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难忘的1960年

在中国四川省宜宾城北岸,有一条通往自贡市的公路,两旁是连绵不断的丘陵,公路穿行其间,百里之内,原是万顷冲田,水肥地美,沿途乡镇,非常热闹,逢场之期,四乡云集,人潮涌动,百业兴旺,酒馆飘香,茶铺满座,好一派人寿年丰,太平盛世景象。这当然是我九岁时从家乡富顺兜山镇到宜宾来时沿途所看到的情景。如今己是二十九岁,戴着右派分子的罪人,再经故地,自然感慨万千。所见所闻,又是一翻惊心动魄的景象。

现实与谎言

断头山大战钢铁后,我们下放人员全部调往象必镇(宜宾至自贡的笫一镇),大战农业。路过宜宾城时,不准回家,接受首长训话,原来的彭厂长,变成了高产指挥部的指挥长,他说:“为了大战农业,以粮为纲,地委选中了宜宾至自贡公路两旁优越的地理条件,决定办百里冲高产示范带,你们是第一批调入人员,要和当地农民一起,在大跃进中,创办一个史无前例的田园化工程,让农民过上天堂般幸福生活。”

步入公路,起眼一看,第一件惊心动魄的是铺天盖地的大型标语:巨大的岩石上,写着红色大字“万鸡山”,山下一个大土堆上,书有“千吨肥”,所有能写字的地方,都有标语,除了常见的“全民动员,以粮为纲”“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公共食堂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之外,还有不少豪言壮语,如“干劲冲天,粮食产量翻几翻!”“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亩产万斤粮,人人喜洋洋!”“中国人民意志坚,超英赶美在明天!”第二件惊心动魄的事是:田园荒芜,地里没有像样的庄稼,也没有人耕种田地。公共食堂门外,排满了长队,男女老少,面色浮肿,等到的却是半碗糠菜清汤。现实如此残酷,标语如此荒谬,这样巨大的反差,怎不叫人惊心动魄呢!

我们路过了金坪、高店、黄沙,三个场镇,一股萧条景象,没有一处茶馆,饭店,过去的繁荣,己经荡然无存,所见到的人们脸上,都写上了个看不见的“饿”字。浮肿的脸,呆然的目光,无力的四肢,就像一具活着的死尸。

这只不过是1960年特大饥荒的一般画面,随着我的痛苦回忆,将带你步入一个更加悲惨的世界。

在饥渴难忍,筋疲力尽的情况下,终于到达了我们的目的地,象必镇五间房,这五间较大的草房,约300平方米,也是公共食堂所在地,放下行李,听到领队叫声开饭,精神为之大振,自觉的到领饭窗口排好了队,每人领到五根细小的红苕和一碗白菜秧汤,吃后根本没有饱的感觉。大个子傅伟公然厚起脸皮,去向炊事员要求加汤,遭到拒绝,炊事员说:“你们每月十八斤粮食定量,每餐二两,折合一斤红苕,我们是给够的了,有的社员还没你们多哩,该知足了。”

吃不饱的肚子,却要去承受那难以负担的劳动,高产指挥部下达任务:“苦战二十天,挖地三尺三,决心创高产,粮食翻几翻。”我们和社员们一样,通夜挖地,把老黄泥挖出来,才乎合标准,后来我发现社员们,背着干部,都在山坡上睡觉,他们说:“把肥土挖来埋在老黄泥下面,增个屁的产,简直是瞎指挥。”

按照高产指挥部的园田化要求,我们在杨柳冲公路口,建起了凉亭,用木板塔起红苕王架,用土堆起塔形,每层种不同的庄稼,苞谷、高梁、南瓜、黄瓜,名曰百花园。小山坡上大书上万鸡山,公路上修起了幸福门,因为我能写写画画,被指派专司其职,碑坊建成后甚为壮观,上书对联曰:大跃进东凤无限。下联是:公社化造福万民。

跃进式火葬法

因为我的碑坊修得领导满意,被调到高产指挥部,写写画画,当然是跟着他们在机关食堂开火,第一次吃上了白米饭。有天晚上,下半夜两点过,住在指挥部的民兵们回来时把我闹醒了,他们一个个都非常兴奋,各自把收获的胜利品放在办公卓上,起眼一着,有胡豆、苞谷、碗豆、花生,各类杂粮。杨队长说:“管他妈的,就来个一锅熟的八宝饭吧,总算没有白忙。

公社化后,一切财产归公社,社员不准私种私养,更不准私自开火,只准在公共食堂吃饭,否则视为走资本主义道路,轻则批评教育,重则批判斗争,乡村没有公安民警,民兵便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执行者。在大饥荒年代,粮食就是生命,民兵也是饥民,他们深夜抓获的东西,决不会执行“一切缴获要归公”纪律的。这便是一场没有道德底线的生死斗争。

不一会儿,煮熟了的几大盆八宝饭摆在桌上,纷纷大吃起来,杨队长见我呆在一旁看得出神,把我拖过去说:“上山打乌,见者有份,管老师不必客气,你也来吃。”我明知道这是从那些可怜的饥民口中夺来之食,何以下咽?但饥饿的魔鬼,难抵食物的诱惑,我昧着良心的吃了起来。今日反思,负疚终身。

各乡政府,争着学办园田化,请指挥部把我派去搞美化,我当然乐意。去明威乡时,进入山区,爬坡上坎,走得口干舌燥,想找个农户,讨口水喝,正好前面竹林中有个农舍,走近一看,似无人烟,细观之下,见一老汉,倚门而坐,面色苍白浮肿,目光呆滞,气若悬丝,我向前大呼数声:“老人家好,我路过口渴,想讨口水喝。”他微睁双眼,有气无力的说:“我们一家五口,都饿死了,埋人都没法,那有力气去挑水啊!”我推门进屋一看,果然两张木板床上,躺着四具尸体,一男一女,是他的儿子和媳妇,两个孩子,可能就是他的孙子了。

