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烈士陈明兮

为了搞这个“社会主义教育成果展览”,一要数据二要事实,才能通过文字和图表体现出来。我和滋老只能信官唱喏,照字刊经。大队发动社员搜索了关于阶级敌人破坏活动的人和事,如劳力自由支配,不服从安排,偷工躲懒,有劳不劳,多吃多占,阶级报复,弄虚作假,不服管教……等,罗列了一大本材料纸。

滋老从别人交来的这个本子里慢慢总结出条文,我根据条文内容用图画出来。单线平涂,彩墨相衬,还算明快清晰。图下由滋老填写解说文字。每张都由那个主管老师审查落实。由于都是人物画,我要非常慎重处理人物的形象和个性。主管人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有精深造诣的,所以惊弓之鸟复惊弓!滋老在文字的措词也很考虑分寸,比我更老到。

为了突出阶级斗争和传统革命教育,大队召开了一个“关于陈明兮烈士生平事迹”的座谈会,凡是当时知情的男女长者都到烈士家属陈同乐(烈士儿子)家里座谈三天,写出座谈纪要。我祖母是当时的妇联委员,也去座谈了,讲起来绘声绘色,如做事一样清楚。我们根据纪要提出要点,按时空顺序写出脚本,再根据脚本画出图片。

摆在当头最大难题,是如何恢复烈士的形象,要画一个类似照片的素描半身像排在首页。但是没有他的任何照片,于是,只好放大烈士儿子的照片,再让座谈的长者们提出修改意见,才落实了烈士形象。至于杀害烈士的主谋继烂皮(陈继纯)及其凶手们我都见过,且印象犹深,特别是土矮子(陈启发)常和我一起开改造分子会。

我首先把几个人物头像特征画出作为模特,再画各个情节场面就不困难了。因为纸张质量很差,还是单线平涂,浓墨淡彩。全部画完后,干部们再三审查通过了。图片下的脚本文字由滋老再三斟酌写上,图中的对话文字也根据座谈纪要中的情节和人物个性填上。所以,这个社教成果展是包括了以上两部分内容的。

展览在江美小学的大礼堂展出后,引起了各校学生来观看展览,以及祭扫陈烈士墓的传统革命教育活动。学生们对有关主要人物印象很深,特别是凶手争功请赏的口气和姿势。四十年后,有个学生打电话提起对这些图片的印象很深,是否还保留了?可惜这些图片早已离散了。我交给大队的座谈纪要也离失了。前几年有个市政协委员来要烈士资料,我写的介绍烈士生平的报告是为了在参观和扫墓时讲的,早交给大队书记(已去世),现在也已无法找到。

烈士的儿子、孙子都已去世,他的第四代都住在株洲市,很少回乡祭扫。烈士墓年久失修,杂木丛生,清明也少有学生去祭扫。能够做解说报告的人多早已作古,我们制作的图画文字也随之湮灭无存。

关于陈明兮烈士,谨提供以下资料,以资补遗。

我在座谈会上听长者说,明兮是个牛高马大的人,拳头有饭钵大;样子与同乐(他儿子)有点相像,只是鼻梁边有点不明显的疤痕。力气蛮大,推石头可推五六百斤;从大江村推到三联坝,单手打吊索(一只手扶车杠手),还可以一边打山歌。他本是继烂皮家做长工,大革命时红军占领了白区,他组织农民成立农协会,成立地下党组织。打土豪分田地,杀了继烂皮的猪,还把继烂皮戴高帽游了乡。

闹革命之外,他的最大功劳是领农民修了从塘尾冲到软桥潘家的排洪沙圳,保护了太和塅的水田不受山洪冲洗。农民协会就设在石江陂的云公祠,他也住在祠堂西边那间房子里。

革命冇搞好久,许克祥反了水,发生了马日事变。大革命失败了,到处清乡屠杀革命同志。绥和乡派了团勇,继烂皮组织了心腹杀手。一个夏天的中午,明兮打个赤膊正睡午觉,云公祠已被团团围住。一梭镖把他杀醒了,他才摸条扁担与十几条梭镖对打,一边打一边退到祠堂的地坪里。扁担断成两截,寡不敌众,被凶手的梭镖从腰部杀进去,他被杀伤倒下。凶手举着大拇指说:“平起刀口进侧起刀口出,这一梭镖才杀劲。”

明兮的儿子朱氏带着几岁的儿子(陈同乐)是夜摸黑逃到杨源的石子坑躲开了,这才没斩草除根。土改时,陈同乐为烈属……。凭此补述,或许对陈明兮其人其事有所裨益,是为记之。

公社认为江美大队的社教成果展搞得蛮好,是进行阶级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的好典型。于是公社宣委就把我传去了,说要完成一件政治任务,就是公社要办社教成果展览,现已找到几个有绘画写作特长的人给我协助。但要我为主,先作出方案,批准展览材料后就动手。不要怕,这也是改造,也是立功的表现。

