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地主万福寿(2006年摄于他的住宅,比起他祖上的老宅好多了)

我大哥办了退职手续,无非是领了几百块钱,但在当时,是救了急的,因为大家都穷得叮当响,有了这点钱,我父亲立即策划,买了一头驴,买了一匹马。有了运载工具,有利于扩大再生产。一家人住得实在太挤了,于是张罗盖一点房子。经过1962年的恢复生产,1963年,农民的吃饭问题初步得到解决,这就是中共党史称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中国农民是天生的资本主义者,和地球上的其他人种一样,对私有制特别亲密。当时还谈不上包产到户,只不过把自留地、荒山地放宽了一点,农民的生产积极性迸发。当时在烧人场有一片堆积着鹅卵石的荒地,屙屎不生蛆。杨岱、李学孔经过谋划,分配给地主耕作,用心何其毒。但是,就在这块屙屎不生蛆的荒地上,地主万福寿凭着愚公移山的韧劲,挑了几千挑糊泥沙,造出了一丘新田,栽上甘蔗。这一年,收入六、七十合红糖,一合以三市斤计算,两百来斤红糖。我家分的鹅卵石荒地与万福寿仅仅隔一道田埂,花不起大力气,挑了几百挑糊泥沙,同样栽上甘蔗,结果一合红糖也没有收到。按照共产党土地改革制定的游戏规则,万福寿应继续维持地主成分不变,我家应该降为贫下中农。

说起万福寿,还得慢慢叙来。溪河村建村起于何时,无可考。村西有一口井,井旁有一株老柳树,人称万家井,挖井人是万福寿的爷爷,还是万福寿爷爷的爷爷,由于年深月久,加之共产党最痛恨续家谱、祭先人,就是水平再高的考古学家,没有资料也难以考证出来。不管它了,但是幼年时的记忆中,万家井,万家大田,万家大院,是最熟悉的字眼。万家的首富地位是无人能以动摇的。我见过万福寿的爷爷万得昌,虽无本书开篇时描述的,王家老太爷之儒者风范,但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人,虽说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仍然穿一件长衫。万家老太爷有三个儿子,老大万国俊,老二万国清,老三万国太。万国俊就是万福寿的父亲,万福寿是长孙,万氏家业要靠他继往开来,发扬光大。当时的万家正处于鼎盛时期,万福寿的出生,给万氏家族带来了欢乐和希望。万国俊善于交际,他深知,一个农村的土财主,没有官方的支持,是要受人欺负的,财产也难以保住的。万福寿恰好成了他叩见官员的敲门砖。万国俊用的是拜寄老干爹那一套,所以万福寿还有另一个名字--万雄龙,抗日战争期间,国民党部队频繁调动,万国俊带着万福寿去叩见一个驻军团长,又得了这样一个响亮的名字。

万福寿是万家大院的嫡系长孙,又是万国俊的独子,万氏家族把兴衰发展全寄托在他的身上。万国俊决心给予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听年纪比我大的人说,还不到入学年龄,万福寿就被送进溪河村小学,是他的妈妈背到学校去的,这一背可不得了,去也背,回也背,可把他的妈妈累坏了。据年长的人讲,万福寿的母亲,温良恭俭让,在溪河村的妇道人家中,数一数二。也许是对儿子太娇惯了,待到万福寿去省城昆明上中学,竟然染上了吸食鸦片,而不能自拔。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宾川县不仅有初级中学,还设有高级中学,万福寿怎么要跑去省城昆明上中学呢?原来,他的父亲已经给他订下一门亲事。对方是宾川县四大豪富之一,就是我在前面说过的,我大哥的结拜弟兄王家楷叔叔的女儿。王家楷叔叔的女儿,当时和她的哥哥在昆明上中学,所以万福寿去了昆明 。这一去不打紧,面对花天酒地的诱惑,自制力较差的万福寿开始吸食鸦片,一个展望着“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翩翩少年,一下子成了受人鄙视的“大烟鬼”。当消息传递到溪河村时,万家大院炸开了锅。有什么法子,可怜天下父母心,万国俊只好怀着颓丧的心情,去昆明把自己的儿子领回来,领回来戒烟。