我痛心的问他:“你们为什么不早点逃荒呢?”他指着天上说:“上面不准!不……”,准字尚未出口,头往左一偏,竞自断气死去,正感悲伤之时,从大路上走来六个民兵,杨队长见我便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我答复他:“是来找水喝的。”他说:“这里马上就变成火葬场了,你哪去找水喝啊!”正说之时,有一民兵向他报告,老家伙也断气了,还省事得多。几个民兵把老汉抬进屋去,一齐挥动起斧锯来,半小时后,草房垮了,他们点燃了火,坐在远远的树荫下吸起了香烟,一会儿,浓烟滚滚,火焰冲天,化为灰烬,数年之后,这里可能变成一块沃土,为社会主义作更大的贡献。见我感到惊奇,杨队长向我解释说:“你不要少见多怪,自从今年饥荒严重以来,山上的农民饿死太多,剩下没死的,都得了肿病,找不到人来埯埋尸体,所以我们想出了这个跃进式火葬方法,省时省力,也乎合多、快、好、省的精神吧,你说对吗?”我问他:“你们怎么知道这里要火葬呢?”他说:“乡政府请我们来的呀,现在我们就要到乡政府吃午饭,还要领取火葬费。”我跟他们一道,不久到了明威乡政府,邓乡长非常热情,烟茶之后,炊事员就摆起了饭莱,须是几样素菜,白米干饭可以各取所需,己经让我大感意外了。

迎接检查团

秋收到了,地委检查团要亲临现场,检收园田化的高产成果,公社干部们慌乱起来,按照规定种起来的庄稼都不争气,那来丰收景象,经不起检查,该怎么办,个个心急如焚。幸好彭指挥长及时赶到,连夜召开干部和党员大会,具体布置了从外地学来的先进经验,大家听后,茅塞顿开。一场移花接木,瞒上压下的造假工作,便悄然而大胆的开展起来。方法须然简单,却要花很多劳动力,才能办到。下达的任务是:“苦战五天,创办高产,迎接检查,人人有责。”我们下放队和社员们一起,从五华里以外的地方,把己成熟的水稻挑运到公路旁指定的田里,从新密密的栽起来,看上去黄澄澄地谷穗,密不透风,说是亩产万斤,还像个样。另外,从四面八方地里,找来大个的红苕、南瓜,连根拔起,吊在百花园上。比较麻烦的是,拨掉田坎上被社员们偷吃了的胡豆,碗豆和黄豆,因为那些被剥光了米籽的空壳,吊在空枝上实在难看,拨掉之后,还要从远处远来栽上,未被偷剥过的又太少,百多个人,花了一天两夜的时间,都末补完,只好不了了之。最后一个工作规模更大,命令全体男女老少,自带锄头,铲光公路两旁土坡上的杂草,用石灰写上巨型标语,如“欢迎检查团光临指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人民公社万岁!”等,以壮声势。又将路旁的一个山包铲光草皮,用田坭糊上,写着:“大战三十天,肥料堆成山!”有个老头不识时务的说:“马屎皮面光,可惜在吃糠。”被民兵听到了,说他是破坏份子,现行反革命,马上抓了,送到乡政府关押起来。那老头临走时还笑着说:“只要管吃的,关多久都无所谓。”引得大家议论纷纷。

检查团终于来了,面对公路两旁的丰收景像,坐在小汽车上,一个个指诣划划,面带微笑,表示满意,镇上红旗招展,鼓乐齐呜,乡政府礼堂内,摆了几桌酒席,鸡、鱼、鹅、鸭、猪、羊、牛肉,各色俱全。检查团长酒醉饭饱之后,对彭指挥长和乡干部们说:“你们田园化的高产示范田搞得很好,很有特色,不过在困难时期,以后就不必办什么酒席,三菜一汤,也就行了。”首长们坐上汽车,数声喇叭呜叫,一阵滚滚烟尘,消失在公路的尽头。我们工作人员得到的实惠是丰富的残汤剩水。

大限当头,在劫难逃

我再回到下放组,在公共食堂吃饭时,饥荒己经使人们无法活下去了,食堂再也拿不出任何粮食供人们充饥,只好把糠壳打细,参和碾成细粉的老红苕叶,做成代食品粑,加上大锅清水汤,应付每日三餐。人们讥不择食,强行下咽,但无法消化,谈何营养,排泄更难,因此,水肿病不断漫延开来,我所在的下放小组共十八人,只有我和李明远没肿,都在承受着饥饿的折磨,每一个人千方百计,想方设法,为争得一口能吃下肚的食物,费尽心机,不计后果。

傅伟是县粮食局的右派,一米八五高,食量最大,饿得更惨,他跑到镇上去偷营业食堂的豆饼,抢小孩手上的食物,拔公社地里的萝卜,只要能吃进肚子,无所不为。斗争他的会上,他公然说;“只要给我吃一顿饱饭,枪毙也无所谓。”可见饥饿己经把他逼上了绝路。

十一月一日,是他们粮食部门领取工资的日子,傅伟代领了下放到向必乡本部门五个人员的工资,总计二百二十元,逃到重庆去了,他在大城市,可以买到高价饭菜,八元一份的红烧肉,每斤一元的白米饭,两元一个的高级饼子,尽情享用,晚上没证明住宿,只好睡屋檐,足足过了十天饱餐日子,最后连衣服也卖来吃光,无路可走时,便主动到公安派出所投案,坦白是宜宾县外逃右派。把他接回队来开批斗会时,己是九月秋风渐渐凉的日子了,他只穿了一条短裤和背心,斗争会开到半夜后,他在饥寒交迫中,全身发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下放组长只好宣布休会,命令他站在坝子中反省,不准去睡。几场斗争会后,从精神到肉体,他己经到了沏底崩溃的地步。次日凌晨,炊事员发现他躺在灶门前,己死去多时,粮食局出资,买了几块木板,钉了口棺材,由我们几个右派抬上坡埋了。他须然得了个自绝于人民的罪名,但较之于被跃进式火葬的农民们,还是多得了一口棺木啊。

饥饿逼得每一个人发疯,都希望能找到可供一饱的食物,公社田中的青蛙、黄膳、泥愀,早己捉完,地里种下的萝卜,青菜,碗豆,胡豆,玉米,大豆,尚未成熟,全被偷吃一空。队里和下放干部组织了防盗队,通宵值班,处处设防,严密监视。