宣委提供的三个帮手是:恶霸地主(已镇压)的儿子游家春(民办教师),会写不会画;地主右派焦显志,华中美专毕业,原为教师;地主右派徐家举,华中美专毕业,教师。这三个人都是成分不好且受管制的人,加上我这个右派分子,就成了四位一体,烂菩萨倒在一堆。虽似惊弓之鸟,噤若寒蝉,只能诚惶诚恐地去做这种冒风险的文墨差事,时时怕打入袋在屁股上的文字狱班房。

根据几个烂菩萨的实际特长,老游的文字倒是可以承担所有的文字功夫;而焦徐二位,虽是美专毕业,却读的少爷书,只学了山水花草的写意画,对现代人物建筑的绘画很难开弓。所以我承担了画图设计,他俩只愿搞些帮杂工夫。就这样四人把个展览图片完成了,每天赚了餐午饭,得了个小本子。惶恐地度过了这段日子,冇惹麻烦,冇过蕉溪岭,算是上上大吉,人天共佑也!

198、瓜棚李下话诗文

农历八月初十日,是岳父大人戴敏树圃先生的寿旦,正是秋高气爽丹桂飘香的时候。我们加早打点行李,安排了祖母的柴水菜食之后,就带着孩子匆匆向山田走去。妻子怀里抱一个孩子。我挑一担皮箩,一头是人,一头是行李什物,虽然已练就了三皮,而担这头中头轻的长途担子也是吃力疲劳的。中午才磨蹭到了保寿山。

保寿山还是老样子,并没有丹桂飘香,靠左侧的地坪,不足方丈之地。周边有菜地,菜地里的丝瓜藤沿着李棍攀爬而上,交织在坪顶的草绳布片上,形成一个凉棚,这便是瓜棚。瓜棚下的小方桌是吃饭喝茶的临时地方,岳父喜欢在这里吧嗒水烟筒,也在这里和乡亲邻居们闲谈家常。

太阳也从瓜棚的空隙里送来鹅卵鸭蛋。旁边的古樟树上时有小鸟鸣叫,凉风吹动树叶,奏起无名小曲。岳父一家在这环境里,倒还惬意清幽。保寿山的仙人老爷,虽不能显灵保国寿世,似乎也在保民寿身(庙联是保民保国,寿世寿身)。

我们的到来,岳家都很欢喜。岳母忙个不停,既要办伙食,又要抱外孙。岳父更高兴,因他喜欢谈论诗文,发挥抑郁的雅兴。以前我步韵和的七律,也是首次班门弄了斧。虽然他刷了我的浆水,但我总觉得自己冒昧露了锋。岳父的诗文功底很扎实,四平八稳韵味深沉。我觉得隔他有百步之遥,但又想再献朴弄斧,便做了一首七律呈示,以表祝寿之情,随时就景写了这首不恭且劣的七律:

桂花开在腊梅先,只为吴刚庆寿筵。
半纪春秋成泡影,万般心事化风烟。
瓜棚草舍迎乡客,陋室寒庐诵古篇。
既卧东山无悔恨,聊将衣食寄南阡。

岳父看了只打个咪笑,当时没作任何评点。后来听妻子说岳父很生气,认为我挂了首联祝寿的题,其颔联颈联有奚落挖苦之意,尾联有教训的口吻,乃不恭犯上之作。从此我不敢班门弄斧了,自己也举得委屈,立意并非挖苦,而是想岳父面对现实,躬耕南亩,敞开抑郁之心扉,苦中寻乐吟雅韵,乐聚天伦,平平安安度过晚年。

无情的时光送走了五十个春秋,戊子岁的夏天才找到离失的岳父的《唱酧录》。我的那首不恭之作也被岳父收藏了。我悲喜交加,难以言表。我很痛心疾首岳父的潦倒处境,又很懊悔自己的不恭弄斧,但更增添了对岳父的崇敬之心。同时感谢他堂侄戴田农先生的珍藏保护。我把岳父的遗墨带回了浏阳本宅,准备整理打印问世。妻子用熨斗盪平原稿,过塑保存。原稿包括三个本子,都是用毛笔写在备课笔记上。分别为“唱酧录”,包括吟友彭梅开、戴亚儒俩先生的诗作和他的唱和,互有点评;其次有“随意录”和“拾遗录”,还有对联祭文等另纸单页。

特别令我悲伤怀念的是在“唱酧录”最后一页留下一首未完成的七律:

潦倒穷途病若痴,风尘仆仆觅生机。
清霜玉露迎行早,明月疏星护我归。
素位自矜贫贱乐,…………………。
…………………,…………………。

在诗的右侧,另直书“半、年、乐、岁、总、号、啼”七字。

从格律来分析,这可能是放在尾句落啼韵。放在第六句是不能与“素位自矜贫贱乐”相对的。但如用上这句,就重了一个“乐”字,当是岳父在考虑如何续完此诗而推敲着。仔细察看墨迹和笔力也不是岳父所写,况且语气也不相符。而且格律是平起入韵,与首句仄起入韵的通则不符;故这另外直书的七个字与岳父诗无关,不再论及了。

从此五句来看,岳父当时的处境是贫病交加,精神状态木讷呆滞,但还是要冒着风尘去谋生计,要踏着清(青)霜玉露早早出门,要借着明月疏星的微光照护他回家。我历来是谨持贫穷自在苦中有乐的理念,但苦难生活的现实又是如此沉重……

由此可见岳父的心理状态是痛苦的,家庭肩负是沉重的。到他病危时,未能续完这诗页,相信他也是更加痛苦的,怎能“聊将衣食寄南阡”?!真是“遥寄黄泉留此恨,唯存墨迹寄悲声”!

