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奶瓶和棉袄

一九六五年,乙巳年,正月初七,妻子于午后产下一女婴,这就是长女涤非。陵鱼上午还在做包工,临产前,我在后山岭背村吃汤饼宴去了。家里只有她和祖母两人。祖母派人把我和同时赴宴的接生员叫回,这才安全地产下了苜胎。祖母终于见到了第四代,无比高兴。忙里忙外,三寸金莲不是在扭动,而是在飞步。三朝日办了几桌酒席,也由组上送了一个号——在一张大红纸上写个名字贴在厅堂墙壁上(有关送号的习俗,见本书第十二章“社教与文革”第182节)。

陵鱼虽然应坐一个月的月子,但还是硬着身子伸手干家务,再加上工夫积压,半个月后就操起剪刀裁衣了。缝制机工则由我来完成。但面临着的问题是考虑能否继续跑乡工的事。祖母生怕缝纫生意丢市主,又怕孩子带不好,有人眼看我俩的百家饭吃不成了。

为了保住市主,祖母想了个无可奈何的办法,说当年她在缺奶情况下,把我也养大了,现在是有奶可喂,只要带个奶瓶跑乡,奶涨了就挤在奶瓶里,中午由我送回来,祖母来温热喂孩子即可。就这样,早上喂饱走,中午送一餐,直到晚上我们散工回到家,才能让孩子打个饱餐。

这种无奈的日子里,祖母累了,孩子饿了,妻子苦了。

当时买的塑料奶瓶没有保温功能,只有喂奶的用途。我跑到长沙市百货公司才买到一个小保温瓶,莲蓬脾,8x24cm规格,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制造字样。没有把手,很像一颗子弹。自1965年至1973年生育五个孩子的八个年头里,它发挥了很好的贮奶保温作用,祖母可直接把奶倒入奶瓶中喂养五个孩子。因此,这个小保温瓶成了妻子和祖母的口泽,也是我的手泽。

到2004年,这个一直珍藏的小保温瓶又发挥了它的重大作用。那年,妻子患了三叉神经痛和宵渴症。夜里总要起来喝几次水,它又派上了用场。妻子感叹地说:“五个子女用过的东西,现在又轮到老娘用了。真是个传家宝!”

2009年春天,小儿子从上海寄来一只带吸管的美制保温杯,7x19cm规格,小巧适用,有按钮控制杯盖。妻子就把那个子弹形的奶瓶藏在柜子里珍藏。它经历了四十三个春秋,终于成了父母口泽的珍藏品。是年七月,十八口相聚蹉跎坡拍摄大团圆时,它也随同入镜,成为电脑文件夹中的收藏品,永久亮着慈恩的光辉!

这种把挤出的奶汁送回喂孩子的方法,只能适用于在附近做乡工,二华里以外就会有误工的影响,工夫做少了(件数)是会丢市主的。于是孩子饿狠了时,祖母也沿袭当年抱着我讨奶的方法,抱着孩子去讨过奶汁。她扭着小脚走不远,只限于在本组邻居的哺乳妇女那儿讨奶汁。例如满子就吸过邻妇岳五花的乳汁,但这种情况极少,也无法持续。

祖母也实在难以担负这种“老来带嫩崽”的担子。我们也恐防汤火之灾和祖母摔倒的事故发生,最后决定带着婴儿去跑乡工了。第一天试办是到党上刘家大屋的普时尹家里做衣。老普急于要衣穿,要我们把孩子带去,由老伴(潘氏)替我们抱。妻子把从孩子身上换下的屎布尿布藏在一个布袋里,收工带回家处理。这样每天带出一袋干尿布,带回一袋屎尿布。

由于喂奶和挤奶,穿在身上的棉袄,长期是湿漉漉的,久而久之成了一块磨刀布。因为这五个孩子的哺乳期都是早春和秋冬季节,早出晚归怕孩子遭受风寒或雪电的惊吓,妻子就松开纽扣,把孩子包在胸怀里在路上行走。有时是边走边吸奶,口水和奶水把棉袄糊成一层浆。为了第二天能穿上这件乳臭的棉袄,也就不能洗湿,只能用毛巾抹抹再在火堂里烘干。

每个孩子都跟我们跑过乡工,都只能吃六个月的奶。半岁后慢慢断奶,放在家里由祖母带着,喂些软饭。姐姐带妹妹、哥哥带弟弟也帮点小忙。祖母就成了托儿所和幼儿园负责人,打打闹闹,哭哭啼啼。祖母毫不厌烦地说:“只要有人在,我就高兴。有人就有世界!”

