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54年历史的老缝纫机

160、灵娱与陵鱼

妻子取名灵娱,是她父亲取的,是按她姐姐自娱等依娱字而定的。自来到我家以后,一直沿用这个名字。

不知哪年哪月,我偶然翻阅《山海经》的海内北经,看到关于“陵鱼”的记载,“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射姑,西南山环之。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

大意是陵鱼即是人鱼,人鱼一哭泣,泪水可以滚出珍珠,而且可以像陆地上生活的人一样能纺织,她们有时从水中出来,寓居陆地上的人家,出卖她们所纺织的绢帛。她们都是些美丽的女子,皮肉白得像玉一样,长发披肩又黑又亮,有五六尺长。

我觉得叫陵鱼的女子是勤劳温柔、又有技术的美人,虽不是人寰又能深入人寰,很像寄寓荒诞中的现实。因此我把灵娱改成陵鱼了,并早已在户口及其他证件中成为法定的名字了。

后又根据《庄子》逍遥篇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的记载,我又为她取字为鲲,号北冥。这样,戴鲲陵鱼北冥就是她的全称了。

我也自刻了两方印章以作纪念。一是“戴鲲陵鱼”的名章,一是博爱陵鱼的鸳鸯章,皆为篆书。为了表达我俩夫妻关系、师徒关系、患难与共的思想感情的融合和永存,我又撰了一副嵌名联:“仁为博爱(韩愈《原道》文),鲲乃陵鱼”。

自陵鱼之名已在桑梓口头传呼,早已熟知其人。可每当出示证件或登记填表书写时,总会有人以鱼字为名感到奇异,甚至不求甚解者,知其异而不知其所以异。

此鱼非常鱼也!其妻也,其师傅也,其同舟共济人也。故后述的各节文字中的她即是陵鱼的代称。

161、辍学从师

在晨昏奔波的小道上,在片刻休息的树荫下,在大地坪老屋的后门口,在蹉跎坡的桔园里,有时斜倚在床头……我认真听她在叨叙着她的身世、她可叹的童年、可悲的家境!

“我家从‘二礼家声’那栋房子里赶出来,住到保寿山,我才12岁。读几年初小,是跳级的,也算是初小毕个业。后了考上完小五年级,要到离家八里路远的洞庭滩完全小学去读。每日要沿着山田河上下往返走十六里路。怕迟到赶不上课,只得早餐吃前日晚餐多煮的剩饭,早餐余下的饭就用一个竹饭筒装上,饭上放些盐菜豆干等。这就是午餐,吃起来干巴巴的。每天上学走到吴家塅,总是碰上朝洞庭滩方向去的邮递员,于是我就跟着他后面走,马不停蹄地争取准时到校。

学校里教我们的是田庆衍老师,是粗壮的中等身材。班主任是张楚文老师,高大的个子,阔大的嘴巴和厚实的嘴唇。这两个老师据说后来都打成了右派。我的堂姐比我大十几岁,是个已出嫁的大龄嫂子,也和我在一个班读五年一期。因为她的丈夫是高级知识分子,为了减小文化知识的差距,只好这样做。不过后来还是被离弃了。这种大龄女生入学补习的情况在当时是不为奇怪的事。我堂姐对我很好,加入少先队那天,我父亲留着我在家割荞麦。我很无奈,没有去参加入队仪式。堂姐替我领回了红领巾,我才高兴了。

我只读了半年书就辍学了。因为我姐姐即将出嫁,我是老二,我就应该是家里的辅助劳动力了。可是我才十四岁。我母亲在替别人纺棉纱时,委托找个师父带我去学裁缝。于是有人介绍我泮春张家塝一个姓周的手工缝衣师那里去学徒。这样,我就在辍学后走上从师缝纫的学徒生涯,也注定了我后来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

我辍学的原因一是受不住在风雨中的辛苦跋涉,尽管老师要我莫上最后一节文体课,争取不摸黑回家。但我一个人在早晚这样单独行走,总是感到痛苦和害怕。二是学校在集合训话时,要点名催缴欠缴的学费。我非常害怕点名催费。凡欠学费的学生被点名,都要把眼睛看他一下,我感到很自惭,很没面子,但无可奈何。”

我明白了妻子当年的辍学是无奈,而辍学后的她去学徒,更是无奈之举。我说你父母舍得送你去学徒啊,应该也是出于无奈啊!

