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欲死不能活也难

丈夫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我放下心来,更加努力的做好工作,管好孩子,咬紧牙关过活。不知怎么的,我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那些整人害人的恶棍们,能让我这样“好好”地活下去吗?不把我逼上绝路,他们是不会甘心的。

一九六一年五月三十一日,易心容股长通知我和两个工人,从下月起被辞退了,发一个月工资。我们三人非常气愤,质问易心容:“我们工作八年,无过无错,凭什么‘理由’辞退我们?”她说:“这是上面决定的,有意见找当官的去说,我只管执行。”一幅盛气淩人的样子。李玉昆悄悄对我说:“你们只有去找劳动局,哪有工作八年无故下人的道理?”兔子逼急了也要咬人,你不要我活,我就活给你看。我鼓起勇气,夥同被辞退的俩位同志,把供销社告到劳动局。

接待我们的李勇干事,支持我们的要求,马上通知供销社恢复我们的工作,多发的一月工资不再退还。这样的结果,引起易心容的不満,想不到一贯不敢说话的我,竟敢到政府去告她。

我第一次体会到只有斗争才能活下去是真理。

回去工作,更加努力,重活抢先做,该别人干的我也帮着干,赢得大家的好评。年终吋,仓库评上先进单位,功劳当然归于党和领导,我这个右派妻子,奖品也休想分到半点。这些事情被老红军安伯伯看在眼里,深感不平,更加同情我的遭遇。他把自己分到的包子布悄悄的拿给我:“你拿去给孩子们做衣服吧。”说来可怜,那年头一人一年只发四尺布票,我也没钱买,把布票换粮票吃下肚子里去了。孩子们穿的都是过去大人穿过的旧衣服改缝的,没穿过一件新衣服。我买了蓝色染料,把安伯伯送的包子布染好,连夜给儿女每人缝一身新衣。过年他们穿上,欢喜得直叫:“妈妈真好!妈妈真好。”我喜在脸上对他们说:“是安爷爷给你们的,你们要记住安爷爷啊!”孩子们又跳又叫:“安爷爷好!安爷爷好!”

过完大年上班,供销社要成立伙食团,炊事员人选,成了大家的热门话题。灾荒年,炊事员吃饱不要钱,还要偷着拿点回家;虽然是苦差事,大家都羡慕啊。所以,要选个爱卫生、又勤快、为人正派、不偷不摸的人。经大家反复议论,一致同意我当炊事员。连左得出奇的蓝世第主任也点头认可。于是,我极积地筹办起来。起灶买锅,打扫厨房卫生,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准备工作完毕,食堂开始做饭了。那天,我四点钟起床,烧水做稀饭。八点钟正要供饭时,兰主任和易心容带一个妇人来代替我的工作。蓝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这是上级的决定,说右派劳教的家属不能当炊亊员,还批评我没有阶级斗争观点。要我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我强忍着被羞辱的痛苦,回到家中关上房门,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预感到将会有更大的灾难降到我的头上。难道她们非要把我逼上绝路吗?天呀!为什么当官的这样狠,我何玉清求生这样难?天无回答,地亦无语,可怜我找不到一个诉说委屈的人。就在这时,后母的妹妹肖世华派人来报信说,丈夫的父亲在医院病危,叫我去处理。说起我这个公公,真叫人又可恨又可忴。他听信后母之言,把我和丈夫赶出家们,十多年没来看过我和孩子们,对三个孙子连破布都没施舍一张,逢年过节,他们一家杀鸡过年,我们无米下锅。我生三女儿时,他来家吃了一碗糖蛋,再也没来过了。公公是个诚实的生意人,勤奋发家,不过问政治。因为他买了几十亩田土,成了地主,整风时一言未发也当了右派份子。后母的妹妹肖世华,是个见利忘义之辈。她年将三十,嫁不出去,长时间在我家吃住,后经介绍人说合,与姓龚的结婚。因公公是工商业兼小地主,工商业的部份财产按政策保留下来。肖世华见有利可图,把公公和她姐姐接到他家居住十多年,公公病了住医院也没对我说。公公病危,她就通知我去处理后事。公公是丈夫的亲生父亲,我不能不管呀。我只好把孩子托给徐祖英照看,赶到医院看望公公,他已经是奄奄一息,一脉在悬了。医院无能为力,叫抬回家处理后事。肖世华躲在一旁,不打照面。原来,她在转移公公的遗物。公公死后,我和她堂兄弟肖代刚一起,借了架车,将公公遗体从医院拉到她家停放。第二天,我找到父亲工作的单位翠屏大厦经理廖成文,他叫出纳给我三十元安葬费,把我叫到一旁说:“我们知道你拖起三个娃娃,生活相当困难。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力量帮助你,才给你出这个主意。你公公生前曾做有一口好的棺木,可以卖到一佰多两百元,我给你找个买主,把你公公火化算了,剩下的你和娃娃们还能过一阵子。”我立即回绝说:“公公生时受罪,死后淒凉,这口棺木是他生前自己省吃节用做的,连后母死他都舍不得用,就让这口棺木陪他上路吧。”我在肖世华那里只得到一口铁锅,公公的其他财物,她早已搬空。我卖了鉄锅,连同翠屏大厦发的三十元安葬费,请了四个力夫,搬到望城坡公共墓地安葬了。送葬的只有我这个媳妇站在墓前,我暗自祝愿:“你儿子也是含冤他乡,孙辈尚小,都不能为你送终,你要原谅他们,望你在天之灵保佑你儿子早脱苦海,重回人间;保佑你孙子们长大成人,不再受苦。”回城后,我在家中办了一桌简单水酒,加上徐祖英夫妇,坐了一席,算是代丈夫把他父亲的丧事办完。

