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一个人的生命途程中,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在你的周围,连续发生了许多起死亡事件,会使你长时间走不出死亡的阴影,长时间生活在恐怖中。

我在宾居水管所呆了一阵子,墙有眼,壁有耳,父母兄嫂终于打听到,我已从北京回来了。父亲让大哥给我送点钱和粮票,否则吃饭都成问题。父母对我的反叛持否定态度,大哥古书读得比较多,从封建历史的惯性来分析问题,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乱世出英雄,说不定哪一天自己的弟弟干大了,也未可知,以此来安慰忧心如焚的父母。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七年十二月三日这一天,是宾居街赶街的日子,大哥来找我,他找到住在这条街上的一个亲戚,打听清楚了我住在水管所,那年头可要谨慎啊,要是问着对立面,你会吃亏的,红不说,黑不说,一顿好打,连伸冤处都找不着。自从分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人们都疯了。大哥来到水管所门口,不敢随便问,当他看见一个认识的人才开口。这个人听到找我,警觉性非常高,告诉他没有这个人,当他说明是我的哥哥时,这个人才解除了戒备。这个人本来也认识大哥的,虽说不在一个学区教书,但每年小学教师集中学习进行思想改造,总要见面,这个人究竟是划为右派,还是历史反革命,还是坏份子,大哥已记不清了。这个人叫朱田忠,被送去劳改了两年,因为成分好少吃了许多苦头,他是萧英的左臂右膀,一顶“劳释份子”的帽子,也引来对立面无数的攻击。我和大哥作了短暂的交谈,他还忙着去买猪,我告诉他今天形势比较紧张,要他注意安全。

这一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头天晚上,我和萧英去了与之比邻的蹇街公社,与那里的派头头会晤,就住在那个人的家里。萧英通报了杨子标传递出来的信息,“大联合”已决定次日将县委书记和副书记送往县城。这里要补叙一下上一章没有说清楚的一个情况,县委书记是头号走资派,哪一派也不会公开站出来保他,但这个叫李建东的县委副书记是“四清”前夕,从外地调来的,相对超脱一点,通过杨子标做工作,他愿意站到“六.二三”这边,当时叫嚷支持革命干部站出来,“六.二三”求之不得,我已经看过李建东副书记写给萧英的条子。当晚决定把李建东抢过来,我们住他家的这个人是个搞电器的高手,就一些技术性问题商定了实施细节。西河头村的村民中,参加“六.二三”的居多,村边的公路要通过一座桥,桥东有一个磨房。当运载着县委书记和副书记的汽车,来到这座桥时,立即引爆炸坍桥梁,早已等候在这里的人,一哄而上,把县委书记和副书记抢走。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第二天早上,警卫把我送回水管所,萧英留下组织这项行动的实施。

但是,第二天汽车才到小王柯村,就被拦住了,双方打了起来,听到消息,守侯在西河头村的前往支援。掌握着现代交通工具的一方,训练有素,打伤了几个人,开着车一溜烟跑了。后来大哥告诉我,他们打架时,他吆着猪正好来到小王柯村,如果是空手而过,被怀疑为武斗参加者,那就脱不了爪爪,算是躲过一劫。

西河头村爆炸桥梁一举,幸好未予实施,否则到了清查时,萧英等人不用说罪加一等,我也脱不了干系。接下来我的任务是,找几个现场目击者来谈,然后写成文章公布。文章题目是《震动宾川的小王柯惨案》,历数对方的罪行,铁定对方是挑起武斗的罪魁祸首,特别明确是走资派挑起的,绝对不是两派中哪一个具体的张三、李四挑起的。说走资派挑起的,那就是撒尿屙屎都被人控制的县委书记和副书记。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早在文革前我就背熟了毛的三十九首诗词,凡是遇到这些需要屁话、屎话、假话、大话、空话的地方,我都能够信手拈来。