“我实在不想回忆这段日子,想起来很是难受。我父亲是富家子弟出身的旧文人,‘穷不做官,富不学艺(手工业)’的思想根深蒂固。送我去学裁缝是与家第门风相违背的无奈之举,很不心甘情愿。但我母亲就开放些,面对社会现实和家庭窘境,女儿去学门手艺还是个有远见的打算。说做手艺是根腊肉骨头,虽不能发财,也不会饿肚子的。一个女孩也适合做裁缝,避了风雨,比出农业工总要好些。但我这个年纪离开父母去做徒弟,是件难舍而伤心的事。当父母把我送到泮春柘庄冲时,他俩都流着眼泪,我一想起当时情景,我的眼泪也就落下来了。

周师傅是老式裁缝,全靠手工操作。我在那里跟着师父跑乡工,叫做上门工。每日开工时,服侍师父裁剪和使烧熨斗,接着是盘纽扣绳和绞脚边等针指工夫,最后是锁扣眼钉纽扣。天天飞针走线,没有变化,很是枯燥。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掌握了衣片的制作缝合技术,但没有一刻机会去学裁剪技术。”

我问她,都说学手艺是要做三年徒弟的,带徒弟就是图利。学三年裁缝就要提三年熨斗,你为什么只学一年呢?

她很难过地说:“在这年的端午节那天,我和姐姐提着礼物去师父家送节。这是第一年,叫送头节。后来师父对别人说,‘这两个妹子将来要做我儿媳妇的,随我儿子挑选。’后来传到我的耳朵里之后,我就不安心继续学徒了。我是来学裁缝本事的,不是将来做媳妇的。几个月后我就回到家里向父母说明情况,就没有再去学了。

父母也不能让我半途而废,既然已学会了手工缝衣的技术,下一步是学裁剪,还要学踩缝纫机,才是一个真正的裁缝师傅。不能让我在家闲着,就考虑让我另找师父再参师的事。”

162、参师徒弟

对于她不肯去张家塝学缝纫的事,她父母既心疼又无奈。而心急如焚的母亲想起有个姨妈改嫁到一个老裁缝那里。老裁缝叫张春美,楼古周边地方都叫他美裁缝。一线亲戚关系的怜爱,使得美裁缝愿意收下这个参师徒弟。每当提起美裁缝,陵鱼总是遗憾地说:

“我跟美裁缝--我这个姨外公做了两年,因为的我的针指功夫不错,能收满工价,还是为他赚了钱,他给我四百斤谷的年工资,也算是给家里挣到一点微薄的收入。

美师父不会操作缝纫机,就另请了两个出师徒弟踩机子,这样就四个人跑乡串户,生意做得很忙。都说美师父的艺运蛮好。有了缝纫机,针指功夫就只有绞扣眼和钉扣子的事。在师兄的指导下,我学会了缝纫机的操作。我很快也成了踩机子的好手。‘又快又好’的名气在地方传开,但我仍没有学习裁剪的机会。有一天晚上,趁着师父在外乘凉,我偷着为自己自裁自缝一条短裤,这是第一次试着掌剪。师父有些意见我是能理解的,他怕我学会了裁剪就会飞走。我飞走了,他就失去了一个廉价的操作手。

我不能老是这样做参师徒弟,我只想寻找出路。我跟着姨外公(师父)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冒着霜雪风雨赶路,确也辛苦。况且师父的生意很宽,上至楼古、排上,下到秧田、树林塅。周边十几里,都留下我们的足迹。这种做乡工(上门工)的生活,俗话叫‘跑百里路,吃百家饭。’

有一天,父亲说报上刊载了株洲在浏阳招缝纫工的消息,我真喜出望外,就瞒着姨外公师傅独自跑到浏阳县城。从山田到浏阳县城要走七十华里。我是第一次进城,边走边问路。心里怀着招工这个希望,走起路来也就不觉得累了。好容易才走到浏阳县城,在西门的一家小客栈住下了。

我当时还是有正经胆子,一心只想报名招上缝纫工,什么其他杂念都不想了。可是我一打听,好消息成了坏消息,招工已经结束,株洲厂家的招工人员已经走了。我的希望就变成失望,次日我只好回程,仍然跟着师父去跑乡工。师父问我这两天干什么事去了,我只能痛苦地向他超天(撒谎)。

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手工业要组织起来办厂子,不能搞单干。我就脱离了姨外公,进了洞庭滩被服厂,开始了新的生活。”

163、洞庭滩与鸭头

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在大跃进的狂热中诞生。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要到共产主义社会去过天堂的生活,势必都要通过人民公社这座桥梁。要体现这个一大二公,就得统,就得吃大锅饭。各行各业的个体手工业者,也在这股洪流中被组织统起来,成立了各个行业的厂家。