回供销社上班,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易心容以为她丈夫是主任,飞扬跋扈,一手遮天,我们找个炊事员都要她批准,简直不讲道理。有人说,何玉清又不是阶级敌人,为什么不能当炊事员。还有人说,新炊事员也姓易,是她柏溪老家的人,当然要照顾啊。还有人说,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听了这些议论,我更感到恐惧,他们那里知道,易心容的靠山不是她的丈夫,而是那个当了县长的彭琳,可能还有更大的官。他们那些人对我决不会就此甘休的。

一九六三年六月一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凶日。易心容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宣布说:“劳教右派分子的妻子不能在仓库工作,明天你就不来上班了。我们已介绍你回街道办事处安排你的生活出路。”我急愤的问她:“我工作十年,你下我也得有个说法吧?”她漫不经心地说:“经研究决定,多发一个月工资。”我知道和她再谈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便到劳动局找李干事陈诉。我还没说完,他便打断我的话说:“你的情况我们已经清楚了,但涉及到右派问题,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我明白了,他们早已谋划好的,互相勾结在一起的,没有回旋余地了。我孤苦无助,一片茫然,回到家中,倒在床上暗自流泪,今后的日子如何过下去啊。我们要有活路,全靠组织,否则寸步难行。现在我是个无组织的人了,必须尽快找到一个组织,才有个生存的地方。我的组织在哪里?在南城街道劳动生产服务队。街道办事处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兹介绍何玉清,系劳教右派分子妻子,来你队安排劳动工作。”张队长看到右派妻子四字,马起脸说:“我们服务队是给劳动人民辨的,要等安排完他们后,才能安排你们这种人,你回家等着吧。”我的心凉了。我一家四口,全凭我这双手劳动糊口,停手就要停口,将如何生存下去,实在是难以言说的苦衷啊!这些人是没有人心的,哀求不会有用,只会招来一阵训斥、羞辱,何必自讨苦吃呢。回到家中心烦意乱,一筹莫展时,收到丈夫来信,他已转移到灌县415信箱(一个流动劳改营)修纹川铁路去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他的来信,满纸淒凉,万般思念,又勾起我的怀念,不觉泪水涟涟。他写道:“玉清:我苦难的妻子,相别两年,恍如隔世,云山千里,两心相连。日思夜想,梦里常欢;觉醒之时,满目淒凉。白日里做牛马般重活,黑夜里听干部训斥之声。闭上眼,看见你和儿女们一张张愁苦的面孔。惶惶然,何以终天,如坐针毡,度日如年。若能见面,诉说我这满腹的冤屈和思念。痛心的是,你做了我的妻子,没给你带来半点幸福,全都是无尽的苦难与辛酸。思之,我不负天,天之负我甚矣!冥冥之中天理何存?苦海无边,哪来彼岸。但求来世,再结良缘。……”我也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向他倾吐,弄得精神恍忽,六神无主。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思前想后,难以成眠。恍忽间,似睡非睡,似梦非梦,我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手里提个布包,走进房门,把布包放在我的面前说:“他们那里最近还要淹死人。”我正要问个详细,她忽然不见了。待我清醒过来,越想越觉得可怕。老太婆好像说我丈夫已经淹死,把他的衣物给我送回来,又告诉我最近几天还要淹死人。天啦!要真是这样我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啊!俗话说;梦生得死,梦死得生;是否可信,自无主张;提心吊胆,再也睡不着了。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下定决心,一定要去看过明白。把早饭弄给孩子们吃了,拜託隔壁徐祖英照顾他们,就怱忙坐火车赶往成都,顾不得吃饭,立即乘小火车到灌县。小火车速度很慢,我焦急的心情烦躁不安,不断发出埋怨之声。坐在我身旁的一位老大娘问我:“嫂子怕是有什么急事吧?”我见她是老实的乡下人,就告诉她去探望丈夫的实情。真凑巧,她也是到415信箱劳教队去看她儿子的。她说:“可怜我三个儿子,俩个都和我老伴去年一起饿死了,三儿和我实在没法活下去了,偷了队上的粮食。我们还没吃到口,他就被抓走,打得死去活来,送到415劳教队修路来了。我这三儿非常老实,很孝顺,已定了亲。谁知遇到灾荒年,为了活命,落到这种下场,我这孤老婆子今后可怎么过啊?”说着,说着,她伤心的哭泣起来。我们是同病相怜,也跟着她淌眼泪,各自想自己痛心的往事。好久,她擦干眼泪问我:“你丈夫是那个队的?”我说:“信上写的101队,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大娘说:“我知道了,那是个右派队,住在我儿子住地的河对岸,到了我会给你指路。听说那个右派队管得很严,不准与外人说话的。你丈夫究竟犯了他们那条呀?”我告诉她,我丈夫当右派的经过。她长长的叹气说:“这年头总是坏人当道,好人遭秧。你放心,好人自有好报。”