王建强是下放干部中最卖力的骨干,他下半夜值班时,发现了几个社员正在地里偷玉米,他赶过去时,只逮住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正想把他绑回队部时,这小孩十分勇猛,拳打足踢,惹得他火冒三丈,将小孩打倒在他,反过双手,绑了起来。弄回队部后,追向他其他几个人的姓名,他坚决不说,还公然说;“田里的庄稼是社员自己种的,我们饿了,拿来填饱肚子,不能叫偷,你凭什么打我?”王建强一听,火冒三丈,顺手拿起木棒打骂道;“你这小东西,死不认罪,老子今晚上叫你知道我的厉害,是你的嘴硬还是我的木棒硬,初打时,小孩还不断叫骂,再一阵乱打后,便没有了声息,那知这小孩身体早己虚弱不堪,怎经得起这等乱棒加身,当场声断气绝,死在现场。第二天早上,接班的民兵一看,大吃一惊,他认得这小孩叫杨小金,这一方杨家是大族,看来事情不好收拾,他便立刻跑到乡政府去报案。县公安局立即驾车将王押走,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怎么处分,老百姓无法得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1954年时,我在向必镇搞对私改造,为人正直,交友甚广,60年下放到此,暗暗得到不少老友的帮肋,保住了基本营养,没有得肿病,那时候当官的脑子里有个英明论断;特大自然灾害之年,老百姓得肿病,是理所当然的,当官的是为人民服务的柱石,该得到保护,所以不得肿病,也是应该的,像我这种比老百姓还低贱的右派份子,公然还没有得肿病,那便是大逆不道了。彭指挥长决心下令收集我的反改造罪行,以便严加打击,从重处分。1960年11月,我的妻子在宜宾生下了三女,趁我回家护理妻子的时候,下放组多次开会,收集我的反动言行,整理上报,十二月三十日,突然开会,宣布我抗拒改造,送劳动教养。

打入人间地狱十八年,过着比劳改犯人不如的日子,腥风血雨,九死一生中逃得性命。直到右派改正时,才得知当初送劳动教养的具体罪名是;企图谋害下放干部邓某某未遂之词。我百思不得其解,搜尽枯肠,终于想起了60年栽秧时的一段笑话。那时栽秧,要求南北开箱,二五条栽,三六壮行,鸭儿翻田坎,一眼看去,几条直线,叫做密植高产,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上百人,排成一行,弯着腰,等待一声口哨,才能插上一颗秧苗,收工之后,人人腰痛,亦是常情。我那个下放小组,有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年少夫妻,二人都姓邓,至今也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了,一天下午,他的妻子忽然向我说;“管大哥,你是过来人,我老邓每天晚上总叫腰痛,不行房事,该怎么办呢?”我开玩笑的对她说;“一两葱子,两个鸡蛋,三两白酒,吃了就好。”事过之后,我也没放在心上。听说过了几天,她又去问一下放于部,却忘了葱子和什么了,正恰遇上那人是极左人物,阶级斗争觉悟特强,正在争取入党,就对他说;“可能是叫你把葱子加蜂糖给你老邓吃吧,你的觉悟太低了,右派份子会有好心对你吗?”因为他们说葱子加蜂糖是中医十八反之一,吃了会毒死人的,推而断之,便有谋害之意,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层层上报,公然立案查办。还派了专人到省中医研究所查询,得到的结论是葱子加蜂糖相反有毒之说,经科学鉴定,己于否定。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从我说的葱花加鸡蛋,变成葱子加蜂糖,实属无中生有,何来谋害之实。据此我上诉到有关部门,一星期后,收到一纸公文,现录于后,奇文共尝,有益无害。

四川省宜宾地区公安局
关于撤销管正和同志劳动教养的决定
宜公撤(1980)89号
管正和同志在整风反右运动中,被划为右派份子。一九六0年十一月,因抗拒改造,企图谋害下放干部,经宜宾地区劳动教养工作五人小组批准送劳动教养。
根据中共中央(1978)55号文件精神,经复查,管正和同志在整风反右运动中,被定为右派份子,确属错划,己予改正:原定“抗拒改造,企图谋害下放干部”不实,应予否定。现决定,撤销宜宾专区劳动教养工作五人小组原对管正和同志实行劳动教养的处分。
一九八0年八月十二日(四川省宜宾地区公安局)公章
送“中共宜宾县委摘帽领导组组织部财贸部统战部喜捷区委供销社党支部宜宾市十中党支部管正和

面对一纸公文,啼笑皆非,通观全文,实仍无法无天,鄙人才疏,略提数条,供仁人志士仲裁。

1,劳动教养是非法的暴政,实际上我十八年的切身遭遇,比之犯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今只轻飘飘的作了个不实,应予否定,撇销处分,不言平反,便万事大吉,十八年青春,扣发的工资,概不负责,法理何存。

2,右派确属错划,本应平反,何言改正,知错不认,遗臭万年。

3,谋害之说,纯系无中生有,竟不查问,亦无证据,五人小组批送劳教,法纪何存?