戒得了吗?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无论大人小孩都称他“小福寿”,没有人叫他的大名“万福寿”。尽管他出生在一个有钱的大户人家,从道义上讲,在当时溪河村的男女老少中,无论贫富贵贱,对他鄙夷,对他惋惜,但没有人幸灾乐祸。因为那时道德观念是由民间来掌握的,不是由官方来控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版图上的绝大部分地区,自上而下刮起的赌博风,越演越烈,号称“十亿人民九亿赌”,虽说官方是明令禁止的,但民间却认为合理到不能再合理,谁要是从民间的道德角度站出来加以指责,反而会受到嘲笑和攻击。我就亲历过这种尴尬的场面,单位上开会,领导发表反对赌博的讲话,没有哪一个职工提出异议。但是到了家里,我看不下去说几句,反倒被臭骂:“除了江泽民(前中共中央总书记)和你,哪个不赌?!”骂得我瞠目结舌,倚杖归来自叹息,我只能气愤地归罪于民间道德规范被官方所剥夺。

王家那方面迅速解除了婚约。如果换一个家庭,万福寿的烟瘾是能够戒除的,问题是像他这样一个独苗苗,每每采取强制性的手段,他就寻死觅活,一见他寻死觅活,他母亲就向隅而啼,他母亲向隅而啼,强制性手段就宣告失败。非强制性手段取得成功的毕竟是少数,据我父亲讲,他也吸食过鸦片,被我母亲骂了几次,一怒之下,把烟枪、烟盘子摔到院子里,从此戒除了烟瘾,由此说明我父亲是一个有高度自制力的人。但万福寿做不到,万家大院对他已经彻底失望了,当初对他的期望值太高了,整个家族陷入一筹莫展之中。

土地改革一声炮响,万福寿被抓进橡木栅栏的笼子里。不为什么,农民协会要给他戒除烟瘾。至于划地主,他父亲万国俊首当其冲,经过捆绑吊打,残酷斗争之后,送进步劳改队了事。他的二叔万国清也划为地主,他的二婶忍受不了苦刑和侮辱,纵身跳进了老柳树下的万家井,丢下一个大点的女儿和四个未成年的儿子,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脯。面对严酷的现实,万福寿的烟瘾并没有被吓退。

一天下午,趁看管人员不备,居然溜到牛井街吹烟去了。看管人员是谁?他就是被我誉为溪河村三架马车中,其中一架的杨忠的亲弟弟周孝。借这个机会,把我们两家的干系说一说。杨忠的祖父是我们周家的叔祖去上门,因为酗酒成性,跌死在水沟里,对杨氏宗族本已经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了,周氏宗族以死因不明与杨家打了一场官司,从此亲家成了冤家。但是,这种血缘亲情始终难以割舍。当杨忠当家为人,事业如日中天之后,他作出了一个重大决策。他决定把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子女,由杨姓变更为周姓。所以,杨孝一度叫周孝,杨克军一度叫周克强,这是不可抹杀的。事情就出在杨忠的父亲也是去上门,姓杨,作为杨忠的父亲及其宗族,拗不过杨忠,从归宗这个意义上讲,杨忠此举也具有相当充分的理由。然而,事与愿违,前面我已经说了,杨忠在土地改革这场伟大的变革中,被判了无期徒刑,几乎被送上断头台。周姓被改回杨姓,始作蛹者是杨忠父亲的弟弟。杨忠父亲的弟弟在土改中被划为贫农,多少有一点权力,说改回来就改回来。杨忠的母亲在土改中自杀身亡,她是周姓的骨血,也没有发言权了。若干年后,杨忠拣得一条命告老还乡,每与我大哥周锦川提及此事,愤愤不平,木已成舟,亦无可奈何。

还是回到万福寿的事情上来。周孝提着木柄冲锋枪到处寻找,问我们玩耍的小孩,也没有人看见。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万福寿顺着去牛井街的小路回来了,快到我家莲根塘,周孝提着木柄冲锋枪和他碰了个正着。我们一群小孩围着看热闹,周孝抿着嘴角一笑,说:“小福寿,你人小诡计大,害得我好找。” 周孝和万福寿年龄不相上下,同在一起上过学,周孝虽说执行公务,也没有表现出一个持枪人常有的凶神恶煞。“我实在熬不住了,偷跑去牛井街吹了两口烟。” 万福寿十分平静地回答说。据说,到了晚上,打人成性的黄兴,对万福寿用了刑,万福寿吃着辣子汤了。在我的记忆里,万福寿从此戒除了烟瘾。