就在这时、坐在我们对面的一农妇、带着一个男孩、听了我们的对话、忽然也大声地哭了起来、问明原因、她的丈夫叫张连怀、也是101队的右派劳教、前几天得到政府通知、说被淹死了、才带着孩子奔二丧的啊。听说大嫂也是到101队的、就请带着我们娘儿吧。

下午两点十分,到了灌县车站,幸有大娘带路。我们一起爬上玉垒关,大娘指着山下一片沙滩说:“那就是你们丈夫住的一零一队,只有从二王庙的夫妻桥才能过去。”站在玉垒关往下看,岷江滚滚而下,在鱼嘴形的大堤处分成两条河,后来知道叫外江、内江。夫妻桥像条长虹将两岸连接起来,右面是二王庙,前方便就是名闻千古的都江堰了。我们无心观赏绿水青山,如画风光,催大娘赶路。到二王庙街,大娘指点我们从桥上过去。下桥不远处,有个满脸病容的青年,披蓑衣,戴斗笠,一身烂朽朽的衣服,赶着几只山羊走来。我向牧羊人打听一零一队。他问我找什么人?我告诉他找管正和。他热情地说:“我和老管是好朋友,嫂子放心,他活得很好。我带你们到队部去。”(后来,听丈夫说,他叫李加建,还是我的老乡,富顺的人;是自贡有名的才子,声援流沙河的《草木篇》被打成右派分子,听说还被打成“石天河反革命集团”的成员。)101队部是四间大草房,到办公室后、李管教先安排了张连怀妻儿后、叫我先休息,下班后安排住处。我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丈夫活得很好,放下心来。不久、丈夫下班了、见到我时,十分惊讶,问我为啥突然找到这里来?我告诉他做梦的经过。他说:“你的梦看来还是灵验的。十天前,下午收工时,嶽指导员规定我们每人要运回一根四米多长的条钢,我们在离堆公园上班,有条近路:一条涉水飞沙堰;枯水天,可涉水而过,只要二十分钟就到队部;涨水天,非常危险。另一条路是爬玉垒关,绕道二王庙,过夫妻桥回队部,那就要走两个小时。大家劳累一天,当然想走近路早回队休息。胆大的不怕淹到半腰的河水走飞沙堰;胆小的只能爬玉垒关了。我们班的张连怀约我跟他一起涉水走近路,我是最注意安全的,还是选择爬山。我刚爬上玉垒关,听到好多人在喊:有人被河水沖走了!两岸的人,眼睁睁地看急流把人沖走,谁也不敢跳下河救人。一会儿传来消息,沖走的正是约我涉水的张连怀,至今连屍首都没捞着。如果我和他一起走水路,淹死的恐怕就有我了。”我听了,暗暗地吓出一身冷汗,也为死去的张连怀难过。我问丈夫,他的妻儿来了、能得到抚恤金吗、丈夫说:恐怕没望啊。