4,我原非党员,何受党纪处分,再承党的改正,何以党而代法,实乃拙拙怪事。

吾辈命苦,适逢其时,立此存史,以鉴后人。

(5)人间地狱青龙嘴

1960年12月20日,是我一生中永远难忘的日子,在向必乡监督劳动改造住地,下放人员大会上,突然宣布我是抗拒改造的右派份子,须要升级改造,俩名下放干部用绳子把我捆起,押送到宜宾市县府街监狱,狱警对我大吼一声:“面对墙壁站好,不准乱动。”实行搜身之后,在一张印好的表格上签字画押,打上脚模手印。然后对我说:“你要记住,监狱中不许叫名字,以后你就叫3008.”另一个狱警把我带进一间囚室,关好铁门而去,这是一间较大的监舍,己经住有二十多名囚犯,水坭地面上铺满稻草和草席,每一张草席就是一个囚犯的铺位,我站在门边正不知该住何处时,一个浓眉大眼的粗壮汉子走到我的面前问道:“新来的吧,叫什么?”我说:“管管教说我叫3008.”幸好没说出正和二字,否则便犯了监规。他说:“好吧,3008,你就睡在尿桶旁边那个铺位。”我当然只有服从。黑夜降临后,我身边不时响起咚咚的撤尿声,飘过来刺鼻的尿臭,难以成眠。当然这不是我睡不着的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一日之内,如噩梦般地从一生清白的我,怎么就变成了罪犯,和这些杀人、放火、抢劫、偷盗、流氓们为伍?罪犯那条?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想起了古人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聊以自慰。笫二天上午,狱警叫人强行给我把头刮光,痛得流出泪来,住在旁边的老犯人告诉我:“老弟,不要怕,凡是3字头的都是临时关押,很快你就会转走的。”果如其言,笫三天早上,我被俩个便衣警察带到城内水道巷,劳动教养转运站。那是间一楼一底的中式瓦房,楼板上住满了人,乱七八槽,鸟烟障气。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一位中年人问我:“犯了什么进来的?”我直言道:“右派份子。”他又问我:“是何地人?”我说:“宜宾人,家住栈房街,离这儿只有两百公尺,是否可以托人带信给家里呢?”他问我:“你有钱吗?”我说:“没有。”他摇了下头说:“那就难办了。”他说:“八字衙门大打开,有理无钱奠进来。”果然,每天都有家属来看望亲人的,一经打听,都是给看守送过辛苦费的。可怜,我因无钱,竟不能和妻子儿女见上一面,区区数元,咫尺天涯。第四天旱上,两个武警,一辆货车,把我送进了青龙嘴劳改煤矿

青龙嘴劳改煤场,是南溪县黄沙河耗子沟劳改支队的一个分场,离宜宾市一百二十华里,四面环山,煤洞就在山下低洼地带,大大小小的山坡上布满岗楼,哨兵们的刺刀,闪闪发亮,炼焦炉的浓烟,黑沉沉布满了天空,阴森恐怖,使人不寒而栗。

武警带我到场部办公室后,一个管教干部对我说:“我们这里是劳改队,除了你们少数劳教人员之外,都是犯人,所以在生产学习上,都要自觉,对得起你们还有公民权的身份。

暗无天日的煤洞苦役

俗话说得好:“船上人是死了没埋,煤洞的人是埋了没死。”当你真的生活在中国的土煤窑时,你才能领悟到这句话的含意。青龙嘴煤洞,生产优质烟煤,产焦率高,但煤层很薄,最厚的五十公分,最低的只有三十公分,除了抽风排水之外,根本设有其它设备,是一个典型的土法小煤窑。洞内分挖、拖、滚子,建没,几个工种。洞口设有码门,负责记录生产数量和调度。码门口是一个姓王的老犯人总管,大家都尊称他王老师。每一个带技术性的工种,都是由老犯人掌握着。我这种一样不懂的门外汉,只配当个拖工,果然,第三天早上,便叫我上班拖煤。拖匠是煤窑中最艰苦的劳动,进洞时,全部衣裤脱光,裸体走到小巷尽头,领取一个电瓶,梭板,和一个竹制的拖船,进入拖道后,将拖带挂在肩上,仰面躺在梭板中,手足齐动,靠蹬着小洞两旁打上的木头撑子梭动,简直就是一条软体动物。在黑暗中全靠电瓶上两颗手电泡照路。一个挖匠带三个拖煤工,每班完成三吨煤的任务,每个拖工完成一吨,每船能拖二百市斤,要拖十船,方能完成。否则不能下班,完成后在码门口领取下班证,才能吃饭,你将饿着肚子等待管教干事的处分。轻则训斥之后罚站,重则交工班批斗,令你难以忍受。犯人们围成园形,席地而坐,他们因得不到休息,而迁怒于你,或打,或骂,拳足加身,或罚跑下跪,尽其羞辱之能事,干事们根本不管,到一定时候,才喊声:“算了,下次再斗。”我第一天只拖了四船煤,没有完成任务,下班时在码门口站着,不敢去领出班证,这时的我,除两个眼眶之外,全身沾满了黑色的污泥,变成了非洲黑人。可怜之极,难以自容。待下班的人走完之后,王老师才叫我过去说:“上面打了招呼,你们新来的劳教人员,前儿天设完成任务,可以下班。”同时发了一张出班证给我。凭证到保管室领衣服洗澡吃饭,这时,下班后的犯人吃饭后,旱己回监舍休息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石橙上埋头吃饭,吃完饭去洗碗时,一个犯人拍着我的肩问道:“你是姓管吧,怎么认不出我了?”仔细一看,原来是在断头山大战钢铁时,被判刑的邓炉长。他说:“我站在一旁看了很久,还真的是你,怎么弄到这里来啦?”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说:“看来你的冤家对头是一心把你往死方整啊,你知道这煤洞死了多少人吗,上月瓦司爆炸就死了三十多人,安全根本设有保障,大小事故天天都有,死人就是常事,谁知道今天进洞能否活着出来啊。所以你千万要注意安全,一点也不能大意。”我说:“命己如此,又复如何。”他又告诉我:“你在洞内,对每一个犯人都要客气,千万不要认为你是劳教,看不起他们,洞内的黑暗,非比一般,红毛犯人,处处皆是,招怒他们,打死了你,也没人管。就是那些管点小事的犯人,都不能得罪,先从码门口说起,如果对你不好,他便把你的牌子挂到最远最难的掌子面拖煤,让你根本完不成任务,还要在干警那里说你的坏话,使你挨打受罚。好多犯人都把家属送来的东西去孝敬他们,所以说王老师是第一等红毛犯人。管电瓶的要整你,把漏电的给你,让你在洞内无亮黑摸,管船子的整你时,发给你全套新,新拖绳让你肩上磨出血来,新梭板和新船子,由于铁梭没磨光,你很难拖动,使你吃尽苦头。”他一口气说完后,使我惶恐不安。从此之后,我处处小心,对犯人们笑脸相向,尊称师父,果然事情顺利得多。三五天后,也能完成任务了。每天上班后,我们拖匠都要等挖匠把煤挖下来后,才装船运走,煤不好挖时,便要多等些时间,有一天,我睡在竹船子内等煤,忽然有人对着我的船子猛蹬了一脚,使我人和船子顺着下坡势,滑了三丈多远,就在这时,我睡觉的地方,一声巨响,垮下了约两吨的一块大石,如果不是那及时的一脚,我早己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了。事后才知道是王分队长救了我,听说他当时还骂了句:“妈的巴子,混仗东西,岩子叫了都不知道。”至此,我才知道垮岩前必有响动,就是岩子叫了。

