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中山装

农村中穿衣的时尚,总要在迟迟步着城市的后尘。改来改去,都是袋口衣领上做文章。至于衣片的三开四开的合成及紧腰宽腰的选择,都在总尺寸的范围去安排设计裁剪。当其时,农民穿衣的要求是通大道(大众化),既合身又要适应劳动的方便。

例如石匠和篾匠的裤裆要大,适应蹲着做事。铁匠和木匠的劳动,臂膊举起的时候多,就必须袖窖袖肥尺寸放大些。另外,衬衣和外裤没多变化。裙头裤和便裤的直裆不分前后,可前后轮换穿,很受老年男女的喜爱。

后来随着物资的丰富和经济的活跃,就不考虑如何旧穿耐穿的问题了。裙头裤和便裤也就没有人穿了,都是内裤索头,外裤一律西装(休闲)。最后是穿商品衣,跑乡的裁缝也收剪失业。

只有中山装从城市到乡村,是久经不衰的一种男装外衣。是否因孙中山先生推翻封建帝制,中华民国的共和政体的肇建而设计此种服装作为弘扬功绩的纪念,或因孙中山逝世后设计的缅怀性质的纪念,不得而知。

在我的记忆中,中山装已流行数十年。至今,仍有长者们穿着这种庄重大方的中山装,虽没有“国服官服”的概念性说法,但以往的几十年中,却以一种礼服的姿态出现在历史长河中,且印象明朗而庄严厚重。

我和妻跑乡工的前些日子,就是学着缝中山装的,此后的缝纫生涯中,几乎每天都要缝制中山装(秋冬)。而且在青壮年中非常流行。妻子说要快速地把衣服折叠平整,只要提起衣领和衣袖,这是师父教的。使我领悟到领在衣中的重要位置是居高居上居中,起统领指挥作用,袖能权衡左右,指挥四面八方。

妻子说做中山装的四个衣袋很难,要平整端正,不偏不倚。上袋盖平第二颗纽扣,下袋盖平第五颗纽扣,之间的距离要平均分配,不多不少,表示平等。但不知是代表五个什么?我总是在琢磨着,自以为是领悟出这四个口袋一定是表示“礼、义、廉、耻”。五颗扣子一定是表示汉满蒙回藏五大民族平等对待相互团结。妻子说你们知识分子做裁缝,就是硬要讲个根据,搞个名堂出来。我们学徒只能听些闲话,收个野音,不敢去问个究竟。

有时在回家路上也喜欢驳嘴巴皮。说什么和尚道士衣为什么又长又大,一冒领二冒袋?学生装的三个口袋表示什么?钉七粒布扣子三个口袋的便装又代表什么意思?……这一连串的问题却也使我这个“改锹子”裁缝苦费了一些脑筋,但也感到有些意味。我只能根据穿衣对象和款式特征结合联系起来去主观臆断地说得有根有据:

和尚道士的衣(袈裟和道袍)又大又长,表示虚怀若谷,大度容人。无领无袋表示超凡脱俗,无利欲之心。学生装三个口袋,表示品德好,学习好和身体好。至于钉七颗扣子(空鸡脑壳布扣子)和贴三个口袋的男便装(也有叫汉装的)。扣子表示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梦梁录》有载)。三个口袋代表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吧!

妻子说这是你霸蛮使劲安的,又不是三民主义装。是在说代表火柴烟斗也还贴得边。我说如果是生意人,就把火柴伴烟斗,添出一个装怀表。可现在的时装,大腿小腿、前臂、屁股左右、胸膛上下皆有口袋,真是袋的时尚。

这种驳嘴巴皮的妻也不常有,也是叫花子穷快乐。不过自从把缝纫机箱改造成了流动书箱以后,妻子就很喜欢跟我较嘴劲了,谈的是金陵十二钗中的凤辣子和百零八个好汉中的糖包子开坼--流糖(刘唐)等。这只是暂时放松一下,接着马上就是煤油灯下跟着针屁股走了。

174、独角戏

在漫长的人生舞台上的一段吃百家饭的特殊岁月里,我们一直是在挥针走线唱着“二人转”的。在这朝夕与共为了生存的拼搏中,有些突发的情况,使我们无奈,不得不各自怀着忧郁的情绪、惶恐的心理和紧张的神态去唱“独角戏”。

我唱独角戏的时日不多,最多不到半个月。这是在妻子做了节育手术(结扎输卵管)的那段日子里。我一个人挑着缝纫机去做乡工,这是唯一的一段时日。市主急着要穿衣,只好怀着惶恐而紧张的心情去吃这很难吃的百家饭,幸而没碰到棘手的生工夫。至于做便装,打“空鸡脑壳”布扣结就打得比不上妻那么圆润坚实。钉上去也比不上妻子那样如卧蚕一样伏在桑叶上的活灵活现。

虽然在为完成“规矩工夫”而紧张地操作,但还是怕塌场。时刻在默记着妻子的锦囊:“若要好多思考”、“条理不清,失线丢针”。唱这种独角戏,对我是最实践的检验和锻炼。因为平时总是依赖着妻子唱主角。