第二天早上,嶽指导员对我说:“你丈夫服从管教,认罪认错,遵守队规,我们叫他当学习斑长。他最大的毛病是从不反映其他人的问题,劳动表现也不太好,怕累怕危险,不能起带头作用。你要好好的帮助他,叫靠近政府,努力劳动,改造思想,争取早日摘帽解教,与家人团聚。今天,我特别放他的假,让他陪你到城里走走,这里的名胜古迹也多。你们好好谈谈吧。”

岳政府(嶽指导讲话,张口就是“我代表政府”,右派分子就叫他嶽政府)大发慈悲,在一零一队成了爆炸性新闻,马上传播到全队右派劳教人员的耳中。这可是嶽政府破天荒第一次“关怀”右派的怪事。有人说:“这恐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怀好心吧。”也有人说:“因为张连怀刚淹死了,他们这样作,是减轻大家对政府的不满情绪。”不管怎么说,总还是叫右派分子像个人样正正派派的走在大街小巷。丈夫的好友们,送来钱和粮票,顾正龙还把新呢子衣服借给他。大家说,你和嫂子这次进城一定要耍个痛快,不要怕多花钱,一定要照个像留作纪念,我们大家都支援你。这些出自肺腑之言的活,他们的友爱之情,深深地感动了我。

我们非常兴奋,忘掉烦恼,游公园、看电影、进舘子、照相、给孩子们买糖果,还给右派弟兄们买了不少糕点。一天的相聚,对我来说是强颜欢笑。关于我失去工作的事,几次欲言又止,怕破怀了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日之欢。等到晚上,来访的朋友们离去后,我才告诉他:“我已被辞退了,没有活路,理由是右派家属。所以,我得回去找活干。”丈夫满面愁容,想不出一句安慰我的话来。低头出门去了。过了好一会回来,给了我三十元,说这都是好友们的无私支援。他们说你是个有骨气的女人,理应受到大家的尊敬。这更使我感受到患难中珍贵的友情,就是这种友情伴随我坚强的走向残酷的未来。

第二天,我告别丈夫和他的难友们,在悲惨的世界中找寻生存下去的活路。

眼看年关将近,家家户户用尽心机筹画除夕团年饭。我愁上眉头,痛在心头,盘算积蓄,买回供应的盐、米、油、糖都不够,那有钱去买高价鱼肉。正愁眉不展之际,大孩子平儿看出我的心思,他摇着我的双手说:“我知道妈妈在为过年发愁,我有为妈妈解愁的办法。”我奇怪地问他:“你个小孩子,有什么办法?”他说:“我真有办法,不信马上带你去看。”他牵着我的手,向他住的楼上走去,在床背后,一只大纸里公然有只母鸡,正咯咯的啄食菜叶。我大吃一惊,这孩子怎么敢去偷人家的鸡啊!我火了:“我平时教育你们人穷志不穷,捡到的东西要还给人家,不允许拿人家一针一线。不听话,决不饶恕。”顺手捡起木棒,要拷打他。平儿拉着我手上的木棒说:“妈妈别打,你听我说,今年六月十五那天,你下班回来,我告诉你,爸爸的好友韩伯伯送了五斤粮票,还给我拿了耍物来。你收了粮票,没问我什么耍物,你还记得吗?那耍物就是只小鸡,我将他养起来,到河边找虫子,青草,去市场捡菜叶,口中留点饭,几个月把它养成这个样子,我们团年就能吃上鸡肉了。”我抱住孩子感动的说:“妈错怪你了,平时太忙,没时间关心你们,是妈妈不好。”平儿仰头望着我说:“妈妈好,你养育我们三姊妹太辛苦了。过了年,我一定要去劳动找钱来帮妈妈养活妹妹。”我说:“好孩子,等妈找到工作,一定还叫你进学校念书,有学问才有出头之日啊!”