光是写成文章还不善罢甘休,又组织了几个人要去大理军部上访,上访什么,上访走资派挑起武斗。此时,从安全考虑,我已从水管所转移到了供销社,这里是物资部门,对立面不敢打进来。退一步说,国民党时代李厅长家的房子,深楼大院,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为了给随行人员解决食宿,我以个人的名义向供销社借了15元人民币。随行人员有蹇街公社的萧振家、张文,宾居公社的冯昌华。这几个人的命运后来都很悲惨,萧振家二十天以后被对立面枪杀;张文做过蹇街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但这个副主任做了不到两年,前前后后却在监狱里呆了二十年;冯昌华做过大队革命领导小组副组长,也领略了五、六年铁窗风味。

我们踏着月色,翻越乌龙坝崎岖山路,第二天就到了下关“四.二0”总部。我把《震动宾川的小王柯惨案》的稿子,交给一位戴眼镜的女播音员,连续播了几次,优美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我们几个人表现出成功的喜悦。“四.二0”的头头叫王玉嵩,在滇西大学教过数学,滇西大学停办后在下关一中教书。他要我参加形势报告会,所谓形势报告会,就是来自各县各单位的小头目,听他讲国际、国内、省内、州内的形势,他的口才很好,连续讲了三、四个小时。他后来做了下关市革委会副主任,还没等到清查就死了,在我见过的造反派人士中,这是一个颇具宣传天赋的知识分子。

根据日程安排,我们去了大理军部,一个姓温的参谋来接见,此人1950年在宾川剿过匪,对宾川的风土人情了解一些。军队是支持八派的,上访如同拉家常。我们对武斗有着明显的担忧,我们没有武器,而对立面掌握着许多武器,温参谋轻蔑地说:“那几个吹火筒怕什么,我们是坚定不移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的。”话是这样说,现实生活远远不是这样简单,下关的武斗在升级,而“四.二0”的领导人王玉嵩,给我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具备这场大革命的老祖宗,无产阶级革命家列宁的风格,一点儿也没有迅速把造反派武装起来的迹象,他在那里高谈阔论,难怪人们按照当时的思维定式,批评他是右倾机会主义者。

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心。我们回到宾居后,萧英安排一位学过武术的彭先生,做我的保镖,这人大约五十左右,外乡人,四十年代末期落籍宾居,找了一个当地妇女,安身立命,随着新政权的建立,也不可能再回江湖。12月25日,彭先生护送我回到县城“六.二三”总部, 12月26日,传来噩耗,萧振家和张贞遇难,一个是被枪打死的,一个是用梭标捅死的。占据着粮管所的一派,凭借手里掌握着枪支,向水管所发起进攻,打得“六.二三”如鸟兽散,全部人员撤退到蹇街公社。

我离家两月有余,但我不能回去看父母,怕带来无尽的麻烦。共产主义的乌托邦,曾幻想有一个这样的社会:在那里,世上一切的东西均属公有,连妻子儿女也是公有。不仅此也,在集体生活中根本没有个人生活的地位。连那些天生属于个人的身体器官,如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双手,也都要统统归公,大家视则同视,听则同听,同作同息。在一定的场合下,视形势需要,大家必须同声一起唱赞美歌,或同声一起表示谴责。忧则同忧,乐则同乐。如果是这样,还要什么父母?在我的一生中,因为地主子女这个沉重的枷锁,已经几次使我有家不能回。

萧振家和张贞的死,我沉浸在悲痛中。在牛井供销社的西楼,铺着几十张床,由于武斗日紧,有点一技之长的勇士,不约而同聚集在这里,忙着生产土手榴弹。把我引进这个政治旋涡的张文龙来了;在水利工地上为了一合火柴,领导我们向目不识丁的中队长,进行维权斗争的洪兴文来了;我那五十开外的表叔来了,他当过国民党兵,打过日本人,他当过土共游击队,打过国民党。当这些人睡了,我愤笔疾书,写下了《怀念战友》一文,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象那雪崩飞万丈。啊,亲爱的战友,我再不能看到你雄伟的身影,可爱的脸庞。啊,你再也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

第二天一早送到“六.二三战报”编辑部,赵应宝老师已回学校,银行职员杨正芳接替了他的工作,杨正芳的妻子是我的同学,几年前我们就认识。这时,侯永年也回来了,在编辑部遇上,他讲了几个讽喻走资派和对立面的小故事,他说,想写又写不好,我当场草就,念给他听后,他连说:“行,行,行,就这个意思。”也一块登在战报上。利用这一次休整的机会,我整理了《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主席》,副标题是“走访中央文革纪要”,经王其新过目,准备在报上发表。