妻子的棉袄都在断奶后才改朝,也没丢掉,都拆了棉花织成再生布。不过最后(第五个孩子)那块像磨刀布一样充满乳酸味的棉袄,就没有再拆烂,而是一直留著作纪念。让孩子们知道,难报三春晖!

168、摇箩的轨迹

44年历史的摇箩,摄于2009年7月蹉跎坡老宅

陵鱼生下第一胎时,祖母就亲自走到洞庭黄娘家,找了堂弟黄松根篾匠织了一个摇箩。除付给了工本费,还打了包封(红包)。这是祖母好胜,得了第一个曾孙辈,已化除了她内心深处悲痛的阴影。

这种篾丝织的摇箩,箩口呈长方形(约33×42厘米),高约40厘米。箩口用双层宽竹片钉成硬夹,很是牢固。硬夹上装上两根细小竹框,撑起来能绷上蚊帐,放下来紧贴硬夹,也不碍手。箩底是用厚实的方木做的。其上用来固定竹栅子,其下有四个钻有圆孔的木脚。两根杂木做的轴套在圆孔中,轴两端装上木轮子。摇箩就能推着在地面滚动,这种摇箩既灵活又轻便,既保暖又透气,很适合婴儿的躺睡。摇滚产生的震感和轮子摩擦发出的有节奏的吱呀声,很快把孩子催着睡了。

早上出发时,把摇箩套在缝纫机下架的踏脚板上,与装机头的木箱配成边重边轻的担子。下雨时最狼狈,我要撑着雨伞挑着担子,中途无法换肩,咬紧牙关一气担到市主家里。外衣淋湿了,内衣汗湿了。妻子一只手打伞,一只手抱着孩子,肩上挂个尿布袋子,也是裤脚鞋袜被斜风飘雨湿个冰凉。

我们顾不上自己的湿衣服,进门就得把孩子安置在摇箩里,边摇边吃早饭,让孩子睡觉了,马上开工做饭。妻子说,做上门工,只能超过额定工夫,打屁是要屎交的。所以我们带着孩子上门,只能多做,只能做好。

为了使孩子多睡少哭,不影响工夫。妻子自我培训出一心两用,互不干扰的本事:当她站着画线裁衣时,能用脚来回推动案板下的摇箩,当她坐着缝衣时,一边用右脚踩转缝纫机,双手正常操作,一边用左脚来回推动摇箩。

这种一心两用,且能得心应手的本领,我一直学不好,所以摇箩放在案板下的时间多(妻子在案板上掌裁剪)。有些老婆婆也乐意推动摇箩,都认为我们做手艺太辛苦了。这样好心的老奶奶就很多,虽然她们早已作古,但留给我们的印象是非常深刻难忘的。例如党上刘家普时尹的老伴潘氏老奶奶;田背湾刘菊阳的母亲金老人家;金甲山游次生的母亲等。

凡是做过市主的人家,在那潮黑的地面上,都留有摇箩轮子滚压的沟痕。当时的农村,只能在衣食问题上埋头拼搏,青瓦土墙地面的住房是千人一面,有的大屋的厅堂还长满青苔。摇箩轮子留下的轨迹能保持得清晰可见,没有灰尘把它泯灭。

1980年我在石江学校教书做家访时,有些老市主还指着地面的沟痕说:“当初你们做衣服太辛苦了,还带着摇箩出门。”不过他们改叫我沈老师,不称沈师父了。

169、早晚就是打仗

五个孩子先后降生。哺乳期的孩子我们可随身带着去做乡工,可留在家里的孩子就由祖母看管了。为了不增重祖母的操劳,我俩必须加早起床,马不停蹄地做完家务后,柴到湾水到甏才可放心出门。妻子起床后就要把衣服洗好晒干好,接着是喂猪,清除猪舍;把猪饲料和菜蔬准备好后,最后的工夫是把孩子的尿布衣裤清点装好,做好出门准备。每天早上就是按这样一个流程,紧张地忙碌着。