被犯人看不起的劳教人员

在青龙嘴煤厂,犯人看不起劳教人员,有以下几个根本原因:从数量相较,我们右派劳教不过二十五人,在几百犯人中,微不足道。劳动力和技能上更是弱者。他们称右派劳教是政治犯,改造无期,劳改刑期明确,到时便可回家团聚。再加有的右派劳教,自以为是有文化水平的干部,看不起社会渣子的犯人,当然就会遭到更大的不幸。我们组有个王恩伯,原来是宜宾市委宣传部的科长,南下干部,此人身高一米八二,相貌堂堂,温文尔雅,自识清高。第一天进洞拖煤时,穿上雪白的衬衣,长裤皮鞋,都笑他不识时务,白眼相向。在三十公分高的拖道上,由于身高体笨,行动困难,阻碍了别人道路,犯人们毫下客气,打骂不停,一船煤拖了两个时辰,到下班时,满身血污,衣裤无存,一脸愁容,狼狈不堪。在小组会上,大家批判他放不下资产阶级臭架子,是对抗改造的行为。

不久,场部学习了劳动教养条例,在大会上宜布,劳教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最高行政处分,逢每十天休假日,劳教人员可以请假外出赶场。自此,较之犯人,便有了一些区别。劳改犯人中最缺的是烟酒,一支劣等香烟都可以交换一个五两米的盅盅饭,每次请假外出赶集,都有犯人托我买点烟酒回去,这还缓解了与犯人之间的不少矛盾。

1960年,是我国大饥荒最严重的时候,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粮食就是生命,有多少人,为了夺得食物,抢劫杀人,又有多少人饿死荒郊,无人收尸。然而,在我们青龙嘴煤矿,政府为了让犯人们生产更多的煤,牟取高额利润,每人保证了45斤粮食定额,全是大米,偶尔搭配点豆类粗粮,吃饱不成问题,但你必须付出艰苦的劳动,甚至自己的生命。那些农村来的犯人们却说:“吃饱了就好,那怕死在洞内,总比饿死强啊!”有个王冬生的犯人在拖煤时,被垮下的石头压断了双腿,痛得晕死过去,当他醒过来时,笫一件事竟是要出班证去领盅盅饭。

生的机遇

在洞内拖煤的苦役,可以说是过的暗无天光的日子,早上天不亮进洞,晚上天黑了下班,躺在木板床上,全身发痛,度日如年,不知此生何以了结。

一个逢十工休天,我拿了二胡,坐在饭堂的石橙上,拉奏起刘天华的“病中吟”,抒发自己的忧郁之情,正好被厂部总管教范茂于路过听到,问了我的姓名和情况,我当然据实回答。下午便通知我调到文宣组,兼任右派组长,不用进洞拖煤了。真是绝处逢生,喜出望外。

所谓文宣组,其实只有一个犯人邱朝乐和我两个人,他是宜宾一中学生,因偷伙食团粮票来买,判刑五年,善于书画,我能编写稿件,二人配合很好,一时之间,把墙报和黑板报办得有声有色,范干事心中高兴,他也是二胡爱好者,常来听琴聊天,取得他的信任。有天,我向他建议说:“我们组的王恩伯,原来是宜宾市委宣传部的科长,不如叫他来负责吃饭时的读报工作,加强政治时事学习。”范干事果然同意。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此人62年得到平反,后调升泸州市委宣传部长,在68年文化大革命中,经不住红卫兵的批斗,上吊身亡,没有逃过恶运。此系后话,暂且不提。

死的凄凉

一天晚上,我刚入睡,被邱朝乐唤醒,他说:“快穿衣起床,到码门口去。”到洞口后,我们每人领了一个电瓶,方见有四个犯人,抬着两具用草席裹起的尸体,我俩便一前一后,为他们照路,顺着右方一条小路,爬上土坡,走了约十分钟时间,到了一个荒草丛生的乱石堆中,我们找到了犯人白天挖好的大坑,然后把尸体抛入坑中,填上泥石,草草了事,然后顺着来的道路,很快的回到洞口,每人在码门口王老师处领到四两加班饭票,各自散去,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个人吭过一声,好像这是一场见惯不惊的哑剧。我几次想打听死因,邱朝乐拉我的手,示意勿问。到住房以后,邱告诉我:“那些犯人,都是劳改极积分子,你说错了话,马上便被汇报上去了,你还应该记住,埋死人之事,要严加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否则带来严重后果。”睡在床上,回想起刚才站在荒草坡上的情景,阴森恐怖,倍感忧伤。这些犯人们,终日在黑暗的煤洞中挣扎,工伤惨死之后,在黑夜里抛尸荒郊,连姓名都未留下,可怜荒郊泥中骨,犹是故乡梦中人。生命在这里是何等低贱,死得又何等凄凉。

狱中团聚

春节将临,场部让犯人们过好年关,怕因思家而产生逃跑念头,除改善生活外,还要放假三天。我们文宣组负责组织三天的文娱活动。还要编写墙报,工作很忙。农历腊月二十九那天下午,场部派人把我叫到办公室去,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何祸福,到时一看,惊喜万分,原来是我的妻子,带着三个儿女探监来了,范干事见我不知所措,便向我交待说:“按规定,劳教人员是可以接待家属探亲的,你的妻子拖着三个孩子,这样远来看你,也不容易,就留下来过年吧。”