我有我的考虑,一个地主子女在自己家门口,干村庄里对立面反感的事,于家于己于别人都不利,我觉得还是走远点好。但我应该找杨刚谈,毕竟是一个组织,我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动,谁人也会恼恨。所以我的文章,版已排好,还被杨刚撤掉。杨刚是个聪明人,眼看我的羽翼丰满,对他构成威胁,作为政治斗争,也属常情,未可厚非。

“12.16”一战,宾居街置于对立面的控制下,萧英等人转移到蹇街公社。当我路过大罗城村时,我要去看望据守这个城堡的一个熟人。当时,民间流传:“上川坝子两只鹰:萧英、杨英”。这个熟人就是杨英,他和我二哥一起到法院,一起下放劳动,一起收回机关工作,他安排到周官营小学教书,1960年我去祥云,还和他住过一夜。他太了解我了,他虽说是成分好,因为不逆来顺受,不讨领导喜欢,不然怎么会被排斥在政法部门之外呢,政法部门要的就是三代贫农。他对我既有同病相怜之感,也有怜香惜玉之意,一定要我在这里给他帮忙。经他一再要求,萧英也只好答应。因为上述关系,他把我当亲弟弟一样对待。

看看他的经历,可以想见在这儿的农村,他应该是有群众基础的。他选择大罗城作为根据地是很有眼光的,从地理位置讲,是交通要道,是扼断宾居通往县城的咽喉,宾居方向有什么大的行动,都会纳入大罗城宽阔的视野中,说大一点,兵家必争之地,也不算太夸张。他的亲戚朋友都是中共依靠的贫下中农,对立面半点口实也找不着,一个两百多户人家的村庄,清一色的“六.二三”,自从宾居公社党委书记从村口经过时,被打断腿以后,对立面闻之胆寒,把大罗城称为鬼门关。特别是已被列为杀害“六.二三”战士的所谓凶手,这道鬼门关你是过不了的。

按照杨英的说法,在这座城堡里,一家连通一家,对立面胆敢入侵,定叫他消灭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我被安排住在他的亲妈家里,他的亲堂弟弟娶了这家的女子。不是非常熟悉路径的人,无法找到我的住所。杨英是拿工资的,与萧英相比较,底气相对要足一些。有了一个安定的环境,我着手编了一份油印小报,请一位中学教员刻钢板,他刻得漂亮极了。主题文章是我给萧英写的一篇长文,写他的造反历程,写他对毛的“三忠于”(思想、路线及其本人),树萧英之权威,与杨刚相抗衡,杨刚看后极为不满。

“六.二三”这边死了两个人,一方面是悲痛,一方面是紧张备战,要为死难的战友复仇,他们看到“六.二三战报”上的 《怀念战友》后,更是火上加油。就在这时候传来消息,据守宾居的“大联合”,有七个人去部队住地抢夺枪支,被当场击毙。只听说一个是第一中学高三的学生杨学杰,但我不认识这个人,还有一个刚刚领了结婚证,死的时候结婚证明还紧紧揣在怀里,好可怜啊!七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听说是头头告诉他们,已经联系好了,明抢暗借,放心去吧,就这一句话,部队反复劝告,鸣枪警告,置若罔闻,吃了秤砣铁了心,开枪了,鲜血染红了山谷。这个罪该万死的头头是谁?至今仍是一笔糊涂账。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六.二三”这边高兴了,认为是是坚定不移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的部队,为他们报了仇。我并不这样看,但我不能说。我在苦苦思索,这样的偶然事件,究竟有什么必然联系,终不得要领。

俗话说:“爽口食多防作病,快心事过恐生殃”。下关方向传来隆隆炮声,没过几天,一份“周总理下令围剿‘滇西挺进纵队’”的传单,告诉我们下关发生了震动全国的“1.16”事件。对事件的描述和评判,两派各执行一端。现在能够看到的资料经过淡化处理,似与当年所闻大相径庭,姑且择而记之,能还原貌多少算多少。

