛与百岩的分水岭。故这一线山脉对石柱峰构成了朝拜关系。南北看呈I-)形,东西看呈锚形。

而石牛砦则很像卧在凤凰山下的一条老黄牛。它是南北走向的独立山体,由红砂岩构成,是典型的丹霞地貌(本世纪在西侧岩下修了一座人工湖,取名丹霞湖)。据传说朱元璋攻打陈友谅,血洗了浏阳,本地的周洛两姓族人据守在这山砦上得以逃生。故这两姓改后代称砦上子孙。有人撰文称这里为古战场,后来就把石牛砦改成石牛寨。因砦是指地形地貌,寨是指功能。

我们是从南端攀到一块非常平滑的红石台地上。上面凿有两排圆孔,共几十个,作为寨棚的础柱孔,据说这是当年安营扎寨的营房驻地。台石上凿了几条横间勾缝,是用来排水的。从这里往北,是一条极陡峭的石壁,无法攀登到牛背上。

我们只好从一条大石缝中,踩着树根,慢慢爬到牛脊上。牛背像一条鲫鱼背,两边悬崖,望而生畏,最窄处只有五市尺左右。过了牛背就安全一些,两边有巨石和长在隙缝中的灌木,形成一条巷道,是个隐蔽藏身的地方。发现这里有残存的鼓墩石(放战鼓的地方)和石灶台及旗杆石等。石壁也有游人刻的四言六句。其中一首七律抄录如下:

怪石蹉硪状似牛,
形容不老几千秋。
芳草纵多难入口,
长鞭任打不回头。
狂风刷体无毛动,
细雨淋身有汗流。
终朝屹立荒郊外,
疑是谁家牧未收。

此诗很有诗意,如把上联与下联换个位置,才合符了仄起入韵的格律。

在牛石的右后腿地方有个往下的缺口,踩着藤条下去,能看到石壁上有两个敞开的大石洞,光线很好,传说这是开会议事的地方。石洞下的下方是茂密的荆棘灌木丛,后来修建的丹霞湖就在山崖下面。北端的牛屁股上有一块巨石立在陡坡上。一面光滑平整,另一半倒在下边。传说这是试剑石,倒不如说是剑劈石更确切形象,但比苏州虎丘的试剑石要形象得多。

按原路回程是想找那只“牛角”,“牛角”是指石牛寨上一块突尖的石梁挑空而出。发现它并没长在牛头上,我们就失去了兴趣,沿牛背下到那块有础柱孔的营地,下山经孔家祠堂、泮春、龙伏,回到那个大地坪的老屋,结束了这次东山之旅。

我们完全没想到的是,这次东山漫游,后来居然遭到一位同行兼同乡的检举,说这是采测据点的现行反革命活动,被作为“读书会”一案的罪证,虽然法院最后没有把它写上判决书,亦可见检举者的无耻和无知到了何等地步。

84、橙桔峰

作者的钢笔画西山漫游之香炉峰,香炉峰乃进入橙橘峰之必经路

1957年,沈皆遂在画眉村的杉树坡初小代李南郅老师的课。因为这里隔橙桔尖(峰)不远,于是我们就计划暑假搞个西山之游——考察橙桔尖的古银杏。

橙桔尖,本地人叫朝脚尖。它位于大地坪老屋西边约二十华里的山区,在龙伏与赤马两镇辖地的交界处,离小长沙很近。阳坡的溪水经石船,桃花洞注入赤马湖(大跃进时叫红旗水库)。南坡有很多梯田,有沈、宋、俞三姓人家居住,这块坡地叫烟竹坦,亦是本地民间传奇人物沈载德最后居住和墓葬地。

从老家出发有三条山路可到橙桔尖。一是从干坑源上蛇嘴岭,翻越上崀后到达;二是从白荆源上香炉山经大湾空可到达;三是从螺丝坡(后改称画眉村)上山关越崀到达。我们选择了白荆源这条路线,计划返程由干坑源回家。

作者钢笔组画《银杏之幸》

小时候,常听大人说橙桔峰有株恨果树,“恨树大仙”很神很烈。恨果落满了一地,都不敢去捡,弯着腰去捡就直不起身子了。用手去指树根,手指就指着不能弯了。树上的角(气生根)向下垂着,越垂越长,一直长到地面,谁也不敢动它,有本事的处士才能锯下做量天尺。又说恨果树只结果不开花。传说一个绣花姑娘能绣出百花,很想看看恨果树开花,就半夜三更起来偷看恨果开花,识破了恨果大仙的天机,姑娘于是就被害死了。

由于这些传说,当地人就称这株树为恨果树,采取敬而远之、敬而畏之的神秘态度。我后来学了生物课,才知道这恨果树叫银杏树,又叫公孙树和白果树,是种子植物门,裸子植物亚门,单子叶植物纲银杏科幸存的古生植物,属于国家二级保护植物,有活化石的美称。