缝纫机头特写,这个商标SEAGEE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牌子,似乎搜索不到

陵鱼也随流从姨外公师父那里进入洞庭滩被服总厂,结束了跑乡串户的辛苦奔波。每逢讲起她在洞庭滩这段往事,她觉得很高兴,她说在厂里这段时光,是她生活得比较痛快的一段日子。也是她真正学到裁剪技术的时候。所以她对洞庭滩有着很深的印象,何况她曾在这里读过半年书。

洞庭滩这个地名,我在“糊涂赴考过蕉溪”和“夜歌诡辩三例”两节文字中有所记述,所以它不是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了。尤其那打禾镰时发出叮当叮当的不急不慢的铁锤打击声,至今犹弥耳际。不过自从联合收割机的广泛使用,镰刀生意也悄然匿迹了。

她说她在进洞庭滩被服厂时,厂子里的职工们老早议论着她是踩机子(缝纫机)的好手,又快又好。所以她脱离姨外公师傅的单干加入被服厂来,就很受欢迎。她回忆这段日子时,总流露着一种欣慰的心情说:

左边是缝纫机头和木架,右边是平常用来放机头的木制机箱

“厂子里的女职工大都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大嫂子,离家很近。只有我是未婚的姑娘。她们把我当老妹一样,很关心我。我们有讲有笑,倒很快活。那时正在修筑观音山库,厂子里也要派人支援,就安排我们女职工在堤坝上打打夯。十几个人抬着石磙子,边唱边压边移动着步子。

高音喇叭里播送着,‘洞庭被服厂的半边天是穆桂英上阵,干劲十足,大家要向女同志学习。’一面红旗就插在我们抬着移动的石磙上。十几个人抬着石磙子,围个水泄不通。其实打夯变成了移夯。这样轰天垓地打着号子,哼着调子,抬着磙子,移着步子,热烈支援修水坝,虽然只是个响应号召的应点式的支援活动,但得了一个很大的表扬。职工们觉得还痛快,也调剂了在厂子那弯腰屈背工夫的单调。

还有一次,是支援抢收抢割,是开夜战。那时没打稻的脱粒机,都是拿着稻把子到禾桶竹桶上扮禾。在朦胧的月光下,一片噼里啪啦的打稻声,震天价响,冲破了田野寂静,哪里响声最大,哪里号子最响,哪里就是干劲足,就能受到喇叭声里的表扬。有的女职工用打过的稻草打着结子做着样子在禾桶上使劲抽打,起着助威的作用,使其声势更加热烈。

第二天的表扬栏里,又有我们被服厂积极参加夜战干劲很足的表扬。这种夜战割禾是造空气的形式,只说明积极响应号召,如质如数完成了任务。而撒落的稻粒和漏打的稻粒也不少,是个极大的浪费。

这些是我在厂子里经历的一些插曲。虽然轰烈地热闹了一番,但我没有忘记我的主要目的是学会裁剪技术。在厂子里开展“反保守”的口号下,要求老师傅要‘带好徒弟传好经’,要求全体职工‘虚心学习、钻研技术、全齐合力、办好厂子’。这样的严格规定,师傅们不敢保守,只能耐心教授裁剪技术。我和我的姐妹们乘着这股‘反保守’之风,学到了以前当徒弟时无机会学到的裁剪技术,这也就为我以后的生活出路奠下了一块基石。

这时期,我的姨外公师傅没有进入被服厂。在公社限制个体手工业者从事手工业活动的情况下,他的新老徒弟们都离他而去,成了光杆司令,无奈(实顽固)的他,只能用手工,躲躲闪闪做些包工。况且一些老人穿的大襟和开襟便衣都是要钉布纽扣的。打这种空鸡(蜻蜓)脑壳的扣结是他的拿手戏,又是年轻师傅不太喜欢的工夫。所以他做黑市(地下)裁缝还是有些生意,也没有人去挖穴寻蛇打,去找他的麻烦。

1960年,洞庭被服厂解散,所属职工都下放大队一级的缝纫厂去。我没有选择回山田,因为我家是地主成分,怕受排挤打击,就插队到隔洞庭滩不远的鸭头东风大队分厂。在鸭头分厂做衣的职工都是早来晚归,唯独我一个人是山田的,我就成了在厂子里住宿守厂的人。有一个叫戴柳枝的女职工,是我们山田的老近邻,也是在洞庭滩被服厂的好女友。她嫁到鸭头分厂的附近,她经常主动来和我作伴,成了我的最好朋友。可是到1961年,各大队分厂都先后解散,我就离开鸭头分厂回到保寿山了,开始独立做缝纫了。

回到家里做衣,虽然场面条件比不上厂子里,但我感到非常踏实和温暖。父母总是在生活上非常体贴关心我,虽然日以继夜赶着做包工,也不觉得累。一心一意为着赚钱扶家,也不考虑个人的终身大事,也没有任何打扰。