199、文革是什么

文革是指文化革命,全称是无产阶级文化革命。我一直不知文化革命这个不见经传的新鲜词语的真正含义,更不知道发动这场史无前例的内室操戈是为了个人,还是为了人民和国家。

我既不能隔岸观火,也不知谁是纵火人?所看到的不过是一些举着红旗,套这红袖章,背着红宝书的人群在村子里串来串去。所听到的是陈赞黄是“红色造反者”头子,黄觅仙李掌珠是“湘江风雷”头子,又说刘全斌是“工联”、沈喜生是“农联”,还听说寻扬名是响当当的烂洋瓶……。有时还听到一些关于“工人赤卫队”与“高校红卫兵”发生武斗的马路消息。

总之,我是麻木的,真正担惊受怕的是怕“道县事件”。也考虑过一旦道县事件重演,如何逃命求生……。后来又听说红卫兵搞拉练,全国大串联,坐车吃饭不要钱到北京去看热闹,到全国各地去闯世界,一个难得的观光机会。到后来又听说成立了革委会,搞大联合,搞斗批改……。

以上我听到的这些词语,不但辞源辞海里找不到,连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新词语小词典也找不到。新词典里只有“追星族”、“弱势群体”、“首付”、“纳米”、“老外”、“彩民”、“回归”、“双开”等新鲜流行词条。尽管如此,新老辞目都是社会变革的历史产物。

四十年后,文革所创造的特殊词语,并没有消失,而是铭刻在活人身上。我的表弟叫张拉练、黄红卫,我的学生叫张文革、黄卫兵,我的邻居叫沈农联、沈文化,可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大名台甫是一场历史浩劫的产物呢?

仅仅十年,只一声令下,就把一个文明古国戳得百孔千疮,遍体鳞伤,付出了多少文物古迹湮灭的代价,付出了多少生命消逝的代价。

正当疯狂的文革在神州大地乌烟瘴气时,我们几个五类分子中的知识青年在洞庭水库筑堤坝。休息时也曾议论过文革是什么,不过是闲谈而已。有的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有的说帝王之心、谋在王霸之业,有的说万丈深渊有底、五寸人心难摸,有的说管他阴谋阳谋、不关我们担土人的事,吃饭做工夫,休问天下事。不过,最后都认为是一场政治演习。

己丑岁之夏,在浏阳市图书馆坐了三天冷板凳,从《中共浏阳地方史》第131-136页中看到:

“1966年5月16日(五一六)通知下达,要求全党高举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大旗,彻底批判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所谓学术权威的资产阶级反动立场。批判学术界、教育界、新闻界、文艺界、出版界的资产阶级反动思想,夺取在这些文化领域中的领导权”。还要求“必须同时批判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各个领域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这些人,有的则要调动他们的职务。”

“开展批判三家村人物,把社教已处理过的人事搬出来,上串下联,定性小邓拓。8月8日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文革十六条,公布毛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实际上已宣布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份灾难性的浩劫临头了。

我夹在这场革命的缝隙里能有幸劫后余生。见到的是芝麻小事,听到的是道听途说,接触的是黑五类。只能写点小事小消息小人物。或许能管窥一斑,或许是能遐想联翩。后人否有裨益,孰是记之。

200、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一个阴沉的下午,远天师(章天师之子沈远谋)带着两个偏矮而壮实的中年人来到大地坪老屋。在小客厅坐定后,远天师就指着他们介绍说,这是你的老同学,黄桥的黎书图。这是南岭(达峰村)的焦复楚,可能是新相会……。我握住书图的手说,真久违了。自在浏阳文庙读书一别,快二十年了。有幸重逢,一言难尽呵!又握住复楚说,久闻大名。先生的祖辈焦达峰都督和父辈焦传统老先生,都是名人呵!名人之后一定宏图大展。

我没有把喇叭筒拿出来招待他们。家里没有什么点心水果。妻子送上茶水之后,就煮了光头土面以表剪韭之意。互相简单叙说了一番过去和目前的一些情况后,没有久坐就走了。此后,再未见到过黎书图,而焦复楚倒是见过几次。这次不速之客的到来,没有人密报有“特务”来了,没有惹出麻烦。可能是远天师这个熟人带来的生人,不会是特务,疑心的好事者也没去反应的缘故。

以前我在浏师师十一班读书时,黎在中十一班读书。两个教室相邻,都设在文庙两边的走廊上。因为都是本地老乡。又与焦七海同为黄桥人,所以很熟。但相处只有半年,1952年下期他就毕业分配到外地参加了工作,直到这次才重逢相见。

他当时的处境也很艰难,凭亲友资助和学校助学金才读完了初中三年书。因为父亲黎尚元(县兵役局长)和祖父黎易达(豪绅地主)都在镇反时镇压了。尽管如此,在当时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宣召下,有志青年都走上了革命和建设的各条战线。而社教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他被清洗遣返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监督,进行劳动改造。而老家已打壁无土扫地无灰,只好寄居篱下过着凄苦的独身生活。与远在徐州大黄山的妻子孩子也断了联系。