真正能唱独角戏的是妻子,真正惶恐忧郁的也是她。有时是突发的,有时是可预料的事情,使她带着这种心态去吃百家饭。

最难忘的是那年春夏之际。我因患胃病卧床八十余天。这年也是取消小自由粮食还很困难的时候。她既要主内又要跑外,早上要把内务做完,为我煮好稀饭才外出做衣,并在我睡的躺椅傍边点上蚊香。在市主家里要压住内心的惶恐不安,紧张地完成或超额一天的规矩工夫。脱奶的孩子虽然由祖母带着,但总是担心怕出什么差错。

当我的病情特别严重时,请邻居们抬到龙伏诊所(那时不叫卫生院)去急救,有个人低声说了一句不是要抬瓦棺材吧!妻子听到了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语言时,如针刺心窝,只是潸然泪下。她很担心不可设想的灾祸降临。以后的独角戏如何唱下去呢!可幸八十天后我的病情慢慢好转,也能帮着做些家务了。

为了使我早日康复,她在生活上给了“特殊”的照顾。所谓的特殊是把饭罐下面的大米饭分给我和孩子,自己吃着拌有蚕豆叶或苋菜茎的饭糊。有次岳父看到我们吃的是黑乎乎的蚕豆饭,就叹着气说:原来你们的生活过的这样苦呵!陵伢(指妻子)一年多冒回山田是为了一个家。今天才知道你们的真实生活状况!妻子连忙掩饰说:只这几天吃蚕豆叶饭,是队上分的。她的内心是怕岳父牵挂她。

妻子最怕的是每年腊月年关之际,那是工夫特别紧张的时候。但那时治保主任总是会派五类分子小组长前来通知我,准备去新开完小参加龙伏公社五类分子改造集训会。会期五至七天,内餐内宿,自带铺盖和生活用品。只要这个叫陈醒狮的组长一进门,妻子就知道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开会集训。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学校放了寒假之后,又在过年之前,空出了空间和时间。

偏偏在这个活计最紧张的时候,我要去集训。她无奈一个人跑乡做市主。谁都知道每到年关之前要搞五类分子集训,也谁都知道我是右派分子。可是也有的人偏要问:“戴师父今天唱独角戏呀!博师父冒来呀!搞什么事去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妻子总是吱吱唔唔应付一下,火烧乌龟肚里痛。耽误了工夫不要紧,以后可用夜工补上。但紧张恐怖的痛苦心情是无法消除的。所以每年她这几天唱独角戏是极其苦楚的。(关于集训,后文“龙五”一节另有记述)。

有年冬天下着雪,五类分子到关山水库去担土修堤坝,晚上训话和讨论。妻子也独角了几天。有年修焦溪岭公路,五类分子去送炊事工具,来回两天。妻子又独角了几天。

这种惶恐痛苦的独角戏只唱到了“右派摘帽”的1978年。随着对右派的纠错平反,我复职教书去了,我家成了回属户,吃平均水平的标准粮,她后来带着孩子们农转了非,吃商品粮。不过她还是续演了几年的独角戏,而不是惶恐、忧郁、痛苦的演员了。虽工夫紧张,但心情愉快。而我,由博师傅变成沈老师了,没去吃百家饭了。

175、从再生布到灯芯绒

前文对再生布的兴衰及其社会背景做了一番烦琐的、或许认为是不关痛痒的、小题大做的扯谈。其实,农妇们把陈古八年的废烂棉絮棉衣,甚至一双千疮百孔的靴篼子(棉鞋)都翻出来,经过撕拆漂洗晒干弹成废棉花,再纺成废棉纱,然后织成废棉布。他们不是冒事找事,而是自发地本能地为遮身蔽体在开动着脑筋,在进行“生产自救”。

从“一则日记与一段痛史“(杂文选刊1999年第一期丁东)和“被遗忘的谎言”(杂文选刊1999年第四期黄俊伟)两文中即可透视到畸形社会阶级所产生的怪胎,酿成的民不聊生的衣食灾难。农妇们在注意防疫卫生的条件下能采取自救穿上再生布,应是在岌岌可危的民生问题上抗争生存的一大创举。

我和妻子一天能缝制九件布扣子便装和一条短裤,也算是放了一颗小小的卫星。究其原因是妻子的一句话--棉布轻松,松线松针。做这种再生棉布时,飞针走线畅通无阻。因为它们不板札,因为它们不紧密。因为它们不牢固,不经穿。夏天穿单衣,屁股很容易露出肉。做这种打倒算盘的事也是个“扯屌揩屁眼--付个急。”

随着小自由的开放,家家种棉花,加之队上也种些(旱土)棉花。农妇们织起土布来,取代了再生布。并且做农活经污染(泥水杂色)。农妇们用青白两色间花织的一梭罗和格子布很时兴,做起衣来也是松针松线不阻手。一天做十几件交了市主,都很高兴。说我们比规矩工夫多几倍(规矩一个工做一件衣)。