我的任务是外勤。一是在菜园里挖土,浇水浇肥除草。在栽插下种季节,也必须修整两块菜土,准备晚上栽菜秧用。二是担水,把水缸灌满,同时把灶湾里的柴火准备好。有时还要到稻田里把分得的稻草晒好,准备晚上回家时顺路捆好担回来。

“早起三朝当一工。”我俩只能这样来争取时间。临出门时,要再三向祖母交托,注意汤火等安全问题。交代今天做衣的地点,恐防有市主来请我们去做衣,或家里发生什么事也能托人找到我们。出门时,留守的孩子们已经习惯了不追赶我们,他们知道我们晚上回家时会有一点零食给他们。

晚上回家时,总是天已黑了。孩子们在门口张望等待。妻子把从东家那里得到的一点零食分给他们后,就急于去处理那一袋背回家的屎布尿布。夏天,晾在竹竿上像悬幡挂彩一样。冬天,挂在烤火架上,像焙盐鱼一样。喂饱了奶的孩子交给祖母哄着,我们就要点着煤油灯做夜工了,一般要做到零点左右,大地坪老屋的邻居们早已进入梦乡。

为了不影响邻居的休息,我们把窗子紧闭,还蒙上深蓝色的旧印花被单。只有“札札”的缝纫机声在打破夜的寂静。倦了、累了,就把一只红薯劈成两半,各食一块。这是我们吃的最简单的最朴素的夜宵。一种甜蜜而清凉的滋味使肠胃感到非常舒服。收工后,极度疲惫的妻子从祖母那里抱回孩子躺着喂奶。后来医生说,其中两个孩子的中耳炎可能就是这样感染的。真是很无奈,很后悔。

有时收工回家,还要提着马灯去菜园里裁菜,因为市主给我们的菜秧必须赶着时节插下去。有时回家顺路的话,还要去稻田里把生产队分给我们的稻草担回来。有时生产队分给的稻谷红薯等还堆在晒谷场上,也必须担回来。每次进门,祖母报告这些事情时,我俩就得先处理好这些,才去做“悬幡挂彩焙盐鱼”的事。

最逗祖母高兴的,是带回来的萝卜白菜和瓜类等蔬菜。这是好心的市主送给我们的。祖母和孩子们能吃到这些蔬菜,就像“打牙祭”一样的高兴。

为了填出一些时日出来,应付和调整有限工日的安排,我们不得不做“接光”,就是在市主家里吃完晚饭后不回家,稍事休息,喂饱奶后,张灯做到半夜(十二点)收工回家,连做两夜可当一个单工。有的市主说,“东家省饭客赚钱”。而我们也不完全为了舍命赚钱,而是为了做到大年除夕,能基本满足市主就好了。少数市主,可圆通一下打个商量,接应做几件包工,到春节交衣就这样圆满一下。

每次做“接光”收工时,吃一碗光头面,但也有放几片肉或一个鸡蛋的,这算是最丰美的夜宵。收工时最怕遇上恶劣天气。有次在附近做夜工,遇上鸣雷闪电。妻子把孩子包在怀里,冒着雷声的惊吓,越过一道山嘴,刚到家就风雨大作,真幸运,孩子没受什么惊吓!

妻子说,天老爷照应了苦命人。

170、秋老金

秋老金的实名是刘秋金,绰号秋烂皮,秋拐子。他是我的姑父,住在原上源村的美龙嘴。他虽然身材不高,但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很显得粗壮结实。

他的父辈很贫穷,因此他的文化很低,少年时代就从师学手艺,成了有名的老式裁缝。中年以后有点积蓄,置了几亩稻田和山林旱土,土改时划了富农成分(记不清,或是富裕中农)。又因他在手艺生涯中,与地方绅士交往甚密,后来加入了圈子,与大爷贾海林、二爷刘丕成也有交往关系;加之土改时窝藏过地方武林高手喻钦信(追捕对象)。这样,他就被戴上帽子,成为被专政管制的分子了。