当年团年有鸡肉吃,比现在吃山珍海味还高级,一家人的心里无比的快乐。上院黄家,正愁买不到母鸡过年,四处奔走,出十元一斤的高价也求之不得。听说我要杀鸡过年,托徐祖英来说:“她的新女婿要上门拜年,愿意出十一元一斤的高价来买。”我告诉她:“这事我作不了主,鸡是平儿千辛万苦养大的,孩子们都盼着能在年三十晚喝上一口香喷喷的鸡汤呢,我能忍心让他们失望吗?”徐祖英背着我去找平儿说了我的意思,还给平儿说:“你妈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你们一家四口过了年还得吃饭,一只鸡能卖三十几元,够你们一月的生活了。以后找了钱再吃鸡,有吃天天过年,你说是吗?”平儿是最痛爱妈妈的有孝之子,平时看见妈妈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样子,心里很难过,觉得徐孃说得有道理。于是,求我说:“妈妈,我们过年不吃鸡,吃点猪肉好吗?”我知道是徐祖英已经把他说服了,她也是为我着想,出自一片好心,懂事的孩子却是痛爱妈妈的孝心,两颗心都没法辜负,我还有什么说的呢。秤了鸡,三斤五两,黄老太婆付了四十元,一再叮咛不要补钱了,还连说了几个承让。这些情景,都被对门的朱二伯娘看在眼里,她拉着我的手说:“我们穷人只要有吃就是过年,不讲好坏。我告诉你,一斤肉票能买五斤毛肚,每斤只要八分钱,你买上十斤过个年,又便宜又好吃,保你孩子们喜欢。”那时,牛毛肚人们认为髒,都不吃,我按她所说,买了十斤毛肚,用石灰浸泡,再拿到金沙江边洗得乾乾净净,做了个土火锅,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得热热闹闹。我们关上房门,自得其乐,谁也不愿走到上院,怕那诱人的鸡汤味引发自己的伤心,可怜我那平儿数月辛劳,一片苦心,连鸡汤都没喝上一口,难道他真的不想吃鸡肉吗?他说:“我能为妈妈分忧解愁,十分高兴。”

(9)我有爸爸

过了大年,我必须尽快找到活路,否则全家四口就要饿饭。那个年代,所谓组织就是个各机构连结起来的无限大的网,把全国网在一起。网内分九等二十八级,我是最低级,就是这最低级也必须要钻进网——组织,否则就没有活路。我在街道办事处管理的劳动服务队当临时工,就是我唯一的组织关系了。我找王队长要活路,她蔑视地说:“等劳动人民有了活路,才有你们右派家属的活路,你就等着吧。”为了依靠组织解决活路,我每天按时坐在服务队办公室门外,不言不语的候着,主动为他们打扫卫生、到开水。王队长心软了,她终于问我:“翻街的活路你去不去做?”我说:“不管什么活路,只要能挣钱吃饭我就做。”他说:“这可是又髒又累的活路,派你去可不准打退堂鼓。”我认真的说:“请队长放心,为了活路,为了孩子们有口饭吃,再髒再累的活路我都能干下去。”

翻街的活,谁也不愿干。挖下水道,清除污泥秽水,没有劳保用品,站在淹到大腿的污泥臭水中铲汚泥。最初几天,我被那钻心透肺的臭气熏得呕吐不止,饭也吃不下去,不想干了。当我想到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必须坚持下来。我强制自己,闻的是臭,想的是香。下班后,到金沙江边彻底清洗满身的汙坭,回到家里,还要洗澡换衣,然后才给孩子们做饭。但是,每天晚上睡在床上时,不懂事的二女儿总是说:“妈妈好臭啊!”我们只有一张破棉被,四口人睡在一张床上,三女儿还小,不知香臭。大儿子明明知道,从不言语,他懂事,知道妈妈的苦衷。他对二妹说:“妈妈不去做又髒又臭的活路,那能换回这香喷喷的米饭呢!你再不要说妈臭了。”二女儿低头说:“妈妈不臭,妈妈香。”我暗暗地流泪,仔细一想,当今时代臭和香不早也颠倒了吗,我丈夫写的《粪的风波》,老百姓说是香的,当官的说臭,把我们一家整得妻离子散,这个世道不公啊!