这是首次接待劳教人员家属,矿部尚无一定之规,经研究后,通知我搬进了一个老犯人看守菜地的草棚去住,条件须差,还是自成一家,我和妻子都非常高兴。大儿子和二女儿抱着半岁的小妹到菜地玩耍去了,我问妻子:“你是怎样找来的?”她说:“自从听说你捕走以后,我心中悲痛,感到自己命苦,此生无望,曾到河边,欲求自尽,难断儿女之情,怎忍心他们沦为孤儿,流落街头呢。回到家中,整天提心吊胆,不知你犯何罪,要受到什么惩罚,幸好沈如治经理的爱人和我相好,非常同情我的遭遇,百般劝慰,托人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了你是劳教,送到这里来了,赶上春节放假,便决定带上孩子们来看你,才能放心得下啊!”听了妻子的一翻诉说,心中感到非常难过,设想妻子一人,拖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女,内承生活穷苦之煎迫,外受荒唐社会之岐视,夫役他乡,归期遥遥,其凄凉惶恐,可想而知。不由得我抱着妻子,痛哭失声。妻子反而劝我:“事已至此,悲伤无用,要坚强的活下去,总有出头之日。”擦干眼泪,转头看见三个孩子守在门边,忽然想起,该去为他们拿夜饭了。

家属可以在小厨房打饭,取回之后,孩子们看见大盆白米饭,还有肉和蔬莱,高兴的吃了起来。妻子说:“你们这里还真不错,我们食堂早就吃代食品,好久没见过大米的样子了。”我说:“你先吃吧,等会我告诉你原因。”饭后,我和妻子到外面散步,用手指着远处的荒草坡,对她说:“那一大块乱石堆下,全埋的煤黑子,我们这土法煤窑,安全没有保障,死人是常有的事,所以说那口米饭,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啊!”她担心的拉着我的手问:“你遇到过危险吗?”当我告诉她,险些被岩子打死经过时,她惊得一身冷汗,两眼深情的望着我说:“你要答应我,不管做什么,你都要注意安全,好好活着,你是我和孩子们的唯一希望啊!”晚上,我们这一对患难夫妻,抱着、亲着、哭着、说着,有谈不尽的离情别意,诉不完的苦辣酸辛。她说:“自从你送劳教后,我们一家人都成了人下人,亲友远而避之,处处另眼看待,居委会冯主任最坏,通知我参加四类份子学习,我和她大闹一场,最后不了了之,大孩子上小学,校长说劳教右派的子女不能收,你一人招罪,全家遭殃,今后这样的日子怎么过,我真不敢想。”我这时方知罪恶深重,祸及妻儿,更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话来。

团聚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正月初四,笫二天她要回家上班了,孩子们知道要走,迟迟不睡,要我答应和她们一起回家,大儿子和二女说:“那些娃娃骂我们没有爸爸,你回去我们就好了。”妻子给他们说:“爸爸要回家,以后一定要回家,现在要在这里上班,知道吗。”第二天早饭后,我送她们到矿场门口,妻子抱着三女,两个孩子跟在后头,三步一回头,慢慢地消逝在晨雾之中。

1962年3月,四川省劳教右派,集中到成都都江堰415筑路支队,我终于离开了这个人间地狱。

(6)玉垒浮云变古今

1962年8月12日,四川省劳教右派集中到成都灌县(今都江堰市)。使我能离开了人间地狱青龙嘴,临走之前,范干事训话说:“这次集中学习,是党对你们的关怀,要好好争取,早日得到宽大处理。”在此之前,王恩伯接到家中来信,说要对右派甄别平反。所以我的心情,比较轻松愉快。到了灌县城“415”支队转运站,由一个干部带领我们从县城后面,爬上一个高坡,约一小时后,终于到了山项,巍然一座雄关,耸立在眼前,城楼上三个苍劲的大字,“玉垒关”,站在关上,往左面看去,千丈悬岩之下,滚滚岷江,波浪翻滚,奔流而去,右前方远处,就是鱼嘴,为都江古堰分洪处,右下方是纪念李冰父子的二王庙,庙下夫妻索桥临空飞架,贯通两岸。俯视之下,顿感雄关威震,江山如画,故唐朝诗圣有“玉垒浮云变古今。”之名句。那是诗人对古今改朝换代,争权夺位,战乱不止之感叹。此时我亦想到,自1949年后,我国政治运动,风起云涌,如浮云般变化,一时之间,抓出右派几十万,把原来的革命者,变成反革命,现在又是否可能如浮云般,把我们从反革命变为革命呢?心中自然产生了强烈的希望。休息后,随着领队干部,通过二王庙,再往前走,直到紫坪铺河边,叫候家大院的地方住下。

在希望中度过的日子

这是“415”劳教筑路支队,集中处理劳教右派的临时住处,千多平方米的四合大院中,住了五百多名从各地来的右派,乱嘈嘈毫无秩序,按地区为小组住下后,首先便是向四处打听消息,综合得知以下几条确切信息:1,干部们在大会上称右派们为同志,还说你们大多数都能回到原单位工作,不能回原单位的,也要得到合理安排。2,近半月来确实己经处理了几批人回原单位去了,如重庆“工人日报”的总编汪岗等。3,每天早上八时,集合点名开饭,同时通知当天要走的人名单,去办公室办理手续。4,每天点名之后,自由活动,没有任何管理制度。5,每天每人只有一斤粮食供应,吃不饱可以自己打主意。我们宜宾组的难友们听了之后,一个个喜形于色,原来是宜宾珙县税务局长的王利生说:“妈妈的,反正要回去工作了,把衣裤换粮吃光也无所谓。”第二天,他拿了毛料衣服,约我和他一起,到漩口镇去闯运气。那里是甘孜阿坝州少数民族地区,粮食没有四川紧张,但缺穿的,可以多换些粮食。我俩沿着成汶公路,慢慢的走着。他谈起自已的爱人,正在找他离婚之事,很有些气愤的说:“这女人就是势利眼,当初因为我是局长,她主动找上门来,当了右派,便妈妈的要离婚了。”我说:“她们也很困难,怕株连失掉工作,也是不得己而为之,但愿这次你能恢复工作,就不会离婚了。”我们边走边谈,走到公路转弯处,没注意对面开过来一辆货车,司机看见有人,来了个急刹,嘎的一声,扬起滚滚灰尘,弄得坐在车上的彝胞们尖叫起来,我俩也大吃一惊,幸好离车尚有一米左右,没有伤到皮毛,呆在原地,冒了一身冷汗,等车开走后,烟尘散去,欲再往前走时,我发现地上有个布包,拾起一看,却装的是四个烤熟的玉米粑,每个足有一斤重,真是天赐口福,喜之不尽。我俩知道,这是彝胞们知道成都买吃的困难,自带口粮,刹车时不慎,掉下来的,正好与我二人充饥,自然忘掉了失金不昧的君子之风,反而庆幸从此要交好运。回到住地后,什么人也不告诉,暗自欢喜了一场。