土改后,他没有再做裁缝,而是带着儿子在家做“小香”生意。因为他患有白内障眼疾,没有去参加过龙伏公社五类分子年终集训会。因此我在五类分子集训或批斗大会上没碰到过他。秋老金晚年双目完全失明,但记忆力很好,也未减当年“搓烂草绳”的舌辩口谈,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世。

1962年,三哥离异,我尚未续娶。秋老金很关心我兄弟俩的婚事,挑着“小香担子”串走桑梓之间,为我们物色介绍对象。他的奔走游说,终于为三哥恢复了一桩婚事。也带我去看过一个姓朱的姑娘。1963年在我与戴氏的婚礼上,他很是热情兴奋,坐在洞房里十分活跃。

我们在百家饭的跑乡串户时,每天担心市主点的是什么“戏”?出的是什么“题目”?所以每天开工时,总是担心市主点出我们从没唱过的“戏”。为此,我俩还是要向老师父老前辈请教参师。但老师父的传统宗旨是保守的,好像十招的散打一样,传下来只剩下八招半。俗语说“师不语隔千里,师若语隔层纸。”即便传给徒弟,还是要隔层纸不说穿,使你有着神秘感,好像江湖囊君的祖传秘方一样。我们只有选择向秋老金姑父这个老裁缝请教了。

“打起锣鼓耍戏唱”,生旦净丑几个行当都要掌握。深感跑乡工就是跑江湖一样,能站四角吃八方的裁缝,就要能掌握时装、古装、布料、毛料及绸料等的缝制。而我们只能算是半个烧火师父,隔四方八角有很远的距离,于是请来秋老金姑爷上门指教。妻子专心注意他在案板上的比划和解说,我就在笔记本上记下图样和有关尺寸。

做便装打布扣结,妻子只掌握了“空鸡脑壳”(蜻蜓头)的打结方法。姑爷说:“打‘空鸡脑壳’结扣是最流行的普通打结方法。这种结既简单又牢固,很适用,好扣又好解。此外还有‘三圈结’,比‘空鸡脑壳’大些。还有‘老树盘根’结和‘蝴蝶’结等。只是好看,不很牢固,做工占时间,不划算。乡间很难用上。”可是妻子只学了“三圈”结,而现在也记不清它的打法了。这是实践中没有用上的原因。

关于死人装殓入馆的寿衣寿帽的几个要点,姑爷讲得娓娓动听:

“做死人的衣,就是哄鬼。单针单线不包缝,不要扣结扣圈,只要系扣绳就行。死人的手脚不听使唤,尸硬了更难穿,所以注意一个大字,在一般尺寸上加一半就放大了。大袖大领大腰大裤裆畅通无阻。”

“缝制寿帽要分男女。男的叫禅经帽,与道士帽差不多,只要后面的布飘带不下垂,而是转到额上打个结。女的帽顶是索头的,帽口后面要开叉,可调节松紧。”

我问及内山人挑物用的布袋是如何裁剪的?他说布袋是个冷件东西,用的人少,知道缝的也少。布袋四个角,神仙做不落!只要在五尺长的整布中间剪个正“之”字,移个错位就缝好平坦的袋底,再周边卷起合缝,然后滚边包绳(图案略)。

我们学了布袋的缝制方法,但在市主上没有点过这出“布袋戏”。自改革开放,实行联产责任制以后,大山里修了简易公路,单车摩托取代了步行,密码箱旅行袋取代了布袋。

“我们只经常做婴儿连袜裤,但没缝过古老的夹层棉布袜。”秋姑爷就在案板上一边化线一边说:“缝布袜的关键是在‘起水’,使袜颈不打褶皱。八寸的脚板,后跟就起四分水,提跟四八三寸二分。脚背的斜度是五分水(即边长八寸长正方形的对角线)。袜口后面开叉,好穿也好松紧,不过叉口要安布绳便于系紧袜口。”

我当场记下了这个划线图样和尺寸。虽然市主上也没有点过这出袜子戏,但在大队上的农村剧团却出了这个题目!我们也交了圆满的答卷。因为剧中的老汉,都要穿粗棉布袜,把裤脚套在布袜里面,头捆大布长手巾,脚穿大布鞋,饰成一个北方老农的样子。