“1967年底,下关地区派性斗争已日趋白热化,军分区, 弹药库受到冲击,部分武器落在两派手中。大理师范处在下关总站‘炮派’控制的防区,搞‘文斗’,我们还可以,搞‘武斗’决不是‘炮派’的对手,所以师范绝大部分师生已纷纷离开下关避开武斗,回到各县。1968年1月14日,我到大理古城办点私事,16日夜间听到下关炮声枪声响成一片。17日早晨骑单车返回下关,到北五里桥,看见大批‘四.二O’战友已狼狈不堪的向大理方向涌来。一打听才知1968年1月16日下关已被‘炮兵团’全部占领,‘四.二O’已彻底打散,各奔东西。我与另一名同学也不可能回下关了,又折回大理,当时军队支持‘四.二O’,不会让‘炮兵团’打到大理来。后听说住下关一小的32个同学翻苍山去投奔永平驻军部队,幸运的是在1968年1月16日武斗惨案中,师范两派师生无一人伤亡。而 ‘红太阳警卫军’负责人李向东同学是在返回老家洱源县城,同哥哥住在玉湖小学内, 1月14日被民兵乱棒打死。1月27日后,由于解放军的介入,下关武斗基本平息。我返回师范,学校已是一片狼籍。”

“1968年1月14日,‘大联合’派头头孔敬文带队指挥,开着29辆汽车,带着1000多人,砸烂门锁,冲入某国防战备仓库,抢走各种武器993枝、挺,各种弹药47万多发。抢枪人员还在昆关公路351公里处锯断电杆1根,剪断9对18根军用民用电话线,造成昆明至大理、丽江、保山、临沧的电讯中断达半月之久。”

“1968年1月6日,‘大联合’派攻打大理州农机厂,造成武斗死亡5人。同日晚,发生‘四?二Ο’派攻打苍山饭店事件,双方死亡15人。

“1968年1月16日,两派爆发了用枪用炮大规模的武斗事件。后经反复核实,从以下四个方面可看出‘1.16’武斗事件的危害程度和恶劣影响:一是武斗时间长。从1月16日凌晨‘大联合’派向‘四.二Ο’派发起进攻,由开始到打扫战场收尸,搜捕、设卡抓捕对立面群众,延至1月27日,历时12天。二是武斗涉及区域广。下关市涉及人民街、启文街、正阳街、振兴街、西大街及郊区;外至七里桥、凤仪、漾濞、洱源。三是造成死亡人数多。整个武斗死亡183人,其中,既有两派参加武斗的人员(‘四.二Ο’派死亡136人,‘大联合’派死亡17人),也有无辜的群众(其中有70多岁的老人,也有十来岁的孩子)。四是公私财产损失严重。‘大联合’派炸毁原州礼堂,按当时金额计损失16.5万元,烧毁启文街35户51间民房,私人财物损失无法统计。”