希望的破灭

日子在希望中一天天过去,每天宣布放走人的名单时,都没有自己的名字,那希望便一天天变得少了几分,心情开始烦噪起来,又想起了杜甫的诗句“玉垒浮云变古今”,政治如浮云,变幻奠测,令人忐忑不安。果然,劳教右派中传来了令人吃惊的坏消息,说中央政策要变,始而半信半凝,复而果然成真。1962年9月30日,早上点名后,忽然宣布,重新编组,干部们语气变得严历起来,从支队新调来的李管教训话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彼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你们今后要安心下来,接受无产阶级专政,通过劳动,沏底改造思想,从新做人,才是唯一出路。”同时宣布了劳动教养管理制度:服从管教,遵守纪律,不准越过警界线,与干部说话,必须在一米外站好,先喊报告。总的一句话,我们又从同志变成了敌人。一个月不到,我们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顿增了无限的恐惧与悲伤。

“101”右派严管队

编组后笫三天,正式宣布我们是:“四川省”415“劳动教养筑路支队,”101“中队。实际上就是笫一严管右派队。除了放走的人外,还剩下三百余人,迁住都江堰内外江之间的河心地,负责支队承包的成汶铁路,二王庙隧道工程的沙石供应任务。调来了叫岳毅的队长兼指导员,此人性格残暴,是一个管理劳教犯人的老手,他和管教干事李玉伯,一文一武,配合得当,”101“队右派们,将面临一场巨大的灾难。

阶级斗争下的冤魂

李玉伯原是支队的秘书,由于不是党员,下放到“101”队作管教干事,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成绩,争取入党。他充分体会了毛泽东阶级斗争的精神,认真的观察每个右派的思想活动,发现可能利用的因素,培养能向他反映情况的人选,作他的耳目。有个叫姚凤起的劳教右派,原是南充地区公安局的干警,向他反映,扬应森和王景、蒋文扬在组织反革命集团,李玉伯惊喜之下,抓住这个立功机会,令姚打入内部,作为特情人员,进一步掌握情况,以便立案。在姚的不断编造谎报之下,一个惊天大案“马列主义联盟反革命集团”公然被省公安厅批准立案,筑路支队,如临大敌,派来大批干警,数千劳教,人人过关,沏底审查,“101”队,作为重点,杨应森,王景,蒋文杨,王致中,蒋仕衡等二十余人,抓捕关押,严刑逼供,凡与这些人稍有瓜连者,收入集训,刑询审查,一时间,阴森恐怖,人人自危。最使人惊恐的场面是每当哨音响时,紧急集合,李玉伯点名,被叫的人便到前面站好,由两名武警将他打翻在地,在背上踏上一支脚,反过双手,用绳子在手膀上绕过数圈,将绳子穿过可后话套,收紧到脑后时,被绑者一声惨叫,裂人心肺,惨不忍赌。在此期间,每晚深夜,囚舍内常听到做恶梦者的惊叫声,恐惧气氛,达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李玉伯每晚训话必说:“右派是毛主席亲定的铁案,我们要把你们,打翻在地,踏上一支脚,永世不得翻身。谁敢以身试法,犯上作乱,必将自取灭亡。”

三个月后,“马列主义反革命集团”,在特情人员姚凤起的谎报不实,大搞逼供信,不重证据,认从供定的情况下定案,杨应森,周居正判处死刑,二十三人判了长短不同的刑期,六十余人获知情不报之罪,受到各种处分。还有个陈济深,在大搜查中,被抄出不少所谓的反动日记,审讯中拒不开口,同时宣布死刑,后来听说是在狱中,割断动胍血管自杀的,因为谁也没看到枪毙他的现场。

残酷的奴役劳动

李玉伯抓阶级斗争的同时,岳指导员大施奴役折磨之本领,他说:“右派份子,没有一个不反动的,让他们闲下来时,就会去打坏主意,来反对我们。”所以他千方百计,实行他那套残酷奴役性的劳动方案,他亲自制定每天各个工种的劳动定额,使你筋疲力尽,方能完成任务,到下班时,必然响起他的口哨声,命令每个人加班,到指定的地点,搬运一定数量的建筑材料,没有建材,便是运煤,运粮,或是打扫卫生,清理场地。甚至可以无理的叫你把一堆石头搬走,再叫你搬回原地,他叫做驯服测试,被测试者往往是那些平时不听话,和劳动偷懒的劳教右派份子。晚饭过后,集合训话,训话时间长短和内容,全凭他的心情好坏而定,最长时间可达三小时之多,数九寒冬,灌县的夜晚,雪风刺骨,右派们穿着单薄破衣,冻得发抖,任其折磨,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最令人终身难忘,谈虎色变的事,是二百箩的抬石劳动。当时我们队负责供应二王庙隧道的河沙卵石,作洞内拌混泥土之用,从洞门口至河心石子堆放地,有数千米距离,还要通过横空高架的夫妻索桥,全靠人力运输。岳指导员叫施工员许道成丈量好全长距离后,分成二十五段,每段120米,由60人组成一条运输线,每二人为一组,在八小时内要完成200箩的石子抬运任务,每箩净重不得少于100公斤。就是八小时内,要抬着200斤的石子跑24.000米的距离。早上开工后,三条线的右派们便抬着石子飞跑起来,一个个赤背上阵,挥汗如雨。岳指导员坐在计数员身边,发出得意的奸笑。到了晚上,右派们全身发痛,呻吟之声,不绝于耳。数日之后,身体弱的右派,累得病倒在床,再也起不来了。只好忍受饥饿去承受吃不饱的病号伙食。一月之后,成汶铁路下马停工,我们才免此苦役,但每个人身上都为此掉下了几斤肉。那堆积如山的石子却成了无人管的废物。