随着农工业的复苏,发下的布证也不断增加。大多数农户还是穿衣织土布。多余的布证有外地人(也有本地人)来收买。因此出现做布票生意的老板。我家八口的布票也抽出一部分,被一个办队干部买去了,可是没有给钱。后来去讨了几次讨不到手。原来他是个单身汉,当办队干部也是请来的临干。祖母说这是退财折灾,反正是政府发的。又说这种人是长鼻子,喜欢卷走不义之财。钱落了英雄手,米进了花子袋这是牛口里扯茅。莫去讨了,讨发了火,他会寻事害你的。

经济条件稍好的户子,布票不卖,留着用来扯士林布做女便装,仿绸格子做衬衣,绵绸做单裤。冬外衣都是纱卡,很少扯直贡呢的。这时的中山装没有退潮,用卡其布做的中山装很平整笔挺。中、青年外衣都是标志着“礼义廉耻”四口袋的中山装。我最怕做老年人的卡其布便装,打的“空鸡脑壳”扣结,要像铁球一样硬,原来师父说既要吹得火,又要打得鼓。可卡其布做得扣结扣绳没有一点空间吹,比鼓棍还要硬。这就不像松针松线的再生布和土棉那么容易做了,要增加很多难度。

后来出现了品目繁多的布种,如晴纶、涤纶等,农村最喜欢的热布是“的确良”,不是的确凉快,而是的确质量优良。最大的优良是板札细密牢固,耐磨,不怕自然风化,容易洗涤。有人说这种布的名字是某个伟人信口说了一句:这种布蛮好--的确良好。后来就以“的确良”的金口而命名,广泛流传。

有次在刘本荣老先生家做衣。也是做的确良的布。他托着水烟筒坐在缝纫机前扯淡。说要出手对联给我对了。出联是--的确良,量的确,一尺十寸。我对于这种异字同音且与数字关联结构的对联,不能凑合去对,要贯合和符情理,要考虑词性平仄。就说暂无时间思考,待日回信。不管能否对好,一定会奉告先生的。

是夜想起有一种印度产的纺绸叫印度纺,杭州产的叫杭纺。由纺想到同音字访,由访想到路线。就归纳为--印度纺,访印度,二海重洋。其实“的确”是不同的词性。虽然没有对好,次日也就作为回了一个信。像这样“身虽劳,犹苦卓”(三字经)的余兴,或许说是吃百家饭时遇到的插曲也不时有之,后文“牧叟刘蔼姿”专题记述之。

的确良真是良,良在经久耐穿耐磨。成了废旧衣服也舍不得丢掉。留着撕成布条做瓜田绳。因为它不怕风雨,不怕暴晒,也不怕冰冻。

后来我利用它这种特别性能去绑扎被雪压裂的柑树枝条,使破裂的枝条能自然修复长好。这是它的正面好处。但由于以后没及时割断布片,枝条上下不断增大,绑扎的地方就成了深陷的细脖子。而枝上贮存的有机营养使座果率大大提高,果实的重量压得枝条下湾,最后从绑扎处折断,造成极大损失。由此也启发了一种叫“环割”(适度)的保果措施。

二十年后,我在改革柑橘园时,还发现蜜橘树上至今有未能解除的“的确良”布片。我的一件工作服至今还留在蹉跎坡旧宅,舍不得丢掉是它的性能的确良。

的确良虽经久耐用,但随着灯芯绒(秋冬外衣料)的崛起,就不被有些人所喜爱了,因为它不具有灯芯绒那种厚重华贵的特点。大家都渴望能穿上一件灯芯绒衣而感到炫耀和满足。但凭政府发下来的布票也扯不到灯芯绒,还必有张灯芯绒布证。

有时一件灯芯绒证发到生产队,要优先让给办婚嫁的户头。如果一证多户就采取抓阄的办法。如果没婚嫁户,就每户派一人去抓阄。抓阄也有搞鬼(舞弊)的手段,也闹过纠纷。有的户头抓中了,可是舍不得穿这样贵的衣。或者出卖,或者换回多些的布票,就少花钱多穿一件衣。

我们在市主上也零零星星做了一些灯芯绒衣。有的说:“戴师父不要太省了呵!也去扯块灯芯绒吧!”我插说了一句“买扇老头手遮荫!”妻子就开腔驳起来:“老头只卖扇,并不制扇,有钱人买扇,无钱人卖扇。我们只做裁缝,又不开工厂制灯芯绒。你又冒开后门的路,你能搞到一张灯芯绒证,我还是舍得穿!”我深知妻子的心事,也能理解到她驳我的用意。

后来我从在龙伏茶场当场长的老熟人(与祖父是爷父相交)那里弄到了一张灯芯绒证。次日加早赶到黄桥供销社,还冒开门,采购到一件灯芯绒布料。妻子开夜工缝好,穿出去就被邻居看见了!很惊奇地叫声呵呀!穿了灯芯绒啊,要放炮竹恭贺。

其实队上的妇女们都要在为一块灯芯绒衣各自打着肚皮官司。特别是相互有隔阂的妇女之间,都在暗地里为穿上灯芯绒而千方百计在争这口气。为穿衣明争暗斗的妇女,都是队长的浮头鱼,开社员大会时是穿装的亮相机会。这种竞争,也给我们带来一些包工生意。