在县份上,洱源县着得最惨,我们村里的谢均平,云南大学历史系毕业,他当时在洱源一中教书,回忆他的描述,与官方资料,颇为一致。

“1967年11月22日和23日,凭着狂热的盲动,借故几张大字报挑起争端相互攻击,矛盾十分尖锐。‘八派’一部分人直接冲到县人委会议室与‘炮派’进行辩论,辩论中互不相让,渐趋激化,相持到晚上。县支左委员会调动果胜民兵营来平息事态而发生了冲突。至此,全县从县级机关到厂矿农村逐步陷入混乱之中,全县各级组织基本处于瘫痪或半瘫痪的状态。1968年1月14日,洱源县“两派”群众组织严重对立。从1967年11月22日、23日派性冲突逐步升级,打着‘夺权和反夺权’的幌子,各自为阵,上挂下联,更大规模地在洱源县城发生了严重的武斗流血事件。即日凌晨,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的煽动组织下,数千名农民和民兵涌入县城,在‘炮派’头头的指使下,打响了洱源武斗的第一枪。城内高音喇叭声,‘强烈抗议’不绝于耳,枪声、爆炸声、喊杀声大作。药材公司、酒厂、洱源一中等单位被占领,工农兵饭店的一间房屋被炸毁,部分商店的门被砸开,物资被洗劫一空。一些无辜的群众从房子里宿舍里被拖了出来,围困在大街墙角的旮旯里莫名其妙地挨打。县防疫站西南处厕所墙角被炸药包轰开一个大口子,几个民兵直往里冲,一阵冲锋枪扫射,彭某即刻倒在血泊中。当日,乱棒打死了从下关返回洱源的青年学生李向东。数百人惨遭毒打,数十人悄悄地被捆走转移或投入临时私设的监狱,审问拷打,受尽非人的折磨。此后,中炼、九台、乔后、茈碧、沙坪等地的一些人被公开地或秘密地遭乱棒敲击、钢丝勒脖或以枪击毙或坠石抛入海底被残忍杀害,洱源一中教师陈某、曾某被转移杀害后抛入茈碧湖。武斗事件发生后,从1月15日起到2月5日的20多天中,少数坏人利用武斗的余波,在局部地区,零星分散地制造了多起凶杀案件,惨遭杀害的有77人,涉嫌卷入绑架、捆打、预谋屠杀非法关押等达117人。这就是震惊省内外的洱源县“1.14”严重流血事件。”

够了,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死了多少人!还是让我们听听一位死难者家属的悲鸣,它代表了千百万文革受难者家属的心声。

“文化大革命造成了多少人间悲剧?党中央用‘十年浩劫’来形容这一令中国人辛酸的历史。1968年1月18日晚,在下关参加武斗被打败而逃亡的工人的行踪,被县武装部获悉,于是下令当地民兵组织堵截这些工人。接到命令的当地民兵要他们缴枪,而对方又不愿缴枪,从而发生的流血冲突,造成6死6伤的事件,这就是在当地颇有影响的“一.一八”事件。虽然时间已过去了40年,但它的消极影响和造成的恶果至今还没有完全消除。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往事,至今依然令多少人心酸不已。我父亲在这次事件中被打伤大腿,送回家后,因社会动荡,无法得到正常医治,导致病情恶化死亡。父亲死时,我们兄弟姐妹6人,大的13岁,小的仅3个月,孤儿寡母从此过起了艰难的岁月。在农村,没有成年男子的家庭,就像大海上飘荡的一片孤零零的树叶,随风飘荡,无依无靠,受到欺凌,也只能一家人相拥在一起,以泪洗面。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每当我被别人欺负时,总是跑往父亲的坟前伤心地大声痛哭,引得一家人常常为此悲痛欲绝,令过往行人也忍不住伤心落泪。这一切,深深地刻入了一家人受了伤的心灵深处,久久难以愈合。哥姐们因为生活所迫,过早地与母亲一起挑起了生活重担,失去了上学读书的机会,只有我一个人在磨难中艰难地完成了学业。同样,据我所知,涉及这事件的当地几家的年轻男人,也因受了牵连或被投入劳改,或受管制,长期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面对无助的社会,度日也极为艰难,其子女也谈不上读书上学了。因此而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长期隔阂,几乎影响了整整一代人的身心。该事件调查结果于1970年报经县革委、大理州公检法军管组批准,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杀人案件,相关人员也因此受到错处、重处。直到1971年11月19日县委常委复查后讨论决定,并宣布该事件并非现行反革命杀人事件,因案件性质因素而受到错处、重处的人一律得以纠正。但曾参与这一事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受害者,对所涉及到的人而言,都是一段痛苦的历史,辛酸的往事。须知,参加这一事件的人都是一些二三十岁的青壮年,他们为这一事件,不仅无谓地付出了个人的青春、事业和家庭幸福,甚至付出了生命。同时,还影响了子女的成长,其损失是没有办法计算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加之我当时尚属幼童,少不更事,事情的原委有些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至于当年的许多当事人,对此也不愿开口,似乎不忍揭开那烙在心灵深处的伤疤。因此,我只能根据档案记载的史实及事件后自己的一些亲历亲闻,进行如实叙述,借此也算是给那些受害者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如文中有什么不恭之处,还请知情人见谅。抚今追昔,我们应倍加珍惜今天安定的政治环境,努力学习,积极工作,牢记教训,奋力拼搏。”