这是我过着最痛快、最踏实、最温馨的一段时光。

现在我还很想念在厂子里的女友们,也怀念在保寿山做衣的那段日子,可是戴柳枝等几个师姐们都先后作古了。保寿山早已夷为平地,一切难忘的往事,只能留在记忆中,写在‘旧梦里’。”

164、三过铁树坳

我听了陵鱼的叙述,写起来有些心酸手软,一个大家闺秀,一个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孩,能经受如此的磨练,能尽力为家庭付出代价,是使我钦佩和同情的。她带着呜咽的口气说:“还是莫把那些辛酸和贫困的东西写进‘旧梦’,怕后人看了难过。受苦受难也并不是很体面的经历。”

我说:“‘旧梦’不是小说,它牵涉到具体的时间地点,具体的人和事,真实的社会背景。一个人的起落,一个家庭的兴衰,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是融合在一起的整体。它们互为因果关系,任何人和事的发生和存在,都能反应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背景。我们只有回省过去,面对现实,展望未来,才能立足,才能生存,才有我们的今天。看来日落黄昏近,时间不多了,把你想说的都继续说出来吧。回忆既是痛苦,也是解脱和欣慰。也有启迪,也有警示,也有不可再生再现的遗产……”

这是己丑岁小暑过后的夏夜,气温已从白天的39°降到30°,正是我能静下来爬格子的时候。接下里,妻子详细讲述了她“三过铁树坳”的原委和经历:

“我在洞庭被服厂使用的缝纫机,是借了姨外公美裁缝的,因为他不愿进厂,又不会操作机器,只能私下做些手工。可后来他说这缝纫机是他出师徒弟的,就把它担回去了。当我没有缝纫工具感到为难时,厂里的一个男职工把家里的旧缝纫机卖给我,并且可赊账,慢慢付钱。这样就解决了工具问题。后来工厂解散下放大队时,我就带着这部缝纫机进了鸭头分厂。

鸭头分厂附近有个叫王珍花的姑娘常来厂子里玩耍,我们就结成了女朋友。她说她和二哥王宾华常到江西铜鼓那边做些贩卖小生意。即是从本地买进衣服鞋袜之类的轻工业产品,带到江西换成粮油副食之类的农产品,再在浏阳县城出卖,从中赚到一点现金。又因为她有亲戚住在浏阳城关,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个信息给我很大的启示,我便将厂里发的鞋证购回鞋子,把旧衣服和母亲的嫁时丝绸衣服改制成童装,还收购了旧蚊帐等,跟着王珍花姐弟,一行三人带到江西铜鼓县农村去兑换农产品。回程在浏阳县城销售获得较高的利润。我跟随他们做了三次这样的生意,才把那部缝纫机赊债还清了大部分。因此我三过铁树坳,其实是往返六次经过铁树坳。

我们做这种小打小敲的贩卖小生意,只背着一个袋子,装个学生的身份,一路上没有人盘查。一路轻装,说说笑笑,倒不觉得很累。每次都是到上洪饭店住下,第二天再走几十里就翻过铁树坳,到了江西省铜鼓县的排埠乡境内,在山区的农家换来茶油和粮食作物。因为那边见缝插针,小自由搞得多,肚子不成问题,只是缺少衣服鞋袜之类的东西。而浏阳就粮油紧张、物资昂贵。

铁树坳是湖南江西两省交界的山坳,山坳中心有块界碑,碑的东边有个江西茶铺,碑的西边有个湖南茶铺。从江西带货物过了界,就马上坐在湖南茶铺里,江西就不过来盘查了。从浏阳带货过了界就坐在江西茶铺里,浏阳也不查问了。根据具体情况,临时应变。坳上的树林茂密,山坳不是峡谷,是缓缓的坡地,也不知道为什么叫铁树坳。过去几十年了,只留下一个难忘的记忆。如今不知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少路程。”

妻子虽然三过铁树坳,可对它的地理位置和所经路线是很模糊的,写到这里我也想补充一下:

浏阳地形属江南丘陵的一部,处于湘赣边界的幕阜--罗宵山脉的北段。铁树坳就在浏阳东北角的上洪与江西铜鼓县排埠乡的交界处的一个山口。浏铜公路就从这里跨越省界。现在的张坊镇就包括当时的上洪、张坊、人溪三个公社。上洪地处最北端,位于浏阳最高峰(海拔1607.9米)七星岭的南面,即铁树坳也是七星岭山麓向南延伸的一个山口。日寇自1939年9月至1945年7月的几年中,多次进犯浏阳,唯独上洪这偏远山区未遭蹂躏。