他搞劳动是改锹子,赚不到全劳力工分,同时每次批斗游乡,也要被推上草台表演和带高帽游行。想起当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宣召政策,自己并没走错路,选择参加革命工作的光明大道。而今天的现实是一个被清洗出来遣回农村的异类。很多场合使他不堪、无地自容。

我的难友焦七海这样介绍过他的情况,同时叹着气说,我们当五类分子受打击,但毕竟还有个家,有个栖身之地,有一点家庭温暖。而他是东一餐西一餐,没有固定的住所。这种处境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才有个重见天日,才能回到徐州与家人团聚呵!

文革接近尾声,听说书图走了,回徐州了。但不知他是凶是吉,是祸是福,音信杳无。不久我突然收到他的信,说是回到了原单位,恢复了工作,是在徐州市大黄山矿山工程专科学校任教。我复文要他回来看看关心过他的乡亲和列祖坟墓。并说我儿子在徐州的中国矿业大学工作,有空去那走走,对我儿子指导关心为盼。他果然去了矿大,说他很想浏阳豆豉。后来儿子送豆豉去大黄山看望了他,说他老是唠叨着过去在家乡的老同学老熟人,但不愿再回家乡了,说不愿再看到哪里的一切,特别是那些狰狞的面孔。

1998年我在矿大儿子那里住了一段时期,提起去大黄山看他的事。可儿子说听到过他被人杀害的消息,即电问该校,证实了黎书图兄在一次偶然事件中被谋财杀害的不幸结局。不觉唏嘘叹息!是祸躲不脱!

关于焦复楚,虽是地方家庭,但其祖父焦达峰是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其父是黄埔军校学生。他一样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可在文革时期,他是湖大的在校学生。他的个子不高,也和书图一样敦实。只是个性刚强,说话大嗓门,好辩不畏场合,于是成为首当其“铳”的出头鸟,被清洗出校遣回农村接受监督。在一次的游乡队伍,一样戴着高帽示众。后来落实政策安排在浏阳八中教数学课,与曾受过打击的戴渔舟结了婚。后调长沙市某高中任教至退休,听说他为索赔祖父在长沙的遗产打了很久官司,得了小额补偿。

二十多年未见他了,可他还记得我这个比他年长很多的老头儿。去年打来电话说,在网上看了“蹉跎坡旧梦”连载很是赞赏,希望能有机会到达峰村老家去聊天叙旧。

写到这里再重提“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但面对文革的疯狂现实,这些高知地方子弟是身不由已,逼得无路可走,何选择之言哉!

201、三台与万人大会

三台这个词自古有之,四川人最熟悉四川盆地偏北的三台县。搞文史的都知道有关三台的很多注脚。如《邺都故事》载:“曹操击败袁绍之后即营建邺都(今河北临漳县北,北周大象二年战乱焚毁,民众南迁),修建铜雀、金虎、冰井三台”。

我们从小说影视戏剧常看到有镇守边境的节度使称藩台,称知州、刺史、州牧的知府叫府台,那些提刑法官叫宪台……钧座台座皆仕宦之称。古今百姓取名三台的大有人在。

我说的这台那台,今台古台都是有史可查、有据可依的,都是与我没有什么关系的。而我目历身受的三台却不能从史书中找到,不能从新旧辞书中找到辞目中的内容。此台不是彼台,此三台的自我注释为搭台、上台、拆台三部曲,合称三台也!

三台往往是为公社的万人大会和大队的社员大会服务的。不管什么大会,都得在会场的显眼中心地方搭个台。因为那时没有礼堂,就没有舞台。搭个临时台子是会前的场地准备,也是黑五类为自己上台挨斗的地方。每有派到搭台的义务工,就知道要开大会,开大会就一定有人挨批斗,就预告一场暴风骤雨的政治运动即将到来。

[中共浏阳地方史] (P139-142):1969年4月1日—24日,九大台开,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继续开展“文化大革命”,斗批改中发动群众,大揭“阶级斗争盖子”,上纲上线,阶级斗争扩大化。1970年2月10日至29日,县革委传达“准备打仗,全面跃进,誓师大会精神,全面开展打击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抓重点对象组织巡回批斗,同时挖防空洞。四月下旬开展一打三反(扩大化,后平反)等。

传达、发动、开展、誓师等等名目的大会上,总是要突出阶级斗争为纲,总是要有人上台挨批斗,也总是有人陪斗。搭台的人既是上台人,也是负责拆台的人,因此算是三台专业户人才。

万人大会是全公社的,大多选在新开学校外面的露天会场,台子搭在操场里。去过两次,三台都没分,坐在油茶树下沉默着,惊恐着。在龙伏公社的岳王庙岭上去过一次,只搭台拆台,没有上台,但要陪斗示众。在石江刘氏宗祠也只陪斗示众。反正外表呆若木鸡,内心透明并不麻木。我心里只求家人平安清吉,自己受这屈辱是处之泰然的。每逢这种场合,我就想想开国功臣们的悲惨下场。这样的心态使我能生存下来,没有受到肉体上的摧残。后文“上午挨斗争,下午做裁缝”一节专有记述。