我在供销社做工每天六毛钱,现在每天能挣到九毛二分钱,免强够全家生活了。在这里做临时工的人,都是和地,冨,反,坏,右分子粘边的,谁也不歧视谁,有说有笑,算是“臭味相投”了。我不仅习惯了这种活路,还表现得认真负责。我们原来的班长是市政管理机关派的工人,提升为大班长,没有工人阶级愿意来当这个班长。服务队叫我们自己选班长,大家选了我。她们说:“何姊工作认真负责,能帮助别人,吃苦耐劳,一定能当好我们的班长。”王队长也表示同意,还向每人发双胶统靴,表示对我工作的支持。从此,我们成了服务队唯一的五类份子家属自治班。翻街的工作越来越紧张,要是晴天,都要加班加点。我只好多作些米饭,叫大孩子用开水泡了给妹妹们吃,用我拌好的生菜下饭。遇到下大雨的日子,才有休息,才能给孩子们做热菜饭吃。孩子们一见下大雨,欢天喜地的围在我身旁,有说有笑。大儿子向我说:“学校里有个张二娃,夥起几个同学笑我没有爸爸。出了校门,只有他一个,我就把他打翻在地,叫他今后不准乱说,还不准他对老师说。从此,他老实了。”我对儿子说:“你爸爸是好人,他在外地做工,会回来看你们的。”

一九六四年五月一日劳动节,工人们放假一天,开会庆祝去了,我们这个班没资格享此殊荣,继续劳动,不准休息。我刚举起锄头挖土,肚子翻江倒海的痛起来,坐在地上,捧着肚子,妈吔!娘吔的叫喊。工友们急的把我抬回家放到床上。我从床上滚到床下,不断叫痛,孩子们吓得直哭,一个个抱着我叫:“妈妈你怎么了。”幸好邻居张师傅夫妇在家,他们给我吃止痛药,又到邮局发急电叫丈夫回来。张师傅的妻子徐祖英忽然想到,一定是吃生菜过多,得了胆道蛔虫,。她自己得过这种病,还是走马街一个姓李的草药医生治好的。张师傅马上跑到走马街找李老师,约一个钟头,端回来一碗草药,立即给我喝了。没过多久我大便,从腹中排泄出大堆蛔虫。李老师的药真灵,硬是把蛔虫从胆中打出来了。如果不是徐祖英夫妇,后果不堪设想。像我这种人,难道还能指望住进医院去开刀吗?那是癡心妄想。再说,我吃饭都成问题,也付不起的医药费啊。我对徐祖英夫妇谢了又谢,真诚地对她说:“你们夫妇是我的救命恩人,总有一天会报答你们的。”徐祖英说:“大家都是苦命人,穷帮穷,是应该的。”从此我们结成患难姊妹,相互关照二十多年。第二天,我下班回家,丈夫怱怱的赶了回来,他惊呀地问我:“不是说病危速归吗,原来你好好的嘛。”我告诉他经过,他激动的说:“是该好好的感谢张师傅一家才对。”他买了些酒肉、糖果,请张师傅一家五人,加上我们五人,欢欢喜喜地坐在一起。丈夫举起酒杯敬张师傅说:“古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怜,这次玉清大难不死,全仗你们夫妇救了他,救了我们全家的命,我含冤受难他乡,不能报答你们万一,若有昭雪之日,再说报答。”徐祖英说:“我是农村人,没有活路,一家五口全靠老张那几十元工资过日子,也是和你们一样,穷对穷,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放心吧,今后只要做得到的事,我们决不推辞。”他们夫妇的扑实、无私,乐于助人,叫我们感动。

第二天,大儿子上学,拉着我的手说:“爸爸送我去上学吧。”我问他,你不识路,还是怕大孩子欺侮你。他摇摇头说:“都不是,我要让张二娃看到我有爸爸,还比他做泥工的爸爸好哩。”我当然满足他的要求。在校门口,正碰上张二娃,大儿子把张二娃拉到我丈夫面前骄傲地说:“这是我爸爸,知道吗?”说完,他高兴地跳着喊:“爸爸再见。”像雀儿欢跳般走进校门。

丈夫临走前一天的晚上,两个女皃像预感到爸爸又将离去,迟迟不想睡觉。喊着:“爸爸看我们做木头人游戏。”见爸爸不感兴趣,三女皃说:“我会做菜呢,要做给爸爸吃。”她们叫道:“爸爸不要走,我们每天都做游戏给你看。”候,她们的爸爸已经坐上了西去的火车,丢下我们母子四人相依为命。