妻子当年所走过的路程,都是步行的山路。基本上是沿着现在的南北向的106国道和东西向的浏铜公路的路线走的。按照现在的公路里程计算,从山田出发到浏阳城关应走70华里,从浏阳城关出发经大港、官渡至张坊车站,应走128华里。从东站到铁树坳要走48华里,过坳到排埠要走10华里,再到排埠与铜鼓之间的农村约走40华里。总共要走296华里,其串村跑户在外,也要走近600华里的往返路程,才能做好一次小小的贩卖生意。赚了这几个小钱是多么的辛苦,当然还要担惊一些风险的。可是他们从未计算和想过这个辛苦的600华里。

四十八年后的己丑岁,即2009年端阳节的前一天(5月28日),东起铁树坳的大浏高速启动开工。它将经大围山、穿过道吾山隧道在浏阳坪山与长浏高速互通,这是湘赣界至湘渝界高速公路的最东段。铁树坳就是最东段的起点,与南昌至铜鼓高速公路对接。因此铁树坳是湖南高速公路网“五纵七横”中贯穿东西的一个东端桥头堡。铁树坳这个古老的地名也因此将载入交通史册。

另外,关于铁树坳这个地名的来历,走访了上洪地方的几个退休老人。都说是自古传下来就是这个称呼。也没见这坳上有什么叫铁树的树种,也没听说过曾经有株古铁树的传说。

查当今之植物界,有凤尾松类苏铁科的苏铁,系小乔木,为江南华南广泛栽培的观赏植物;有松柏科的铁杉,高大乔木,产于陕鄂川滇山地;有冬青科的铁冬青树,常绿乔木,分布浙赣滇闽山地;有金丝桃科的铁力木树,常绿乔木,产于东南亚的印度及南洋,木质特硬。

以上诸种中,独铁冬青树适宜于在铁树坳的高山气候环境生长。如铁树坳此地大量分布这个种群,则铁树坳之铁树,当拟为铁冬青树也。待有志的地理方志探讨者而鉴之者何。

165、棉花抵了纳税金

1962年,是我从谭家山释放回大地坪老屋那年。住在昙云寺的大哥淮溪时任生产队长,见缝插针收了几百斤麦子,躲在棉花畲三哥湘溪那偏僻地方蒸了两甑麦子酒(每甑可蒸二百到二百八十斤稻谷或麦子),因为见缝插针都尝到甜头,谁也不去向税务员举报蒸酒的事。大哥说只要有相当的,就要给我再开场亲,复起一碗水,办喜事的酒他负责。于是后来我结婚时,他提供了三十斤麦子酒。

我所在的生产队也想蒸酒,说是浸了药酒可驱风湿。于是发动社员到稻田里捋稗子。因为蒸稗子酒不纳税,就名正言顺地蒸了几甑稗子酒,其实掺了不少的稻谷在内,作低价按户头把酒分了,得酒的户头写笔支取现金账,有少要的,也有不要的,各户可互相调剂。这样,我办婚事的酒就足足有余了。

祖母要我把酒灌在紧口大陶罐里,用泥巴封住,放到楼板上,说这样能保住酒气,也不会揭开泥巴零散喝了,一定要留到收亲待客。祖母真是老当家。可是有一次来了个要好的客人,客人好像知道我有酒似的,于是我就用棍子在封泥上戳个小圆孔,利用虹吸管原理,用皮管吸出一斤装酒瓶。后来祖母发现我偷了酒,就发气批评我:“别人不知道楼上有酒!你做一个嘴巴人情就可以了。真是猪嘴巴存不得糠,发不了财的李东九!”

结婚办了三十桌酒席,还算风光。可是“兴尽悲来,识虚盈之有数”,我不但欠了一屁股账,带来满脑壳烦恼,要抖落一身虱婆下来(蛮难、费劲)。同时风也来雨也来,一天,大队干部说有个姓张的人找我,可能是蒸了酒要完税的事。我深知来者不善,完税的人是很难对付的,坦白从宽就完得多。就要大队干部转告,我去搞钱去了,明天一定去!祖母知道这消息后也很着急,但很镇静地说有办法,只要把酒的来路搞好就行了,不能说是大哥蒸的酒。

祖母启发了我。是夜我和我堂阿公明老星和孝老经(孝经)等几个公字长辈说明了来意,他们都愿意帮忙说是把队上分的稗子酒让给了我。这样我就有十几斤稗子酒的来路了,算是胸有成竹的准备税官的盘问了。