不过婆婆老子们的穿装,还只是从棉布提到士林布这个等级,只有祖母抢先一步穿上了海服绒。因为妻子特跑了一趟平江县城,一买蜡线二扯(即买)布。她认为祖母留守拉扯几个孩子有功,为我们做衣搞家务有功,于是特扯了一件海服绒布料,比灯芯绒还高档些,一时成为队上老婆婆的穿装之冠。

176、团圆饭

农村的大年三十吃团年饭是老祖宗们一路传承下来的习俗。即使在“破旧立新,移风易俗”口号喊得震耳欲聋的年代里,还是没有把这个习俗清除。记得在大地坪歇凉时,满盈阿公就讲过一首对联,说有人出了一首上联:年难过,难过年,年年难过年年过。另一个就以“人怕死,怕死人,人人怕死人人死”。可见人怕死也得死,年难过也得过。故乡俗俚语有“年关在即”之说。为了过关,就要众志成城,万众一心,辞旧过关迎新岁了。

我童年时代,看着祖父母买油货炒货、炒旱茶(土产品)、打豆腐、扫扬尘、杀年猪、装灯烛等,为了大年三十的团年饭忙个不亦乐乎。这只是一个难忘的甜美记忆。而到了我俩吃百家饭的这个年段,邻居们虽也办大年三十团年饭,但只能凭证购点有限的炒货,买几斤猪肉了,团年饭的丰盛和气氛远非昔日可比了。

我家的团年饭就更是一件很尴尬很无奈的境况了。因为我俩每年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都要在外为市主赶做过年衣,无法安排在家吃团年饭。祖母说也要有个年头年尾呵!我们就只好把堂祖父家的衣推到三十日去做。祖母带着五个孩子也一起到堂祖父家来团年吃团年饭。以后大年三十日再也不到别处做衣,傍着吃团年饭了。

回想起当年祖母带着孩子吃团年饭,而我们在外做衣不团圆的情景,真是很内疚。本来吃百家饭凭着手艺赚点饭吃,是无可非议的。但我们总要自谦地说是“混了伙食”,或者说“傍了东主的仓门板子”,有时也说“傍了东主的厚背棚(膀)”,但不能说是傍着过年吃团年饭。因为团年饭只能在自己家吃才合情理,表示一家团聚。所以在别人家吃团年饭不大方,不体面,为赶衣而无可奈何的。每当饭后总是说声“厚扰”了,不当烦请而敷衍圆场一下,表示谢意。

自从联产责任制以来到祖母去世周年(1998年)之间,我家这十几年的团年饭光景比以前好多了。每年腊月三十日要请笃矮子(沈小兰)或何宗献(沈成寿)宰杀过年猪,也把细阿公明老星一家都请来吃团年饭。这才是团年大团圆了。表示亲属的团聚,也表示对他家的回报。杀猪的都是老童年,也是童年时和我打过泡泅、烧过窑、爬柴溜过山坡的顽童们。他们不要工钱,但妻子硬要秤两斤肉送给他们。

杀猪时,要放鞭子,白刀进红刀出,猪的叫声越洪亮,使临近都听见,鲜血溅得越多越好,叫满地红,表示过红和年。然后把盛血的木盆里摆在大门口的小方桌上。再把香和烛插在藕煤的圆孔里,一时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祖母挥动点燃的纸钱,口里求着各案大神保佑全家清吉,保佑几个曾孙们会读书,保佑考取大学。

我在旁边开着玩笑对祖母说:“各案大神你都求到了,可是你还要求一个老爷才能保佑考取大学。就是‘招生老爷’还冒求到!”祖母又郑重其事地念着:“大神莫见小人过。祈求招生老爷一要保清吉。而要保他们考取大学!沾恩在前!谢恩在后……”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冒名堂,敬天敬地敬菩萨老爷要作古正经,要诚心,不能开玩笑。祖母明白过来了,就说我有点“捏古生东”,“难怪呀!我以前听别人敬神求老爷,也冒听见有个什么“招生老爷”呀。你又捏出一个新老爷来了!”

写起这“团年饭不团圆”的事,我又想起张福族先生来了。张先生是华中美专毕业的,以前是我在花桥完小教书时的教导主任。自反右以后,他也在走乡串户,奔波于桑梓之间,但不是做手艺吃百家饭,而是打爆米花谋生。

1974年腊月二十九傍晚,我俩散工回来,看到厅堂里的孩子们、妇女们围着一团火光凑着热闹,突然一声爆响,孩子们并不怕,而是围上去收拾打出来的爆米花。我上前一看,那个蹲在地上抽动着风箱把手的人,竟是我的老同事--张福族主任。

于是打过招呼,就留餐留宿了。是夜,各自对自1958年春被打成右派以后十几年来所经受的打击和生活窘境,感慨地叙述了一番。他说,从那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恐怖环境中幸存下来,真是劫后余生。十几年虽是惊弓之鸟,不得适应和面对现实。生存是生物的本能。我打爆米花也好,你做裁缝也好,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莫叹斯文扫地,硬是要放下架子求生存。

“这样劳碌奔波,也是个寄托,也是个解脱。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口号把一帮人诱到了绝境,历史上的明君仁君存在吗?唐太宗能听纳魏征的十恩疏,且不杀前朝降臣,不杀开国功臣,不杀建国诤臣是何等的大度……”我一边吃他送的爆米花,一边说着:“明天到我这里吃团年饭,难得呀!