关于缝纫皮毛料,是市主透露了要改制一件皮袄的消息,并预约了时日。逼得我们临时去请教秋姑爷,才敢去做了那天工夫。

姑父以他的皮毛被搭为例,讲述三个要点:一是拼接各块皮毛衣片时,要做到毛路一致,毛色相同或相近。二是在缝拼的皮毛衣片周围吊上布边后才能组装成衣。三是在皮毛上喷上白酒,用切开的白萝卜顺着毛路,自上而下理顺,达到清污和亮色的效果。也同时喷点花椒水,有防蛀虫的作用。

秋姑爷教我们冷件工夫时,很是耐心,没有“隔层纸,留一手”。眼睛眯的像一根线,口里滔滔不绝地解说者。鼻尖上的水珠汇聚起来慢慢滴在案板上。每喝一口白酒,就用手在嘴角上摸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说:别人没学到的,你们都学到了。好多冷件的做法都会失传。你们愿学,我愿教。我把它带进棺材也可惜了。

姑爷去世时,不能开追悼会,不能写寄托哀思的横幅,不能读——村里的人死了要开个追悼会——那一段语录,只能冷冷冰冰地把他送归了净土。因为这个老裁缝和我一样,都是社会底层的五类分子。

171、十月怀胎辛酸泪

妻子怀孕了是全家皆大欢喜的事,但她要忍受十个月的折磨。记得以前海瞎子唱的评弹,就有众所熟习的“十月怀胎”,诉出了母亲妊娠期的苦楚,教育儿女们要孝顺母亲,图报母恩。自文化革命以来,农村就很难听到瞎子唱评弹了。后来电视的兴起,唱评弹的事就消声灭迹。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有时也提起“十月怀胎”的评弹。偶尔在地摊上也能发现唱“十月怀胎”的手抄本。

妻子生了五个孩子,按每个孩子怀胎280天计算,妻子则要受1400个日夜的折磨,占用了她一生中一段宝贵光阴。俗语说袋肚(怀孕)婆,吃一箩。可她每餐吃一碗饭都是用开水咽下的。紧张的劳动,营养的缺乏,心情的忧虑,把她折磨得肌瘦如柴,脸黄如蜡。由此也导致了胎儿的营养不良,严重影响孩子们的体质状况。

她的厌食,她的呕吐,她的形容憔瘦,也得到了一些东家的同情和关照。也煮些清淡的瘦肉鸡蛋汤给她补充营养。市主东家说,你们不吃,餐桌上的肉食都是我们东家自家吃完的,叫做“神明为头,弟子享福”。

三个农忙季节,必须压倒一切,各行各业让路支农。她也得挺着大肚子去参加农业劳动。割禾插秧是她最难受的苦差事,然而这又是妇女们的“必修项目”。

有一次双抢季节,在井塘垅的烂泥田里,收割早稻,女伴们照顾她莫做弯腰割禾的工夫,要她去抓割好的稻把子送给踩打稻机的男劳力,认为这样可以少弯腰多走动。结果没想到好心没图到好报,她抓着稻把子在烂泥里来回跑动的速度自然要稍慢一点,但还是咬紧牙关跑着赶上去,怕稻把子接济不上,累得满头大汗,脸呈青色,一身被泥浆水喷个透湿。下面蒸发头上暴晒,拖到午间回到家里时,就有气无力地坐在门槛上,身如软带,气似吴牛。而祖母做出的饭食,烂得像鸭食一样,她一点也吃不下去。只能喝点菜汤充饥,嚼点辣椒刺激一下肠胃。下午还是要饿着肚子去出工。

那次是怀了老四亚郯,孩子在肚子里也跟着受折磨。晚上在团山嘴晒谷坪里开社员大会,她还是挺着肚子去听了会。我是五类分子不能去。她回来哭着对我说:

“那个叫驼耳朵的大队干部,大会上点名批评我是地主子弟,右派分子家属,有劳不劳,抓禾把子死颜搭气不急性。其实我尽了最大努力,有时慢了也跑着补上了,并没有耽误他打谷。背着这个名声要受一世的劲(打击)。自己受了折磨,吃累带呕气,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受罪受气。”

