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周元川1957年在宾川中学第16班

1953年秋季还没有等到茅屋为秋风所破,我们全家搬出了茅屋,茅屋被没收了,茅屋分给了另外一家人。就在这年秋季,我考入高小学堂,要到牛井街住校读书。住校读书得带行李,这时正好发生了一件事情,村里民兵大肆捆绑吊打隐藏浮财的地主,“老牛拔桩”一类的酷刑已经逼死了几个人,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考虑,是鬼使神差,还是莫名其妙,主动向民兵检举我的母亲把一些器皿埋藏在茅坑里,于是我立功受奖,一个叫石翠伟的民兵队长为我说了好话,准许我带行李。暑假期间,全县小学教师集中学习,说是实行回避政策,我大哥被调到上白塔小学。一个长期在父母身边的孩子,永远离开了这间居住了十年的茅屋,去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从一所二十余人的村小到几百人的高小学堂,热闹而又新鲜。入学时,参加过地下党的校长对新生进行口试,他问我从中央到地方的领导人姓甚名谁,我一一答对了,无非我平常喜欢看报而已,为了迎合当时学习政治时事的浪潮,校长还把我作为典型,号召全校同学向我学习。开学第一篇作文《我的家庭》,我把土地改革对地主的定义原文照抄,套在我的家庭上,语文老师王涛的家庭成分也是地主,在当时的恐怖形式下,人人都要捉自己头上的虱子,我的作文成为范文,对剥削阶级家庭认识得最深刻,受到表扬。从心理分析,我这个人恐怕有一种天生的投机本性。同是一个班的学生,缪怀用同学就说了真话,他的父母苦心经营,一家人生活困难,怎么会被划为地主?缪怀用同学受到王涛老师的严厉批评,上报到校长那里,列入反动学生名单,听候处理。对此事我颇后悔,我太左、太激进,才导致这样一种结果。吉人自有天相,缪怀用同学在兰州当解放军军官的哥哥回来了,学校还邀请他作报告,随后缪怀用同学也去了兰州,反动案没有再被提起。我病了,病得很厉害,一个学期都是在疾病中度过的,有时还昏倒在回家的路上。有一次被一个高年级的女同学背回家里,这位善良的姐姐,我永远记得她的名字,李如兰。

大哥周锦川(左一)和一起教书的教师合影。(1954年)

我大哥在溪河村教书的两年间,近十个学生考入高小学堂,升学率之高以前没有过,以后好多年也没有过。后来调到上白塔小学,仍旧表现出高超的教学才能,干了两年又调到牛井完全小学。若干年后,村庄里的人进行回顾性评价时,都认为我大哥是教得最好的老师之一。然而高小两年中,疾病影响了我的学习,我的成绩下降了。和我一同考取的有三个女同学,她们的年纪比我大六、七岁,出于嫉妒,向王涛老师打小报告,说我和杨克军骂王老师“狗日的”,解放初期,天地国亲师位,师道尊严,还没有被共产党清除殆尽,差不多要开除我俩的学籍。“狗日的”这一类脏话,本来就是农村孩子的口头禅,一旦作为打击他人的材料,后果不堪设想。传闻失实,苍蝇可以说成大象。我对打小报告深有领教,同时也深恶痛绝,但是就是这样一种整人的形式,到共产党建政五十六年之后,仍旧没有绝迹,只不过经过改革开放二十六年的艰苦奋斗,正直的人们积蓄了一定的实力,打小报告者得逞的几率大大降低。高小毕业考初中我落榜了,我灰溜溜回到溪河村。前两年落榜的杨根长同病相怜,把我视为兄弟,但他介绍我阅读的《罗通扫北》、《薛刚反唐》,我一点不感兴趣,我至今没有读过这类书籍,爱屋及乌,武侠、神话、演义均受到我的排斥,我的偏激限制了我的知识面,但我终身而不悔。经过短暂的劳作,我又回到学校,经过我大哥联系,学校同意接收我补习。