第二天我来到大队干部家里,二个税官正坐在厅堂里等待着。

“你收亲办了多少桌酒席?”一个姓张的青年问。

我说三十桌。

“一共用了多少酒?酒是哪里来的?”他穷追不舍,咄咄逼人。

“队上分的稗子酒,自家分了几斤,把沈明星、沈孝经、戴朝贵等几户人家让给我的酒加起来有十七八斤;又到几处供销点打了几斤野生植物酒,就有二十多斤,平均每桌还不到一斤酒……,妇女小孩都不喝酒,结果还剩了几斤谢了媒人。”

他作了笔录后,又说有人举报我蒸了酒。我说刚回来建家,一无工分换口粮,二无见缝插针的小自由收入,不可能有余粮蒸酒啊!只是队上的稗子酒帮了我的忙。

“既然是这样的情况,你先回去吧!”

我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把盘问的经过讲给祖母听了。她说好人总是难星多,也算是过了一关。凡事要“未进城门,先思出路”,有去路就要有来路,一只脚迹眼进要一只脚迹眼出。现在开了亲有了家,年底把陵鱼接过来,跟她学了做裁缝,情况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把妻子接回大地坪老屋,缝纫工具也一起担来,三人才正式一起过日子。在祖母的提议下,我就拜师成为妻子的贴身徒弟,也是她缝纫生涯中唯一的男徒弟。

祖母又提议要种点棉花,说以前把所有的旧棉被都翻弹纺织做了再生布,结了婚是要生发的,一定要弹床享福絮。就这样在菜土里种了棉花,也从市主上收了几斤了工钱的棉花。祖母安排弹床七幅絮(大絮)的棉花是足够了。

我俩跑乡串户的缝纫日趋紧张的时候,还住在大地坪老屋的上厅西厢。记得在一个天气阴沉的上午,一个背着黄色工作袋的瘦高个子来到我家,说我们做手工业的也是劳力自由支配,要向国家纳税。我说我们刚开市主,市主也不多,并且很分散,做的工钱是赊账,要到年关才能收到,并且也收不齐。目前买针线的钱都困难,请求以后补税。

那人好像很尴尬,但还是坚持兑现,无钱交东西抵税也好。妻子无可奈何,只好把那十几斤棉花抵了税金。至于应纳多少,我们也不知如何算法。妻子交纳棉花时,发现那人的眼皮有些萝卜花(皱皮纹),认出这是她母亲的堂弟,就脱口叫声某舅爷。那人轻声应了一声,没说什么夹着棉花走了。此后碰上舅爷多次,也只是寒暄几句,他以后没来收过税了。

地方人知道我岳母姓易。这个收税的人一定与我们有什么亲戚关系,确也猜着七八分。有人说易家人(易某人)是一言堂,越求情就越多纳税,分钱少不得。收税的就是挖窖寻蛇打,一边人面一边鬼面。你喊了舅爷也一样要拿走棉花抵税,不如不喊,不如不求,留了痰水变尿……。

易家人来完税发现交出棉花的纳税人是个堂外甥女,有点尴尬是人之常情。但后来不再来完税的原因并不是妻子喊了他舅爷,而是公社成立了手工业管理委员会。从事手工业从此不再被视为劳力自由支配,而属于公社社员,收入纳入集体经济。

后来我补办了“手工业服务证”(服证字第658号),前页是农村手工业十项制度,主页是姓名、性别、成分、工种和住址,盖上“浏阳县龙伏人民公社手工业管理委员会”圆形公章和填发人“王维松”的私章,后面是上交管理费登记表和检查记录。但从没人来收过管理费和检查记录过。

十项制度第一项规定:根据人民公社“六十条”的精神,农村手工业是农村人民公社的组成部分,手工业工人是公社社员(地富反坏右分子不称社员),既是生产队的社员又是联合小组的成员,服从生产队和大队联合小组的双重领导管理和安排。纳入集体经济,反对单干,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

第二条:……必须高举……突出……坚持……努力……服从……遵守……
第三条:……必须服从……做到四服务,四先,四后
第四条:站稳……遵守……上交……
第五条:……统一收取……不得……
第六条:打破……传授……带好……
第七条:积极参加……努力学习……不断提高……
第八条:本着……认真……做到……
第九条:不是……不得……否则……
第十条:转借……或涂改……作……和……处理。

从第一项规定来看,我不是社员,也未参加联合小组,为什么生产队能允许右派分子和地主子弟去从事手工业劳动呢?其原因是生产队的物资收入是增产有限的,而劳动工分是无限膨胀的泡沫,到年终结算时,有的生产队的工值可达每十分八角到一元,有的生产队只有二角到四角,最差的还不到一角。如上源大队党上刘生产队就有十几把篾刀在周洛、柏崖、芦洞等山区供销社织农具,挣回硬帮帮的现金买工分,年终不但有钱兑现,且分值很高。