凡去参会的成年人都去得很齐,因为能记同等工分。明老星和孝老经等长辈都不缺席。老者肩上背着椅子,手拿蒲扇,头戴草帽子,喜欢坐在会场周边树荫下。青年男女们挤到会场中心看斗争,还有不少孩子们追打吵闹着,啼哭着。高音喇叭里的嘶哑声音,远处很难听清说的什么内容。交头接耳讲闲话的人,也似乎不很关注这声势浩大的万人大会。来赚工分还是赶热闹,每个人都心里有个谱。基干民兵都集中在主席台的周边和中心地带,很难管好这露天旷野的会场秩序。

散会了背着椅子的,摇着扇子的,撑着洋伞的,顶着草帽的,抱着孩子的,衣着不同的男女老少流向四面八方蠕动着。只有被斗的和示众的人很规矩,由各大队民兵押着回去。

如果大队不通知我去开会,生产队长就安排我去割牛草,也不少赚这几个工分。我喜欢到那几个老地方去割草,回味童年时的情景,也觅一点无聊的雅兴,倒是从幽静寻乐。

几十年后,在一职校任教的某老师,还常调侃我的“三台”。因他父亲是我在南普寺的老同学,很熟知我的情况。

202、红火钳挟睾子

《中共浏阳地方史》有这样一段记载(P137-138):

“1968年1月,47军驻浏后,举办学习班,搞大联合,革筹和革联停止活动”
“6月,由县大批判指挥部,办学习班……”
“9月14日,全县统一行动,把五类分子和其他有历史问题的人全部抓起来,游斗几天,关押几天”
“9月17日,浏阳革委会成立。”
“10月4日,办<一O.四>干校,600多干部赴张坊(镇)劳动,开展斗批改,原县长李兴映扣上假党员罪名,逼供自缢。”

为了响应9月14日的全县统一行动,各地治保主任必须遵照上级命令采取突击行动。

在一个寂黑的晚上,全大队的五类分子都集中到偏僻的马头源开会。原来是每月轮流到五类分子家里开改造学习会,可这一次是在一个新任青年治保主任家里开会,我预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大家都围坐在一堆柴火的周围,在半明半灭的火光照亮下,只能看见那些套上冬鞋的脚在裤脚下哆嗦着。窗台上的煤油灯更显得昏暗阴沉。大家的头低得藏在帽檐下,双手都套在袖筒里,鸦雀无声,听着治保主任的训示:

“你们是人民的阶级敌人,是专政对象,只能绝对遵守五要十不准。要老老实实接受人民群众的管制。谁要起‘拱子’(乱说乱动)谁就该死,就叫你自取灭亡!”气氛更趋向紧张,不知下文唱的是什么戏了。

他从火塘内抽出火钳(挟柴烧火的铁挟)晃动着警告:“红火钳(烧得赤灼的火钳)挟睾子(土音卵子),你们要默起火神(全神戒备)!”

我不由想到商纣的炮烙苦刑。真是毛骨悚然!男人的睾丸受到外力打压时是疼痛难当的;如果受到红火钳的挟烫,就是受炮烙之刑了。可能大家听这句警告,都在“默起火神”,恐防“红火钳挟睾子”。

三十年后,很多场合,我与这位当年警告我们的治保主任常在一起开会。他很热情,讲起话来像老朋友谈心一样。虽然我没介意他,但那句“红火钳挟睾子,默起火神!”的警告总是浮上心头。

散会后不久的某一天上午,五类分子都集中在云公祠(陈氏宗祠)关押了几天。干部批准了我的请求,同意我去做衣。说是社员要冬衣,队上要投资兑现。或许我是五类分子中的第五类,从轻发落了。不过“班房时刻袋在屁股上”,1971年春,我还是被突然传讯来过云公祠(见后面第209节“石柱峰上的特务活动”)。

203、冰城遗恨

沈访霞是宝乔房裔的一位族兄,是解放前宝乔房唯一进浏阳县立中学(一中)读书的人,是岭背地主沈雅祥的长孙。其父是从文齐房出继入祧的。论血统关系,他应是没出五代的堂兄。

也是在“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宣召下,他从县中毕业后,即在师资速成培训班学习了半年之后就转入了岳阳师范,不到一年就调往东北从事教育工作。可见当时师资力量贫乏,到处需要人才。对他而言是寻找出路的大好机会。如果呆在老家,一个地主子弟的身份是少不了的,后景也不堪设想。所以他北上时,毫不犹豫地就背着祖父给他的一床烂棉絮带走了。虽然祖父是最疼爱他的人,但祖父去世时他也不敢回来,他父亲也怕他回来容易再走就难。