作者的钢笔组画《银杏之幸》

古银杏生长在橙桔峰南坡的一块小坡上。坡下就是烟竹坦,银杏旁边有一座两进三开的寺庙,庙门上写着“古橙桔寺”四个正楷大字。庙内住着一户人家,我们就在庙内落脚和午餐。

银杏树下有一个不到三平米的牺牲祠,紧傍树建的,是用来杀牲的祭坛,都说这里是个最烈的地方。我首先关注的就是那大枝上下垂的“角”,有20cm的直径,长70cm。角尖很圆润,角皮上没有枝叶和疙瘩。我从祭牲坛上爬到了那个长“角”的地方,用带来的锯子把它锯断。为了不损伤它的皮,皆遂在下面接住。

这种角是由于气候温湿,土壤肥沃,造成生长过盛而产生的气根。好像榕树的气生根一样。这个“角”我一直保存到1976年,因迁家而丢失了。后来我参观过很多古银杏,都没发现过这种“角”,所以,我一直为此而遗憾。

接着就是对银杏的生态考察。皆遂做了记录:胸径3.7米,树高约21.5米(投影法),覆盖面积约500平方米,树形是自然张开型。叶簇生,单叶扇形,雌株(银杏为雌雄异株),环境为向阳南坡,土质是变质岩和松散砾土。而果实一项只写成簇生浆核果。因为银杏的果实应是种子,外种皮肉质多浆,是假皮。内种皮呈白色核状,种仁是单子叶。由于生物等知识的局限性,只能做这样粗略的考察。除那“角”的收获外,还采了一些银杏叶片和果实作为标本。

下午四时许,没有走老路返程,而是绕过北山腰翻到蛇嘴岭,下到梅树坪,由干坑源出太和塅,回到大地坪老屋。虽然很疲倦,但觉得有收获。1958年,“读书会”打成反革命组织后,有些人传言这次西山之旅和东山漫游一样,也是我们进行反革命活动的踩点行动。可了解我们这是为了考察活化石的人,恐怕是“知心能几人”!

此次在“古橙桔寺”上进的一个房间里,还发现了一块斜靠在墙角的石碑,碑石已经破裂,但没有离位,上刻文字清晰可见。全文如下:

“盖问橙桔峰有异树高十丈馀围五人合无花结果似杏非杏似橘非橘其核白是约白果夙有绣姑子夜窥花而恨死之传说故曰恨果由是神其树众姓集资於大明永乐年间建刹而奉之曰古橙桔寺大清乾隆(烂字)”。

作者钢笔组画《银杏之幸》

从碑文可知,该寺建于明永和年间,是个五百多岁的老寿星。到大跃进时,橙桔古寺终被夷为平地,开掘成一块种红茹的旱土,该石碑也做了某处桥基石。

到文革时,赤马人也终于把这株古银杏树砍倒了。据说砍树时大家都不敢吭声,互叫假名假姓,突然袭击把树偷偷砍倒就完成了任务,甚至没有把砍下的木材运走,看来砍树者还是怕这个“恨树大仙”。此后,附近的几个地方子弟进山把无人敢动的银杏古树残骸运回来做箱制柜,倒是无人过问,因为这是神树。

1962年我回到老家时,首先发现家乡都“亮化”了。九龙山下垂的马鞍形古树不见了;我捡苦楮子的几株疤脑树不见了;那株常有啄木鸟打梆筒的古樟不见了;还有我和童时玩伴凶牯里挖松油做蜡烛的老松树也不见了……总之,所有的古树,所有的风景林不见了。

乡人都叹气说,肚子都管不着,还有谁去管树木。首先是办食堂砍柴火,后来是烧木炭炼钢铁。人遭了劫,连树也遭了劫!而橙桔峰的恨果树,只因为成了神树,有古橙桔寺神灵的庇护,它本是躲过了那一劫的,但它终于没能逃过到了文革这一劫。因为红卫兵要砸破一个旧世界,要毁灭千古文明。连一个白马寺都要破坏,何况于一棵古树。这时不是为了柴火,不是为了烧炭炼钢,而是纯粹在执行一个“伟大”的命令--疯狂地举起大斧--破!

1989年,社港区组织举办了一次书画展览,我所任教的龙伏中学派我参赛,其中一幅组画就是为这株古树而画的,题为《银杏之幸》,获得了二等奖。这幅组画还保留至今,也是我写此文的唯一根据。

虽然时过境迁三十多年了,我一直怀念着这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恨果树。于是我组织了十几个生物兴趣小组的学生和两个青年老师,搞了一次野外活动,目的地就是橙桔峰。我们带了十斤猪肉和大米蔬菜等,向螺丝坡进发,翻山越岭,上午十时就到了目的地。

此行主要目的是采集竹节虫、枯叶蝶标本和考察古银杏遗址。中餐在烟竹坦一家远房亲戚宋绍钦家里解决,宋很热情,为我们做了饭菜,香甜的焖锅红茹饭打抢风,南瓜萝卜豆腐大家都爱吃,可十斤猪肉炒了几大碗都不感兴趣。临别时,我们和东家合了影。同学们很积极,活跃得忘了疲劳,采集了很多植物标本和少量竹节虫之类的动物标本。