妻子夜里炒了些土产品,做了油炸肉(实际是夹着一点碎肉的麦子粉团),准备招待这个不速之客。次日一起吃了午饭,算是难得一起团个年。下午,他说要朝着家里(棉花园)方向一路打回家,争取能回去吃晚饭,不然也是团年饭难以团圆。

2009年秋天打听到他还健在,已是八十开外的高龄了,还时常参与村上的四协活动。

写这团年饭一文时,不由想起了胡石冰先生对我讲的一个故事。胡在前文131节“谭家山”中有记述,已是个不陌生的儒雅中医师。

他说宋朝有个贫儒叫吕蒙正的,过年时到屠店去赊肉。屠夫瞒着老板赊给了他一个猪头。回家正在锅里煮时,屠夫赶来了,说老板发现猪头是赊给了吕蒙正,认为吕饭都没吃不起,还赊吃什么猪头。于是逼着屠夫把锅里正煮着的熟猪头也拿走了。吕蒙正气得写了一首以表鸿鹄大志的诗:

人皆有年我无年,猪头煮熟要现钱;
他年若登龙虎榜,蒙正一天一个年。

后来吕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977年)中进士第一,累官至太子太师,三人宰相,荣华富贵。说明人要立志好学,人穷志不穷。没有过年的肉,没有团年饭,并不影响一个人的前途,反而激励你立志抗争,去实现远大理想。

177、守岁

孩子们和我的童年一样,对守岁的概念是迷茫的,大惑不解的,对年岁这些时间词条的认识是多么的糊涂。所以我很小时候,总认为祖父夜里去放哨是浇放滚热的猪潲去烫伤坏人的脚板一样,把守岁看成是守住床上的棉絮(方言岁音絮)。但到我的孩子们这一代,不像我童年时住在大地坪老屋那样,围着火堂里那个半燃着的硕大树蔸,为了能使树蔸耐烧能通宵不灭,祖父在树蔸两边倒上伴有油茶球壳的粗糠头。虽然烟火交加难受,眼睛皮打起架来,还是要守坐等待祖父发点压岁钱,同时等着吃祖母的猪脚炖蹧萝卜。

祖父说火堂里的硕大柴桡(树蔸)就是财佬。越大越有财,通宵烧不完,就是财多用不尽。可祖母在出了天行(天亮打爆竹)后,就把火种埋好,并在灰堆上扦个园眼通气,生怕火种熄灭。她说这是烟火不绝,柴(财)旺有余。

在大地坪老屋每年守岁还是烤柴火,但不是被糠头和茶球壳盖着的大树蔸桡,是烧着杂木明火。一则没有烟火,二则可炕焙小孩的衣服。自迁建到蹉跎坡以后,客房靠窗户一边摆着案板缝纫机,是我俩做夜工的一席之地。剩下的空间是祖母和孩子们烤火的地方。每年除夕之夜,妻子把一盘炒米、薯片、瓜子豆子之类的土旱茶放在火盆上的小方桌上,由他们自由品食。而限额的糖饼就另外分给他们。如有送工钱的市主来了,就把酒瓶和纸烟拿出来招待。

孩子们也不吵闹,安排他们讲故事,背诵唐诗。前半夜我还要打着杉皮火把先去市主家里收账。妻子一边做包工,一边掌握这个守岁的摊子,同时还要应付一些送工钱结账的东主。后半夜我必必须赶回家主持守岁的场面,妻子也要为孩子们连夜赶做一件新衣过年。

我从市主上收账回家,也带来一些油炸土产品和糖饼之类,算是洋旱茶,孩子们一边吃一边听着我的节目安排。

首先是培训记忆力,选五首五言绝句唐诗(已书写的)每人默看三分钟后,看谁能正确无误地背诵出来,要求是要按题目、作者和内容顺序背诵,结果每次只有老四亚郯能正确背出,他还要预约明年中秋赏月时,要背一百首唐诗,早点准备。第二个节目是猜字谜,猜对一字奖一角钱。第三个节目是词语接力,如春节--节日快乐--乐天知命等。

然后是发压岁钱(最多时两角,最少时五分)。祖母留守提携有功,就要发两块钱。她笑得合不拢嘴巴:“也罢!人兴财旺,有人就是世界!”等到在地坪里放了鞭炮出了天行。我们都拱手请老祖宗拜年!“炮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等祖母和孩子各自睡了,我就把衣袋里的纸币硬币一概抓出来摆在案板上。因为当时没有大面额纸币,并且每个单工价只有1.2元(后1.6元)。堆在案板上的钱看起来很多,妻子耐烦按元、角、分清理出来后,我即做个加法就得出了个总数额。另外一小薄膜袋的硬币,必定是老市主石江组陈问强交的部分工钱,因为这是他修套鞋(雨鞋)和阳伞(布伞)赚来的零钱,也是几个辛苦钱。他也是典型的劳少人多欠钱户,赚点小钱也要按规定向队上投资买工分的。

我和妻子数了这些钱,总了这个数。一时乐滋滋的,很是惬意。其实,我们都很明白,上本进账使我们一时高兴,再算下本出账就会要吐冷气的。妻子说,这是一年做到头,为了这几张“纸”。这些“纸”使人欢喜使人愁!快把记账本子拿出来,凡是我们要还的欠账都一个一个打个包封,写上姓名标记数目。春节去拜年一道还钱。他们会特别高兴的,因为新朝年头有人送财喜,是开门红!