(10)洪水无情人有情

一九六六年,大儿子十三岁,该进中学了;但是,没有一个学校敢收留右派劳教的儿子入学。两个女儿渐渐长大,吃穿更加困难,有上顿无下顿的日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又髒又臭的翻街活路也被辞退了,急得我六神无主,眼看就要断粮饿饭。我坐在家中苦想,有什么办法度过难关呀。我一个异乡女人,无亲可求,无戚帮助,借贷无门,变卖无物,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了。眼泪涮涮的流个不停。同我一起被辞退的唐家英进门来看见,她说:“何斑长,你啥事这样伤心啊?”我说:“明天就揭不开锅了,正愁四张嘴吃什么呢。”她说:“何姐不用伤心,只有走不完的路,没有过不去的桥。我有个堂姊在石厰锤碎石交给铁路上,按立方计件,努力的可以挣到两元一天,正需要人,你愿意,明天我就带你去。”我高兴极了,揩干眼泪,问她要带什么工具?她说:“什么也不带,工具都是厂方发,你只要带个垫坐的就行。”临走时,她放了五元钱在我手中:“你以后发工资时再说。”我眼巴巴的看着她走岀大门,心里感谢不己:“这才是救命的恩人啊!”我连夜把铺草扯出来编坐垫。大儿子坐在一旁求我说:“妈妈明天我和你去锤石子。”我说:“么儿,你还小,还是想办法上学吧。”他坚决的说:“妈,我不念书了,爸爸不是念书多了才念岀祸亊的吗,我要靠劳动来养活你和妹妹。”可忴的孩子,从此走上做临时工为生的路,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

锤碎石的活路简单,只需把片石运到一定的地点,坐下来锤成三至五公分的碎石,堆成方形,经验收就完成了,比起翻街的活路轻松多了。大皃子和我都很买力,第一天锤了两个多立方,有两元五角收入,比翻街收入一元多。我们母子俩欢喜极了,脸上出现难得的笑容。那知三天后,笑不起来,哭不出声。由于手腕重复机械式动作,加之用力过大和使力不当,右手腕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痛得难受,手锤都拿不起来。我捧起儿子的手,将它放在脸上问:“么儿,痛吗?”他咬咬牙说:“妈,不痛。妈妈你痛吗?”我说:“怎么不痛呢,为了吃饭,为了你妹妹们不挨饿,再痛也要忍下去。”儿子说:“我听妈妈的话,痛也要干下去。”唐家英的姐姐说:“每个人都要过这一关,多做几天,慢慢习惯就好了。下斑后热敷一下好得快些。”娘儿俩咬紧牙关,狠下心来,那怕是痛得汗淋淋,也不停锤。一个星期后,果然肿消如常。一个月的辛劳,我们母子挣到五十五元工资,是做临时工以来收入最高的一月啊。发工资那天还唐家英五元,我买了斤鱼作给孩子们吃,一家人喜气洋洋,高兴得不得了。

常言说:乐极生悲。可是,我们没敢乐极,也偏要生悲,而且是大悲之极。我们母子锤石到一九六六年六月,多收入几个钱,一家人生活稍稍隐定下来。谁知天不容人,连下暴雨,不能上斑。金沙江滚滚洪流,一浪高过一浪,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着两岸的房屋和荘稼。一夜之间,水涨数丈,河中不断漂浮着上游沖来的牛羊和屍体,还有整座草房。眼看街对靣的房屋一间间的被水沖走,我们住的院子危在旦夕。政府组织起来的抢险队按上级规定,先公后私;后私中又分先干部后群众,至于我这五类份子的家,居委会根本不顾。无情的洪水步步逼近,前门已被淹,无法出去了,孩子们哭着惊叫起来,我抱上一床破被,拖着孩子们往后院高处躲避,没有后门,一堵墙挡住去路。眼看只有等死,娘儿四人抱成团,呼救无人,欲逃无路。幸好邻居张石匠,回来抢自已的工具也出不去了。他说:“别急,我有办法。”他举起二锤,向砖墙砸去,在墙上开个大洞,我们一家从洞孔爬出去,总算逃脱了这塲灭顶之灾。