我只能安抚她几句,好像说什么也没有作用!拿起石头打天,无可奈何。她呜咽着倒在床上,想着可怕的日子未来如何承受。但她次日照常去出工,对昨夜大会的批判还要装作没听见一样,不能露半点声色。否则,在双抢总结大会上,会上台当“演员”的。这是1971年夏天的事。到农历八月底,孩子正常降生人间,真是苦命人天照应。

她长期头痛,痛得挡不住,就用拳头敲打头部和前额。为了坚持日夜的缝纫劳动,只好大量服用“解热止痛散”。这种白色的粉末含有咖啡因,非那西丁和吗啡等,对大脑神经有麻醉和阵痛作用,大量的服用产生了依赖性和抗药性。由于长期服用,也可能影响她晚年患眩晕症和三叉神经痛。怀孕期间也对胎儿产生一些不良影响,老三的长期头疼可能受到母体的服药影响。

她虽然体质很差,既不能休息养胎,也没吃什么补品保胎,而是在紧张劳动和恐怖忧郁的心境下受孕怀胎,但没有出现难产的分娩。她多次说过,能安全分娩的重要原因是每天早晚跑乡赶路,农忙时天天劳动。富贵人家的孕妇难产的多,劳动妇女难产的少。抱着婴儿早夜在路上走,有时遇上刮风落雨打雷公,也不受惊吓生病。这是经风经浪才能经打经撞。不是老天照应菩萨保佑了,而是劳动锻炼的原因。

她怀的五个孩子,都是临时临月还在市主家里做衣。有的白天在外做衣,晚上就生了崽;有的是上午做衣,下午就生崽。她回忆说:“生老大那天是正月初七,本来预约去党上刘家普时尹家做衣的。早上准备出门时,觉得肚子里有些异常,怕把崽生在市主上,就托了个倒信说家中有事今天去不得。结果在午后就分娩生下老大。虽然受了袋肚(怀孕)的罪,但没有受过生崽的罪。像鸡婆下蛋一样,快得做手脚不赢。”

“托倒信为什么不说要生崽,只说有事呢?”我问她。

“托倒信不能说真话,怕坪上女子生崽——半路里收场(坪上是龙伏镇下面一个村子名,这是句地方俗语,传说坪上村有个女子的肚子大了,就到处张扬说要生崽,袋了几年肚没见个崽的影子。就挖苦她是‘超羊婆’,说是‘只见娘袋肚,没见崽行(音房)路’)。这是打屁要交屎的。何必要张张扬扬呢!”

妻子生崽,除生老大喊了接生员,生后面的四个孩子都是祖母接生。都没遇上难产,都是像母鸡下蛋一样的快速分娩,都是临产前仍在劳动。祖母接生只是剪断脐带,包扎一下。老二老三老四三个孩子出生的情况都是这样的。

记得最清的是老五这个晚崽的出生。农历九月二十日,在刘文第家做衣收工时,预约次日去做衣的户主要我们明天一定去,切莫超天(撒谎)呀!妻子说不一定。敏感的户主说:难道明天要生崽吧!冒咯快!

回家路上,听说福源村的欧公塅玩把戏(杂技)的来了,妻子说她不能去看把戏,要我一个人去,我就折向欧公塅去了。等我回家时,妻子还在为邻居用手工做痰枷(围在孩子脖子上的挡口水的圆形布围枷),接着又准备尿布和脐带布,说是今夜恐怕要生崽。我就立即把断脐的剪刀磨快后,与棉花、苎麻丝、及医用胶布等挂在水壶里用蒸汽高温消了毒。

到半夜零点时,妻子躺在床上,连垫被都没来得及用薄膜垫好,老五就降生了。我即把祖母喊起来,她慌忙着倒穿着鞋子跑过来,又高兴又埋怨我没有早点告诉她。仰在床上的孩子唧呱唧呱哭起来,并仰天撒了一泡尿。祖母说剪脐带肠要留一拳一指(大拇指)的地方剪断。我用苎麻丝照读书时札篮球内胆气管的方法把脐带肠重复反折札好,用酒精消毒后涂上紫药水。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当接生员。

我和祖母忙于为孩子穿衣裤,系脐带布、垫尿布等事去了,没有去照顾妻子,妻子后衣等(胎盘)下来后自己去清洗身子和斢换衣服。她实在是太吃苦了。我疏忽了对她的关心,至今很是内疚。