张连怀冤死岷江

1963年6月,成汶铁路停工后,我们队调到都江堰修筑河堤,每八人一组,每天要完成10立方米的安砌任务,任务繁重,要靠加班才能完成。20日下午收工时,又响起了岳队长的哨音,命令每个人搬运一根钢筋回队部,每根八米长,只能俩人合抬二根才好走路,回队部有两条可走的道路,一条是涉水通过飞沙堰,直到河心坝队部,半个小时可到,另一条是爬上玉垒关,通过二王庙,再过夫妻索桥,才能回队。张连怀约我和他一起走飞沙堰,我看到飞沙堰的水深,已淹到大腿,非常危险,拒绝了他,另找一人合夥爬玉垒关去了。刚走到半坡,就听到很多人在呼叫:“有人被水冲到外江去了,快救人啊!”远处望去,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水面上出现了几次,便被岷江滚滚急流吞食得无影无踪。回到队部,才知道冲走的是我们组的张连怀。岳队长晚上训话时说:“叫你们注意安全,总是不听,像张连怀这样,自己白白的送了性命,断送了改造前途,还给国家造成了损失。”第二天,派了几个人去打捞尸体,一无所获。物伤其类,同病相怜,队内同仁,无不哀伤。每到晚上,我难以成眠,张连怀相处时的往事,全都浮现眼前。他出生湖南,父母乞讨为生,土改后参加解放军,进军西南后,转业在一个山区小镇,因系文盲,做了个粮站保管员,1954年与一农村姑娘结婚,生有一子,夫妻感情很好。1957年整风呜放时,他说:“干部们执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时乱搞,搜光了农民的粮食,害得农民饿肚子,是大官僚主义。”划为右派斗争他时,态度顽抗,还打了乡长,送劳动教养。最近妻子来信说,村支书常来家中,要她划清界线,离婚后改嫁于他。因此,他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淹死前的晚上,忽然问我,劳教是不是无期?我告诉他,不知道。他又问:我们这些事毛主席知道吗?我说:“反右就是他亲自发动的,当然知道。”听了后,他连说了两声完了,完了!使他感到彻底绝望。

妻子的心灵感应

张连怀淹死后第三天,妻子突然从宜宾赶来看我,相见后,她紧握着我的手,显得特别高兴。晚上我问她:“你怎么突然来了,见到我这样高兴?”她反而问我:“你们队最近是否淹死了人?”我说:“前三天我们组的张连怀确实淹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四天前的那个晚上,似睡非睡之时,我看见一个白发老太婆,手里提了一包衣物,直接走到我的床前,把衣物丢在地上说:”他们那里最近都还要淹死人。“我正要问个明白时,那老太婆忽然不见了,惊醒之后,吓得我一身冷汗,这不明明是观音菩萨托梦给我,说你淹死了吗,那一夜再也无法睡着了,笫二天一早,将孩子们托付给徐祖英,急忙的赶来了,见到你好好的活着,我当然高兴啊!”当我把张连怀淹死的详情告诉她后,我们共同都感到后怕,如果当时我同意和他走飞沙堰,淹死的恐怕也就是我了,所以我觉得她的梦是灵验的,正是一种亲人的心灵感应。下午,岳队长叫她去做思想工作说:“你丈夫改造中遵纪守法,但劳动不很极积,特别是不靠拢政府,反映别人的情况,不能大胆的和坏人坏事作斗争,你要好好的帮肋他。”妻子说:“我一个妇女,拖着三个孩子,每天忙于生活,那来的精力管他的事啊,这次来看他,也不过一两天,还要赶回去,靠劳动为生,养活儿女,他的一切就只好拜托你岳队长,多多操心了,如能帮他早日改造好,回家团聚,你岳队长就是我们一家的恩人了。”岳队长说:“你远道而来,怎么不多耍两天呢,这样吧,明天我准他一天的假,叫他陪你在城内到处走走,你们多谈谈,其实这都江堰还值得参观的。”此话一经传开,大家都说:“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岳队长能关心劳教右派,这还是破天荒笫一次。”我们班里的人,七嘴八舌,说得最起劲,罗正伦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王季洪说:“这是张连怀死后,大家情绪低落,为了缓解一下,表示政府是关心右派改造的,有何不可。”顾正龙说:“管他什么用意,总之明天我们右派能带上自己的爱人,像公民样,堂堂正正的去游都江堰,看离堆公园,拜二王庙,就是给我们大家争了光,出了口气。”他表示以实际行动,大力支持,借了一套呢子衣服给我穿。王季洪给了我三斤粮票,二十元钱,他说:“千万不要节约,借此良机,让嫂子玩得痛快,去照个像,进个馆子,看场电影,也不枉她千里迢迢,来看你一场。”难友们的支持,使我非常感动。第二天,我和妻子放下愁烦,尽情的游玩了都江堰,交谈之间,我总觉得她有些强颜欢笑,又不便多问,处处劝我尽量省钱,除照了个像,看了场电影外,我俩只吃了碗小面,给难友们买了些糕点,就回队部去了。

晚上,夜深人静之后,我抱着她问道:“你心里有事,为什么不说,总是一付强装欢笑的样子,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她忍不住伤心的哭了起来,告诉我说:“就是你写《粪的风波》得罪了彭书记,把你整成右派,送来劳教还嫌不够,现在又辞退了我的工作,劳动局说工作了十年的工人,不应该辞退,他们却说,劳教右派的妻子,不能在仑库重地劳动,强行把我辞退了出来,失掉了工作,我一个女人,内无亲人可帮,外无好友可助,拖着三个孩子,真不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听了她的哭诉,我心如刀绞,痛澈肺腑,感到此生罪大,祸及妻儿,束手无策,枉为男儿,竟想不出一句能安慰她的话来。第二天早上,我凑了三十元钱,送她上路,我见她几次回头,流着泪水、欲说还休,慢慢地消失了身影,谁知道她,将在险恶的社会中,怎样去找寻到一条求生之路啊!

2008.8.16日于宜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