十天后,洪水终于退去,回到家中,已是门墙倒塌,半屋汙泥,仅有张破床还在,惨不忍睹。其他人家,都有房产公司派来的工人清理善后,只有我的一家不在清理之列。

清理的工人说:“上面分咐的,说你几年没交房租了,叫你自行解决。”我说:“他们是知道的,我丈夫当右派劳教他乡,三个孩子靠我一双手找钱过活,吃的都是上顿不接下顿,那有钱交房租呢,等丈夫回来,挣了钱,会一个不少交清的,现在总得让人活下去吧!”王班长说:“大嫂,我看你拖着三个孩子,也确实困难,我借工具给你,和我们一起把汙泥清洗乾净再说。”两天时间,终于把房间清洗乾净,他们走时,故意畄些河沙和水泥。张石匠帮我把墙砌好,安装好门窗。屋子里空空如野,寒气侵人,只好去拉圾堆中拾些木板,支起吃饭,用碎木块燃上火堆,将潮气烧走,免强生活下去。听说遭水灾严重的贫困户,政府发下来了救济金,我找到居委会冯主任,我说:“我们一家四口,遭灾后没工可做,洪水把一切沖走了,现巳无米下锅,该是救济对象吧。”冯主任翻着白眼,翘起二郎腿,斜着身子对我说:“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看,自已是什么货色,有吃救济的资格吗?”我气愤地貭问他:“什么货色?你给我说清楚。”冯老太婆仗儿子是公安局刑警队长,平时在街坊称王称霸,没有人敢招惹她。她站起来指着我说:“一个右派劳改犯婆娘,还敢在我靣前说长论短。”我打断她的话说:“你个居委会主任怎么开口就胡说八道,我丈夫是右派不错,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他是劳教不是劳改,是有公民权的。我何玉清是堂堂正正的公民,我前后二家无停妻再聚之男。我是有夫之妇,清清白白,你说算什么货色?”这儿句话,正击中她的要害,她儿子正是停妻再紧之徒,媳妇也是忤逆不孝之辈。她脑羞成怒,气得咆哮起来,嚷道:“像你这样的反动份子,活该饿死,休想在我手中得到一分钱救济。”我回敬道:“我要的是人民政府的钱,你姓冯的臭钱送我都不要。”唐家英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别和她吵了,我正找你有事,回家去说。”她告诉我:“火车站要扩建,北城服务队能去二十个人,我介绍你去,你是南城户口,只能搭班子。”我问她:“搭班子是什么意思。”她说:“每月向大组长交两元管理费其他一样对待,你如果愿意,明天就和我一起去上班。”我当然愿意,暗自高兴;我不再求冯主任开介绍,祘是闯出了一条谋生的新路。

(11)血肉相连亲姊妹

我和妹妹,从小一张床,上学同走路,一起生活十几年。我出嫁的时候,她在后面追要一起去,妈妈把她抓了回去。共产党来了,土改工作组长介绍她到灌县读水利学校。毕业后因成份不好分配到甘肃,与铁路工人覃开发结了婚。不久丈夫提干,生活稍好起来。在特大饥荒时候,她自保都难,每月还要为母亲寄十斤粮票,十来元去救她的命,就没有能力照看我这个姐姐的家了。她知到我家遭洪水洗劫后,很痛心,千方百计寄来二十元钱和五斤柿饼,在那个无吃的饥饿年月,一个柿饼,孩子们分作四次吃。吃时,只用舌头慢慢地舔,要多享受一下吃的感觉。我难过地说:“你们吃吧,还有呢。”孩子们摇摇头,不理睬我的话,仍慢慢的舔食。我写信告诉二妹这些情况后,她回信说:“孩子们饿得太可怜了,你们的苦,我哭了好几场。”从此,她不管自己多困难,每月她都要寄些钱粮来,还把她们的衣服大包小包的寄给我。婚前,二妹就向她丈夫慎重表白过:“我姐姐一家十分困难,我必须帮肋她。”她丈夫虽然是共产党员,却有良心,从不说长短。后来她们随单位去到贵阳,在我非常困难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先后到他们家生活过。三女儿在宜宾初中毕业时,正是毛主席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之时,所有学校都拒她于门外,只好送到贵阳二妹的铁路子弟校读高中。一天,收到丈夫来信,信纸中夹带着一张五斤的全国粮票,我感到奇怪,他怎么会向家中寄粮票呢?看了信,我才知道,是他想到他这个右派给妻儿代来的苦难太深重,远远超过他自己所受的灾难。是他写信请二妹多照看她的姐姐和孩子们,就是帮助了他这个右派姐夫了,叫妹妹千万不要再给他寄什么东西去。从这封信中,我深深感到二妹对我的感情,丈夫对我的体贴,给我战胜困难增加了更多的勇气。

妹妹的帮助被冯老妈子知道了,说我有外援,向街道办事处报告,断了我家特困补助。

(待续)

转自民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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