生产队察觉到如果大家都挤在农业上赚掺水工分,不如多派人外出挣现钱。如果不抓现金收入,年终无钱兑现,三十夜出纳员的伙房里就会挤得爆箍。生产队干部就增选了一个副业队长,专管手工业。队上主动与手工业户签订合同,规定每年上交投资金额。我队是每元买十分,我家每年投资给队上四百元左右,按当时缝纫的工价每天1.2元计,即我俩每年至少要做330多天缝纫工才能完成投资任务,我们的活动零花钱就只有靠做夜工了。

自责任制以后,粮食市场开放,自产自销的蒸酒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税务部门主管的是国税地税,何况农业税也免征了。

166、肚子跌进饭甑里

三收之后,生产队晒晚稻,晒油菜籽的农事都由晒谷组的妇女们在继续做着。各家各户都赶着晒红薯丝。因为除队上分下的红薯外,小自由旱土也能产不少红薯。拌了薯丝干的米饭,虽不是三根薯丝扛粒米,也算是饭里安了不少钢筋。这时的农村还是靠杂粮来辅助吃饭问题,吃白米净饭的户子几乎没有。祖母一辈的老人们总是喜欢说:有薯丝饭吃,就莫好了高(莫苛求)。只要薯丝饭能吃到八十岁,就算好命了。

祖母把红薯看得特别重,凡是烂红薯都要拿到手里左右上下仔细打量之后,才削除腐烂部分,但被污染产生斑渍的部分硬要保留着。这种损坏的红薯不刨丝晒干,直接放在大米里煮成薯丝饭。这种薯丝饭散发出难闻的烂薯丝气味,实在难以咽下。我说这是痛脚连累好脚,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粥。

可祖母好像介绍经验一样地说:“吃烂薯饭时,鼻子莫透气,用菜包着,不要咀嚼,鼓眼一吞就滚下了肚。这样就闻不到烂气,也嚼不到烂味。”祖母一辈们是饿怕了的,认为有烂薯饭填饱肚子,要比饿肚子好的多。她当然不会忘记当年从猫洞里扎红薯度关救命的往事。

我把妻子从山田接回大地坪老屋,缝纫机就摆放在那洞房的后门口,裁衣案板一头搁在窗台上,一头用板凳支着。原来的书桌就撤开了,兼做书房的洞房变成了缝纫间。自她在这里开始做缝纫的消息传开,就有一些人上门来定做衣服。

祖母很好胜,带着妻子去上屋拜访章天师和青谈子两位老师父。一方面宣传她收了一个能做衣服的孙媳妇,二方面拜码头表示谦虚、不妄自尊大。祖母以往与他们的关系还算旧交。在交谈中突出的两句话是:“傍着阿公分割分割饭吃了!”“三斤子姜顶不上一斤老姜,姜还是老的辣!”祖母这样做这样说就挡住了老师父们的口是和非议。

祖母深知学了手艺就是啃腊肉骨头,多少有点味份。虽然发不了财,至少一个肚子是跌在别人饭甑里的。所以以后的缝纫生涯中,常听到别人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你们就好!两个肚子都跌在别人的饭甑里!

事实却也如此,我家历年的人平口粮是排在生产队倒数第一,俗话叫站了“督名”。可是我家的余粮排在队上第一,已积余稻谷四千多斤。主要原因是我夫妻俩常年在外做跑乡做上门工,确是两个肚子跌在别人的饭甑里。

妻子在家里做包工只做到1964年4月。自本月十二日起,她就带着我这个丈夫为徒,做起了乡工来。这种跑乡串户的缝纫生涯,是由我们预约时日,根据急缓情况和路线稍作调整的。除必须参加的春插、双抢(夏)和三收(秋)的紧急农活外,其余的时日都要做串户上门工。为了缓解时日的不足,就接连做夜工,做两个夜工可填出一个日工。妻子把这种日以继夜的劳动称为做“接光”。这种晨昏奔波的日夜操劳,用“栉风沐雨”、“披星戴月”和“焚膏继晷”来形容不算过分的。

这年四月十二日,我俩第一次做上门乡工,是在距我家五里远的姐夫家。因为主要工夫是蚊帐,直针直线很适宜我这个新手操作。其实也有它的秘诀。一是帐门要偏水,保证平直相帖;二是帐顶两端偏水,保证绷紧平整,并且四角打褶;三要做帐杆套时要记住安系带;四要做前套杆时,帐门两头分别安上圈套,便于挂帐门钩;做后杆套时在帐内两头安圈套,便于挂香袋。五要帐门前下角,分别做个小袋口,便于放方孔钱,有拉直帐门不飘动不进蚊子的作用。六要在四下角分别开个叉子,有绸整压经帐角松紧的作用。这些小诀窍是妻子从姨外公美裁缝那里学来的。现在又传给了我。