话又说回来,如果说“文斗”多少反映了两派各自不同的观点,而“武斗”却成了两个村庄的械斗。你能说大罗城没有不同的观点,不过是不敢露头罢了。而杨英家住马官营,那里却是“大联合”占优势,形势紧张时,杨英的哥哥也只好逃奔大罗城。什么原因导致这种情况,杨英手下有两个得力干将,一个叫安柱,一个叫黄义,他们都是老表弟兄,没有文化,安柱这个人连数目也弄不清,但忠于杨英,听说马官营有个杨正云,“大联合”观点,干跳干跳的,也没跟杨英商量就去教训杨正云,那不是一般的教训,出手太狠,一次就把他手打断。这不是杨英的本意,但出了事,杨英还得撑着。上村下营的,早不见晚见,兔子不吃窝边草,怎么能够这样?这一打不打紧,把这个村里好多人打到“大联合”那边去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天,一辆马车向大罗城驶来,还没过桥就拦住了,一个来大罗城避难的武斗队员,对安柱耳语了两句,安柱就挥舞着大刀扑上去。坐在马车上的人下来论理,还挨了两刀背。赶车的人和坐车的人被押进村去,刚进巷口,遇到黄义,正好一个社员扛着一把锄头过来,黄义接过锄头,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打向被押进村的人,殷红的血从被打人的耳里流了出来,这不要出人命吗?我站在一旁不寒而慄。押进生产队晒场,黄义继续对这些人实施“老牛拔桩”酷刑,要审问出他们是不是“大联合”派来的奸细,来探测大罗城的情报。整七整八,其中一个还是安柱堂弟的舅舅。派性,给人的眼睛蒙上一层灰,分不清恩人仇人,分不清善恶是非。像我这样的受害者,对于动手打人,怀着一种天生的反感。但是,阶级斗争就是以打人整人为乐啊,黄义不知从哪里学来一句名言:“共产党打坏人不打好人”,经常挂在嘴上,成为他打人的理论武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给历次运动中的受害人平反,阶级斗争被停止了,黄义无人可打,他干起了吸毒的行当。当年他当民兵队长,缴获的大烟藏匿在地窖里,一股脑儿翻了出来,吞云吐雾,好不自在。一发而不可收,大烟吸完吸海洛因,吸死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我生活在打打杀杀中,周围充满着死亡。完全出乎我的本意,我以为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是推翻中国的新特权阶级,建立民主政体的好办法,它摈弃了暴力革命,他摈弃了武装斗争。我太迷信摆事实讲道理,玩点笔杆子和嘴巴子,我们这些人,总还有点用武之地。所谓武斗,不又落入了我最害怕的武装斗争和暴力革命的窝臼。革命要推翻的是一个暴君,而没有一个比暴君更集权的力量却无法打倒老暴君。一旦暴君一倒,对革命中形成的权威,任何人都再无法控制,它又成了新暴君。国民党够反动了,蒋介石够独裁了,共产党比国民党更有能耐,毛泽东比蒋介石更厉害,所以把它赶出了大陆。杨刚、萧英、杨英、黄义这些人,比毛所说的新特权阶级,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凶残多了,走资派还要块遮羞布,这些人一旦大权在握,恐怕连遮羞布也不会要了。革命委员会成立以后的清理阶级队伍,完全证实了我的担忧。

果戈里描写“诡计多端”的投机家乞乞科夫为了发财致富想出一套买空卖空、巧取豪夺的发财妙计,在N市及其周围地主庄园贱价收购在农奴花名册上尚未注销的死农奴,并以移民为借口,向国家申请无主荒地,然后再将得到的土地和死农奴名单一同抵押给政府,从中渔利。世界上的事无奇不有,想象力丰富的中国人,特别是那些不了解文化大革命,而又发财心切的投机家,是不是也会无须破费半分三厘,把这些文革死难者的名单,以搬迁为借口,向国家申请无主荒地,然后再将得到的土地和文革死难者的名单一同抵押给政府,从中渔利。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作者 edi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