妻在怀孕期间除受了身体和饮食的折磨外,还有为牵挂父母,没有尽其孝顺而感到极其难过,这使她受到精神上的巨大折磨。怀老三时她母亲去世,怀老五时是她父亲去世。对于她父母而言,她是无法弥补的,一直是难以释怀的痛苦。

当我写这段文字时,她深有感慨地说:劳动上的压力,身体上的压力,政治上的打击和精神上的忧虑,都没有被折磨死去;还能怀上五个孩子,并且清清吉吉生下来了。这真是信天由命。偏偏五个孩子都立家立业有成,都很孝顺,这是最大的安慰。现在无悔十月怀胎辛酸泪,唯祈百年树德子孙贤。

172、过金盆坦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物资还是很紧张,一般的南杂百货也是要凭票证才能买到。而做夜工的煤油和、缝衣的蜡线和走夜路的手电筒用干电池是我们最必须的三样东西。煤油问题通过社会关系能搞到一些煤油证;电池倒是扎个三尺长的杉皮火把就能代替,熊熊的火苗划破漆黑的夜空也起到壮胆驱鬼(疑心多鬼)的作用。最恼火的,是蜡线,因为缝衣的蜡线,是没有票证发的,都是前门进后门出。

我当时非常羡慕具有垄断权威的供销、粮油和肉食部门。我曾对妻子说:“假使有个成年的闺女,就一定要设法嫁到供销社等垄断部门去。现在这些部门连一个亲戚都没有,真是有路无门……”

“你想得太天真了。国家干部也不会要你这个闺女。若是社会关系中有右派分子的岳父和地主子弟的岳母,就会影响那只铁饭碗,饭票子会过河的!即使有个在供销社的外甥什么老亲戚,也是怕沾边的。他们为了站稳阶级立场,分清阶级路线,宁愿大义灭亲,死死抱住铁饭碗,六亲不认的!”妻子说。

我们是无法通过后门关系搞到半坨线,只好从私人家里买到了几两洋纱,把蜂蜡捋光做底线(白色);有时也用黑色细棉线做底线。蜡线就只用作面线,也省出了一半蜡线。但这是不能长久的没办法的办法。托老同学从乌鲁木齐带回的蜡线太粗,在针孔里活动容易剐皮,本来是一线希望成了失望,只好卖给刘忠武用于织渔网。

有的人建议我到偏僻的大山里去试试,或许那里的供销点上能买到少量蜡线。我于是向东岸大山出发,一天跑遍了泮春的南烟,枫林的双江口和白岩的高桥等山区供销点,都没买到一坨蜡线。

有人要我去小长沙的金景镇和石湾、檀山嘴等小地方去买,说那边的物资比浏阳要多些。于是沿着去灵官嘴的路线溯水而上,翻过金盆坦这道县界山脊到了青山铺,问道到了石湾和檀山嘴这两个偏僻的供销社,但只买到买了一点不很正规的蜡线。

打听到从石湾过岭就是属平江县的高谷台,坐落在长平浏三县交界龙头尖高峰的北麓。因为砂子进入鞋内,把脚背划伤了(长沙都是砂子路),人实在很疲,只好返程。刚刚上岭还没有到达金盆山庙就天将黑下来了,突然下起雷阵雨。幸好带了手电和自制的薄膜雨披。冒雨闯过这道山脊。恐惧和紧张使我的衣服都汗湿了,麻着胆子走到大家塝(山上唯一有庄户的地方),雨才停下来,寂静得像死亡一样可怕。山林中偶尔发出的响动,恐怕野兽来袭击,只好卷个喇叭筒,划根火柴点燃来壮壮胆。

等走到了灵官嘴胆就更大了些,因为这是童年时代住过的地方。可是走到潘家盆下边的膝头杵(一块石头像膝的地方)时,就想起松毛狸(舅姑家公公)从崖上翻下死在雪地的事,又害怕紧张起来。当顺水而来到洞庭水路时,关于几个投库自杀的妇女和修水库堤坝塌方丧命的男子等可怕往事又浮现出来,就这样在恐惧的黑夜中,跌跌撞撞回到了大地坪老屋。

妻子正在做夜工,见我摸着黑夜回到家里很是抚慰地说:“只要安安全全回来了。冒买到蜡线不要紧。你没回来,心里就很担惊,像块石头在一上一下。怎能去睡呢!只是边做衣边等着你。只往坏处想。怕你走夜路危险;怕跌倒摔死人!休息一下定个神。就去做饭你吃!饿到这个时候,肚子怕粘到背上去了!”