案板上除硬币外,剩下的纸币就只有几十块了,都打成包封装在一个袋子里。

“剩下这点钱只能准备正月初五日的祖母生日酒席了!还有正月收亲嫁女的要送礼吃酒。做一年一身新衣都冒赚得穿!哎!”妻子沮丧地说。

我把裁缝薄打开安慰地对她说:“市主上的工钱没有全部收到手,剩下的欠数可做明年的零星开支。本来借钱投资,然后收账还债,只能这样寅时掏卯时的钱,扯了公账盖婆账。能把八口之家支撑起来,全靠你吃累,你的功劳不小呀!”

“也是,朝坏处比,比‘猪头煮熟要现钱’还是要好得多。”妻子说。

178、采樵芦仙寺

自全民大炼钢铁,全民大办公共食堂以来,本村(大队)的古树及河堤两岸的防护风景林带已滥伐砍尽。桦树滩那一片大香樟林成为了洲土。丘陵上的树林只剩下松子松孙,而草本层的芦箕(小黑白)乘机覆盖了厚厚一层地被。有人说:山败长芦箕,人穷出气力。倒是道出了人与自然的优胜劣汰规律。

这种景象使政府有些醒悟,痛定思痛,采取了封山育林等一系列抢救措施。大队的守山员每日奔走山林,鸣锣告禁。连松针毛都不准扒取的原因是防止破损松球松子的萌芽生长。而当时也无煤可烧,有煤也无钱可买。但早晨起来七件事,样样少不得。

队上一般不放假搞柴火,只在春插双抢和三收的特忙季节开始三前放假,给村民去大山里面搞柴。这是为了抓生产而给社员的生活安排。对我家来说柴火尤为重要,因为高龄的祖母无法弄到半根野柴。我们必须做到柴到湾(灶湾)水到缸。因此我和妻子也加早出门,随着捡柴兵团向大山进发。

路上一色头戴草帽,手握钩刀,肩扛扦担绳索的“威武之师”给大山人带来生态的威胁,于是大山人和塅里人的本土保护主义形成对峙。尽管大山人也成立林管会,也派护林员守住“麻方坳”和“毛家嘴”等处关卡要隘。但砍生夹干的浑水摸鱼的人也有所人在,真正捡老实柴的人就很少。一般五类分子就怕戴上“破坏森林”的罪名而安分守纪,挨了批斗又罚钱的事是不敢干的。

兵分两路,一路奔向上源大队的茶坡尖,凌坡尖和蛇嘴岭及长岭坑等大山深处。另一路是奔向洞庭水库以上的偏尖脑,磨刀坑和焦家岭,都带着饭菜布袋,在熟人家里炒热饭菜喝点茶水,等到午后太阳偏西才启程顺水而下。能否闯过关卡,就靠你的人缘和运气了。

我和妻子选择了去芦仙寺,一则舅祖父迁住在寺庙里,有个打中火的地方;二则熟人也多些,不会故意为难我;三则芦仙寺坐落在几个峰尖大岭下面,进山出山很方便。

芦仙寺的住户说我是知识分子不信神不信菩萨的。只要不怕老爷害人,有胆子就只要把寺庙后山那些大松树上的干枝搞下来就是几担,都是净光柴(含松脂很多的松柴),都干透了。不要进山出山,就在寺庙后面。这么多干柴,十几年来没人敢去动它,因为是神树!

我俩打定了这个主意,从舅祖父家借来梯子和绳索及柴刀。这些古松像腾空而起的虬龙,梯子搭不到最低的枝桠。我站在梯子的顶端横木上,把绳索的一端抛个枝桠后打结固定,另一端捆住腰部才爬到了枝桠上。

我虽然紧张,但默默地警告自己要小心用刀,绝对保定好身子。如果出了刀伤摔伤,别人就会说是关老爷显了圣,就会说我是欺神灭道的报应。同时还要注意妻子的安全,怕柴刀和枯枝掉下砸伤她。她也老是抬头注视我的行动,双方上下都在提心吊胆,怕出意外。

从上至下把碗口粗的干枯枝条砍下,实在要花很大力气。因为这种被松脂渗透的松枝,颜色老红,很像熏干的瘦腊肉。硬度很大,刀入木打溜。妻子把砍下的松枝清理成堆,再由我打捆成把。午饭后继续清理捆把,干到日已西斜才完成。

我担四大捆,妻子担两小捆边走边歇,挨到黄昏时候才到了家。在两三天的假日里,大地坪老屋的厅堂里堆了几十捆净光柴(松脂树枝),没有一根杂木。邻居们很羡慕这种容易着火又经(耐)烧的净光柴。有的青年人想用他的棍子柴换走净光柴,说是放在火络(铁丝做的)里烧着好在夜渔时照着扎泥鳅。但祖母执意不肯兑换,说她最需要这种净光柴点火,只要划根洋火(火柴)就点燃。要留下做引火柴,煮饭都舍不得烧。