痛定思痛,我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学习。班主任叫张开第,地主家庭出身。当时教我们的老师绝大部分都是地主、富农出身,也可以看出,土地改革划成分打击面之大。我的学习成绩始终排在全班第二名,第一名是袁学智,来自高寒山区芹菜塘。我俩一起升入宾川中学第十六班,凭着土地改革准许带的那点行李,袁学智与我同睡一床,他只有一块毡子,他倒是贫农,但是村里划为地主的没有什么浮财可分。从高小到初中,环境更新鲜,视野更开阔。我通过杨克军认识了第十二班的赵映国、赖福陈,一个星期天,我和袁学智在返回学校的路上,与这两个人结伴而行。记不清了,袁学智和赖福陈争论一个什么问题,赖福陈本身也是地主出身,但过寄给一个成分好的医生,经济条件较好,得理不让人,袁学智赌气另走一条路,赵映国也建议我与袁学智同行。我的思想太幼稚了,连这点人情世故我也不懂,居然无动于衷。为此,袁学智回到学校立即与我分开住,隔了两天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元川同学,想不到你会背叛自己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划上了句号,我也不知道怎样去和解。正是我这一致命的弱点,使我终身不能进入领导层。不是冤家不对头,赖福陈、袁学智先后考入昆明工学院,文革武斗严重时,我和袁学智在宾川中学旧址西门外曾经见过一面,他在贵州一家军工企业工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原谅我,因为我没有问过他。倒是杨克军、赖福陈、赵映国这三个人,在我发生一场遭遇时,各自的态度却极为鲜明。杨克军认为可笑,赖福陈认为可气又可笑,赵映国的态度与上述两人全然不同,表示极为愤慨。从此我对杨、赖大打折扣,赵的同情和支持使我终身难忘。我的少年时代是多么的不懂事,吃苦、吃亏是不可避免的了。

1957年的这场遭遇,是我一生中最悲惨的遭遇。土地改革过去就过去了,俗话说,做个粑粑去跳井,不死还要吃。父母本来就是穷苦人,划为地主无非再做一次穷苦人,承受能力还是强的。父亲除了种田,还买了一头小毛驴,用它到一个叫干甸的地方驮运煤炭,由母亲和大嫂做成煤块,然后到市场出售,赚的钱用于贴补家用。这时,我大哥已经有三个孩子,他的工资只够维持一家生计,供给我读书是不可能的。我二哥当时还未成家,他愿意承担我的学费。过中也发生了他要和家庭划清界限的问题,这个问题由于我父亲当机立断,直接找到我二哥的上司马春贵院长,马春贵院长当场表态,指出供给兄弟读书是周凤川的责任,不能与划清界限扯在一起,请我父亲放心,他会责成办理。此事得以圆满解决,我二哥也脱了与剥削阶级家庭划不清界限的干系,我星期天到法院游玩受到欢迎,说到底还是我父亲闹了一场的结果。

二哥周凤川1957年摄于宾川县人民法院

我父亲当时在白荡坪修水库,劳动表现好,还编了一些歌颂劳动、歌颂共产党的快板,在水库工地的晚会上表演,得到领导的肯定,报请宾川县人民政府批准,给我父亲摘了地主帽子,在当时能够享此殊荣极少极少。1957年夏季,我大哥所在的学校有三名教师被划为右派,他是其中一名,另外一名叫杨兆兴,宾居区杨官营村富豪子弟,虽然只有高小学历,但文学、历史方面的造诣极高。他还没有结婚,未婚妻尚在学习,费用全由他承担。他划为右派后,未婚妻离他而去,他经受不起这一打击,吊死在我们村里一棵桑树上。还有一位叫王森,是英雄,为民除害,打死过一只豹子,打豹英雄,也吊死在我们村里一棵桑树上。我大哥发配到离家三十里的力角完小,我父亲给予他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父亲去看望大哥,常常受到一位姓曹的学校领导的斥责和侮辱,父亲归来,总要描述一番曹某獐头鼠目的尊容,然后发出人在矮檐下,低头又何妨的慨叹。

农村里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比机关上的反右来得晚一点,杨岱、李学孔对我父亲摘掉帽子的自由度早就恨之如骨,那是县里领导摘的,无可奈何。这时的杨岱、李学孔,一个是高级社的社长,一个是民兵队长,机会来了,根据各方面的揭发,收集了我父亲大量的反攻倒算的言论。比如我父亲说:“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吃不完穿不完。”被歪曲为“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红薯拿来当口粮。”我父亲小学文化,但出口成章,风趣幽默,从他的言谈中断章取义,易如反掌。一场声势浩大的斗争大会在溪河村展开了。1957年9月16日的晚上,我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在斗争大会的口号声中,和父亲跪在地下,接受批判。我被揪出来,其发难者是叫花子老张。所谓叫花子老张其实根本不是叫花子,是国民党的旧军官,解放前夕化装为叫花子,在溪河村成功地隐蔽下来,参加土地改革,分了土地、房屋。一直到1970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经过外调,查明了他的真实身份时,夫妇双双服毒自杀。我家的自留地与叫花子老张家的自留地比邻,暑假中我带着侄儿侄女摘辣椒,受到叫花子老张的女人的无理指责,我文绉绉的回击了一句:“你这个家伙,怎么血口喷人?”于是我被戴上“侮辱贫下中农”的帽子,交群众斗争。后来的实践证明,按照共产党的理论,我侮辱的应该是阶级敌人,但也没有给我平反。我父亲被重新戴上地主帽子,杨岱、李学孔给宾川中学打了报告,要求将我押送回村劳动改造。