“肚子也不饿,也没跌死,只是差一点吓死了!好得身上有一盒火柴。滚个喇叭筒,划根火柴,抽起烟来也胆子大些!还有手电筒也争气,没有炸掉电灯泡子,也是壮胆的东西。”我叨叨地说着。“走夜路总是疑多乱鬼。那些落水鬼,那些死在塌方里的冤魂,好像活生活现在脑壳里。听到走路从鞋底子甩出去的砂石响声,也怕是鬼打石子。”

“下次去小长沙买线,我跟你一起去。也去看看金盆坦,看看你童年住过的灵官嘴……有了两个人出门,有个伴,有事好商量,自然胆子大些。”妻子说。

“去小长沙,来回只有一天的路程。又不是去闯关东走西口。白天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早去早回,莫走夜路就是。”我听了也很高兴。

后来收到一张包裹单,是妻子的姨妈托他的儿子从广东三水县寄来的蜡线。我们多么高兴呵,真是雪中送炭。在这关键时刻,正是影戏菩萨没了路,神仙老爷来打救。可是当我跑到大队部盖个公章去公社守总机(电话)的陈某那里领取时,她说邮包丢失,就把我打发走了。后来我带着做缝纫的手工业证给她看,说明我不是搞投机倒把做生意的,是靠做衣向生产队投资买工分的。她只说再去查找。我又扫兴而归,希望化为失望。

在无奈中,时间过去八个月之后,她才托口信叫我去领了那两打蜡线,但已不是原装的邮包。有人对我说,这是想筑冤枉,想车横水。原来是姨妈收到我们的回信后,向邮局查询的情况下,车走的横水又不得不流回来了。

次年秋天,蜡线危机又到了无法解决的时候。我只得和妻子同去小长沙。同样是由洞庭水库进杨源,同样是翻越金盆坦下青山铺。不同的是二个人出门有个伴,特早起来吃眼屎饭,争取早去早归没有走夜路,没有受冤魂野鬼的惊吓!

走到金盆坦山脊时,是一条十字路口。左边可到枫树坡、蛇嘴岭。右边可通徐悲鸿夫人廖静文的老家倒坡。也可到龙头尖,直下金盆坦庙即是小长沙青山铺。因为时间很早,就站在山脊路上稍可驻足休息片刻。我一边卷着喇叭筒,一边指着小长沙那边绵亘在田野中的小山丘向妻子介绍:

那九条直线型的山丘像九根棍棒,那一条山丘的末端开了叉很像一个耙(武术用的叉)。另外一个圆形山包恰似一个流星。这块地段的地貌,风水先生说成九棍一耙一流星,是个杀气凶恶的地方,是出强盗的地方。其实这种地貌的形成是因为云母砂岩的山丘,受到风化和水流冲洗切割所形成的。

下坡不远,就是金盆坦的山神庙,规模不大很是冷静。本世纪初,在原有基础上进行了修复和扩建,据说香火很盛。过界行人都必到这里驻足停留,或烧香祈祷。

这次没有去石湾供销社,直奔檀山嘴买了几板非正规蜡线后,再走二十里就到了金井古镇。这个地方我在十几年前已来过,不过不是来买蜡线为生计奔波,而是以教师身份来金井完小搞联谊活动(前文第82节社港完小中有记叙)。但这次重来金井,虽然物是人非,但心态自若,没有自惭形秽的想法。

和妻子在铺着青石板麻石板的小街上转了一圈。当然是“谢氏店为陈氏店,张家楼为李家楼”,没有了私人店铺,木板铺门半掩或关闭着。唯一的商店是供销社。不管什么线我们买了一些,人到地头止。

反道站在金盆坦山路上,重瞻了九棍一耙一流星之后,带着这副印象进入杨源山境。一路顺水而下没有停留,太阳没有下山就回到大地坪老屋。

这时,孩子们正在门口张望着,祖母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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