饭后,借了锄头砍刀去古橙桔寺遗址。尊重当地人对恨果树的迷信观念,我们不声不响地到了那里。古寺的痕迹荡然无存,从栽着红茹的土壤里发现了一些瓦片。而那古银杏的宿根没有死,发了很多丛生的银杏苗,都被荆棘的藤夹缠住包围了。我清除这些杂草杂木之后,发现古银杏树蔸周边的树皮枯木依然是一个很大的圆圈,中间是朽木和泥土的混合物。我想到彼时的生灵涂炭,真是国家的不幸,国人之灾难。

我们不可能经常来这深山老林进行维护它们的工作,为了保护和抢救这古银杏的劫后余生的后代,我宣布各挖一株小银杏回去栽在自己家里去,责任到人,这也是一个纪念古银杏的实际行动。

我也考虑到龙伏中学的变迁很有可能,今后的维护管理很难坚持落实,于是只挖了一株小银杏栽在学校里。三年后,龙伏中学迁建在三里坪新址,这株老校园里的银杏果然被盗挖,不翼而飞。但我退休后遇到参加这次活动的同学,都反映银杏长到碗口粗大了。我听了很高兴,内心感到无比安慰。

近几年,政府发放了林补金,烟竹坦的几户人家都迁到外地去了,坡地的旱土都已退耕还林,橙桔尖的山林已茂密得进不得人,野猪兔麂频繁出没,成了一片葱茏郁茂的深山老林。那棵古银杏蔸根上萌发出来的一丛丛的新银杏,都已经长大成荫,形成了一片小银杏林,真是“银杏之幸”,劫后余生是也!

85、读书会

1956年暑假,分派到高田小学的湘潭师范同学沈福厚特来找我,说以前在潭师读书时的文学小组成员已多散四方,不能再进行文学活动。他想把本地的文学爱好者,重新组织一个文学自学小组。我本来在自学生物和美术,没有时间去搞文学,但又喜欢版面艺术,于是就允诺了这件事。

沈福厚说他负责写出组织章程和约稿通知等。不久,他写好了这些,我们一起到县教育科去请示批准。教育科一个姓李的干部(都称李科长)接待了我们,他说爱好文学是好的,可通过自学方式进行,不必搞自学组织。意思就是不支持不同意我们的自学小组。

于是我俩就到检察院找了罗瑞华同学,帮忙油印了这个章程和约稿通知。回家后,我们向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邮发了自学小组章程和约稿通知,只收到了在北盛田山完小工作的焦七海的稿件。后来沈皆遂从潭师病休回家,也找了一份代课工作,在杉树坡初小教书,他也参加了这个读书会。另外那个在三中休学回来的青年王继启,因常来花桥完小玩,和我关系密切,也参与进来。

我们一起办了一个油印刊物,叫《求知通讯》,组稿和刻印都由我负责。我在组稿时,都认真考虑了刊出的内容是没有政治问题的。记得第一期第一篇,转载了一篇批判流沙河《草木篇》的文章,发刊词是我写的。以后几期的内容以转载报刊文章为主,沈皆遂写了一篇《印旺阿公》,反映孤老沈印旺晚年的生活情况;焦七海收集整理了一些民间山歌;王继启写过几首新诗。《求知通讯》到1957年,共刊印了三期,嗣后因为精力、时间和稿源都有限,也就停止了。

没想到,这件事情已被人举报到公安部门,我们的言行早已在暗中监视之中,“莫须有”的文字狱即将降临。

但读书会的始作俑者沈福厚,其实并没真正加入进来,《求知通讯》里也没有他的文章。因为此时他写的《小白兔》已在《少年文艺》上刊出,他认为已打开了进入文学殿堂的大门,就向教育科写了离职报告,并办了自动离职手续,准备自己去闯文学艺术之路。加之我们几个人与他的个性有些难以融洽,于是大家与他分道扬镳。

因此,在1958年3月13日读书会案发时,沈福厚与本案无关,只有我、沈皆遂、焦七海等三个人被捕入狱,王继启拘留监控。是年6月4日,浏(58)法刑字第568号刑事判决我五年有期徒刑,焦七海、沈皆遂各三年有期徒刑,王继启训诫处分。

1962年6月13日,浏(62)法刑字第100号刑事判决改判非法组织教育释放。本案改判非法组织,以教育释放了结。1982年4月14日,浏(82)法刑复字第6号判决书,宣告无罪。因此,读书会一案,经历二十四年的漫长岁月,才得以彻底平反,没有留下尾巴。

1978年,我和焦七海按浏阳县革委会文教局10月19日通知,于27日赴县参加安置对象学习班,被安置回教育部门工作,复职从教。4年后的1982年,沈皆遂也以在籍学生的身份平反复职,参加教育工作。王继启没有安排工作,因案发时他是永和中学辍学学生,没有判刑劳改。

而沈福厚也几次到教育局和法院要求平反复职。教育局邓乾坤副主任说,从公安局、法院和教育局的档案里,没有找到他与读书会有牵连的材料,只有一份申请自动离职的报告,所以没有平反的依据。

有关因此冤案所受的磨难在以后详细叙述,以重现当年极左路线带来的重重灾难。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