同去东北的一共三个老乡,另两个半路打了退堂鼓。沈日初一到武汉就被吓回来了,听说要去东北就不想去吃苦受冻。另一个老乡戴村正虽然到了东北,但很快离队返家。这两人都是家庭成分好,无后顾之忧。回来后一个当了教师,一个当了医生。而访霞兄就只能破釜沉舟了,终了奉献在东北这块土地上,奉献在哈尔滨师范大学,当了化学系的副教授,退休后因老年痴呆客死哈市。膝下的两个女儿是第三任妻子丁氏所生。他的一次信中说丁氏是一位中学教师,因患糖尿病先他去世。他的晚年由两个女儿照顾。

我一直不知他去世的消息。后来,是从他女儿朝晖那里电话得知的。女儿说他晚年很想念家乡和家乡的老熟人,常重复翻阅我写给他的信件。

我大儿子说他1988年去南京开会路过徐州,到矿业大学找到了他,往返徐州都住了一夜。那时头发苍白,谈吐就不很流畅,家乡的土话已经很难说了。所叙陈旧都是与我相关的事情。现存电脑的唯一照片,就是他与我儿子在矿大的留影。幸有这仅有的纪念。

文革后他回来过几次,主要是牵挂家里的老弟。因其弟偏向迟钝体弱,就把生产安排和汇款计划使用等事交嘱我照顾关心。每次回家都要到蹉跎坡本宅叙旧谈心。我把黎书图的事介绍之后,他说天下老鸦一般黑,只是在哈尔滨工作的人,有阶级成分问题也不随便遣回南方。因为都不想到东北工作,特别是黑龙江。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他也下放到大兴安岭的林场去劳动改造一段时期,后来落实政策还是回到哈师大。

他说他的婚姻和家庭最不幸。第一任妻子廖氏,没生育,因长期分居,就离婚了。提起第二任妻子,就泣不成声。

原来,他的第二任妻子叫刘应梅,是原上源村梅树坪刘执玉之女。我以前就很熟悉她的。也是地主子弟,算是门当户对,龙凤相配的。他俩婚后生下一男孩,母子住在岭背老宅里。一天我特去看望她母子二人,她委居在一间昏暗的斗室里,没有多少家具,简陋得很。她说很难我来,来了就要坐坐喝碗茶,没什么吃的也打打讲。

我只得边吹凉茶水边听她说:“孩子快四岁了。家里虽然只两人,半升米也算是个家当。一日三餐总要过的。访霞远隔千里,回来一次很不容易。我两娘崽生活也有困难,带着孩子赚不到半分钱,现在准备到哈尔滨去住,今年就去那里过年。”说完不久,她真的带着孩子冒着严寒北上了。不料这就是我她最后一次谈话,也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腊月北风呼啸,万木萧飒。一个夹雨夹雪的天气里,我和妻子正在本地上门赶做冬衣。有人说访霞带着两个人匆匆回到老家之后又赶到梅树坪岳家,然后匆匆离去,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看来是凶多吉少!

原来刘应梅母子北上出关,来到这零下几十度的哈尔滨,是难以承受这恶劣气候的,只是闭门不出,躲在室内烤火做饭,日夜呆在这个小天地里。谁料,夫妻团聚,父子相会,还有她肚子里即将面世的孩子,只有短短几天的缘分,一场大祸就发生了。

访兄下班回来,见母子倒在床上,脸色惨白,气息垂危。而炉子的煤火依然在燃烧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煤气还在散发着。经抢救无效,这可怜的三条(胎儿在内)生命竟然被夺去。查其凶手,就是煤气。

访兄实在难以承受这沉痛的打击。一度消沉,不堪回首这痛心疾首的惨剧。但他后来还是在悲痛中振作起来,与第三任妻子丁氏结合重建了家庭,带来了温馨,留下了两条可爱的根--朝阳和朝晖。

访兄为了感谢我对其弟的关心,常有书信往来。且每逢万象更新一声除旧的春节到来之际,便要邮来挂历作为祝贺之情。他选择的画幅内容,都是随我所好,中我所爱的山水、盆景、奇石和玉器珠宝之类。虽然他已离世十多年了,可他寄来的鸿笺书札和丹青墨宝均已收藏。后来我在教初中化学时,又寄来《中学教师化学手册》等参考书籍。

每翻到这些书和画,就浮现出他西装革履,上梳头发,露齿微笑,说话“这个这个”偏多的情景。耳际犹弥的一句话,是对我很有受益的“汝大器当晚成,良工不以朴示人”。

204、半夜抄家

在田间劳动或在市主上做衣的时候,我们夫妻俩特别注意别人的交谈,因为从中可分析到已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事情,这叫闻到一点风声。这完全不同于马路消息的道听途说,基本上有很大的准确性。根据这判断做出思想考虑就有了心理准备,才不吃眼前亏,才不受到突然打击或不可避免的损失。出门碰到兵有理讲不清,何况这是对付毫无道理可讲的红卫兵。

有时听到风声,红卫兵今夜有来抄查黑五类的可能。大地坪老屋里只有一个地主子弟皆遂和一个右派分子我是抄查的对象。一般抄查行动是在晚上突然袭击。

收工后我把消息告诉了皆遂。要他仔细把书本清理一下,怕有什么纸条文字夹在里面。我常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拖不出”,那时凭几个字就可断章取义,无限上纲的。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小知识分子一不反动二不迷信,一没暗藏大洋铜板,二没刀枪子弹,实在没什么可查!查也好,不查也好,反正两个肩膀加把嘴。

我说不能这样大意,也怕别人把字纸夹在书里,或是原来的老纸条,或是书中打了批语等,清一下又不花本钱,谨慎为好,避免麻烦。无意和有意,善意和恶意,可任人界定加罪的。明清两朝的文字狱,都是欲加之罪。反右斗争中“指桑骂槐”和“含沙射影”这两个成语出现频率最高,派上用场最多,能辨说得了吗?!你得承认“骂了槐”、“射了影”,你奈得何吗?!