妻子从来冒担过这种长路担子,来回要走二十华里路。歇气时把柴担傍着路边的土墈立着,这样才好伸腰起肩。一路上要关心选择歇气傍柴担的地方。后来我不让她去担柴,她说去了总不会走空手,多少要搞一点。去了也多个伴,才放心些。

芦仙寺的古松树,虽然躲过了大跃进一劫,但随着水库的加高堤坝,芦仙寺庙宇的被淹没,住户村民全部的迁移,所有古松都不知何时砍伐殆尽。几十年后,留在我印象中的“神树”和它的净光枯枝柴,还是依稀如昨。

179、隐形书箱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陆续到宝乔祠的小学读书了。学堂隔蹉跎坡只有两百多米,不要祖母去接去送,我俩在外做衣也还放心。这时跑乡做衣看来担子比前清减了重量,没有缝纫机架下面的那个箩筐了。殊不知,机架那头减轻了,而机箱这头加重了。因为机箱里加了一个隔层木板,木板下藏着书籍,木板上加块油毛毡防止机油下渗。缝纫机放在上面,谁也不会发现这个秘密。我把这个机头底下的隔层叫隐形书箱,又因为它随着我跑百家,所以称之为流动的隐形书箱。

经过1958年的反右和读书会反革命案,以及后来的社教文革运动,我的藏书都被抄查和流失,散在楼板上的是废纸残片和课本。所以,我家既无书柜也无书箱,原来贮书的书笼都装满了衣服和被絮之类的东西。

1962年我从谭家山煤矿带回的书籍杂志,就是我仅有的一点精神家当。后来我搜集到一些文史古籍和芥子园画谱,文革时用篾箩装寄在五保户李阿婆家里。由于长期无人问津,成了蠹鱼的粮食库和老鼠的窝巢,变成了一箩纸筋。藏在灶膛里的书籍也因潮湿和鼠害,化作一窝纸屑。

岳父临终前送我的五卷《增广诗韵合璧》,是民国八年由上海锦章书局印刷发行的;岳母送给我的十二册装的甲大本《辞源》,是民国四年由商务印书馆印刷发行的;在湘潭市求古书店购到的《中国植物图鉴》,是民国二十六年由开明书店印刷发行;《中国绘画史》则是民国十五年由商务印书馆印刷发行的。

这四部书在隐形书箱里度过十几个风雨春秋,直到一九七八年平反复职,它才重见天日,得到了“解放”。它是我当时仅有的工具参考书。能幸存下来,是我在以后的教学、诗词、书画和园艺等活动中,得到不少帮助。

还有一套康熙五十五年御制《康熙字典》,是清通光七年奉旨重刊的三十九本装的木刻本。因册数太多,未能被“隐形书箱”接纳,用旧衣包着放在祖母的衣箱里,从来没人去翻她的破旧衣服,因此也闯过了文革中的打劫。

隐形书箱里的书虽一直被尘封不敢查阅,但隔板上面也放一两本借来的小说供我俩在午休时消遣。妻子说午休不能瞌睡,怕睡久了耽误工,她很喜欢看书,并且看的很认真很投入。她把红楼梦看了几遍,能说出金陵十二钗的姓名及所配使的丫头。

她说要分清红楼梦的人,就要弄清贾史薛王四大家族之间的联姻关系,贾氏虽分宁荣两个府第,但人物排序都以汉字偏旁部首分了辈分,如贾政、贾敬、贾赦从文部,贾琏贾珍贾珠贾环从玉部,贾兰贾蓉从草部,长幼有序,尊卑分明……

我发现她看红楼梦哭了两次。第一次是她读到第二十七回黛玉葬花哭的葬花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露,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就潸然泪下。她说她眼泪生得浅,读到这种伤感的诗句,就是要哭。

第二次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我从外面回来,透过玻璃窗看到她的眼圈红晕。一只手揩拭着淌下的泪珠,一只手压在案板上打开的书本上。我急忙进去问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要哭。她指着案板上的红楼梦呜咽着说:看到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多么凄悲啊!自然要流眼泪。我说:“你不要看书入魔。你又不是林黛玉。她是苦命的绛珠草变的,所以她善愁多病而爱哭。”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因林氏家族的破落,黛玉无奈寄居篱下。贾府只讲门当户对,金玉良缘。连贾母也不痛心怜爱这个可怜的外孙女了!真是势利眼。”妻子气愤不平地回答我。“林黛玉也有快活似神仙的时候。结海棠诗社题菊花诗不是夺了魁吗?”我说,“这只是她短暂一生中的短暂一刻--昙花一现!”

她看了五遍水浒全传,又补看了四十回本的后水浒。我问她看得这么入神入化有什么体会?她说印象最深的是百零八个诨名(绰号)能准确地反应出百零八种个性特征,可不都是好汉。宋江是投降派,带了兄弟们去接受招安,无耻地高呼“皇恩浩荡,谢主隆恩”。只有燕青、李俊、童威、童猛才是好汉,不受招安,不求恩赐,真有骨气!我说她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自书香门第的女子,她则认为我挖苦她是辍学当徒弟的出身!