平心而论,在万福寿戒除烟瘾的问题上,共产党的政策是行之有效的。为什么和万福寿同时戒除烟瘾的贫下中农,会发生反复?这里面有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为万福寿戒除烟瘾以后,受到了彻底的无产阶级专政。我想,抛开人权、人道不讲,在收拾烟鬼、赌鬼这一类社会渣滓的方略上,是不是可以考虑沿用划成分这一套,地主的儿子是地主子女,地主子女的儿子是地主孙女,世世代代没完没了。烟鬼、赌鬼的儿子是烟鬼子女、赌鬼子女,让他(她)们也做一回所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够了,不需要到“孙女”那一步了,我看他还敢不敢吸,敢不敢赌。

共产党为万福寿戒除烟瘾,功莫大焉。我和万福寿在一个生产队共同劳作有五、六个年头,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任何常人一样,他有他的优点,他有他的缺点。客观的讲,聪明和勤奋这两个基本条件,他都具备。他读书是用功的,因为年纪小误入歧途,吸上鸦片而不能自拔。如果不是这样,他也应该像我的大哥、二哥那样,到新政权寻求一份公职,不需要在家里当地主。当时是这样界定的,参加剥削,土改时年满十八岁的可定为地主份子,但是在具体操作过程中,谁还管你参加过剥削,还是没有参加过剥削,万福寿参加过什么剥削,他整倒在床上吹大烟,一个村子的人谁不知道。摊上就摊上了,有什么办法。论年龄,他比我的大哥、二哥小,但是我的大哥、二哥在土改前就参加工作,否则也难逃当地主的命运。换句话说,如果万福寿在单位上工作,谁又敢打包票,他不会划为右派、坏份子、反革命分子,去监督生产,去劳动教养,去劳改,甚至丢了性命。

万福寿成了阶级斗争的活靶子,每一次开会,李学孔都要点他的名。特别是李学孔、杨岱发明的,半夜三更牛角一吹响,地主、富农点名,谁要是迟到,就是一阵暴打。当然,万福寿也有不识时务的地方。有一次,生产队要求大家反映家中缺粮情况,包括地主、富农在内都可以反映。万福寿来约我大哥,“周老师,我家也没有粮食了,我们一起去向生产队反映”,等他说完,我大哥向他解释说:“不能一起去,一起去会惹麻烦,你头疼去反映头疼,我肚子疼去反映肚子疼,各去各的。”反映上去以后,生产队组织人员挨家挨户,翻箱倒柜的盘查,结果查出来,万福寿还有五、六百斤谷子。这下子,可找到了坚持反动立场的地主份子的活样板,找到了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阶级敌人的活教材。牛井街天,万福寿被挂上黑牌,用手推车推着自家的五、六百斤谷子,在县粮食局的大门口,现身说法,上阶级教育课。

有一次,他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用毒药杀虫,把叫花子老张的鸡毒死了两只,实际是叫花子老张的鸡去啄万福寿自留地里的菜,但落到万福寿头上,又成了阶级敌人放毒,又成了阶级敌人搞破坏,被抓去狠狠斗了一个晚上,还要陪还叫花子老张两只鸡。

万福寿和他的女儿及孙女

因为受打击,万福寿三十老几才成婚。自己生的小孩没养大,抱养了一个女儿。后来给女儿招了一个女婿,偏偏这个女婿是个无赖。取消成分以后,万福寿的文化派上了用场,农村里婚丧嫁娶,离不开测八字、看风水,找本书来看看,无师自通。加上三十年来,受尽屈辱,吃尽苦头,什么人情世故也看透了,各色人等的心理状态也摸透了。对于测八字、看风水,可是一笔极为宝贵的财富。运用起来,得心应手,驾轻就熟。我回故乡探亲,听说乡、科级干部特别相信他,他从这些人手中取来的钱,是农民兄弟的几十倍。改革开放二十多年,赚了一百多万。因为女婿是个无赖,他也花了不少冤枉钱,但总算盖了一幢像模像样的大瓦房,比起土改前的万家大院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生无常。万福寿虽然不能享受我大哥、二哥所能享受的退休待遇,由于在国家转型时期找到了契合点,总不至于晚景凄凉。在结束万福寿的记述前,似觉得有必要提一下,与他订过亲,后来因为他吹大烟而解除婚约王女士。在当地主上,王女士和万福寿没有两样。共产党建政后,王女士的父亲被枪毙,她嫁给国民党宾川县县长闫德臣的孙子,也算是门当户对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上半期,宾川县搞了多少个反革命假案,像王女士丈夫这样背景的人,躲得脱初一,也躲不脱十五,最后整死在看守所。王女士后来改嫁的那一位,据说是一位不务正业的赌徒。可想而知,生活够奔波了。倒不如一次嫁给万福寿,还落得过老有所养。当然,只是个笑谈了。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