我带着无尽的羞辱回到学校,我失去了往日的笑容。班主任杨嘉桂找我谈话,我在他的宿舍里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不停。杨嘉桂在1969年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坠楼自杀,据目击者说,牛井供销社院子里的砖板地上,脑浆溅了一地。杨老师自杀之前,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在他宿舍里哭诉受到政治迫害的悲惨画面,是不是在他的眼前浮现过。2000年我回到宾川一中参加校庆,没有见到一点关于杨嘉桂老师这位文革受难者的资料,我向一位老师了解他的死因,他激动地说:“当时清理阶级队伍,宾川一中的老师住在牛井供销社的楼上,铺的是揽敞铺,我与嘉桂床挨床。一天夜里他对我说这一次他恐怕过不去,解放初期年青好奇,被人传授过一种剪纸艺术,剪过‘朱毛必死’、‘介石回北平’,肃反时作过交代,这一次一定会翻出来。我安慰他,翻出来的可能性小,你已经交代过了,不能以此定案。过了两天他就坠楼自杀。后来我和其他老师努力争取给以他平反昭雪,当局却以‘没有整他,他自己惊’,未纳入平反昭雪范围”。还是这位在你宿舍里哭诉受到政治迫害的十五岁的少年,把你的死记在这本书里,给你的灵魂得以些微的安宁。

周元川(前排左起第一人,穿着草鞋)宾川一中16班毕业照

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对我的围剿。我充分估量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一份也没有看过,听天由命吧,我全身心投入毕业考试的准备中。由于我的顽固不化,数理化,文史地各门功课均在九十分以上,语文成绩名列全年级三个班第一名。考也白考,1958年的升学考试,连试卷都没有批阅。我和大部分成分不好的同学收到一张不录取通知书。其实我算幸运了,只是中学不划右派,如果划,我自然是宾川一中学生中的第一号右派分子。杨岱、李学孔要求将我押送回村劳动改造没有得逞,据说是当时分管文卫的副县长谢坤一句话救了我,年纪太小而作罢。我这个小右派,众所周知。1968年我到大罗城上门,溪河村生产队队长吕文渊和会计魏绍竹串通一气,在我的转户口的证明上写上“在中学划过右派”,要让我到贫农成分的家庭上门也不得安生。我去找刘瑞儒校长,他当时是走资派,为我开了证明,证明我没有划过右派。生产队干部可以凭道听途说,毫无依据给一个人做政治结论,黑暗到何种程度。1978年给右派摘帽子,大罗城生产队的干部通知我到公社开会,可想而知,尽管我没有戴上右派帽子,但在人们心目中我就是一个右派。遗憾的是,我没有资格享受右派改正的待遇。

在杨岱、李学孔心目中,对于老的地主、富农,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构不成威胁,而他们的子女却蓬勃发展,特别在溪河村这样一个特殊的村庄,三分之一的地主、富农,其子女肯定是几何级数增长,而他们俩人的子女,无论外形和内容,体魄和头脑,都无法与这些地富子女比,于是杨岱、李学孔提出了“割韭菜”的战略构想。杨岱、李学孔把地富子女比作韭菜是恰当的,在当时的溪河村,强劳力有百分之八十是地富子女,这些人不出动,整个生产队就陷于瘫痪。杨岱、李学孔要把地富子女连根铲除,全部消灭一时难以做到,因为当时北京大兴屠杀还没有降临到这个村庄。杨岱、李学孔与地富子女的斗争就成了割韭菜与反割韭菜的斗争。像我们这样在外面上学的地富子女,杨岱、李学孔整天挖空心思盘算的,就是如何把我们整回来,整回溪河村来。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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