缝蚊帐、缝被单和弹棉絮是家庭中的重要添置项目,都有打包封(红包)的规矩。所以,今天封帐子,也得了红包。这算是第一次做乡工的开门红,预兆着今后的生意会很好。我俩感到心情舒畅,很是惬意。

以后的两年里,基本上是跑花户,在附近没有成片的户头,早出晚归要走很多路程。北边到过杨源村的白羊坪和以下的芦仙寺、洞庭黄及干坑源等山区。西到过黄公桥、杨树源和白荆源等冲洞。南到过洪山、均家等丘陵坡地。东到过龙伏、复新、江堧、马源等冲塅。这种打游击样的乡工,就没有固定的户头,也叫没有市主(固定的东家)。

由于妻子会裁剪,能落剪为定不修改,并且能在有限的布料内做出合身的衣服,都认为她是最省布的好裁缝。同时又认为我们舍得吃苦,每天要比老裁缝多做两件。生活招待也不苛求,是很随便的师父。这样就获得了地方上下的好评,附近的市主越来越多,于是偏远的花户也就不去了。集中分布在附近的八十多户人家,成了我们的老市主。农村俗说的市主即是市场东主之意。

每年腊月至除夕去收工钱时,东家说声“明年还请吃累,莫嫌弃汤罐市主吧!”这就预示着这个东家保住了市主。如果交钱后不吭声,就意味着要换市主了,这叫丢掉市主。有时丢掉的市主又请你回去继续做,这叫打转市主,这时东家总要说些客观原因解释一下。那种很固定的东家,就叫老市主。

新市主和老市主前后做了十六个年头,也不止吃了一百家市主的饭。一年有三百多天是把肚子跌进了市主的饭甑里。所以地方人很羡慕我们两个的肚子也是事实,因为当时吃饭是个大问题。

“百家饭也难吃,也有不少规矩约束着”。妻子对我说:“比如吃饭也有规矩,身子要坐正,手脚要靠拢。,动作要快但要显得斯文。看起来吃得少,实际要吃饱。吃饭不过三碗,挟肉不过三次。挟菜先看准,后挟稳。不喜欢吃的菜也要去几次筷子。放筷子不出桌边,喝菜汤不出响声。没学规矩的人,吃饭好比上战场,筷子打架样,瓢羹车水样,马不咬人形象丑……”

我说真是规矩太多,吃饭也要进培训班了。

“不只是吃饭,说话都要小心谨慎,不要讲犯忌讳的话。比如把布翻个边叫顺个边,倒个头叫顺个头。把袖边摆边压实,平时叫倒边,但乡俗把“人死了”叫“倒了边”,所以在市主上叫扶边。还有,俗成的“剐扣眼”不能叫“挖眼“,只能叫剪扣眼,因为乡俗把挖埋私死人的墓坑叫挖眼。穿衣不能叫装衣,因为给死人穿寿衣叫装衣。”

“做市主不能挑户子,贫富都要做。不管有钱冒钱,进了这个大屋场,到了这一方,就要挨一挨二做下去。其实,好户头并不看得起手艺人。穷不做官,富不学艺。做乡工就是做掾门手艺,像跑江湖一样。贫苦的户子还仁义些,头天还打好豆腐,到供销社打几角钱酱油,炒碗肉也是用萝卜打底子,面上的肉硬要挟着送到匠师碗里,自己吃萝卜。”

吃百家饭,也看清了百家事。俗说清官难断家檐事。有的主妇很像凤辣子,口是心非。表面装成贤妻孝媳,实际是虐待父母不关心丈夫的毒妇。从布料分配上和饭菜饮食上我们都看在眼里。按手艺人的规矩,看到不议论,不当讪头。

肚子跌在别人饭甑里,也是要忍受一些刻薄的。有的市主挨到天黑才做饭。妻子对我说:“麻雀叫着要叠被子了!蝉丁(知了)唱起歌了!”暗示我准备收工,赶快完成某件工夫。有时本来散了夜工,市主拿块烂衣打补丁,害得我俩只好顶着月亮回家。

肚子跌在别人饭甑里,虽然积余了一些粮食,但也惹来过麻烦。这麻烦上报到社港区政府,并派工作队作为专题进行调查处理。关于此事,后文另做交关。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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