180、桑榆夕照

祖母去世那年,妻子五十九岁,我六十三岁。孩子们已学有所成家有所立,我俩已开始过清闲日子了。虽劳燕守空巢,还是要劳逸结合,体脑兼用。日子过得非常踏实,饮自然水(自家的压水井)、吃环保菜(自留地上自种的蔬菜)、烧朽木柴(清理环境所储存的枯枝朽木)。除早晚在果园和花园里搞些劳作外,其余的时间是看书和下象棋。我有两间工作室,一是书房一是木工房。她喜欢看电视和小说。我搞根雕竹刻时,她也来帮忙或参谋几个建议。

有时,附近的婆婆老子们也来闲坐,一边喝茶饮酒吃糖果,一边翻起陈古八年的烂布袋。婆婆们喜欢讲出集体工的事。我们老头子喜欢翻童年上树攀桠下水捞虾的事。我们也从他们的口里,了解到一些地方上下发生过的旧闻,有吵嘴打架的,有男女私通的,有买地下六合彩的,有扳砣子打麻将的。也有汽车摩托撞死了人的,也有吃农药自杀的……这是我们获得本土新闻的唯一渠道。妻子常说,家无浪荡子,不知门外事。地方发生的好事坏事,我们都蒙在鼓里。我们好像是足不出户的人家,老在这个蹉跎坡里打圈子。

妻子下象棋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学会的,只有下棋才是两人合作的娱乐项目。于是老五买来两盒象棋,我制了一个带屉盒的棋盘。她很有悟性,很快掌握了“车行直路马行斜,炮打隔山不认爷……”。我只想她快点学会,而且快些成为我的对手。不料这内向沉稳的老婆,竟不到一年就能与我抗衡了,已是范仲淹“胸中有数万甲兵”。

老俩口下棋也驳嘴巴皮。她胜了就说我故意让棋,故意谦虚。她败局就说我搞阴谋。我说棋局上走子是阳谋,实中有虚,醉翁之意不在酒。心里的筹谋才是阴谋,暗度陈仓,兵法上的阴谋。不管阴谋阳谋,都是下棋的策略。但不能在人际交往中搞阴谋。我们曾上过搞阳奉阴谋人的当,不要再中阴谋家的八升斗了(一斗是十升,八升斗是骗局)。

2005年迁住到浏阳市教师村后,我俩也到棋牌室去参加活动,并有两年参加了市级象棋大赛。我在男子组第一轮就败局下阵,她却进入女子组四强半决赛,得了两床被单和四十元纪念品。她说虽三局胜了市教师进修学校的彭老师,但败在五老太婆的临头炮(中心炮)阵下。我说架临头跑是阳谋,你不偏王,就中了阴谋。

我给教师村的黑板报写了两首对联稿:

咏麻将扑克室
翁媪游园,梅杏桃方飞花絮;
老玩积木,索坨万字砌古城。

咏象棋室
炮打隔山,却无硝烟味;
兵临城下,唯听喊杀声。

教师村十年村庆那天,把我的两幅书画和这两首对联展出了。这天,我俩回到了蹉跎坡老宅小住。

她看见我写诗写字饶有乐趣,也发了练毛笔字的瘾,于是从书柜里找到一本“黄自元楷书九十二法”的字帖。这是清代书法家黄自元根据汉字结构的规律总结的方法,每种方法有范字四个,并有文字说明。这种有棱有角的正楷很适合初学者练习。

她也像看小说一样,认真到入魔的程度。我也把胡石冰教我的执笔运笔方法告诉她。她把难度大的“鸾鳯腾飞”四字整整写了二个年头,并且能悬手运笔了。总是叹着气说只是练练手,看起容易写就难,隔黄自元要差十万八千里呀!我说世上没有容易的事,写几担纸,写掉几缸墨汁,也难写出一个戴自元的。不是要当书法家,而是陶情养性,净化身心,运其血气呵!

孩子们要我们走向自然,融入祖国的大好河山和名胜风景中去。于是我俩北上参观了京城内外,南下三亚赏识南国风光;东攀岱宗绝顶;西登玉龙雪山;两访花果山,重游姑苏城;留恋江南古镇;瞻仰曲阜孔门;上徐州看汉墓,下南京谒二陵……我们不喜欢跟着导游赛跑购物,喜欢单独做苦行僧。弄得筋疲力尽,受苦花银。有人说是拿钱买罪受,只落得几本旅游日记,几张照片留影,几首歪诗在录。

自从她的神经被三叉了,又是耳鸣病,又是什么眩晕症,打折了旅游梦,不再做行者云游客。于是老燕恋新巢,留守教师村,还是下棋散步看电视。她写她的毛笔字,我写我的蹉跎梦。

为了完美地结束,“同舟共济人”之“桑榆夕照“的尾声,兹将我的一首七律作为余韵:

老有所乐
释卷偷闲钓小池,“渔歌”一曲尽言斯。
楚河汉界逞谋略,古巷长街觅短诗。
涉水苦寻奇怪石,登山遍找老虬枝。
道声再见明天好,便是香甜入梦时。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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