我家的书籍经过1958年县区乡三级政法干部的多次抄查后,剩下的只是课本教本和练习本了。其余是几本芥子园画谱和东风画刊。前次红卫兵抄走了“石谱”说是可疑图形,其实是画山石的各种技法。抄了一本“秘术海”,说这秘字是有秘密的,其实是有关修理制作和治病等的民间小窍门。还抄走了中华五岳山形图,说是符咒。但凡线装小说,如说岳全传和七侠五义、女子四书等都一概抄走。所以这次突然抄查,真没有什么油水了。而我的缝纫机工具箱才是隐形书箱,长年都在市主家里流动。

我和妻子睡在床上等待红卫兵的到来。已有心理准备,并不感到突然。

急促的脚步声和刺眼的手电光,打破了黑夜的寂静。红卫兵叫开了门,一班人马鱼贯而入,只有一部分守卫在厅室里。问我还有旧反动书迷信书吗?我说都在书桌(写字台)抽屉里。只有两三个翻了一下就走了。出门时有人阴阳怪气地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都是课本和美术杂志,好像准备我们来检查一样!我说1958年大清查几次,上次又清走一些,就只剩下这点了!有人催促到别家去查,蛮夜了,快点搞一下。

几天后,说这次抄查出来很多的铜壶和几块银元铜板,是地主土改疏散的胜利果实。说一些老书(其实是康熙字典和中医药)是老封建老迷信。还说从软桥地主潘体仁家里查出了他儿子潘申国写的什么文字,是一本变天账(潘在八中读书,申请困难补助因为地主子弟没有得到批准,于是拟报告申诉,言其本为贫农子弟过继到地主家庭,本人成份应算为贫农,这就是所谓“变天账”)。于是潘申国就被开除回家从此辍学,上台挨了一场批斗。

抄查的实物据说是上交公社特派员那里,书籍则是集中焚毁。

中国隋代之前,中国历史上的文献典籍曾经遭受过五次严重焚毁,是为“五厄”(隋书牛弘传)。明清以后,典籍文献的焚毁,更是惊人。

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化浆处理的典籍,无法统计。据吴枫《中国古典文献学》记载:仅河北通县造纸厂院中,当时便堆放了17垛300立方米的大书堆,约两千吨,大部分都化了纸浆。

205、牧叟刘蔼姿

我在党上刘家市主家里做缝纫时,常看见这个老头儿为生产队牧鸭放牛。头上顶着个草帽,上书“牧叟刘蔼姿”五个墨笔字。明白表示他是个牧鸭放牛的和蔼的姓刘的老头子,就是一张草帽形的名片了。

他牧鸭时手持扎着红布条的细长竹竿,插在有庄稼的地方,警示鸭儿不敢跨雷池一步。自己带着小板凳坐在田埂上注视着鸭群的动向。间或撒一把稻谷搞奖励饲养,也控制鸭群不远离放牧范围。放牛只是早晚两个时辰,则手持竹梢赶着牛到河边草地,同样是坐在随身带去的小板凳上关注牛的走向。

所以这个“牧叟刘蔼姿”即是鸭司令又是牛司令。一身两任,倒是清享自乐。可他脑子里也没闲着,喜欢打些七古八怪的腹稿--不是对联,就是顺口溜一类的杂货。有些毛气的人看着他,就要故意叫几声:“放牛赚坐,放马赚骑,放鸭无事翻屌皮。”逗他发几句气!

他幼时家境贫寒,只读三年旧书就辍学去浏城学生意。在当店员的生涯中,练就一手好珠算,也练出了一手好毛笔字,算得上写算俱全的掌柜人。他常出手为商家书写招牌,成了浏城小有名气的一支笔。与商绅各界的人士接触越来越多,应酬频繁,势必步入绅士的圈子。据说他在县教育会、育婴院、孤儿院都供过小职员。就这样都尊称他刘先生或刘本荣先生,至于“本矮子”的称呼也只是背地里这么喊他。

到土改时,刘本荣不知划了个什么成分,反正他属于黑五类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管改造,是政治运动中阵阵不离穆桂英的“台上”人物。再也没人称他刘本荣先生了,当面都叫他本矮子。而他自书的帽子名片“牧叟刘蔼姿”是“莫笑刘矮子”的谐音。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原意,应是莫耻笑我这个戴着“帽子”(个人成分)的刘本荣矮子呵!

他确实个子矮壮,颧骨较高,下颌方正,眼神灵而犀利,说话喜拐弯力而暗藏棱角,故都说:“矮子鬼点子多多”。

他的儿子是从一个朋友(乡绅)那里入继的,故名友生。他的孙子叫必得,号其寿。我看见他家墙上用毛笔这样写着,应是取自《幼学》上的“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这两个联句中。我前文“送号”中提到的小雅、大雅、风雅、颂雅、好逑等地方上孩子们的名字,也是他从《诗经》上取的。

他邻居生了个女孩子,他给取了个中药名字—寄奴(姓刘)。这是治刀伤的金疮药呀!好得他们不知道刘寄奴是南朝宋高祖刘裕的小名!刘裕弑安帝立恭帝,篡位后复弑恭帝,成为梁陈两朝弑王夺位的作俑者。我好奇他为何要给人家取这个名字,开玩笑说若是有人揭出这个老底,你本矮子就要斗矮三寸啊!

他家的小客厅里摆着两张太师椅,正面摆着八仙桌和书卷形摆案。摆案上有一对青花瓷帽筒。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倒有一些书香门第的气息。除青花瓷帽筒送我作为画像(我为他画水墨像)之酬劳外,其余尽皆无存。文革红卫兵从他家墙缝里抄查出一个字条,上写着一串顺口溜:

“本人今年六十岁,只看时刻冒落气。一条死蛇任你打,侭打侭打不如意;××偷了公家谷,××扒了××钱。自己屁眼流鲜血,莫为别人诊痔疮;上源(村)死个四类(分子),个个人心大快。帽子轮流转水,将来你们有戴……”。

其中扒钱偷谷的事,帽子轮流转水之言,激怒了某些人,惹来了祸。结果是老先生挨了几场场恶斗,几度服毒未遂。

我们在党上刘家大屋做衣时,如果是雨天,我最怕他托着水抽筒坐在缝纫机前扯谈。一则耽误做衣的时间,二则他喜欢出难题为难我。上次我猜中了那个“软”字(谜面前文有记述),他不罢休,又提出一个问题:“雀与鹊同类同音不同字,是何缘故?”

我又不是汉朝的许慎能说文解字,有点烦人,只好这样跟他解释:雀从隹从小是体小尾短的小鸟如麻雀,黄雀,燕雀之类的鸟。鹊从昔从鸟,可通鹊可从昔从隹。昔是古远之意,鹊应是古远的鸟,如喜鹊之类。

不等他对这个回答是否表示满意,我紧接着就问他:陈继纯家里做七十大寿时,你以绅士身份在那里帮忙陪客接待,平江陈氏族人送的“望重太丘”那块匾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只读了三年旧书,知道一点古典也是剽学的,真的不知“望重太丘”是出自那个典故。

我这样故意刁难他一下,他以后就很少打扰我了。妻子说,打屁要屎交。一天里工夫不能少做,要保住市主,就少扯乱谈。今后不要惹那本矮子,他是冇事人!

写这文字时,已是四十多年的事了。后来我平反后在龙伏初中教书时,他来造访过两次。其目的是以文会友,我们算是忘年之交了。第一次送来用行草写的两页诗联,书法气势为龙飞凤舞,且工整有序,动中有静,狂而不乱,故收藏在档,兹录如下:

“博爱老师赐鉴:昨日猜复隐句,只因灵台多乱,尚未详加思索,以致未获如愿,希谅!昨在隐句中拟就几句请高才对好:

行年五十,请易经二句首,千字文两句末,大学之道,仲尼平安,万般下品和平首。”

当时因教学和农事都很忙,我没有精力和时间去对此联。并且上联涉及到古籍古人,下联的分量也要相匹配,同时上联出现重字,下联也需考虑,因此不敢动手而搁下未复。

他同时以我的名字附上了一首嵌名联:

博学之,好徒载酒问奇字;
爱我者,善生如春眼垂青。

此联虽很不符联律要求,但却表示了他的过分谦逊和对我的奉承。根据落款时间为“古,葭,朔”来看,那时应该是农历十一月初一日,正偶合我的生日。

另一页是题为“一生遭遇飘零怀感”的七律:

本命出生甑结尘,竹篱茅舍自甘心。
童呼庚癸终无补,塾读两秋搭三春。
五湖寄跡淘公业,四海交游晏子风。
玉在椟中求善价,舌耕梅树度寒冬。

从诗中才知道,原来他后来在梅树坪刘氏家族中教私塾,无聊中写点抒怀的诗以示寄托而已。虽用词句还很流畅朴实,并且押韵涉及“真侵东冬”五个韵部。只读了几年老书,能写得一首好字又能做诗对,应是很成功的“牧叟”。

看来自摘除五类帽子后,他是很兴奋的,乐于“以文会友”。然而识者寡矣,我这样半瓶醋也无法应酬,他只好孤芳自赏罢了。

他第二次来校找我,是专程为那对青花瓷帽筒的事。他说送给我不单是酬劳画像,更重要的是作个纪念。只有我才能珍惜古董,才能保存得好。本世纪初,我和妻子跑了不少博物馆和文物市场都没发现这种造型的帽筒。每看到它,就浮现出那个写着“牧叟刘蔼姿”字样的草帽和那个老头儿的形象。

从诗中“庚癸”两字推算,那时他应是七十岁了。此后再未见过他,据他孙女说,应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世的。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